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婷婷

摘 要：在當代小說家中，白先勇備受讀者的喜愛。他之所以眾星捧月，與他的語言成就難分難解。關于白先勇小說的語言特色，如：明白曉暢、色彩斑斕、冷靜客觀等等，已有不少研究者在宏觀把握的基礎上做了細致入微的分析和解讀。本文另辟蹊徑，試圖從對話的功能和符碼兩個維度入手，分析家宴和意識流這一明一暗的兩條線索中所涉及的對話，窺探白先勇小說中人物對話的語言藝術。

關鍵詞：白先勇 《游園驚夢》 人物對話 功能舉隅 符碼舉隅

人物對話是小說中最難寫的部分，無論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還是巴赫金，都認為生活的本質是對話。巴赫金的對話理論更是明確表明：“一切都是手段，對話才是目的。”[1]作為語言游戲的領軍者白先勇先生，通過一部部作品為我們展示了文學語言的獨特魅力。本文將以白先勇的小說《游園驚夢》為例，從對話的功能和符碼兩個維度入手，緊扣錢夫人參加竇公館宴會這條明線和宴會上錢夫人的意識流這條暗線，一明一暗相結合，將錢夫人作為對話軸心和落腳點，探討《游園驚夢》中人物對話的藝術特色。

一、對話的功能舉隅

任何一個社會群體之間都需要進行溝通交流，對話不可避免地被納入社會文化的滔滔巨流中，成為許多研究者的研究對象。白先勇通過人物對話的生動刻畫，展現(xiàn)了對話的強大功能。

（一）蘊含弦外之音

日常生活中的對話基本上都是直接交流，但是在小說中，作者往往運用看似簡單平實的語言，暗示背后隱藏的深刻含義，這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話里有話。在《游園驚夢》中，對話有著自己的隱含意義，例如竇夫人和程參謀之間的私情蜜語，充分詮釋了弦外之音的特殊意義。

在竇公館的宴會上，竇夫人笑著將錢夫人引薦給程參謀，意味深長地對程參謀說：“程參謀，我把錢夫人交給你了。你不替我好好伺候著，明天罰你作東?！边@句話表面上是讓程參謀好好照顧錢夫人，實際上透露出兩人非正常的關系?！疤嫖摇倍直砻鞲]程兩人之間的關系甚是密切，似乎可以替代對方似的。再如竇夫人向錢夫人敬完酒轉身離開時還不忘對程參謀囑咐道：“程參謀，好好替我勸酒啊。你長官不在，你就在那一桌替他做主人吧?！边@句話很好地說明了程參謀在竇公館的地位之高，長官不在，便要替竇將軍做一回主人。宴會結束，程參謀要送蔣碧月回去，竇夫人看著兩人親密的舉止，便附耳囑咐道：“小心點開啊，程參謀。”竇夫人所說的“小心”二字在顯形話語中表達的意思是讓程參謀小心開車，而背后暗含的隱性用意是提醒程參謀注意分寸的拿捏和把握，可別被蔣碧月勾引了去。白先勇采用間接的弦外之音，不追求字面上的意義，而是曲盡他意，表現(xiàn)竇夫人繁雜奧妙的心理。這些韻味索然的對話看似樸實，實則話中有話，顯形話語中暗藏著隱性內涵。

（二）昭示人物心理

言為心聲，有些對話能折射出人物說話時的心理狀態(tài)和內心活動。在《游園驚夢》中，白先勇全神貫注的不是情節(jié)，而是人物的內心活動。通過人物之間的對話，向讀者展示了人物的獨特個性和心理世界。白先勇在刻畫錢夫人內心世界的時候并沒有采用直接描寫的手法，而是通過宴會上與竇夫人的對話來表現(xiàn)錢夫人的生活狀態(tài)和心理狀態(tài)。

