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忐忑地站在冷凍車間門口的草地上,一口氣抽完了五支煙,剛把煙頭彈向黑壓壓的空中,項目經(jīng)理吳德明如兔子一樣從門里躥了出來,一條紅色弧線劃過了他搖晃的頭頂。他側(cè)頭張望了一眼,大步?jīng)_到我的面前,嗓門響得像機關(guān)槍:“趙總,見鬼了,他……他女兒,一個小女孩賴在里面,不肯出來了。”
吳德明跑出來的時候沒有把門關(guān)上,一束蒼黃光影追趕著他焦慮的腳步,家屬凄涼的哭聲從門洞里擠了出來,爬上門口靜靜的松柏,越過前面業(yè)務(wù)大樓的屋頂,消逝在茫茫的星云之間。
我猴急起來,趕緊向前蹦了一步,轉(zhuǎn)頭看看冷凍車間的門,揮動著手說:“你把她拉出來啊,工作人員和我說過的,晚上來殯儀館看……尸體,本來就是通融通融的事情。來的時候不是說好了嗎,看看就要馬上回去的呀?!?/p>
三天前的下午,太陽猛得像一盆火。在開工不到一個月的錢江新城工地上,一個木工班組的民工在地下室支撐模板時,突然踉踉蹌蹌地癱倒在地,送到醫(yī)院二十五個小時之后就沒了呼吸。吳德明是這個工地的項目經(jīng)理,這顆定時炸彈把他炸得一個頭二個大。死者的老家在千里之外的云南,第一批家屬是今天傍晚才趕到杭州的。吳德明把他們帶到西溪路上的如家賓館之后,十幾個人在賓館門口堆成一團,吵著、鬧著、哭著,一定要先去殯儀館看看死者的尸體,再回到賓館來。殯儀館工作人員下午三點半就下班了,為了讓家屬晚上進來看一下尸體,我打電話,托關(guān)系,說得嗓子都冒出了青煙。
吳德明挽起破開的襯衣袖子,搖搖頭說:“趙總,我和小張都拉了,手骨都快拉斷了,還是拉不出來啊??磥硪スさ厣祥_吊車來吊出來了?!?/p>
一個小女孩能掀起什么大浪來?我有點不以為然,又摸出一支煙,點上火,重重地吸了一口,掃了他一眼說:“拉不動也得拉出來,她又不是一捆鋼筋,要用吊車來吊。殯儀館也不是賓館,里面是不能過夜的!”
煙頭在夜簾中燒出了一個孤獨的小洞,也點著了我心頭的一團火。陪著家屬來殯儀館,急急忙忙的連晚飯都顧不上吃,我的肚子已經(jīng)在拉二胡了。眼下又冒出一個小女孩來尋事,也不知是家屬的計謀還是她自己的主意。狗日的木工小老板出事當晚就跑路了。在二個月前中考的最后一天傍晚,我在老家諸暨浣江中學的門口焦急地等兒子,他也在等兒子。兒子初中三年,我第一次在學校門口遇到了他。我這才知道我兒子和他兒子是同學。他還去買了幾個可莎蜜兒的面包,塞給了我兒子。
吳德明呆了一下,甩了甩手無奈地說:“工地上鋼筋要直就讓它直,要彎就讓它彎。我看她到像一根彈簧,拉就動一下,不拉就彈回去了。趙總,要不你進去試一試?”
我用鼻子“哼”了一下,順勢地把煙扔在地上,咬著牙說:“你在前面,我就不信,連一個小女孩也搞不定。我倒要看看,她有沒有三頭六臂。”
吳德明轉(zhuǎn)過身,低著頭,匆匆向冷凍車間走去。他邊走邊嘀咕著:“要不是這個小女孩鬧著,家屬就要出來了。早知道這樣,就不帶這個小女孩一起來了?!?/p>
我踩著吳德明長頸鹿一樣的影子緊隨其后,心里像爬滿了毛毛蟲。計劃沒有變化快,我不但第一次晚上來到了殯儀館,還要第一次到冷凍車間里面去。
我剛走到了門口,冷凍車間把門的師傅帶著家屬從門里搖了出來。他們出來之后像蠟燭一樣插在門口的草地上,哭哭啼啼的如一群麻雀在打仗。工地安全員小張是最后一個出來的。他站在家屬背后,神色慌慌張張的,像把錢包丟在了冷凍車間里一樣。
難道家屬還有什么詭計?
我閉了閉眼睛想了想,往邊上退了一步,用手背擦了擦流到眼睛里的汗水,指著家屬說:“小張,你先帶著他們?nèi)ベe館,我和吳經(jīng)理一起進去看看。他們還沒有吃晚飯,你去買點方便面吧?!?/p>
我是一語雙關(guān),表面上說要家屬回到賓館去,暗地里卻在試探小女孩不肯出來是否和其他家屬的意圖有關(guān)。一般情況下,這種場合小女孩是不會擅作主張的。
小張嗯了一聲,用手扶住嘴巴,重重地打了一個噴嚏,然后快步繞到了哀兵一樣的家屬前面,大聲說道:“你們都跟著我走,我們先回到賓館去?!?/p>
家屬像一團沉重的云堆緩緩從草地里移了出來,跟著小張向業(yè)務(wù)大樓前面的大路走去。我松了半口氣,斷定這個小女孩不肯出來是她的個人行為,而不是受家屬指使耍出來的花招。
二
我的一只腳還踏在冷凍車間門外,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像雞爪子一樣劃過了我的耳朵:“爸爸……爸爸,你醒醒,快醒醒啊,我們回家去。前幾天我給你打電話,說我考試第一名,你說要給我買一只手機。爸爸,我不要手機,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活著。爸爸……爸爸……”
這是一間框架結(jié)構(gòu)的房子,空間很大,據(jù)說存放著上百具尸體。民事的、刑事的、有主的、無名的,各種各樣的狀況都有。門左邊是高大的冷藏庫,不時發(fā)出“滋滋滋”的聲音。靈車停放在右側(cè)。在黯然的光線下,一張煞白煞白的臉會自動對焦一樣跳進了我的眼簾。在靈車的左邊,哭喊著的小女孩雙膝跪在地上,她雙手緊緊地抱著靈車的欄桿,整張臉埋在死者胸前的白布上。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在距靈車三四米的地方停了下來。進來時本想說幾句硬氣的話,要她趕快出去,看到這樣的場景,我提到喉嚨口的氣就壓了下去,人心不是花崗巖刻成的。
吳德明已經(jīng)站在了靈車的右側(cè),濃濃的眉毛擠成了一團漿糊。他成天在工地上的鋼筋水泥堆里鉆來鉆去的,長長的臉黑得像一盆烏碳。在小女孩的背后,還站著一個矮小的中年男人。他一只手放在小女孩的肩膀上,貓著腰,臉朝小女孩一側(cè),傷感地勸著說:“爸爸去世了,活不過來了。手機叔叔會給你買,我們現(xiàn)在回去,明天再來看你爸爸吧?!?/p>
小女孩像泥鰍一樣扭打著身子,搖著頭嘶吼起來:“不要,我不要手機……只要爸爸,我要陪著爸爸……”
吳德明轉(zhuǎn)過頭來看看我,額頭的皺紋像蚯蚓一樣爬動起來。他看到我木頭一樣一動不動,就跨上一步,繞到小女孩的旁邊,向中年人點點頭說:“看來只能硬拉出去了,我們一起拉。殯儀館又不是賓館,里面是不能過夜的?!?
我擔心他們拉扯時會弄出點什么意外來,就趕緊向前走了一步。我的腳步好像沒有站穩(wěn),吳德明欠了欠腰,伸出黑乎乎的大手,一把拉住了小女孩的胳膊。哪知小女孩如一只和蛇搏擊的鷹一樣敏捷,她小小的雙手劍影一般劃過靈車的欄桿,頭一扭,一只小手迅速地抓住了吳德明的一只大手。還沒有等吳德明反應(yīng)過來,她猛地低下頭,張大嘴巴,狠狠地咬在吳德明的手背上。
吳德明是從小木匠煉到項目經(jīng)理的,在公司里扳手腕無人能敵,年輕時一只手就能提起一包一百斤的水泥。他沒有料到小女孩會來這一招,躲讓不及,像觸電一樣雙腳一蹦,身子晃了晃,大喊一聲:“咬人了!”
吳德明迅速放開小女孩的胳膊,猛地把手抽了回來。與此同時,小女孩的嘴也松開了。整個過程快得如一個閃電,剛開始就結(jié)束了,我想上去拉一下的時間也沒有。
中年人就站在小女孩的背后,他也沒有反應(yīng)過來。等到吳德明退了回去,他把手按在小女孩的肩膀上,用既心疼又責備的語氣說:“你……你怎么能咬人呢!”
