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帆

一、關于小說

太宰治的小說「ダス·ゲマイネ」（中文翻譯為“青年的奇態(tài)”）發(fā)表于昭和十年，即1935年雜志《文藝春秋》的十月號，后于1937年收錄于《虛構的彷徨》（新潮社）。據(jù)川崎和啟（1993年）的推算，該小說完成于1935年5月到6月。從太宰治的年譜種，人們可以了解到作者當時的境況。2月，太宰治在《文藝》上發(fā)表小說《逆行》（后被提名芥川文學獎）；3月，參加都新聞社的入社考試落選深受打擊，獨自前往鐮倉山自縊未遂；4月患急性盲腸炎進入阿佐谷醫(yī)院接受手術，腹膜炎并發(fā)，使用麻藥鎮(zhèn)靜劑之后造成鎮(zhèn)靜劑中毒；5月1日到6月30日在經(jīng)堂醫(yī)院住院。該作品就是在住院期間完成的。8月芥川獎花落石川達三的《蒼?！?，太宰治屈居次席。而后，太宰治與同居次席的兩位作家受雜志《文藝春秋》十月號作品發(fā)表的邀約，就有了《文藝春秋》十月號的「ダス·ゲマイネ」。

在作品《回憶》（『思い出』，1910年6月）的自序中，太宰治提到‘ダス·ゲマイネ是德語‘Das Gemeine的音譯，意思為通俗性、卑俗。人無一例外，內(nèi)心深處都掩藏著這種卑俗性?；趯︻}目的解釋，小說中的人物音樂學院的學生馬場、東京大學的學生”我”（被馬場叫作佐野次郎左衛(wèi)門）、畫家佐竹以及作家太宰治體現(xiàn)出四人四相卑俗性。小說是從”我”的視角展開的。“我”暗戀于色街的妓女，但是因為經(jīng)濟條件不能經(jīng)常見面，更沒辦法為她贖身。于是“我”便退而求其次，出入于上野公園旁邊的一個居酒屋，因為在那里工作的菊和“我”心愛之人長相十分相似。就是在這個居酒屋，“我”遇見了馬場。馬場是一個沉迷于藝術的青年，但是毫無作為，沉浸于自己的幻想之中并且滿口謊言。不可思議的是，“我”對馬場所說的話都深信不疑。“我”因為失戀自殺未遂，整日沉浸在低落的情緒里。馬場來信說要和“我”一起辦雜志，雜志叫《海賊》。隨后佐竹、“太宰治”相繼登場。佐竹十分討厭馬場的為人?！疤字巍币才u馬場太理想化。四人關于雜志的討論不歡而散，辦雜志也成了一紙空談。馬場很失望，“我”很絕望。“我”仿佛迷失了自己，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義?！拔摇悲偪竦乇寂?，被電車撞到，結果失去了性命。

昭和十年前后，盛極一時的共產(chǎn)主義文學受挫，使當時的知識分子喪失了思想理論指導，同時新的時代遠未到來，俄國小說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荒誕文學”“不安的文學”開始流行。知識分子面臨自我喪失和自我意識過剩的窘境。如同時代評論家淺見淵（1935年）的評論一般，「ダス·ゲマイネ」描寫了一群擁有荒誕無稽夢想的青年，體現(xiàn)出在無聊的人生中探尋精神虛榮的樂趣。川端康成（1935）也評論說該作品雖有異色，但并無新意。但是，小說表現(xiàn)出的當今知識分子內(nèi)心的矛盾觸動人心。

