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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脈的褶皺

2017-06-21 16:05阿貝爾
廣州文藝 2017年6期
關(guān)鍵詞:婆婆

很多時候,我們都是我們自己——個體的自己。我們喜歡這種狀態(tài),認同個體價值,并盡量發(fā)揮個體價值。這里說的是自覺的“我們”——獨立、有人文意識,不包括沒有人文意識、只有生存沒有生活的大多數(shù)人。然而,自我意識太強了,加之敏感,會滋生虛無感。虛無才是世界的本質(zhì),像大海,而我們個體不過是幾個出水的島礁。對虛無的意識是人的天賦,也是知識的告知。天賦表現(xiàn)在一種直覺,它是生命對自身的窺探;而知識告訴我們世界的局限與無限。

在這種背景下,我們往往以探究自身的血源來對付虛無。從一片葉子開始,探究一棵樹,描畫一棵樹,尋覓自身與這棵樹的來龍去脈。這棵樹開始是具體的,三代之內(nèi),根根底底清清楚楚,甚至五服之內(nèi)也了然,但超過五服就很難搞清了,就是有名的大家族的家譜記錄的也只是主線,沒有人能弄清楚一個家族三百年的血脈。旁系不說,單是直系便弄不清楚。三代人呈現(xiàn)的是一棵小樹,五服呈現(xiàn)的已是一棵稍壯的樹了,三百年、八百年雖然還不至于變成虛無,但已經(jīng)接近虛無了。

追溯血源也如同打電筒走夜路,能多追溯一代也是照亮。我從小便沒爺爺,父母兩邊的爺爺均無,他們都死在我出生前二十年的民國。我對于他們的認識,只是從大人口中聽到的一點傳說。沒有爺爺?shù)募彝ルy免缺乏血脈的凝聚力,分崩離析是一回事,家庭氛圍與教育也缺失了血脈的認同,冷漠、自私、殘酷或一盤散沙是必然結(jié)果。失卻了傳統(tǒng),便失卻了溫暖與安全,盡管有利于后人的個人奮斗,但也容易讓后人變態(tài),一代代惡性循環(huán)。這不能怪誰,這是一個家族的命運。在那個年代,以及之后的年代,中國的家族大都經(jīng)歷了這樣的崩潰與變態(tài)。

從1980年代后期寫詩開始,我便滋生了探究自身血脈的沖動。我在老家的老屋睡醒,看見太陽從泥窗照進來貼在壁笆上。屋里沒有一個人,屋外、院墻外也沒有一個人。我意識到我睡在老家老屋,意識到我是一個人。我感覺一切在慢慢劃開,房子和物件,石墻、樹木和整個村子,之后是河流和山脈,再后來便是靛藍的天空……剩下我獨自一人……虛無,我跟任何人任何地方都無關(guān)。我一頭坐起,捶胸頓足,或號啕大哭,或者傷心落淚……我伸出手,想抓住一根稻草。面前沒有稻草,這才想到看不見的血脈。在我看來,它是一棵樹,是樹的樣子,枝枝丫丫,很好逮手。而樹長在河畔,逆流而上,自我從未謀面的祖父,到曾祖、高祖……一直到宋朝、唐朝、秦漢……再到炎黃時候……我腦殼里走出一個唐人,浮現(xiàn)出他的面貌和生活情景;走出一個秦人,他在戰(zhàn)亂中奔波,他的死……甚至走出一個剛剛走出森林的原始人,他在飽餐一頓之后擦拭嘴角血跡的樣子,他的滿足……對于我是不著邊際的想象,對于他們卻是實實在在的過往,是我遺傳鏈上的一環(huán),沒有他們當(dāng)中的任何一個,就沒有今天的我。他們有多少人?以二十五年為一代計算,在有文字記載的五千年中,他們有兩百人。我想象兩百人排一起,按先后順序,從夏商周時代我的先祖到我的父親,會是怎樣一個陣容、怎樣一個場景?秦時的那人長什么模樣?唐時的那人又有何特長?《詩三百》里可有他的作品?宋時的那人填詞嗎?這樣去想象,至少對付了五千年的虛無,血脈之樹雖是憑空畫的,總算若隱若現(xiàn)了。

在我的兩個爺爺里,我感興趣的不是父系一方,而是母系一方的。這有教化的過——我父親十三歲就離開王家,進了母親家隨了我母親的姓。我們自小沒有王家的概念,也不曾沾過王家一點什么。