小女孩敏捷地轉(zhuǎn)過頭,雙手又死死抱住靈車欄桿,哭聲如一只受傷的小貓在哀嚎:“爸爸,爸爸,我不要離開你……死也要和爸爸死在一起……你們都給我出去?!?/p>
吳德明怏怏地退到我的身邊,抬起扇子一樣的大手在我的眼前晃了晃說:“趙總,你看看,這么深的二個牙齒印。我不管了,大概是屬狗的?!闭f完,他轉(zhuǎn)過頭,憋屈地瞪了小女孩一眼。小女孩的淚水黏在他的手背上,看上去像貼著一片片亮閃閃的魚鱗。
我原來打算是明天晚上和家屬去見面的。和家屬談判我要唱主角,我不能一下子就把自己推出去。家屬快要到杭州的時候,我用電話遙控指揮吳德明,告訴他家屬住賓館要和殯儀館近一點,不能把公司的地址告訴家屬,不要讓家屬去工地……一切安排就緒,我乘電梯到地下車庫,準備下班回家。我剛發(fā)動汽車,吳德明的電話就追了過來,說家屬在賓館門口把他圍住了,把他的襯衣袖子都拉開了,要我過去解圍。我掛斷電話就直接開車到賓館去了。家屬在賓館門口吵鬧著要來殯儀館時,我好像看到過一個小女孩站在人堆里哭。一群人亂糟糟地一起來殯儀館,路上我也不會去注意她。剛才這個小女孩是第一個沖到冷凍車間里面去的,當時我也不知道她就是死者的女兒。
耳聽為虛,吳德明說這個小姑娘很厲害我還有點不信。眼見為實,看到小女孩這副架勢,我的心里也打起了鼓來。硬的不行,看來我得用軟的方法試一試了。
我斜眼瞄了一眼小女孩背影,用大拇指和食指揉了揉眼睛,輕輕地問中年人:“她叫什么名字?”
中年慢慢人轉(zhuǎn)過頭來,認出我是剛才為了他們要來殯儀館看尸體而跑來跑去的那個人,臉上擠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意。他松開了搭在小女孩肩膀上的手,點點頭納納地說:“王曉霞?!?/p>
“這是我們公司的趙總經(jīng)理?!眳堑旅黢R上向中年人亮明了我的官銜。和開同學會一樣,主持人在介紹來賓時把關(guān)鍵的副字省掉了。
我小心地繞到王曉霞的左邊,目光避開靈車,斜眼看著小姑娘勸慰說:“曉霞,爸爸去世了,大家都難過。但任何地方都有制度和規(guī)定,和學校里面一樣的,該遵守的還是要遵守的。幾個叔叔晚上讓你們進來看看,已經(jīng)是行了方便,你再不出去的話,他們就要為難了,說不定還會丟了飯碗。今天先回去,明天再來看你爸爸,好嗎?”
“對,我們明天白天再來?!敝心耆它c點頭說。
我的話果然起了效果,王曉霞不哭了。她慢慢抬起頭,側(cè)著臉看了我一眼,又閉上了眼睛,把頭轉(zhuǎn)了回去。她的頭發(fā)和淚水黏在一起,濕漉漉的頭發(fā)蓋住了鼻子。我看不清她的臉,從輪廓來辨認,這個王曉霞也就十四五歲的樣子。
我看到她拉著欄桿的手松動了一下,就趕緊上前一步說:“明天我陪你一起來,你要什么時候來就什么時候來,管門的叔叔這里我會說好的?!?/p>
中年人側(cè)頭看了我一下說:“她知道爸爸去世的消息后,二天二夜不吃不喝了,火車上也一直在哭?!?/p>
我的鼻子有點酸酸的,輕輕地舒了口氣,拍拍王曉霞的肩膀說:“知道你們今天要到了,我中午就過來包好賓館,到現(xiàn)在還沒有吃晚飯。出了這樣的事情,大家都不愿意的。曉霞,現(xiàn)在我們出去好嗎?管門的叔叔是特意從家里趕來的,他也要回家去了?!?/p>
王曉霞的身子晃動了一下。我趕緊向中年人招招手,彎下腰,去拉王曉霞的手。中年人看了我一眼,馬上彎下腰去拉王曉霞的另一只手。
王曉霞的手慢慢松開了。我和中年人一左一右把她扶了起來。她低著頭,身子搖搖晃晃的,雙腳像踩在彈簧上一樣往外走。到了門口,她回過頭,望著躺在靈車上的爸爸,凄凄地喊道:“爸爸……爸爸……”
吳德明快步繞到我們前面。走出冷凍車間之后他又等了一下,讓我們走在前面。夜幕下的殯儀館孤寂得很,不見匆匆的人影,沒有闌珊的燈火,像一個落下帷幕的舞臺。繞過業(yè)務(wù)大樓,從一條坡道下來,穿過停車場,就到了殯儀館的大門口。一輛大卡車正好從門前的西溪路上駛過,雪亮的光線刺破了黑夜的臉孔,燈光下彎彎的西溪路像一條躺著的長龍,路邊法國梧桐上的綠色的葉子點了點頭,馬上又被黑色浸沒。
殯儀館在西溪路的南邊,家屬住的如家賓館在西溪路的北邊,走過去也就十多分鐘時間。相傳在一千年前,宋高宗趙構(gòu)南渡至杭州時,曾經(jīng)到過西溪。他看到小橋流水、蘆花似雪的西溪美景,本想把皇宮建在這里的,但后來聽軍師說鳳凰山的風水更好,趙構(gòu)皇帝說了一句“西溪且留下”。千年之后,帝王將相灰飛煙滅,可路還在,地名也留下了,這里還建造了一個殯儀館。
放開了王曉霞的胳膊,我的心里結(jié)上了一張無形的網(wǎng):工地里不管人是怎么死的,和家屬的談判肯定就是一場喋喋不休的消耗戰(zhàn),明天我的對手會是一個怎么樣的角色?
我剛到車上,屁股還沒有坐正,手機上收到了兒子發(fā)來了一條微信:“老爸,老媽問,你還回家吃晚飯嗎?高中的錄取通知書已經(jīng)收到?!?/p>
三
第二天傍晚,我和公司質(zhì)安處長樓國林從公司出發(fā),去西溪路上的如家賓館和家屬進行第一次談判。
立秋過去十多天了,杭州天氣還悶熱得像一個蒸籠。我爬上三樓來到吳德明的房間門口時,汗水像面條一樣掛在了脖子上。房間的門半開著,我推開門,看到房間里只亮著一盞床頭燈,里面如一個陰沉的黃昏。吳德明斜著身子躺在床上,一只腳擱在床里,一只腳放在地板上,雙手枕著頭,眼睛盯著天花板在發(fā)呆。
樓國林站在門口喊道:“吳經(jīng)理,我們到了,慢慢來。”
樓國林原來也是管工地現(xiàn)場的項目經(jīng)理。他年輕時打電話的口頭禪是“快快來”,現(xiàn)在年紀大了來公司當質(zhì)安處處長,跟誰說話都變成了“慢慢來”。歲月這把刀是神仙也擋不住的,他已經(jīng)到了開會聽聽、檢查跟跟的境界了。
我走到床邊,拍拍吳德明的肩膀說:“可以起來了。等一會兒在談判的時候,你千萬千萬不能和他們吵架!家屬的火燒起來了,要壓下去是很吃力的。”
吳德明脾氣硬得像一塊水泥磚,直來直去的,我得先給他打了預(yù)防針。讓他和小張與家屬一起住在如家賓館里,這是我使的一個小計謀,明的是為了讓家屬看到公司的人和他們住在一起,體現(xiàn)了公司誠懇和積極的態(tài)度。暗地里卻是要吳德明和小張偷偷觀察家屬的動向,有沒有什么異常的情況發(fā)生。
吳德明抬起手背,晃動了一下,瞇著眼睛說:“昨晚被王……小女孩咬過的手背,今天還在痛?!?/p>
樓國林走到我的左邊,斜著頭問:“吳經(jīng)理,誰咬你了?”
我笑了笑說:“秘密?!?/p>
吳德明懶懶地坐了起來,打了個哈欠,疑惑地問我說:“趙總,今天半毛事情也沒有,為什么要到晚上來和他們談???”
我拍拍手中的包,仔細地解釋說:“王曉霞他們昨天傍晚到杭州的,今天還會有陸陸續(xù)續(xù)趕來的人,什么三叔叔、四舅舅、七大姑、八大媽,連家屬都搞不清楚誰是誰。今天他們可能會到工地老鄉(xiāng)那里問問情況,求證一下我們說的話有沒有欺騙他們,現(xiàn)在誰都不會輕易相信誰的。還有一點最重要,一天過去了,他們發(fā)熱的腦袋也冷下來了,晚上談判就會平和一點的。”
這是我使的第二個小計謀,要避其銳氣,心急是喝不得熱粥的。
吳德明閉了一下眼睛說:“也是,上午他們有幾個人出去了,到了中午也沒回賓館,我要送他們,他們說不要送,自己打的去的?!?/p>
樓國林翹了翹嘴角說:“好像變成地下游擊隊,慢慢來。走一步看一步吧?!?/p>
我伸出手把吳德明從床上拉了起來,拍了拍他的手背說:“墻頭的橫平豎直一眼能看出來,人的心思歪歪扭扭的,要慢慢摸出來的。等一下我們自己商量的時候,都說諸暨土話?!?/p>
樓國林皺皺大鼻子說:“好的,反正我也不會說普通話?!?/p>
我問吳德明說:“小張過去了嗎?”