二、虛妄的青春——自我喪失的卑俗

「ダス·ゲマイネ」小說中的“我”經(jīng)常逃課，是一名懶惰的文科生，失戀以后過著如同金魚的糞便一樣無意識的生活。除此之外，“我”沒有任何的特點，如同馬場所說，“我”是透明的、純粹的。作者設計出這樣一個沒有性格、沒有個性的“我”作為小說的視角中心，一定有其深意所在?！拔摇毖壑械钠渌齻€人都是“異樣的男人”，“我”對他們的感情也是極度信任與極度厭惡的極端。“我”最喜歡的馬場是一個“天才的冒牌貨”。他穿著跟“德國詩人席勒”相似的外套，他的臉簡直就是變身奧地利作曲家舒伯特失敗的狐貍。他甚至編造荒誕無稽的謊言，說自己是天才小提琴演奏家約瑟夫·西蓋蒂在日本唯一的知音，更大言不慚地稱日本名曲“荒城之月”是自己匿龍廉太郎之名創(chuàng)作的作品。每次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時候都穿不一樣的衣服，馬場是一個沒有內(nèi)在、僅僅注重表面、裝腔作勢的人。他的一言一行都如實地體現(xiàn)出這一點。如同他和“太宰治”的對話中提到的一般，‘語無倫次，條理不清就是他的特質(zhì)，是他的標簽。他背的提琴盒子里其實一直都是空空如也，他卻詭辯說“盒子就是現(xiàn)代社會的標志，空有外形，內(nèi)部空洞至極“。然而，只有外在、沒有內(nèi)容是小說中所有人物的特點。這一特點就是標題「ダス·ゲマイネ」‘卑俗性最好的解釋。這樣的馬場身上的“自我意識過剩”，也僅僅是空殼罷了。表面看起來是反對卑俗，但因其并無任何實質(zhì)內(nèi)容，所以便只是小提琴的盒子而已，他早已掉入“卑俗”的大缸。沒有任何真實的實質(zhì)作為支撐，他自然不會對自己的夢想，對自己的友情忠誠。馬場這一人物形象與近代日本純文學所提倡的以主人公對他人的誠實、主人公的反俗精神為支柱背道而馳，使小說更加具有諷刺意味。

‘比起小提琴，更在意小提琴盒子的并非只有馬場一人，“我”亦是如此。“我”也深陷于‘自我意識過剩之中。“我”判斷人的基準是外表、即使佐竹努力勸說，即使“我”的心中也對馬場有過懷疑，仍然對馬場深信不疑。對于這樣的“我”而言，幻燈街是能放松的地方，“當我踏入這條街，我雙肩所承受的壓力便瞬間消失，我甚至幾乎忘卻我的全部，就想完美逃脫的罪人一般，在這里我可以充分享受一夜的安寧”?！拔摇焙婉R場本質(zhì)是一樣的，沒有生活目標，沒有追求，只有頹廢。雜志《海賊》，即Pirate，也有‘剽竊者的意思。如此荒誕，如此虛無，與我二人如出一轍。

“我”是馬場狂熱的追隨者，相反，佐竹和“太宰治”站在馬場的對立面。佐竹的特點可以概括為沒有感動細胞的精神性衰弱。佐竹的人生沒有夢想，他極力反對只活在自己美夢中的馬場的雜志計劃，他指責馬場是一個沒有任何誠信可言的家伙。佐竹認為“無論我們做出多么精彩的雜志，人們也不會給我們什么好的評價”，所以他從實際出發(fā)，只關注“畫好自己的畫，賣個好價錢，然后再好好享受一番”。這樣的佐竹是清醒的，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何嘗不是另一種‘卑俗呢，他是毫無成就的普通人，是再普通不過的男人。

「ダス·ゲマイネ」不僅是一部小說，還是一部作者太宰治登場的小說，這一點十分有趣。從小說中的‘太宰治的言行可以尋得一些太宰治的人生觀、藝術觀。例如，第三章以短詩開頭“通過我便化為二錢一只的蠑螺”，這句詩是太宰治《道化之華》的文章首句，可能是模仿但丁《神曲·地獄篇》“通過我進入痛苦之城”（原意大利文為PER ME SI VA NELLA CITT? DOLENTE）而來的。太宰治這樣的自嘲，不免讓人感到這是在為當時文壇對《道化之華》的不當評價的反擊之語，更是表現(xiàn)出在文壇的市場里出賣自己藝術作品的卑俗行為的無奈。但是，“太宰治”堅定了自己作為職業(yè)作家的信念，即是知道“所謂龍門，不過是把一條路人引至市場的面如菩薩的地獄之門”，他也堅持“我絕不會逃跑，會盡我所能在這條路上一直向前”。