也有審美的過——我的外公死于綿陽監(jiān)獄,之前已在平武監(jiān)獄關(guān)了三年,他被人誣陷為兩樁命案的兇犯。我婆婆是二房,生了我母親一人。我外公的故事有情節(jié)有細節(jié),我第一次聽到就覺得像小說,有種審美的享受。聽老一輩說,我的外公高大威猛,走哪兒都騎一匹白馬,性格剛直,入獄后受了無數(shù)拷打都不認罪。他后來死得也蹊蹺,案件重新偵查后真相大白,就要釋放了,卻暴病而亡。沒有人去收尸,更沒有人去追查。時年我母親和她同父異母的姐姐都只有幾歲。

袁朝彥,我自小就記得這個名字。他留下的院子一直保留到1976年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抬田改土才拆遷。土改后半邊分給了貧農(nóng)張清勇,半邊住著他的大遺孀——我們的徐氏婆婆。不大的一個天井,水浸浸的,擱著口破水缸,石板砌的街沿,石板面的地,檐溝里長滿水蕨子和萱麻。徐氏婆婆是個尖尖腳,女兒(我們的袁國華孃孃)跟人到江油成了家,她一人獨居,自己種點園子,在生產(chǎn)隊吃口糧,吃水自己提或者靠鄰近的侄子挑,燒柴靠我們?nèi)タ?、去背。她有柴林,我和二哥去砍得最多,就在她家房后不遠的堰蓋上。我那時太小,不會砍,二哥砍,我站在堰蓋上看,砍夠了再一起往回背??沉瞬?,徐氏婆婆并沒什么好吃的給我們,偶爾抓把花生、核桃,或者給一兩毛錢,我們就很滿足。我不記得我在那老房睡過,它著實不是我們的家,進到里面,看見那些老物件,就有些害怕,發(fā)霉的味道也一點不好聞。意識到是袁朝彥生活過的地方,房子已經(jīng)拆了,沒有留下照片。拆房子的情景我記得,除了少量木料留給了袁家侄子,大部分都讓我父親要了,修了我母親現(xiàn)在仍住著的那兩間虛角樓。

袁朝彥不是我婆婆的第一個男人。我婆婆的第一個男人叫李生榮,是胡家壩人,我婆婆是從長河灣枇杷樹嫁到胡家壩的。算時間應(yīng)該是民國二十三年(1935年)前一兩年。民國二十三年過紅軍,我婆婆的前夫和她老子給紅軍當(dāng)背夫回來打擺子死時,我婆婆尚無生養(yǎng)。偶然改變一個家族,包括一個家族的姓氏。1978年大哥當(dāng)兵,接兵部隊和武裝部的人來調(diào)查,我父親是這樣說的:“袁朝彥找到我李家媽,是看起了李家的田產(chǎn)和水碾,再就是隔日過來睡個瞌睡。”父親把一種社會關(guān)系簡單化,當(dāng)然是為了開脫階級關(guān)系,不過他說的是真話,袁朝彥找我婆婆做二房,并未娶我婆婆過門,而是他上門來。他雖沒改姓,但我母親出生后也沒姓袁,跟了我婆婆的前夫姓李。之后父親入贅姓李,我們也都跟著改了這個與我們毫無血緣關(guān)系的李姓。我對我外公騎匹白馬,擦黑邊上從竹林蓋過兩里地來胡家壩的情景,始終充滿不倦的想象。

我應(yīng)該走訪一下我江油的袁國華孃孃,她比我母親大三歲,對袁朝彥,應(yīng)該多一點記憶。2012年我和妹妹帶母親和她見過一面,可惜沒涉及此類話題。孃孃長得跟我母親并不很像,她寡居多年,吃齋念佛,走遍了川內(nèi)的寺廟。我在江油讀書時便幫她抄過佛經(jīng),那時她尚不到五十。她生有一女三男,與我母親的生養(yǎng)一樣,只是她生女在前,我母親生女在后。曹姑父死了有二十年了,記憶中他個頭不高,一臉麻子,騎一輛舊自行車。他是李白故里青蓮人,我生平第一次去青蓮便是跟他去的。