我有一個秘密任務(wù)交給小張的,要他把談判過程用錄音筆錄下來。萬一家屬鬧了起來,也能留下個證據(jù)。這是我使的第三個小計謀。談判還沒有開始,我已經(jīng)小心翼翼地下了三步棋。吃魚的時候卡在喉嚨里的往往是一根又小又軟的魚刺。
吳德明點點頭說:“他早就過去了,把礦泉水也拿過去了?!?/p>
我放開他的手說:“那我們也過去吧?!?/p>
四
王曉霞他們已經(jīng)坐在房間里了??旖菥频甑奶追渴趾喡虚g放著一張單人床,靠衛(wèi)生間的一側(cè)擺著一張茶幾,茶幾一邊是一把陳舊的三人沙發(fā),另一邊是二把脫了油漆的椅子。小張已經(jīng)把自己房間里的椅子搬過來放到了窗子底下。雖然房間里所有的燈全部打開了,卻燈光如豆。空調(diào)開到了最大風速,房間里還是熱乎乎的。
小小的茶幾像一條看不見的戰(zhàn)壕,隔開了甲乙雙方的陣營。吳德明剛坐下,看看對面的家屬,從椅子后面繞過來,嘴巴粘在我的耳朵上,神秘地說:“他們過來了三個人,一個是王曉霞的叔叔,還有一個是王曉霞的舅舅。她媽媽身體吃不消就不來了,就要王……曉霞來了。”
這個我懂的,死者家屬來談判人員構(gòu)成是很微妙的。他們對外一致,對內(nèi)卻要盡量爭取各自血統(tǒng)的利益。這個血統(tǒng)分為二路,一路是母系,一路是父系。就在上個月,兄弟單位的工地出了死亡事故。談好賠償金額,家屬拿到錢之后,男女雙方的家屬為了分錢,在殯儀館門口就大打出手,連骨灰盒都扔在地上不要了。
樓國林喝了一口礦泉水,把嘴巴貼近我的耳朵邊,用蚊子叫一般的聲音說:“還好還好,看上去都老實巴交的,不知道脾氣好不好,慢慢來。”
我點點頭,把包放在茶幾上,抬起頭看他們的表情。王曉霞坐在中間。她還是穿著昨天晚上那件皺巴巴的灰色T恤,蒼白的臉上秀氣暗浮,眼睛里雖布滿著血絲,雙眸卻亮得像被雨水淋濕的黑葡萄,毫無修飾的頭發(fā)剛剛披肩,形神如古建筑用的青磚一般純樸、自然。她的叔叔、舅舅都板著臉,表情像動畫片里的機器人。
我琢磨了一下,剛要開口說幾句客套的開場白,王曉霞突然舉起手。為了引起我的注意,她用手肘重重地在茶幾敲了幾下。茶幾桌面上發(fā)出“砰砰”的聲音。
我疑惑地問:“王曉霞,你有事嗎?”
她輕聲地說:“我要發(fā)言?!?/p>
有點滑稽,她把談判室當課堂了,一副學生面對老師的樣子。也許除了在課堂上發(fā)言,她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場面。她的神情十分緊張,手指不停地抖動著。
我納悶地問:“你要說什么?”
王曉霞站了起來,轉(zhuǎn)頭看看身邊的叔叔、舅舅,又看看我們這邊的人。她在看到吳德明的時候,咽了一下喉嚨,然后有點膽怯地說:“今天我和你們談判。”
她和我們談判?這不是開國際玩笑嗎?
中午的時候,我在電話里和吳德明交代過,要他去和家屬溝通一下,談判時派三個有話語權(quán)的代表過來就行了。代表里會有一個主角,這個主角當然是家屬中最有分量的人物。在我和樓國林要出發(fā)之前,小張到我的辦公室來拿錄音筆。他把王曉霞家戶口簿上的內(nèi)容復印好交給了我。我看到這個王曉霞居然有十七歲了。昨天晚上她在冷凍車間里哭喊的時候,聲音尖尖的像童聲一樣,我和她叔叔把她架出來,她的身體很輕,胳膊如一個柴棍,身上穿一件沒有牌子的灰色T恤,看上去剛剛上初中還差不多。當時我心里還竊喜了一下,這樣她的撫養(yǎng)費只能算一年多的時間。她還有個七歲的弟弟王曉明,應(yīng)該還沒有上學。我還對小張說,我兒子也是十七歲,個子比我還要高,買鞋子也和我是一個尺碼的了。
我抬起頭,向左看看,再朝右瞧瞧,觀察了一下王曉霞身邊叔叔和舅舅的神態(tài),用目光向他們征求意見,哪知他們像二只雨中的呆頭鵝,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
我只好直截了當?shù)貑枺骸巴鯐韵紒碚勁校銈冇幸庖妴???/p>
他們立刻齊聲回答:“沒有意見?!?/p>
難道家屬們是事前商量好的,要王曉霞出面來和我們談判?看來是家中無大將,要曉霞來當先鋒了。
我心里嘀咕起來,今天的談判十有八九要黃了。雖然昨晚在冷凍車間里王曉霞讓我起了悱惻之心,但她今天來談判,那就是我的對手了。我走過的橋比她走過的路還要多,她是用自己這顆雞蛋來砸我這塊硬石頭。
我勉強地點點頭說:“你?……也行吧!”
王曉霞做了一個深呼吸,把雙手支在茶幾上,身子微微向前靠了靠,眼睛一閃,迫不及待地說:“趙總,我爸爸是怎么去世的?”
這倒是我計劃中的進程,要家屬先開口,這樣我就能見招拆招,慢慢地和他們打太極拳。
我移動了一下椅子,挺直腰,裝出一副儼然的樣子,用手指指吳德明,不緊不慢地說:“吳經(jīng)理,你把事情的經(jīng)過實事求是地向家屬說一下吧。工地上的事情你最清楚,盡量說得詳細一點?!?/p>
吳德明連忙站了起來。他先看看我,再把臉轉(zhuǎn)向王曉霞,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話說:“四天前的下午一點鐘,他到地下室去立模板,還不到半個小時,一起干活的工友聽到他突然喊頭痛頭痛,不一會兒就倒下去了。班組長打電話給我,我趕緊跑了過去,看看情況不妙,我就用自己的車馬上把他送到117醫(yī)院。在醫(yī)院搶救了二十五個小時,還是沒有救過來?!?/p>
吳德明剛說完,王曉霞的舅舅就叫嚷起來:“不相信不相信不相信!工地上無緣無故是不會死人的,不要把我們當成三歲小孩。”
王曉霞的叔叔雖然沒有站起來,卻伸出手來向茶幾上的二瓶礦泉水橫掃過去。礦泉水倒在茶幾上,咕嚕咕嚕地向吳德明滾過去。吳德明手擋了一下,還是有一瓶礦泉水從茶幾上掉在地下。小張連忙站了起來,貓腰撿起礦泉水。他把礦泉水放在沙發(fā)旁邊的地板上,默默坐回到了椅子上。
昨天晚上就是他和我一起把王曉霞扶出冷凍車間的。到了賓館門口,他還遞給了我一支煙,看上去不聲不響的像一只貓,今天卻如一只挨了槍的野豬。
我抖抖腳說:“相信不相信,事實就是這樣的。我們說的話是負責任的。病歷卡上寫得清清楚楚,他是因病死亡的?!?/p>
王曉霞的舅舅斜著頭,像麻將牌里的一個七餅,指著我說:“你拿出來讓我們看看啊。”
王曉霞表現(xiàn)出了和她年紀不相符的冷靜。吳德明在說她爸爸發(fā)病經(jīng)過的時候,她的眼光始終像兩束電流通向吳德明的眼睛。她向叔叔和舅舅搖搖手,示意讓他們坐下去。他們很聽王曉霞的話似的,馬上乖乖地坐了下去。
王曉霞的額頭泛出了一絲紅暈。她張開小小的雙手,作出一個索取的姿勢,嚴正地問:“證據(jù)呢?”
我發(fā)現(xiàn)她在說話的時候,大拇指和食指在微微地搖晃,眼珠迅速轉(zhuǎn)動著,在緊密地推敲著什么。她的神情也自如多了,像一個漸漸進入狀態(tài)的運動員。
我拿起茶幾上的包,拉開拉鏈,從包里拿出病歷卡、醫(yī)院死亡證明、派出所非刑事死亡的證明和幾張準備好的資料,疊在一起,放在茶幾上,推到王曉霞的面前,一口氣說道:“資料都在這里,你們看看吧。一、病歷卡,二、醫(yī)院死亡證明,三、派出所排除刑事死亡的證明,四、一起干活工友的問話筆錄,五、項目部給公司的事故報告,六、公司的給市安監(jiān)站事故報告,七、公司給街道的情況匯報,八、你爸爸干活地方的照片?!?/p>
在王曉霞他們來杭州之前,我已經(jīng)把這些資料全部準備好了。為了辦理這些資料,我跑了很多部門,忙得像一只無頭蒼蠅到處團團轉(zhuǎn)。我聽的幾乎是同一句話:按程序辦事,依法律辦事。
我留了一招后手,沒有把《工傷保險條例》拿出來交給她。王曉霞的爸爸雖然沒有簽訂勞動合同,也沒有繳納養(yǎng)老保險,但處理的標準還是要按這個條例執(zhí)行的。
樓國林馬上補充說:“所有資料都齊全的,慢慢來,你們看看吧?!?/p>
吳德明繃著竇娥一樣的臉,委屈地說:“我們工地也是倒八輩子霉,工地開工還不到一個月,他來我們工地不到一星期,保險的名單還沒有報上去,就生病出事了,保險公司也不能賠的。”
我把這些資料推過去之后,心中尋思著,看你這個王曉霞會如何來接招。
王曉霞微微俯下身子,用一只手將我移過去的資料拿了過去。她低下頭,眼睛迅速把每張資料掃了一遍。看完之后,她拿起死亡證明書,手指抖動起來,眼淚像一串斷了線的珍珠項鏈接二連三地滴在了死亡證明書上。
王曉霞的舅舅跳起來吼道:“賠錢賠錢。一百萬,少一分都不行。我們問過了,杭州的建筑工地死人,最少是賠一百萬的?!?/p>
“一百萬?你在做夢吧。他是生病死的,又不是安全事故。”吳德明忍不住了,鼻孔噴出一股氣來,手握成拳頭,在茶幾上輕輕地敲了幾下。
王曉霞的叔叔拍著桌子吼道:“人總是在你們工地干活的時候死掉的吧。如果你們心里沒有鬼,那個木工老板為什么跑了?”