第四章既無標題，亦無短詩，出場人物也縮減一半，只有馬場和佐竹。“我”的死，結束了自己虛無的青春，同時也結束了馬場虛無的青春。馬場拋掉所有偽裝的外衣，回歸了真正的自我。佐竹也不再和馬場針鋒相對，答應將賣畫攢下來的錢拿給馬場。兩個人要一起去幻燈街走走，是悼念“我”，也是告別自己虛妄的青春。

三、卑俗的勝利

「ダス·ゲマイネ」采用了極其嶄新的寫作手法，它的寫作意圖至今為止還未有一個明確的定論。但是，應當沒有人比作者自己更加了解自己的作品了。從太宰治關于「ダス·ゲマイネ」的相關表述中也許可以探得一二。整理太宰治的相關表述可以總結為兩點，一是對「ダス·ゲマイネ」創(chuàng)作的高度自信與并未達到作者期望的受關注程度，二是「ダス·ゲマイネ」是為了表現(xiàn)“我低頭拜托他人的舉動，是卑俗的勝利，是卑俗的尊貴”這一主題。

太宰治于昭和十年九月22日寫給三浦正次的信中說：“我的小說「ダス·ゲマイネ」即將在《文藝春秋》的十月號上發(fā)表。我創(chuàng)作這部作品的初衷是為了體現(xiàn)卑俗的勝利。說到卑俗，只要不把它理解為恥辱，也是很美好的東西。但是一旦將其視為恥辱，就很糟糕了。在這部小說里，我描寫了一種最貴感，是我低頭拜托他人的尊貴?！薄拔蚁搿弗昆埂ぅ播蕙ぅ汀顾憩F(xiàn)的東西是不會在短期時間內(nèi)有任何變化的”。小說中的登場人物“太宰治”的言行明確地闡釋了這種卑俗的尊貴。

馬場等四人為了討論有關雜志《海賊》的發(fā)表的相關問題聚在“我”家，佐竹假裝睡覺一言不發(fā)，馬場和“太宰治”從一開始的對話就醞釀出了一種不和的氣氛。二人接下來的對話甚至演變成了爭吵?！疤字巍敝肛燅R場說“你只知道藝術家的傳記，對藝術家的工作卻全然不知”“你根本不理解作為一個作家，將自己苦心完成的作品拿到市場變賣，受人評論的鉆心之痛”。馬場用“在你身上我絲毫感覺不到精神上的追求，感覺到的都是對世間銅臭的追求；我絲毫感覺不到藝術家的品味，感覺到的都是人類最底層的飽食丑態(tài)”。進而“太宰治”說“你說的這些我又何嘗不知，但是我也是必須要考慮生存的人。我低下頭拜托他人的舉動又何嘗不能理解我一種藝術的舉動呢。我現(xiàn)在不得不考慮我的生計。也就是說我根本不是因為興趣在寫作，我是為了生存”。以上二人的爭論中可以看出，在“太宰治”眼中，馬場就是一個幼稚的文藝青年，只空談藝術理論，實際上既不去創(chuàng)作，也根本不理解因為創(chuàng)作帶來的興奮以及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感受，更不會明白自己煞費苦心創(chuàng)作出的藝術品作為一個商品被他人評頭論足時的“鉆心之痛”。而在馬場看來，“太宰治”就是為了賣小說而寫小說，為了維持生活而創(chuàng)作的所謂作家。將藝術作為生活的手段，是對藝術的侮辱，是可恥的俗人作家?！疤字巍睋p害了藝術家應有的品味。但是，無論是多么有品味的藝術家，只要是職業(yè)作家，都必須生活，必須面對現(xiàn)實。所有職業(yè)作家都不得不接受這種卑俗，并在這種卑俗的基礎上繼續(xù)創(chuàng)作。也就是說，“低下頭拜托他人的舉動”是職業(yè)作家的宿命，不得不考慮生存、生計的太宰治已經(jīng)接受這種無奈，并且會在這種無奈之下在職業(yè)作家的路上繼續(xù)向前。所以，在已經(jīng)徹底考慮明白這些問題的“太宰治”眼中，馬場只是一個幼稚的文藝青年，對藝術家的工作一無所知。