當錢夫人在西門町紅玫瑰做完頭發(fā)以后，趕忙坐著出租車前往竇公館。剛到公館門口就被門前兩旁排滿的黑色汽車吸引，進入公館后又被富麗堂皇的裝飾及優(yōu)雅高貴的賓客所刺激，致使她產(chǎn)生了不自信的卑微感和物是人非、今非昔比的滄桑感，處處謹小慎微。一見到竇夫人，錢夫人便趕忙說道：“三阿姐，來晚了，累你們好等?！甭犅劯]夫人說竇將軍特地讓她向自己問好后，又趕忙笑道：“哦，難為竇大哥還那么有心?！奔毤毱纷x可知，“累”“難為”二詞將錢夫人見到竇夫人后的心理特征刻畫得活靈活現(xiàn)，既謙卑又尷尬。一方面，她為自己的遲到感到忸怩，再加上好久沒有接觸過這樣的場面了，竟覺有些不適應了。另一方面，失去了錢鵬志的庇護，再也沒有了昔日在南京時的派頭，如今的她只不過是個寡婦，怎能和正值風頭的竇夫人相比呢？心理的落差感和女人獨有的自尊心，使得錢夫人進入竇公館后小心翼翼，好似林妹妹進賈府一般。讀者通過短短幾句對話便能參悟到錢夫人面對竇夫人時精神的起伏波動以及窘迫的心理狀態(tài)。

二、對話的符碼舉隅

《游園驚夢》中的對話除了具有上文所說的功能之外，還具有符碼性這一特點。整篇小說以錢夫人作為對話軸心和落腳點，竇公館的宴會為明線，錢夫人的意識流為暗線，一明一暗縱橫交錯，巧妙地將人物對話融入其中，入木三分?？v覽全篇，文中出現(xiàn)了多種稱謂，例如：夫人、太太、參謀、副官等。其中，“夫人”這一稱謂出現(xiàn)的次數(shù)最多，而且不同人口中的“夫人”，含義千差萬別，具有多意性?！耙狻笔菫榱诉_到既定目標而自覺努力的心理狀態(tài)，具有主觀性。眾所周知，不同的人在不同的環(huán)境下，對同樣的事物會有不同的理解，即使是“夫人”這樣一個簡單的稱謂亦是如此。在錢夫人意識流里，情人鄭彥青在兩種情形下口中的“夫人”稱謂、藍田玉口中的“夫人”稱謂以及在竇公館的宴會上，賓客對藍田玉所說的“夫人”稱謂、對桂枝香所說的“夫人”稱謂意義不同，充分體現(xiàn)了“夫人”符碼的多意性。

（一）鄭彥青樹林交歡時的柔情與纏綿

藍田玉唯一一次的榮華富貴是和鄭彥青在白樺樹林里的交歡，她的渴求得到了滿足，欲望得到了釋放。白樺樹林里，“他的馬是白的，路也是白的，樹干子也是白的”，白色營造的白樺林夢境在太陽的照射下充滿著情欲和刺激?！拔襾矸瞿闵像R，夫人?！编崗┣嘣诎讟辶掷锏娜崆楦腥局{田玉、燃燒著藍田玉，使她不顧一切地沖破道德的界限。他放柔了聲音喚道：“夫人?！笔蛊鸪跤行﹦訐u的藍田玉忘我地投向了鄭彥青的懷抱，陶醉于肉欲帶來的歡欣與快感。鄭彥青的這聲“夫人”溫柔似水，纏綿悱惻，使藍田玉獲得了這補償性的愛。

（二）鄭彥青家宴敬酒時的懼怕與暗恨

眾所周知，“練嗓子的人，第一要忌酒，然而月月紅十七卻端著那杯花雕過來勸酒”，最讓藍田玉傷心的是鄭彥青也“捧了滿滿的一杯酒，咧著一口雪白的牙齒說道：夫人，我也來敬夫人一杯?！编崗┣嘞蝈X夫人敬酒時喊出的“夫人”二字，暗含著兩層含義。一方面是懼怕，錢志鵬是赫赫有名的將軍，藍田玉是錢將軍的夫人，他鄭彥青僅僅是錢鵬志的隨從參謀，他怎能對藍田玉有非分之想？勾引將軍夫人可是要掉腦袋的事情哩。一聲“夫人”劃清了兩人的界限，可他怎知正是這句“夫人”把藍田玉心里喊得凜凜的。另一方面是暗恨，鄭彥青恨自己的身份低微，恨藍田玉屬于錢鵬志而不屬于他，恨他迫于現(xiàn)實不得不冷冷地喊一句“夫人”。