我愣了一下,心里又在罵起王八蛋的木工小老板來。人是他叫來的,出事情誰也意想不到,何況又不是安全事故,跑掉算什么玩意。
我眨眨眼睛說:“事故都是由公司統(tǒng)一處理的,發(fā)生的事情是沒有辦法改變的,大家都要心平氣和……”
王曉霞的舅舅打斷了我的話,反問說:“你們家死了人,還能心平氣和?”
吳德明也不甘示弱,大聲說:“他是生病死的,神仙也救不了,醫(yī)生也是這么說的?!?/p>
王曉霞的叔叔嚷了起來:“你們不給錢,明天我們就叫人過來,去堵住工地的大門。人不能白死。別以為老百姓是好欺負的,你們一點誠意也沒有,今天就不和你們談了?!?/p>
二個人約好似的“嗖”地站了起來,離開椅子,氣呼呼地轉(zhuǎn)身往門外走。王曉霞的舅舅到了門口,看到王曉霞還站著不動,猛然轉(zhuǎn)回身,一把拉起走王曉霞,怒氣沖沖地離開房間。
樓國林看吳德明的頭發(fā)都豎了起來,連忙說:“吳經(jīng)理,不要急。慢慢來?!?/p>
王曉霞剛走到門口又突然回來了。她低著頭,不聲不響地把放在茶幾上的那些資料全部拿走了。她走過我面前的時候,我和她的眼神交匯了一下。她的眼睛里蕩漾著海一樣的悲傷。
吳德明終于忍不住了,他把椅子往后一推,迅速站了起來,看樣子是想追出去和他們?nèi)ダ碚摗?/p>
我拿起一瓶礦泉水,隔著樓國林遞給吳德明說:“你先喝點水吧。來的時候我不是和你說過嗎,要你不要發(fā)火。談判又不是砌墻頭,砌一塊是一塊,方方正正的。說不定談了三天還要從零開始?!?/p>
吳德明重重地把礦泉水放在茶幾上,一屁股坐了下去。礦泉水瓶搖晃了幾下還是站住了,沒有倒在茶幾上。
房間里就剩下我們四個人了,談判成了獨角戲。小張低著頭在玩手機,手指在跳舞一樣。
吳德明抽著悶煙問:“趙總,今天還要和他們談嗎?”
我用手指彈彈茶幾說:“第一次談判是雙方相互摸摸底,探探口風,本來就不會有結(jié)果的。今天就點到為止,一切都在我的計劃之中,到明天下午或者晚上再來。我們急,他們比我們更急。你和小張看住家屬,有什么動向就打電話給我?!?/p>
吳德明點點頭說:“好的,只是肚子里的氣要憋不住了。”
我也點上了一支煙,瞄了他一眼說:“這只是毛毛雨,你沒有見過家屬在工地上擺滿花圈,排著隊到市政府門口去拉橫幅的嗎?去年夏天,還發(fā)生過家屬到殯儀館去搶尸體的事,特警都去了幾十個。這家建筑公司的老總是我省建校的同學,那天我們正好在一起打麻將?!?/p>
樓國林說:“慢慢來,慢慢來,我們先回去吧,明天再說。”
小張不玩手機了,走到茶幾邊上,去收拾茶幾上的礦泉水。
我問他說“小張……你錄好了嗎?”
小張看看開著的門,輕輕地說:“錄好了?!?/p>
我說:“下次談判的時候,你還要把它錄下來?!?/p>
小張看看口袋說:“好的?!?/p>
走出賓館的大門,我抬手看看手表,時間已經(jīng)十一點多了。皎潔的月光像一群小魚在樹葉上游動。西溪濕地里的蘆葦靜靜地睡著了,在默默地等待著黎明的到來。夜很近,好像是穿在身上的一件衣服。夜很遠,仿佛在沒有盡頭的天涯。
五
談判的進程就像在手里的一副麻將牌,一切在我的掌控之中。第二天上午九點鐘,吳德明就打電話給我,說家屬通知他了,要我們吃過中飯早一點過去和他們進行第二次談判,地點還是在昨晚談判的這間套房里。
我們在房間里坐下,王曉霞他們也來了。她還是穿著那件T恤,低著頭,第一個走進了房間。陽光無聲地從玻璃窗上照了進來,茶幾上一半是光亮,一半是陰暗,馬路上的噪聲浮到了窗口,在不停地嬉鬧著。
樓國林這次動作倒很利落。他馬上站起來說:“你們來了,中飯吃過了吧,辛苦辛苦?!?/p>
我拿出一包利群香煙,一支一支扔過去說:“你們先抽根煙吧。”
王曉霞的叔叔和舅舅接過煙,把煙放在茶幾上,沒有點上火,臉上像粉著一層水泥漿。小張又拿來了幾瓶礦泉水放在了茶幾上。這次他沒有把礦泉水放在茶幾中間,還是放在右邊的角落。吳德明不肯坐到前排來,他和小張一起靠著墻壁坐在椅子上,嘴巴緊閉著,眉頭打著蒼蠅一樣的二個結(jié),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
王曉霞大概剛剛哭過,眼眶邊上還濕漉漉的。她坐下之后,用手背擦了一下淚水,拿出我昨晚遞給她的資料,仔仔細細地理了一遍。
我問她說:“資料沒什么問題吧?!?/p>
王曉霞把病歷本單獨放在一邊,抬起頭說:“趙總,我有幾個問題要問一下?!?/p>
我點點頭說:“好的,你問吧?!?/p>
有了昨晚的第一次談判,王曉霞有點適應(yīng)這樣的場面了。她挺直腰,抬起頭,嚴正地說:“我爸爸是在上班的時候突然發(fā)病的,對不對?”
她的目光像從弓中飛出來的箭一樣射向吳德明。我的心一抖,看來這個王曉霞今天是有備而來,第一句話就直奔主題了。
吳德明看了我一眼,移動了一下椅子,茫然地回答說:“是的,昨天我說過了,中午去干活不到半個小時就……”
王曉霞馬上追問:“送到醫(yī)院搶救了多少時候?請你再說一遍?!?/p>
吳德明蒙了一下,眨了眨眼睛說:“昨天我也說過了啊,二十五個小時呀。”
我馬上就明白了,王曉霞之所以這樣問,是在求證一個答案。如解一個方程一樣,一步一步地推理著下一個因果關(guān)系。他們肯定已經(jīng)去過市里或者區(qū)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咨詢過她爸爸死亡的有關(guān)情況了。她的叔叔和舅舅拔長耳朵,眼睛像迷霧一樣罩著王曉霞。他們大概也不知道王曉霞的下文是什么,有點摸不著頭腦的樣子。
王曉霞果斷地站了起來。她拿起單獨放著的病歷本,利落地翻開封面,小小的手指點著上面的幾行字,像背一個數(shù)學公式一樣,毫不含糊地說:“病歷本上寫著搶救約二十五小時后死亡,也就是說,我爸爸是在發(fā)病四十八小時之內(nèi)經(jīng)搶救無效死亡的。根據(jù)《工傷保險條例》第二十五條,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突然疾病死亡或者在四十八小時之內(nèi)搶救無效死亡的,視同工傷?!闭f完,王曉霞呼吸有點急促,額頭像風吹過的麥浪,不停地起伏著 。她像剝洋蔥一樣,一層一層地進入到了談判的中心點上。
“是工傷,不能賴,是工傷?!蓖鯐韵嫉氖迨搴途司瞬患s而同地咆哮起來,他們既是在給王曉霞撐腰,也是在表達家屬們的強烈意愿。
吳德明終于明白自己掉進了王曉霞給他挖的坑里去了。他用求援的眼神望著我,低下頭,支支吾吾地說:“趙總,這個……這個……”
我傻住了。談判變成了她在牽著我們的鼻子走了。王曉霞邏輯嚴密,表述清晰,我連半點出擊的機會也沒有。我沒有把《工傷保險條例》給她,也是在打埋伏,作為談判時最后的一張底牌。想不到她輕而易舉地攻破了我的防線。
房間里的氣氛又一下子凝固了。等吳德明遞煙給我,我才如從太空回到地球上一般。我把煙放在茶幾上,拿起礦泉水瓶,打開蓋子,喝了半口,然后擰上蓋子,一圈一圈地轉(zhuǎn)動著礦泉水的瓶子。
王曉霞看我沒有回答,馬上又說:“趙總,我說得對不對?”
我抬起頭,看到了王曉霞堅定又渴望的眼神和眼角邊晃動的淚珠,也看到了她舅舅和叔叔扭動的臉孔發(fā)出了企求的目光。
王曉霞突然坐了下去,趴在茶幾上大哭起來:“錢……錢能換來我爸爸嗎?我……真的不要錢,我要爸……爸……我不要錢。爸爸……爸爸……”
小張悄悄地走到我的右邊,輕輕地說:“趙總,這個王曉霞是中考狀元?!?/p>
小張的聲音很輕,卻如一個天雷震在了我的耳邊。我轉(zhuǎn)過頭,驚訝地問:“什么,中考狀元?你是怎么知道的?”
小張說:“剛才我送盒飯過去的時候,她叔叔告訴我的?!?/p>
我想了起來,前天晚上在冷凍車間里,我好像聽到王曉霞在哭喊的時候,說自己考試第一名什么的,當時我也沒有在意那么多。在冷凍車間里我已經(jīng)感受到了她的堅韌和無畏。從昨天的談判過程來看,我隱隱感覺到了這是一個非同尋常的小女孩。
我看了看趴在茶幾上的哭泣的王曉霞,再次問小張:“真的嗎?”