袁國華孃孃是距離我們最遠的親戚,也是我在小朋友面前唯一值得炫耀的。江油有多遠,中壩有多大,在深山的孩子眼里就是天堂。聽說涪江中順流而下的木筏要走江油過,平日里我便看著木筏幻想江油。整個1970年代,孃孃的隔年到訪都是我們的節(jié)日。水果糖、紅甘蔗自然是我們想得到的,但真正讓我興奮和滿足的,是她的到來帶給我的精神上的滿足——她第一次將我和城市與平原聯(lián)系起來。孃孃在糧站工作的一個同事,恰是我鄧老師的一個姐姐,每到暑期鄧老師總會摸著我的頭問我:“跟不跟我去江油找你孃孃?”這是遙遠的孃孃帶給我的另一種享受。孃孃每次從江油回來,除了看徐氏婆婆便是到我家。冬天在我家火塘散糖的情景,就像發(fā)生在昨天。

我父親的王家是個大家族。倘若牽扯上土司衙署,便是涪江上游南宋至民國最大的三個家族之一。王家來得最早,薛李二家稍晚。始祖王行儉,江南揚州興化縣人,南宋寧宗時(1195年)進士及第來到龍州,任龍州判官,因“開疆拓土,興學(xué)化夷,修筑城垣有功”,授予世襲。王家是棵大樹,已有八百多年,主干近枝都理得很清楚,前王(土通判)、后王(土長官司)、末代土司都明明白白,五服之內(nèi)也大體明白,然而除此之外,背面的、枝外枝的、隱藏在枝葉深處的卻不清楚了。就是王氏宗譜不毀,也不清楚了。這是時間的遮蔽,也是淘汰。我們離城十五里外長桂竹林蓋的王家,便是被遮蔽的枝外枝。

從小便聽父親說起他的祖上,一直聽到他病重住在醫(yī)院。講述者沒什么榮耀,但我能聽出了某種榮耀。他說祖上的墳埋在桂香樓徐福志家房背后,過去知府知縣坐轎子從墳前過,都要下轎子行禮。我相信有這回事,王璽之前王家的祖墳就埋在桂香樓,當(dāng)時叫長惠山,是王璽把墳遷到古城奉親山的,從他開始土司才埋在古城。今天“長桂”這個地名,便是從“長惠”轉(zhuǎn)音來的。

我父親原名王生育,李模清是他抱到李家門下隨我母親改的姓名。他父親叫王光湘,祖父叫王英琪,曾祖父叫王國彥,高祖叫王維益,再上面叫王相玉。先輩定下的字牌是“玉、維、國、英、光、生、金、潤,盛、世、在、襲、宏、傳、有、基”。父親是“生”字輩,我該是“金”字輩。根據(jù)我掌握的材料和定居時間看,竹林蓋的王家很可能是王璽前后由土司家族分出的一支,為守墓而來長惠(長桂)的。

2015年4月的一天,我訪問了竹林蓋王家現(xiàn)存最年長的王光樹。論輩分我該叫爺爺。對于我家祖上,王光樹記得很清楚,從王國彥開始,與我之前曉得的一致。王光樹講到王國彥的細節(jié):種莊稼的一把好手。這句夸贊的話成了長桂人的口頭語。他愛撿糞,進城趕場回來都要撿糞,撿了用桐子葉包好。別人問起,他不說是糞,說是買的點豆腐的鹵水。

王國彥生有三男:王英瑞、王英銘和王英琪。這三兄弟有出息,家里搞得好。王英瑞是大哥,所傳“光”字輩待考,“生”字輩有王生方、王生良一支。王英銘是二哥,生有三女和二男:大兒子王光彥,是個教員,做不來農(nóng)活,薅秧子只管把水挏渾,過后草長得好好的,餓死在伙食團;小兒子王光浦,我喊爺爺,我結(jié)婚時還是座上賓,1990年代后期去世;另有三女,分別嫁到枕頭坪楊家、匯口壩魯家和青玉楊家。

王英琪即我的曾祖父,生有兩女一男。男即是我的爺爺王光湘。二女系王光芳、王光藥。王光芳先后嫁桂香樓徐家、竹林蓋李家,生徐桂林和謝成芳。王光藥嫁竹林蓋雷家,生有二男(雷正育、雷正富)二女(雷正碧、雷正會)。