馬場認為自己處于一種一無所有的狀態(tài)之下，沒有任何權威而言，而“太宰治“從不甘忍受一無所有的狀態(tài)，給自己施一層類似假胡須樣式的鍍金，并在這層鍍金之下進行思想的模仿創(chuàng)作。面對馬場對“太宰治”這一最后的攻擊，“太宰治”說了一番意味深長的話。他說：“也許這聽起來很奇怪，但是你們認為全裸的野草莓和市場上售賣的經(jīng)過一番精心裝飾的草莓哪個更誘人？所謂的龍門，不過是把人一條路送至市場售賣的外表看似菩薩的地獄之門。我深深地了解市場上被精心裝飾的草莓的悲哀。同時，我相信那是一種尊貴。所以我不會逃避，我會在這條路上一直向前，盡我所能。”“太宰治”的這番話是在表述自己作為職業(yè)作家的堅定信念。即是那是道僅僅外表看起來是菩薩的門，對于職業(yè)作家而言，那就是空門，越過龍門，就會有質(zhì)的變化。那龍門看起來光鮮華麗，但越過龍門就意味著自己要忍受自己的作品乃至自己都要被拋擲市場、受人評價指點的痛苦，并且在這痛苦之中再創(chuàng)作，再受評價指點。在這樣的痛苦面前，那些被拋擲市場的未經(jīng)打磨的原石，未經(jīng)污染的純粹思想，未經(jīng)人指指點點的青春都是不可同日而語的。所以無論是被馬場諷刺的所謂思想的模，還是被鍍金的外表，這些都是職業(yè)作家精心創(chuàng)作的作品。對于這些作品，職業(yè)作家心里有著如同藝術家一般的感動與自豪。即使職業(yè)作家不得不把它們拋擲于市場。馬場他們絲毫不懂職業(yè)作家將作品變賣時低頭拜托他人的悲哀，不懂得生活現(xiàn)實的無奈，更不懂考自己的力量支撐自己儉樸生活的尊貴?！疤字巍弊鳛槁殬I(yè)作家，是卑俗生活的悲哀、尊貴的生動體現(xiàn)。

馬場氣急敗壞毆打了“太宰治”，但是“太宰治”展現(xiàn)的確是一副勝利者的姿態(tài)?！疤字我幌伦臃路鹨蕹鰜?，就像一個孩子一樣。但是那種悲傷的樣子轉(zhuǎn)瞬就消失了。太宰治緊緊地咬住自己略微發(fā)黑的嘴唇，驕傲地抬起頭來。”這是就是卑俗的勝利。無論有何種困難，“太宰治”已經(jīng)決意作為職業(yè)作家生存下去。

四、 結語

馬場和“我”虛妄的青春在“太宰治”“卑俗的勝利”面前完全敗北。敗北的二人躲進幻燈街，近兩個小時沉默。盡管馬場試圖挽救寫什么，還在說著“你是最透明的、最純粹的”之類的詭辯，可馬場最后也嗚咽起來?！拔摇币舶l(fā)出了內(nèi)心深處的吶喊“我厭惡你們所有人”，失神地走出店里，走向死亡?！拔也恢牢业降资钦l”“我的影子被誰偷走了”，丟失了自我的“我”再也沒有活下去的理由。

“我”死了，“我”虛妄的青春結束了，馬場虛妄的青春結束了，太宰治也告別了自己的青春時代。如同小說中“太宰治”一樣，太宰治也決心以職業(yè)作家的身份在世間存活下去，帶著卑俗的勝利，帶著低頭拜托他人的尊貴和美麗走下去。

（吉林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