小張點點頭說:“是真的,我還問了王曉霞,她把成績單也拿出來讓我看了,有兩門課是滿分,她還說,要把成績單拿給爸爸看看?!?/p>
我震撼了。我兒子的中考成績是市里的第一千名左右,我的心就如春風里的楊柳飄來飄去了。如果不是這次突如其來的變故,王曉霞媽媽去菜場買菜,哪怕穿著最破舊的衣服,肯定也會聚焦著無數(shù)羨慕的目光;她爸爸在工地下班回工棚的路上,即使餓著肚子,也會開心地哼起家鄉(xiāng)的小調(diào);她每天早上起來洗臉刷牙的時候,鏡子里一定會開出一朵燦爛的小花。在第一次來和家屬談判之前,我和樓國林就在辦公室里商量好對策,要談判到第三輪的時候,我才和他們說公司會視同工傷處理。我之所以遲遲沒有和他們說公司的決定,用的是緩兵之計,防止他們得寸進尺,提出一些不著邊際的要求來。比如說《工傷保險條例》撫養(yǎng)費是算到十八周歲的,這是法理。可王曉霞在十八歲時一定還在上學,還需要撫養(yǎng),這是情理,但法不容情。五年前公司發(fā)生了一個觸電的工傷事故,死者有個二十歲的兒子,家屬還提出來連娶老婆的錢也要給,理由是爸爸不死的話,兒子娶老婆一定會給錢的,這是老百姓眼里天經(jīng)地義的事。
除了王曉霞在哭,大家都沒有說話。我的心理防線在沉默中被王曉霞的智慧和悲情徹底擊穿了。“中考狀元”四個字像四發(fā)子彈射向了我卑微的靈魂。一個個海浪一樣的念頭連綿不絕地翻滾在我的心里:我不僅僅是王曉霞的對手,也是一個十七歲孩子的父親。
我把背靠在椅子上,閉了閉眼睛,用腳踢了一下樓國林的鞋子:“怎么樣?差不多了吧?”
樓國林也踢了我一下,點點頭領(lǐng)會地說:“好的?!?/p>
吳德明馬上問:“什么好的?”
我沒有回答吳德明的話,放下礦泉水,緩緩地站了起來,剛想說出工傷二字,房門突然被推開了,十幾個家屬像潮水一樣涌了進來。
原來其他家屬都是在門口等候著充當援軍,由王曉霞他們充當先鋒。一下子進來了這么多人,把房間擠得像我剛出去打工時回家過年乘坐的綠皮火車廂。他們嘴里都叫嚷著“工傷、工傷,賠錢、賠錢”。雖然沒有人喊口令,調(diào)子卻非常一致。
我的腦子有點暈乎,又坐了下來,拿過礦泉水,剛遞到嘴邊還來不及喝,一陣凄然的哭聲由遠而近飄到了門口。我馬上放下礦泉水,看到兩個中年女人架著王曉霞的媽媽擠到了房間里。她手中還拉著七歲的兒子王曉明。
王曉霞聽到哭聲,就知道媽媽來了。她立刻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轉(zhuǎn)身喊了一聲“媽媽”,然后從人群里擠過去,張開雙手,撲倒在媽媽的懷里大哭起來。王曉明也哭了起來。媽媽的哭聲是沙啞、凄涼的,王曉霞的哭聲是委屈、傷悲的,王曉明的哭聲是無助、可憐的。一起進來的幾個女人的各種腔調(diào)哭聲附和,把房間空氣都哭成了一片海浪。
老者、女人、小孩是家屬談判時的三把利劍,這種威力并不來自他們自身,而是源于一個字:情。這是中華民族老祖宗千百年來留下來的禮數(shù),也是世世代代老百姓默守的德行,和頭頂?shù)奶炜漳_下的土地一樣亙古不變。
王曉霞把頭靠在媽媽的胸前,一邊哭,一邊伸出一只手來,摸摸索索抓住弟弟王曉明的手,把弟弟拉到了自己的身邊。這個時候我才意識到,王曉霞還是小女孩,她只不過是一個剛剛經(jīng)歷中考的初中生,她需要媽媽的懷抱依偎。
我點上剛才吳德明給我的香煙,站起來,吸了二口,又把剛剛點的煙按在煙缸里,擠過人群,繞到王曉霞的身邊,低下頭說:“曉霞,你說的沒錯,你爸爸是工傷,我們公司會按工傷處理?!?/p>
樓國林也站了起來。他揮動著雙手,大聲說道:“慢慢來,公司會按工傷事故處理的,你們不要沖動,事情會處理好的?!?/p>
吳德明額頭的皺紋擠壓著,眉間的豎紋像一只菱角。他猛地站了起來,努努嘴,又一屁股坐了下去。椅子發(fā)出了“嘎嘎”的聲音。
王曉霞爸爸送到醫(yī)院后,到了第二天中午,吳德明看到情況不妙才打電話給我。我趕到醫(yī)院時,王曉霞的爸爸已經(jīng)被拉到了地下室的太平間。醫(yī)生告訴我說,病人的腦血管發(fā)生意外的可能性很大,在哪里在什么時候發(fā)生是不確定的。但這個不確定偏偏確定到了吳德明的工地上。關(guān)于《工傷保險條例》中四十八小時的時間界定,法律界人士本來就有兩種聲音。一是認為對用人單位的不公平,生病四十八小時內(nèi)死亡,肯定是原來有病的人;另一種說法是對員工的不公平,以現(xiàn)在的醫(yī)療技術(shù),要把一個人拖延到四十八小時之后宣布死亡,還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我站在醫(yī)院的大門口,嘴上沒有和吳德明說,心里還在暗暗地埋怨他。當天晚上,公司領(lǐng)導開會商量了三個小時,最終定下來按工傷處理,這是法律的底線。在散會的時候,老板拉著臉對我說,明天就把《工傷保險條例》發(fā)到各個項目部,要他們好好學學。吳德明在工地里給班組開會,沒有來參加這次會議。我以為樓國林會告訴他,樓國林以為我會告訴他,結(jié)果誰也沒有和他說公司同意按工傷處理的決定。
窗外的太陽漸漸向西邊的天竺山移去。滿窗的陽光像一片水銀灌進了房間里,浮動在密密麻麻的人頭上。王曉霞仰起頭看著媽媽臉,抽動著鼻子說:“媽媽……他們……他們同意按工傷處理了……同意了?!?
確定工傷是談判的焦點,也是家屬手中要拼命抓住的刃。聽了王曉霞的話,她媽媽進門之后第一次睜開紅腫的眼睛,臉色如一張存放很久的打印紙。她哆哆嗦嗦地伸出手來,緊緊拉住了我的手,哽咽著說:“謝謝老板,曉霞、曉明,你們要記住這位恩人,壞人可以忘記,好人一定要記住。你們長大了,也要像這個叔叔一樣去做好人?!?/p>
王曉霞默默地點著頭。王曉明看到姐姐在點頭,也馬上跟著點起頭來。
我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放開王曉霞媽媽的手,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是老板……公司的決定,是國家的規(guī)定。我……我……只是執(zhí)行而已。工傷定下來了,你們下午好好商量一下,我們明天上午再過來吧?!?/p>
王曉霞仰起頭看著我,目光里一半是懷疑,一半是感激。她放開弟弟的手,擠到茶幾旁邊,小心翼翼地把茶幾上的資料理好之后,橫向折疊,豎向?qū)R,再拿起病歷本,把那些資料夾在病歷本中間,交到她媽媽的手中。她媽媽把病歷本捏得很緊很緊,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家屬嘰嘰喳喳地離開了房間。我們坐了一會兒之后,從房間里走了出來。到了樓梯口時,樓國林搖著頭說:“吳德明啊吳德明,在開工的時候,我要你拜拜土地菩薩、放放鞭炮,你偏偏不聽??纯?,晦氣砸到頭上了吧?!?/p>
吳德明停了下來,大聲地說:“趙總,這個項目經(jīng)理我吃不消當了,還是回家種田背鋤頭去安分?!?/p>
我沒好氣地說:“你項目經(jīng)理吃不消當,我的狗屁副總也吃不消當?shù)?。我也巴不得工地不出事啊,太太平平的,我們該干嗎就干嗎去?!?/p>
小張輕輕地說:“這個王……曉霞真……聰明?!?/p>
樓國林說:“那我們明天再來吧,慢慢來。”
我踩著自己的狗熊一樣的影子,沉沉地走到了車前。打開車門,車窗上反射出了目眩的光線,好像是王曉霞的眼神閃動在我的眼前。
我想,要是我一開始就說公司會按工傷處理,也許少了許多麻煩。做人之所以很累,很多時候是把自己關(guān)在了自己畫的圈子里繞來繞去,鉆進了牛角尖里。
六
王曉霞他們到杭州已經(jīng)是第四天了。
太陽依然在東方靜靜地升起。西溪路上的行人和往日一樣,在晨曦下熙熙地來嚷嚷地去。早高峰時車堵著車,我像螞蟻一樣爬到了如家賓館。我停好車,走出車門,看到家屬堆在賓館門口的道路上,亂成了一鍋燒開的粥。我走近一打聽,才知道王曉霞不見了。
我問她媽媽說:“王曉霞什么時候不見的?”
她媽媽憂心地說:“昨晚你們回去之后,曉霞和我睡在一起的,早上我迷迷糊糊醒過來,她就不見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不見的。”
我又問:“房間里有沒有她寫的紙條什么的?”
她媽媽忡忡地回答:“沒有的,她又沒有手機,以前都是用她叔叔的手機給他爸爸打電話的。會到哪里去啊,這個死丫頭。”
我提高嗓門說:“你們最遲看到王曉霞是在什么時候?”