王國彥娶高壩沙渠里薛家女,王英琪娶長河灣枇杷樹趙家女,王光湘娶東皋灣回蓋趙家女(“高頭婆婆”)。

土司衙署里,“國”字輩的長官司有王國泰、王國賓,“英”字輩的有王英彥、王英杰,“光”字輩的有王光曾、王光錫。

王光湘生有王生后、王生平、王生育(我父親)和王生正。

土司衙署里,“生”字輩的有王生秀、王生杰、王生瑞、王生源。

王生后娶河對面青玉陳家女陳天秀,未生育。養(yǎng)子王金勇已故。

王生平娶東皋灣張家女張紹芳,生王金德、王金澤二子。王金德娶古城張家灣張家女張明叔,生王剛、王勇二男和王芳一女。王剛?cè)⒑訉﹂T面安國山楊家女楊金芳,生王珊珊一女(四川大學(xué)研究生就讀)、王皓一男(西南交通大學(xué)就讀)。王勇娶龍安鎮(zhèn)楊家河楊家女,生女王琴,尚幼。王金澤娶石砍文家壩劉家女劉興碧,生王潤九一男、王倩一女。

王生育入贅李家,生李金平、李金華、李瑞平三男與李金慧一女。李金平娶長河灣河口王家女王曉會,生李君、李婉二女。李君嫁資陽人張清,生張立偉一男。李金華娶平通朱家灣朱家女朱達淑,生李杰、朱勇二子。李杰娶綿陽何家女何蘭,生一男李昊軒。朱勇娶成都金堂朱家女朱晶晶,生一女。李瑞平娶闊達關(guān)壩趙家女趙興燕,生一女李紅棗(華僑大學(xué)在讀)。李金慧嫁射洪人李清茂,生李根一男(留學(xué)澳大利亞悉尼大學(xué))。

王生正入贅安場壩蓬溪移民戶周家,生周元國、周元清、王金華三男與周元會一女。周元國娶安場壩任家女任小利,生有一男一女;周元清娶安國范家山范娟,生有一男一女;王金華娶水田河何家女何麗,生有一女;周元會嫁安場壩歐陽家,生有一男一女。

土司衙署里,惟土通判有“金”字輩的,即末代土通判叫王金桂。土改后就讀于南充革命大學(xué),結(jié)業(yè)后留胡耀邦主政的川北行署工作,1952年3月暴病而亡(有說自殺)。

胡宇林(現(xiàn)年94歲)和王光樹均未提及王光湘是被瘋狗咬后得狂犬病死的。據(jù)胡宇林講是抽鴉片把身體抽垮的。桂香樓和竹林蓋雷家各有一煙鋪。王光樹講到得病的情景,下身流白水半天而亡。他當(dāng)時在場。死時三十九歲。

王光樹還講到我曾祖父王英琪死的情景。做道場時,裔自簿上寫有兩個祖先的名字:王紹蘭、王清蘭(均為音)。祖墳均埋在桂香樓長惠山。1980年代某年春節(jié),父親帶我們?nèi)ド线^墳。棺材露在堰渠里,已經(jīng)腐爛發(fā)黑。父親把紙錢燒在堰渠里。

我爺爺?shù)奶玫芡豕馄忠恢被畹?990年代。我1993年結(jié)婚時他都還健在,相冊里有張照片拍到他——坐在街沿上,穿件軍大衣。這個人1949年前很風(fēng)光,當(dāng)過保長,在桂香樓守卡子,長槍短槍齊備。不知為何土改沒被鎮(zhèn)壓。記憶中他一直都很低調(diào),印象幾近模糊。其子王生鑒讀過書,當(dāng)過生產(chǎn)隊、大隊會計。

2015年5月14日下午,我在竹林蓋王家老屋基外面訪問了王生鑒。從王生鑒口中得知王國彥以上兩代人的名字:王維益、王相玉。

土司衙署里,“玉”字輩的土司有王瑤、王玙、王璣,“維”字輩的有王維世、王維新。

相比我的袁家外公,王家稍顯平淡,像民國時大多數(shù)家族一樣,守著耕讀的傳統(tǒng),沒有什么故事。曾祖父死后,祖父撐不起這個家。估計有那么四五年,從這個家庭內(nèi)部一直傳出某種斷裂的聲音——柱頭的斷裂、椽檁的斷裂。曾祖父去世時端公施的法毫無用處,并沒能讓這個家庭逢兇化吉。祖父迷戀大煙,哪里聽得見什么響動?對于山雨欲來更是一無所知。拐著一雙尖尖小腳的祖母和只喜歡做木匠活的大爸,也撐不起這個家。緊接著便是祖父的死,這個家的徹底崩塌。族人見祖母孤兒寡母的,建議賣掉田產(chǎn),祖母不肯,沒等兩年便開始土改,地主的罪一受就是三十年。