（三）藍田玉酒過三巡后的矛盾與掙扎

藍田玉自知身份低微，能嫁給錢鵬志做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填房夫人實屬不易，“她明白她的身份，她也珍惜她的身份”。對于藍田玉而言，“榮華富貴——只有那么一次”，她把鄭彥青當做自己的冤孽。然而這樣的幸福只有這么一次，她不斷地提醒自己：“誰不知道南京梅園新村的錢夫人呢？錢鵬公，錢將軍的夫人啊。錢鵬志的夫人?！彼{田玉是個蕙質蘭心的明白人，她知道自己代表的是將軍的顏面，“筵前酒后，哪次她不是捏著一把冷汗，恁是多大的場面，總是應付得妥妥帖帖的”。藍田玉不斷地提醒自己是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錢夫人，而如今她卻和錢鵬志的隨從參謀鄭彥青發(fā)生了茍且之事，若被外人知道了，不但拂了錢鵬志的面子，更會給鄭彥青帶來殺頭之禍。從此，她便陷入了無休止的道德束縛中。白先勇以極為簡單的“夫人”二字深入肌理地剖析出錢夫人的內心獨白和混亂意識，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出金錢和性欲無法兼得的苦悶。重復出現(xiàn)的“夫人”稱謂包蘊著錢夫人想愛不敢愛的矛盾和掙扎、哀怨和凄涼，揭露出美人遲暮的悲哀和痛苦。

（四）賓客在竇家宴會上的敬畏與客套

小說中人物之間的對話，實際上是社會現(xiàn)實的多元性和矛盾性在作品中的體現(xiàn)。人物之間的對話具有鮮明的意識形態(tài)性，代表不同階級、利益集團之間的沖突、對抗，是不同世界觀和價值觀的交鋒。[2]宴會上的女人們嘴上雖然熱鬧地喊著“夫人”，但此夫人不同于彼夫人。根據(jù)丈夫的職位高低，夫人也被分為三六九等。以桂枝香和藍田玉為例，這兩位夫人因為身份地位的差別，受到的重視程度不同，“錢夫人”和“竇夫人”的符碼也存在著差異性。

對桂枝香的“夫人”稱謂更多的是敬畏，因為現(xiàn)在竇瑞生的官大了，再也不是當年那個次長。如今的竇夫人錦衣玉食，“銀灰灑朱砂的薄紗旗袍”配上“銀灰閃光的高跟鞋”，“蓮子大的鉆戒”和“白金鑲碎鉆的手串”把她襯得雍容矜貴起來。著名美食家黃欽之成了她府上的大廚，吃的是魚翅，喝的是花雕，過著鐘鳴鼎食的日子。所有達官貴人都去她天母竇公館應酬，或許是為了和她親近，或許是為了通過她向竇將軍溜須拍馬?？傊€是敬桂枝香三分的。相比之下，對藍田玉的“夫人”稱謂更多的是客套，礙于以往錢鵬志的面子。例如竇夫人把錢夫人引薦給賴夫人時，賴夫人打量了錢夫人半晌，款款地立了起來笑著說道：“這位大概就是錢鵬公的夫人了？”賴夫人特意在喊夫人時加了前綴——錢鵬公的夫人，可見她對于藍田玉的“夫人”稱謂是礙于錢鵬志將軍的威名。由此可見，女人世界中的“夫人”符碼與身價的高低是掛鉤的，情感張力在符碼的演變中實現(xiàn)了情感的多重起伏。

走筆至此，我們發(fā)現(xiàn)《游園驚夢》中的對話符碼成為了白先勇語言的一大特色。白先勇通過“夫人”一詞的含義演變，延伸和拓展出符碼的多意性，遞嬗出對話符碼的文化內蘊，凸顯出對話的文化表征和藝術特色。

三、結語

白先勇《游園驚夢》中的對話有其獨特之處，人物之間的對話既有蘊含弦外之音和昭示人物心理的功能，不同人口中的“夫人”符碼又裹藏著不同的意蘊，透逸出人物的內心世界，彰顯出特有的藝術魅力。白先勇在《游園驚夢》中實現(xiàn)了人物對話的功能與符碼詮釋，憑借著錯綜復雜的人物關系和微妙神秘的人物情感撞擊著讀者的心靈。

注釋：

[1]白春任等譯，[俄]巴赫金：《詩學與訪談》，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40頁。

[2]王彤彤：《亨利·詹姆斯小說中的對話性》，北京：首都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9年，第13頁。

參考文獻：

[1]白先勇.游園驚夢[A].臺北人[C].北京：作家出版社，2000.

[2]白春任等譯，[俄]巴赫金.詩學與訪談[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3]王彤彤.亨利·詹姆斯小說中的對話性[D].北京：首都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9.

[4]宋美英.白先勇小說中的意識流[J].文史博覽，200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