王曉明鉆到了我的面前,仰起頭,用童幼的聲音告訴我說:“夜里我起來尿尿的時候,看到姐姐坐在床上哭?!?/p>
我閉目思考了幾秒鐘,向家屬們擺擺手說:“你們不要急,我知道她在哪里了,你們等著,我把她叫回來?!?/p>
剛到上班時間,殯儀館的停車場像醫(yī)院的停車場一樣的擠。我轉(zhuǎn)了二個圈,還是沒有找到停車位,只好把車停在斜斜的坡道邊。晚上冷冷清清的殯儀館,白天人多得像在趕廟會,一群人哭哭啼啼地從殯儀館的大門走進來,一批人啼啼哭哭地向殯儀館的大門走出去。業(yè)務(wù)大樓門口更是人山人海,連臺階上也坐滿了人。
我繞過業(yè)務(wù)大樓,急匆匆地向冷凍車間走去。果然不出我的意料,王曉霞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冷凍車間門口的草地上。冷凍車間的門是鎖著的。隔壁火化間已經(jīng)開工了,高高的煙囪冒出了淡淡的青煙。
我放慢了腳步。太陽像喝醉了酒,滿臉紅紅的。彩霞如鳳凰的尾巴一樣搖擺在殯儀館的天空。王曉霞還是穿著第一天來時的那件T恤。她雙腿交叉著,二只手托著下巴,整個身子一動不動,如一尊小小的雕塑。她的神情顯得更加憔悴了,臉上像涂著一層白色的乳膠漆。她身邊的草地上放著三個包子,包子下面墊著一張白紙。草尖上的露珠已經(jīng)消失了,草坪綠得發(fā)亮。
王曉霞看到我的時候,我已經(jīng)站在她的身邊。她有點驚訝,迅速站起來,拍拍褲子上的塵土,低下頭叫道:“趙叔叔,你好?!?/p>
我拿出手機,遞給王曉霞說:“你先給家里的人打個電話?!?/p>
王曉霞打完電話,把手機還給我說:“謝謝趙叔叔。”
我把手機放進在口袋里,問她:“曉霞,你是中考狀元?”
她低下頭悲切地說:“是的。本來我中考的時候,爸爸說要回家,來給我打打氣,加加油。是我打電話對爸爸說,不用來,相信女兒的實力。我考了第一名,打電話告訴他,爸爸很開心,他說我上高中的時候回家來,要送我去市里讀書,還說要給我買一只手機?,F(xiàn)在想想真的好后悔,我考了第一名又有什么用啊。我……我想爸爸了。過年之后爸爸出來打工,半年多了,我就沒有見過爸爸。”
老百姓都說女兒是爸爸的小棉襖?,F(xiàn)在王曉霞的爸爸去世了,這件小棉襖也就無寄身之處了。我兒子考上了重點高中,前幾天約了幾個同學到呼倫貝爾大草原騎馬去了,是王曉霞他們到的那天晚上剛剛回杭州的。王曉霞是中考狀元,來杭州是為了承受她爸爸的生命之重,冥冥之中成了我無處可逃的對手。
我心有點沉塞塞的,憐憫地看了一眼她說:“曉霞,回去吧,先把爸爸的事情處理好再說。包子要帶回去嗎?”
王曉霞轉(zhuǎn)頭張望了一下冷凍車間,再低頭看看地上的包子說:“不用,我爸爸喜歡吃肉包子,這三個包子是我給爸爸買的。我跑了好多路才買來的?!?/p>
說完,她彎下腰,拿起包子,把墊著的那張紙移到冷凍車間門口邊上,然后把包子重新在紙上擺一遍,把三個包子連一條直線上。她閉上一只眼睛,看到包子還不是很整齊,拿起中間的包子,往上移了一點。
離開草地的時候,她轉(zhuǎn)過頭,看了看冷凍車間。到了車前,她沒有馬上上車,再次轉(zhuǎn)過身去,遙望了一下冷凍車間。
我說:“我兒子今年也中考,沒有你考得好。你是怎么讀書的?”
王曉霞認真地說:“用心讀書,腦子里只想讀書的事情,上課的時候集中精神。老師說,我的記憶力特別好。昨天上午我看了三遍《工傷保險條例》,工傷死亡主要的內(nèi)容就能背下來了?!?/p>
王曉霞把自己的老底抖出來了。
我說:“上車吧,我們先回去?!?/p>
車子慢慢地駛出了殯儀館的大門。擋風玻璃很小,我看到的天很大。
我試探她說:“你去過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你們還去過醫(yī)院吧。這樣也好,你爸爸的事你們也搞明白了,你們商量好了嗎?”
王曉霞低下了頭說:“還沒有商量好。他考得怎么樣?”
我余光掃了她一下說:“還行,也考上了重點高中。我會和兒子去說的,要用心讀書。為了你爸爸的事情,你也十分用心啊?!?/p>
王曉霞有點難為情的樣子,她抬起小小的手,理了一下垂下來的頭發(fā)切切地說,淚水已經(jīng)流到了褲子上:“我也是被逼出來的。你們打電話來說要把戶口簿帶來,我都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叔叔和舅舅連幾個數(shù)字都記不住,我說我試試看。這個和讀書道理是一樣的,只要用心,就能搞明白的。爸爸的事,我當女兒的拼了性命也要沖上來。我……死了也不怕。我叔叔偷偷去看過你們公司了,說你們公司很大的,一定會賠很多錢?!?/p>
我們答應(yīng)按工傷處理,但談判還沒有結(jié)束,她卻完全沒有戒心,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了我,似乎忘記了我是她的對手。
為了沖談一下沉重的氣氛,我換了一個話題說:“曉霞,你讀書那么好,有沒有想過以后讀什么專業(yè)?浙江大學很棒的,以后可以到杭州來讀大學的。”
王曉霞呆了一下,用手臂擦了一下淚水,說:“哪個大學……現(xiàn)在我還沒有想過,到時候再看吧。不過這幾天我想過了,以后要讀醫(yī)學專業(yè),給爸爸這樣的病人看病。沒有錢的人來看病,我就不要錢。”
她也許真的還不知道,世界上很多事情,要到長大以后才會明白,皇帝是光著身子的,只有孩子才會說出來。而我之所以和她說來浙江大學讀書,其實這也是我對兒子的希冀,夢想他三年后能考上浙江大學。
很快就來到賓館門口,可我卻覺得開了很長很長的路,輪子好像從我的心路上壓過去一樣,路邊法國梧桐上的綠葉也在注視著我。
我輕輕踩住剎車,把手放在方向盤上,重重地按了一下喇叭說:“曉霞,你去過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也知道爸爸的情況了,等一下我們就去那里,要他們算你爸爸的撫恤金,這樣你們不吃虧,我們也不花冤枉錢,公平合理地處理好嗎?”
王曉霞連連點點頭,滿口答應(yīng)說:“好的。奶奶的那個撫養(yǎng)費,我也不知道是怎么算。剛才我就想來問你的,我又不好意思開口。”
王曉霞啊王曉霞,你畢竟還是個小女孩,這樣天真的想法也會有。
停好車,我匆匆地給老板發(fā)了一個短信,再從車門里鉆了出來。他們看到我把王曉霞找了回來,七嘴八舌地說著些什么。
樓國林也到了賓館門口。他疑惑地問我:“你怎么知道她在哪里?這個小女孩有點出奇出格的聰明?!?/p>
我神秘地說:“感覺。吳德明來了嗎?我看還是到市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勞動仲裁院去溝通一下,要他們算一下錢,這樣免得又扯來扯去的。我已經(jīng)發(fā)信息給老板了?!?/p>
樓國林點點頭說:“還是去勞動局好,免得談的時候狗咬死羊,羊頂傷狗。慢慢來。”
吳德明從人群里冒了出來,向我揮揮手說:“我早到了,不知道你到哪里去找她,剛想打電話了?!?/p>
我向樓國林微笑了一下,走到吳德明的身邊說:“吳經(jīng)理,等一下我和你一起去,樓處在賓館休息一下,理一理他們家屬來回的差旅費。還有,你把他的工資算一下一起給他們。人死了,活不能白干。”
吳德明說:“這個我知道的。我要小張去工地拿考勤表,忘記他加了幾個夜班?;逇庖业筋^上,是跑也跑不掉的?!?/p>
我說:“老板說了,這個事故是視同工傷,對你們的處罰還要討論的?!?/p>
吳德明長長地舒了口氣,好像在他打麻將的時候突然拿到了一副好牌。他焦急地問:“趙總,什么時候才能談好啊,工地里要澆地下室底板了。”
我說:“快了?!?/p>
這時老板短信回了過來,就二個字:“可以?!?/p>
我手中的手機漸漸變得沉重起來。屏幕上可以二個字仿佛變得越來越大。
七
從區(qū)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回到賓館,我斜著身子在沙發(fā)上來了個葛優(yōu)躺,心里壓著的石頭也終于落地了。
吳德明坐在我的旁邊,黑黝黝的臉上透出了一抹紅光。他感慨地說:“趙總,王曉霞這個小女孩不但聰明,也很誠實,她說自己有兩個姑姑,錢不是少了嗎?”
在區(qū)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算錢的時候,工作人員問王曉霞,你爸爸有沒有其他的兄弟姐妹。這在戶口簿上是看不出來的。她的叔叔搶著說,沒有兄弟姐妹了。王曉霞立刻站起來說,我有兩個姑姑,還有你一個叔叔啊。說得她的叔叔的臉一陣青一陣白。
我笑了笑說:“你知道《皇帝的新裝》的童話故事嗎?”