記事以來,王家就是一搭一片的,大爸和祖母一片,二爸一片,我父親和幺爸兩個入贅的人各一片,就像大風(fēng)吹落的枯葉。人各是一片,房子各是一片,從未見到過我外公家那樣的院落和天井。其實他們是有的,且比我外公家氣派,只是土改已經(jīng)把他們趕出來了。四個兒子四個殘片,加上老母親一根枯藤。我家住我婆婆前夫李家的兩間老屋,一間讓給了隔壁的大爸和高頭婆婆。二爸家與胡山林家合住下院子政府沒收的王七老爺家的房子,側(cè)邊開門,金德哥結(jié)婚后分去半間。幺爸入贅到安場壩,寄居周家草屋。是殘片也是胚芽,各自在暗中萌發(fā)。

我已不記得大爸王生后的樣子了。我們叫他大老漢兒。他死時剛滿甲子。煙吃兇了,肺氣腫。記不得人長的樣子,卻還記得早晨起來抽早煙發(fā)出的咝咝聲,長長的。從吸煙聲可以看出他煙癮之大、吸煙之過癮。

我爺爺死得早,高頭婆婆有田地不賣,土改時劃成地主,長子王生后成年,這地主分子的帽子自然要他和寡母共同來戴。我記憶中生產(chǎn)隊斗地主都是斗他們兩母子。高頭婆婆一雙尖尖腳,走路碎步,站在生產(chǎn)隊草房子里,顫巍巍的。后來大隊的批斗會就不讓她去了,只是叫大爸去。不斗就不去,去山里背柴。那時人性扭曲,人情空白,斗高頭婆婆和大爸時,我父親和我二爸就坐在下面,該喊口號喊口號,該抹玉米抹玉米。記不得他們是否也揭發(fā)過。有時我也坐在底下,看戲一般,不懂事,還跟著別的小孩子往臺上扔土塊。

大爸家就住在我家隔壁,早年住的房子有一間還是我家讓出的。后來自家粘了一間,仍住著一隔,到我們長大讀初中了才歸還。那隔屋子在我家廳房進門左側(cè),最先是我大哥住,大哥當(dāng)兵走后二哥住。二哥吃倒床煙把被子燒燃了,就是在這個房間。后半間還回來,做了我家的廚房。與他們家廚房隔個壁笆。壁笆上開了洞,平常遞個碗筷油鹽什么的。那時候每家碗筷都不夠用,缺鹽少醋是常事,來個人客就相互借用一下。煮了好吃的,也遞來遞去?!摆w氏表嫂,來,給你舀一碗丁各子疙瘩,耙和得很。”我婆婆叫高頭婆婆趙氏表嫂。高頭婆婆姓趙,叫王趙氏。她們其實是親家。我隱約記得一點我大爸家尚未粘房子的情形,應(yīng)該是上世紀(jì)60年代后期的某個冬日,兩個婆婆和我們幾個孩子在房子當(dāng)頭的空地上曬太陽,空地上堆著玉米秸。應(yīng)該是初春,有草芽萌發(fā)。

我曾經(jīng)一直不解,為什么大爸家房子外面的三棵櫻桃樹是我家的,每年都是我們在摘櫻桃。原來櫻桃樹對著的房子是我家讓出的。

我大媽是個瞎子,雞目眼,天麻麻黑就看不見了。她收工回來摸著上街沿、摸著放鋤頭的情形我記得很清楚。想起幾乎可以帶出空氣。個子不高,人瘦瘦的,像個影子。有時我就站在我家門口看,看她走路、擱東西、開門、進門。她雞目眼,也不是一點都看不見,也就是嚴重的白內(nèi)障。有時天黑,她絆倒了,發(fā)出的響聲會嚇我一跳。我從不敢攏身去,只是看,或者干脆跑開。

