陸小風同學

記憶里，我讀的第一篇周作人談吃的文章，是《故鄉(xiāng)的野菜》。那時候，我并不覺得他寫得多么有情趣，多么有風味。我有些斷章取義地，對于開篇那句“我的故鄉(xiāng)不止一個，凡我住過的地方都是故鄉(xiāng)。故鄉(xiāng)對于我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情分……”一直耿耿于懷。

后來，我偶然間在書店買到一本《知堂談吃》。通讀下來，我才發(fā)現(xiàn)，周作人對他的故鄉(xiāng)“浙東的一個地方”——紹興，其實非常有感情。他背井離鄉(xiāng)的悲涼和失望里，隱含著對故鄉(xiāng)的眷戀與深情。談起紹興的吃食——臭豆腐、薺菜、紹興酒、烤越雞、燒鵝、鲞凍肉，他于紙上揮亳潑墨，毫不吝惜。他甚至興趣盎然地說起“做老酒的技巧”，他寫道：“……煮的時候的手法極不容易……早一點酒還未成，遲一點就變酸了?！痹诠枢l(xiāng)面前，他變得像孩童一樣，充滿了俏皮與歡樂。他在《吃燒鵝》中寫道：“小時候掃墓采杜鵑花的樂趣到了成年便已消失，至今還記憶著的只有燒鵝的味道……”

對于故鄉(xiāng)的吃食，周作人覺得連蘿卜與白薯都是珍貴的：“我想假使天天能夠吃飽玉米面和白薯，加上蘿卜鲞幾片，已經(jīng)很可滿足……”然后又說起了瓜子、花生，“鄉(xiāng)下新年客來，在沒有香煙的時候，清茶果茶之后繼以點心，必備瓜子花生”?？傊麑枢l(xiāng)的吃食念念不忘。“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睂τ诠枢l(xiāng)食物的偏愛，使他成了名副其實的挑剔的食客。北京的食物不能滿足他，日本菜也不能使他滿意。在《北京的茶食》里，他寫道：“我在北京彷徨了十年，終未曾吃到好點心。”

周作人談吃食并不像梁實秋那般張揚，他談起食物來是淡定、內(nèi)斂、自有風味的。如果說梁實秋談的是美食家的飲食之道，那么周作人便是學問家在談吃。他看似漫不經(jīng)心地談?wù)撆c回憶食物，其實也講究食物的質(zhì)量，注重吃的品位，處處透出一種氣定神閑的人生況味。他說：“我們于日用必需的東西以外，必須還有一點無用的游戲與享樂，生活才覺得有意思。我們看夕陽，看秋河，看花，聽雨，聞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飽的點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雖然是無用的裝點，而且是愈精煉愈好?！?/p>

周作人對喝茶有他自己獨到的領(lǐng)悟?！昂炔璁斢谕呶菁埓爸?，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的塵夢?！边@些文字，仿佛能勾勒出一幅靈動的畫：雖然時間不早了，但是瓦屋紙窗下，還有杯盞相觸的聲音，談話聲未絕。外國人在喝茶時，喜歡往茶里加糖、牛奶，或者喜歡一邊喝紅茶，一邊吃面包。周作人對他們這樣的喝茶習慣“殊不以為然”。他在《喝茶》里寫道：“喝茶以綠茶為正宗，紅茶已經(jīng)沒有什么意味……我的所謂喝茶，卻是在喝清茶，在鑒賞其色與香與味。意未必在止渴，自然更不在果腹了……所以我們所重的即在這自然之妙味?！?/p>

周作人在他關(guān)于吃食的文章里，也談到了寧波的海味：“……寧波來的海味，除白鲞外，王瓜頭鲞帶魚勒鲞以至淮蟹，因腌貨可儲藏而又殺飯，大家愛用，南貨店之店鋪多，生意好，別處殆鮮有其比?！庇钟小冻孕贰芬晃?，他說：“（蟹）別無什么好的吃法，只是白煮剝了殼蘸姜醋吃而已……”倒是誤打誤撞，破解了吃蟹的妙法了。

周作人的寫故鄉(xiāng)食物的文章還原出了一個真實的周作人：俏皮，歡快，對故鄉(xiāng)十分眷戀。沉默的心，隨性的文字，正是他對故鄉(xiāng)割舍不下的情分，以及對生活寧靜致遠的態(tài)度所致。

憑借這些故鄉(xiāng)的美食，他從都市的繁華影像中從容“突圍”，轉(zhuǎn)身走進小巷的市井生活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