吳德明蒙了一下說:“我只知道我花錢去買新襯衣了?!?/p>
我說:“如果這次談判的對手不是王曉霞,這個事情說不定還要扯來扯去的?!?/p>
吳德明說:“可能的吧。我從來也沒有見過王曉霞這么懂事的小女孩。”
“趙總,王曉霞的叔叔剛剛和我說,一定要拿到現(xiàn)金,再去銀行打入他們自己的卡,不拿到現(xiàn)金不簽字火化?!睒菄帜弥嚻笔裁吹牡椭^,急匆匆地走了進來,站在茶幾邊上說。
我像一個足球從沙發(fā)上彈了起來,睜大眼睛說:“什么?半路又殺出一個程咬金來?你沒有和他們說,劃過去的錢也是錢呀?!?/p>
樓國林苦笑了一下說:“我說了啊。家屬里不知道是哪位高人說的。他們?nèi)嘶厝チ耍景彦X劃回來怎么辦?”
我哭笑不得地說:“我和王曉霞去說說?!?
在所有的家屬成員中,我第一個想到的是王曉霞。
樓國林搖搖手說:“你不用去了,我說破了嘴皮子,還是對牛彈琴。慢慢來。我給財務(wù)科長打電話了,要他想想辦法。我們再等一下吧?!?/p>
吳德明的臉又拉長來。他怏怏地站起來說:“都這個時候了,慢慢來有什么用。”
我的心里又像一團找不到頭的毛線糾結(jié)起來。明天就是星期六了,哪怕今天去銀行預(yù)約,明天也是拿不到錢的。我和王曉霞說過,在中午十二點前就把錢給他們,下午就去火化。他們歸心似箭,打算今天晚上就要回去了,說回到家里之后,還要去辦喪事什么的。
三支香煙一起點著了,小小的房間里煙霧繚繞。窗門開著,外面熱浪奔了進來,吞噬著空調(diào)吹出來的冷氣。小張又低頭在玩手機了。
吳德明斜著眼睛,瞪了小張一眼,沒好氣地說:“手機玩玩有飯吃了,干脆不要來上班了?!?/p>
小張趕緊關(guān)了手機,他在大學里學的是古代漢語,找不到工作才來建筑公司打工的,到公司不到半年就把安全員證書考出來了。安全事故案例題分析沒有之乎者也,但知識是相通的。建筑工地上五大事故隱患高處垂落、物體打擊、機械傷人、觸電、坍塌,他倒著也能背出來的。
就在我們?nèi)齻€一籌莫展的時候,財務(wù)科長打來了電話,說事情解決了,老板從家里拿了十萬美元,他馬上去銀行兌換一下,財務(wù)那再湊一點,錢就差不多了。
我一拍大腿,連忙站起來,笑著說:“錢能解決的問題,對老板來說都不是問題,吳經(jīng)理,你馬上去聯(lián)系火化單簽字的事情,錢一送到,就馬上帶人去簽字,吃過中飯去火化還來得及。樓處,你去落實一下他們回程的火車票,我現(xiàn)在去和王曉霞說一下,錢馬上就送過來?!?/p>
樓國林邊站起來邊說:“慢慢來。我已經(jīng)問過他們了,有幾張車票找不到了?!?/p>
我說:“大錢都去了,只要路程對得上就給他們。我們兩個人簽上字給財務(wù)就好了?!?/p>
吳德明嘴里念念有詞地出去了:“好的好的,我去開車。今天早上去加油,差一點把車給撞了,腦子里有點糊里糊涂了?!?/p>
樓國林看著吳德明的背影說:“建筑這口飯,吃了一輩子,總算馬上到頭了,在退休前,安安分分,上天保佑,工地上不要再出事情了。等一下殯儀館……我不去了,慢慢來?!?/p>
我知道他不想去殯儀館。老百姓對殯儀館忌諱得很,就連殯儀館附近的房價也像小娘生的兒子,有點抬不起頭來。
八
在業(yè)務(wù)大樓辦好手續(xù),王曉霞的媽媽哭得死去活來。我看看情況不妙,要小張開車把王曉霞的媽媽和姑姑送回到賓館。小的告別廳在業(yè)務(wù)大樓的東側(cè)裙房里。向右拐過去,再走十多米就到了。王曉霞看到小告別廳,扔開王曉明的手,像短跑運動員聽到發(fā)令槍一般躥了過去。我無意之中看到王曉霞穿的鞋子和我兒子穿的鞋子竟然是一個牌子:耐克。
王曉明看到姐跑了過去,一邊追一邊喊:“姐姐,等等我,等等我,姐姐,我也要看爸爸。”
我和吳德明站在告別廳的門外三四米遠的地方。小告別廳是一間二十來平方米的小房子。門是朝東面的。墻上掛著一塊白布,白布上寫著四個黑色大字:一路走好。白布黑字下面擺著一個紙質(zhì)花圈。靈車停放在房子的中間,四周的通道就很狹窄了。王曉霞爸爸身上原來蓋著的白布不知道什么時候換成了紅色的被子。家屬急忙忙地涌進了告別廳。女人們哭泣著,男人們流著淚,里面的空氣也充滿了悲傷味道。 王曉霞撲在爸爸的身上,雙手捧著爸爸的臉。她像一只憩在枝頭的小鳥突然被獵槍擊中了翅膀一般哀傷,歇斯底里地哭喊起著:“爸爸,爸爸……女兒來看你了。爸爸,你聽到了嗎……”
吳德明拉了拉我的手,輕輕地說:“趙總,剛才王曉霞的媽媽還提了一個要求?!?/p>
我立刻問:“還有什么要求?”
吳德明說:“火化完了,要王曉霞去工地一趟,燒點紙錢,把……爸爸的魂叫回去。你看要不要讓他們?nèi)??她……跪下來對我說的,我拉也拉不住她?!?/p>
我的心一抖,馬上說:“他們的車票是晚上十二點的,時間應(yīng)該來得及。這樣吧,等一下你開車帶他們?nèi)?,一車就三四個人,注意一點,不要弄出大的動靜來?!?/p>
我雖然沒有看到當時的場面,但一定是凄涼和悲憐的。在出事當天晚上,房產(chǎn)公司的老總就打電話給我,說不要讓家屬到工地去。我和吳德明也說過這件事。財務(wù)科長把錢送過來就回去了。我和樓國林把錢拿過去的時候,王曉霞的媽媽從床上爬了起來,不停地向我們磕頭。但為了讓丈夫魂歸故里,她卻在吳德明的面前跪了下來。
吳德明點點頭說:“好的,這個我會注意的,快到下班的時候我?guī)麄冞^去,這個時候工地上甲方和監(jiān)理沒有人了?!?/p>
小張回來了。他沒有玩手機,悄悄地站到了我們背后,臉上也是沉沉的。告別廳播放的樂曲是美國電影《魂斷藍橋》主題曲《友誼地久天長》。音樂真是個奇妙的東西。這個樂曲在婚禮響起的時候,聲音是甜蜜的。在告別廳回蕩的時候,聲音是苦澀的。
王曉霞如掉入了一個無底的黑洞里,在竭力地掙扎著。她一只手摸著爸爸的臉,一只手拼命抓著自己亂成小雞窩似的頭發(fā),劇烈地跺動著雙腳,不斷地啜哭著:“爸爸,爸爸,你為什么丟下女兒?爸爸、爸爸,你張開眼睛看看女兒,看看啊……爸爸……”
所有家屬手拉手慢慢地繞靈車三圈之后,三人一排,雙手合十,輪流向死者磕頭、彎腰、拜上三拜,在向親人作最后的告別。王曉霞矮小的嬸嬸拜好之后站在王曉霞的身邊,雙手搭在曉霞的肩上,哭泣著說:“曉霞,苦命的曉霞,苦命的曉明。老天不長眼睛,扔下兩個苦命的娃。以后怎么辦啊……”
王曉明的頭剛剛露出靈車。他拉著爸爸的腳,鼻涕和淚水混在一起,一邊搖著爸爸的腿,一邊用稚幼的聲音叫著:“爸爸……爸爸……”
王曉霞的哭聲漸漸小了一些。她累了,眼淚流干了,嘴巴靠近爸爸的耳邊,在竊竊私語著什么。雖然聽不清她在說些什么,但……爸爸……兩個字,我還是聽得十分清晰。
工作人員臉無表情地走過來說:“好了好了,時間到了,再不去燒就來不及了,三點半鐘就要下班的?!?