我家其實就是我婆婆家。我父親十三歲就入贅到李家來了。我二爸成家后,以及我父親和幺爸都入贅后,便是我大爸跟高頭婆婆一家。高頭婆婆只心疼老大,一點不愛后面三個,特別不愛我父親和我幺爸兩個小的。她時常為了她的長子和我家爭東西,水撈柴、櫻桃樹、下在外面的雞蛋,什么都爭。她時不時把我家的東西抱回去。當(dāng)時我家窮,娃娃多,我父親看見了會說幾句,會去爭,但從沒再抱回來過。有時高頭婆婆就像個賊,偷我家的東西。一對小腳腳,彎腰駝背的,人瘦,身材倒是蠻好,臉白皙,皮膚也白皙。她是我親婆婆,我父親的親媽,但從我記事到1989年她去世,我從未感覺到她有愛,身上有愛,對我們,對我父親,對外人。身上沒有,眼睛里也沒有。她總是冷漠的,從來不正眼看我們——她的孫子。從挑水路回來,她端個筲箕或者提半桶水,走李何香家園子與她們家豬圈之間的巷子進來,遇見我們就跟沒看見一樣。她把筲箕擱在矮墻上歇氣,也從來不問我們。我們四姊妹從小都是婆婆帶大的,跟這個親祖母沒關(guān)系,但我們有嚴格的家教,見了還是要喊的,只是婆婆前面加個定語,叫“高頭婆婆”,也算是專有名詞。開始不知道,后來才知道——早先我家住在下院子,她家住在高頭院子。不是一家人,每每見到,大人總會說:“快喊高頭婆婆!快喊高頭婆婆!”這個方位詞一加,生分感也就出來了。

大爸和大媽沒有生養(yǎng),引了個古城左家的孩子,叫桂林娃,比我大哥大兩歲。我最早記得的便是他挨打。一個月夜,就在他們家大門外的街沿上。大爸一邊打一邊罵,他偷了挑水路胡階林家園子里的蒜苗。打的動靜很大,我在我家沿街上模模糊糊聽見。小學(xué)畢業(yè)因為成分高未能上初中,任宗翰來跟我大爸做工作,也是在大門外的街沿上。

我大爸會木匠,想必做木工活能讓他得到很多解脫。他不是一般的木匠,是掌墨師。說掌墨師現(xiàn)在沒幾個懂,就是修穿斗式木結(jié)構(gòu)房子的總工程師。三間房,四排散,七柱九柱十一柱不等,柱頭、穿、挑、檁、椽有十幾件,設(shè)計制作后,都要一鋸子一鋸子地鋸,一镚鋤一镚鋤地片,一刨子一刨子地推,然后斗好,上齊栓子,一排散一排散地立起。當(dāng)掌墨師給了大爸很多彌補,特別是本事和威望。無法想象他如果啥都不會,只當(dāng)個地主的結(jié)局。生產(chǎn)隊、大隊修保管室,也是他當(dāng)掌墨師,可以抵消地主成分帶給他的負面影響。另外,當(dāng)掌墨師能混口好飯吃。在食不果腹的年代,能找口飯吃比成分名譽都重要。掌墨師不僅能找口飯吃,還能找口好飯吃,一般都少不了酒肉。有時吃了,還帶一點回家。當(dāng)掌墨師還帶徒弟,徒弟拜師學(xué)藝都會送點情敬。做手藝對內(nèi)心的安撫是我們文人才懂得的,有點類似讀書和寫作。心里有張圖,描好了,一個人便安安靜靜去做。心完全在物件上,能忘卻痛苦。如果說使镚鋤、使鋸子還是體力活的話,那么使刨子、使墨斗、使鑿子更多的就是工藝了。身上出汗,心里安靜,這已是幾世修來的福。我看過大爸給雷家立房子,那陣已是上世紀(jì)80年代初,開放了。他跑梁,提著升子。梁上綁著一只大公雞。升子里裝著麥子、花生、核桃,象征五谷豐登,還有角票和硬幣。“巴上樓梯第一步,主人家大貴大富;巴上樓梯第二步,主人家青云平步……”唱到登上樓梯第九步,他就從梯子上到了房梁。他提著升子站在梁上,又唱起了跑梁歌:“一撒東方甲乙木,二撒南方丙丁火。三撒西方壬子水,四撒北方丁卯土……”邊唱邊走,邊走邊撒升子里的核桃、花生和錢幣。下面的人一陣哄搶。他穿一雙半新舊剪刀口布鞋,偶爾還小跑幾步,跟站在臺上挨批斗時判若兩人。