王曉霞像突然被刀捅了一下。她猛地抬起頭,看到弟弟曉明在另一頭,發(fā)瘋般地沖過去拉起弟弟的手,繞到靈車的正面說:“曉明,快給爸爸跪下,給爸爸磕頭?!?/p>
說完,她雙膝重重地跪倒在地上,雙手支地,將頭狠狠地敲在地磚上,地面發(fā)出“砰砰砰”的聲音。王曉霞不停地磕了七八下之后,她的雙手失去支點的作用,身子緩緩向左倒了下去。曉明還來不及磕頭,轉(zhuǎn)過身抱住了姐姐的大腿,姐姐姐姐哭喊起來。我趕緊沖進去,和幾個家屬一起把王曉霞扶了起來。她的身子軟綿綿的,額頭上鮮血不斷地涌了出來,滴在告別廳的白色地磚上,也流到了我的手背上。
吳德明豹子一樣躥了進來。他咬緊牙關(guān),黑溜溜的臉像一塊鐵,狠狠地從襯衣上撕下一只袖子,遞給我說:“快,給她包上?!?/p>
在工地里磕磕碰碰的事情很多,當有人腳手流血的時候,民工都是撕破衣服來包扎的。吳德明的襯衣是白色的,血跡慢慢地印了出來,像畫上一朵粉紅色的梅花。
王曉霞的手中還留著幾根剛才自己抓下來的細細頭發(fā)。她嘴唇發(fā)紫,臉色白得像一塊豆腐,嘴里還在呢喃地喊著:“爸爸……爸爸……求求你,不要丟下女兒……”
工作人員臉色如一塊鐵板,熟練地拉走了靈車。也許在他的眼睛里,靈車上放著一個人和放著一根木頭,感覺是一樣的。
我和王曉霞的嬸嬸一起,把她扶到告別廳門口的石凳子上。王曉霞呼吸急促,拼命想睜開眼睛,目送爸爸的靈車遠去。
告別廳和火化間之間有個通道。靈車可以直接從告別廳拉到火化間的。當靈車消失在告別廳的通道口時,王曉霞像一只睡醒的獅子猛地站了起來。她急急忙忙地從T恤的口袋里摸出一張紙,抬起手不停地晃動著這張紙,哭喊說:“爸爸,我是第一名……你看看,我真的是第一名……你說過,要送我去學校的啊……”
九
王曉霞在告別廳門口的石凳子上坐了五六分鐘后,我和王曉霞的嬸嬸一起把她扶到火化等候區(qū)。我坐在王曉霞的右邊,王曉明坐在左邊。
我拍拍王曉霞的肩說:“休息一會兒吧,還要一個小時。”
王曉霞把頭靠在椅子背上,點點頭,十分虛弱地說:“叔叔,謝謝你?!?/p>
王曉霞的嬸嬸搖搖晃晃地走到我的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淚喋喋不休地說:“他去年過年回來,給曉霞買了一雙什么克的很貴的鞋子……說要中考了,給女兒買一雙好一點的鞋子。他自己連個肉包子都舍不得買……曉霞從小就聰明懂事,大概從十歲開始,她會給爸爸洗腳,給爸爸剪腳趾甲。有一次我也在,曉霞給她爸爸剪的時候不小心,把肉剪到了,她爸爸的腳趾頭流了血,我以為她爸爸要罵她。她爸爸笑嘻嘻地說,沒事,工地上這樣出點血是經(jīng)常的事情?!?/p>
王曉霞突然站了起來,雙手緊緊地抱住嬸嬸肩膀,把頭埋在嬸嬸的懷里,大聲哭喊了起來:“爸爸……我以后永遠不能再給爸爸洗腳、剪腳趾甲了……爸爸……”
一個最貧窮的父親,對于兒女來說,也是一座最富有的山。王曉霞的爸爸和許許多多的打工者一樣,也許是為了讓兒女買得起好一點的衣服,能上好一點的學校,才離開兒女遠走他鄉(xiāng)去打工,而分離的父愛也許會更加深邃如海。
我拿出手機,給老板發(fā)了一個兩個字的信息:“辦妥!”
對老板來說,結(jié)果比過程更重要。我不會把這次談判過程當中遇到的對手只有十七歲、是一個中考狀元和發(fā)生的任何事情告訴他的。有一次,我去工地處理一個傷殘九級的工傷事故,家屬叫了幾個社會上的閑雜人員來敲竹杠。他們拿著刀在我的眼前晃動著,還把我的手機都搶過去砸得粉碎,我也沒有和老板說。
王曉霞已經(jīng)坐回到了椅子上。她閉著的雙眼含著半滴淚水,時而呼吸深,時而呼吸淺,頭發(fā)亂得像馬蹄踏過的小草。弟弟曉明坐在她的另一邊,眼淚汪汪的,把頭靠在王曉霞的大腿上。王曉霞的一只手緊緊地拉著弟弟的手。這是我又一次看到王曉霞緊緊地拉著弟弟的手。
在等候區(qū)里,還有不少人坐在里面。年輕的男男女女,不是玩著手機,就是看著手機。杭州的殯儀館里也有無線網(wǎng)了。小張坐在角落最背后的位子,一個人在發(fā)呆。
我突然想起王曉霞在冷凍車間里的話:爸爸本來要給她買一只手機。
我馬上走到小張的旁邊,輕聲地問:“小張,現(xiàn)在高中生用什么手機的?”
“蘋果啊,趙總,你要買給你兒子?”小張很快站了起來說。
我又問:“除了蘋果,還有什么比較好的。女生用的。”
小張眨了一下眼睛:“OPPO音樂手機也不錯,趙總,給……她的?”
“這個手機要多少錢?”我邊掏錢包邊問。
小張眨巴著眼睛說:“兩千元差不多。你……”
我拿出錢包,數(shù)出兩千元錢,又拿出汽車鑰匙遞給他說:“開我的車去,你趕快去買一個,號碼不用的?!?/p>
小張點點頭,轉(zhuǎn)身看了一眼王曉霞,臉上露出淡淡笑意,輕輕地說:“保證完成任務(wù)。趙總,那個……筆放在賓館里,等一下回去我拿給你。”
我說:“用不上了,你全部刪去吧,空白的給我就行了?!?/p>
小張拿過我的車鑰匙說:“好的?!?/p>
他拿上車鑰匙,轉(zhuǎn)過身,風一樣跑了出去。這四天來,我第一次看到他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吳德明去鎮(zhèn)上的聯(lián)華超市去買襯衣還沒有回來。來殯儀館的時候我還沒有吃中飯,感覺肚子有點餓了。我走到等候處的門口,懶洋洋地撥通吳德明電話,用一半調(diào)侃一半問詢的語氣說:“吳經(jīng)理,汗衫是不是到月亮上去買的?我的肚子在鬧革命了,帶點點心過來吧?!?/p>
電話里吳德明語氣沉重地說:“新襯衣穿上了,我在殯儀館門口的小飯店捎了幾個荷包蛋,讓王曉霞也好好吃一點。趙總,我給她爸爸的工錢多算了一百元錢一天,已經(jīng)給她媽媽了?!?/p>
這個吳德明脾氣粗,想不到他心還蠻細的。我心里笑了笑,正要回到等候處里去,在冷凍車間里和我一起把王曉霞拉出來的叔叔走了過來。他臉上堆著尷尬的笑,唯唯諾諾地說:“謝謝老板,謝謝領(lǐng)導。謝謝趙 ……總。之前我們脾氣不好,不要見怪,你們都是好人?!闭f完,遞給我一支紅塔山香煙,“差一點,差一點?!?
我一邊接住煙,一邊向他點點頭說:“死者為大,入土為安,事情處理好了,對死者也是一個告慰?!?/p>
“那是那是,以后來云南,我請你喝酒……喝普洱茶。”他點著頭,又拿出一支煙塞給我。退回去的時候,他的腰彎得如一只蝦。
我點著了紅塔山香煙。我剛出去打工的時候,紅塔山算是上品??涩F(xiàn)在,我總覺得這個煙太兇,太嗆。我也搞不清是我的嘴巴變了,還是香煙的味道變了。
煙抽了一半我就扔掉了。我斜眼瞄冷凍車間和火化間,再低頭看看我和王曉霞坐過的草坪。四天的時間很快,快得像打了一個噴嚏,發(fā)生的故事也像云彩飄過天空,不會留下任何痕跡,但記憶的碎片總會留存在心里的某個角落里。
我慢慢地回到了等候區(qū)門口,剛要進去,手機收到了一條短信。我打開短信一看,是老板發(fā)來的:“麻煩你替我買一束黃菊花,放在骨灰盒上面。在我們公司工地上去世的,就是我們公司的人,愿他一路走好!”
我的心像被錢塘江的浪潮沖擊著一般滾動起來,據(jù)說壞人死了以后直接下地獄,好人死后上天堂??赏ㄍ焯玫穆飞希€有一扇門,這門需要有一個指令才能打開,密碼就兩個字:慈悲。
十
花店在殯儀館的大門口左側(cè)。店面很小,門是朝西溪路,外面擺著幾個花圈。這幾個是大概樣品,上面結(jié)滿了塵埃。二十多年前我剛來杭州打工時,在杭州市交通地圖上西溪路是最長的市區(qū)道路之一。現(xiàn)在城市越來越大了,德勝路從城東連到了城西,文一路從市中心通到余杭。也許沒有人會想起在一座座的高樓大廈的地基上,曾經(jīng)留下過無數(shù)建筑工人的腳印。
我剛要走進花店里去,手機上收到了兒子發(fā)來微信:“老爸,你在哪里?”
我:“你有事嗎?”
兒子:“我的同學從諸暨來杭州,他一定要來找你。”
我:“同學?”
兒子:“同學!”
我:“同學??”
兒子:“同學??!”
我:“同學???”
兒子:“同學!?。 ?/p>
我買好菊花,慢慢走進了殯儀館大門里。太陽靜靜地掛在正天空,像圓規(guī)畫出來一樣的圓。天很高,云很淡,陽光披滿了殯儀館里的一葉一樹。大門里涌出來一群送葬的人,隊伍很長,前面的人到了門口,最后的人還在停車場里移動。
我突然醍醐灌頂,其實生命最神圣最公平的地方就是生死之間的醫(yī)院和殯儀館。就算長命百歲,也是在出生證和死亡證之間穿行一次。我看到過網(wǎng)上有一個說法:一對吵著要離婚的夫妻,去殯儀館門口待上三天,如許就不會離婚了。
我轉(zhuǎn)過身,從大門里走了出來,站在西溪路上給兒子發(fā)了微信:“在殯儀館,西溪路731號?!?/p>
兒子:“知道了,我們馬上過來?!?/p>
蕓蕓叢生,人會遇到無數(shù)對手。我兒子十七歲,王曉霞也是十七歲,兒子的同學應(yīng)該也是十七歲。今天王曉霞是我悲情的偶然對手,也許在明天他們是同在藍天下溫情的潛在的對手。
責任編輯 楊 希
袁友才:國家一級建造師、建設(shè)集團副總,在《西湖》《文學港》上發(fā)表過中短篇小說,短篇小說《一葉一樹一世界》被《特別關(guān)注》雜志選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