大約1975、1976年,大隊在張家梁砍了一棵千年老梨樹,大爸帶了幾個木匠去做油榨。那是好大一棵樹,砍樹時我沒在場。等我去時,已經(jīng)起了皮下了料,依舊要好幾人合抱。做油榨比修房子要簡單,然而他們還是在山里做了一兩個月才把油榨做好。我上山去背刨花看見。大爸帶信回來說刨花堆起山了,叫我去背。后來我在幸福院的榨房里看見過那個油榨,已經(jīng)油浸浸的了,安放在一間空房子里,像口棺材。陳安華穿根火窯褲在榨油,不讓多看。在拱橋溝便能聽見他嗨哈嗨哈的叫喚聲,不曉得的還以為他在搞啥明堂。

斗地主斗得不好意思了,又斗我大爸搞資本主義。他無權(quán)參與政治生活,做木活回家只好種自留地。他家的自留地在我家大園子背后,他種青菜,種萵筍,種包心白。尤其包心白種得好,天天傍晚挑糞灌,個頭長得大,心心包得緊,葉子又青又嫩。找不到由頭了,就說他搞資本主義,又拉出去斗。啥資本主義?我記得很清楚,他種的包心白就在我家苧麻地坎上,屁大一塊地,橫豎幾行,總共不到一百窩。

這世界的荒唐總是出自流氓與好吃懶做者的邪惡,又總是讓大爸這樣的無辜者來承當(dāng)。他們啥都不曉得,但也認命。

我大媽死后埋在老槽門,那時我還在讀小學(xué)。老槽門沒有墳,埋了我大媽便有了一座孤墳。埋人那天我沒去,我照常在念書,放學(xué)回來在隔壁吃了頓肉。

我大媽有個哥哥叫陳天培,在公社拖拉機站打鐵。他是個大個子,愛吊清鼻涕,臉上時常都糊的是煤灰,像個搶人的。他是師傅,帶有徒弟,但照樣掄大錘。鐵放在爐子里,他一邊拉風(fēng)箱一邊等鐵燒紅,紅了就夾到砧子上去打。他和徒弟你一錘我一錘,一塊鐵慢慢有了要打的東西的雛形:鐮刀、鏵子、斧頭、栓刀……鐵打冷了,夾回爐膛再燒,紅了再打……打好了最后才放進冷水淬火。我看見很多東西都不是新打的,只是加鋼火。

陳天培每天從河對面半山上陳家來,打了鐵傍晚又回陳家,我時常在龍嘴子或巖背后碰見。他偶爾也到他妹子家住,仍然一臉煤灰,見到覺得又親切又滑稽。擦黑邊上碰見,以為碰見了鬼,會躲起來。

1979年開始給一些人平反,但不包括我大爸。他就一個木匠,又確是地主,自己也想得通。記得省里把劉結(jié)挺、張西挺抓起來,拍了紀(jì)錄片,都攆到公社看。廣播里點了幾個人不能看,就有我大爸。

從“抓綱治國”到“改革開放”,我大爸漸漸淡出了地方政治,淡出了大會小會,當(dāng)掌墨師的名氣更大了。竹林蓋修保管室,枇杷樹修保管室,都是他掌墨。私人修房子,更是非他莫屬。他喝酒不行,煙吃得更勤了,早晨起來蹲茅坑都吃,我上學(xué)路過,總能聽見咂煙的聲音。

我大爸的養(yǎng)子王金勇后來娶了住在我家房背后的胡玉芳。我還記得剛提親時的一個細節(jié)——我們在廚房聽婆婆說起,好奇地問何時結(jié)婚,婆婆說:“早得很!黃瓜才在起蒂蒂?!?/p>

王金勇不是個討厭的人,雖然我們都曉得他跟我們沒一點血緣關(guān)系,但彼此一直都好。他未必聽他老漢兒的話,但一定聽他三老漢兒的話。他一向覺得他三老漢兒有本事、是個能人。他三老漢兒就是我父親。王金勇書只讀了小學(xué),但人并不古板迂腐。記得有一次在大柴林,他跟胡興德唱一支騷歌:“臘月三十夜,我把爹娘盼,爹娘在家中吃臘肉,我和小妹滾一床?!蹦菚r他已到青春期,心里想啥嘴里就唱啥。又一回在梁包上,他給我指涪江在鏨子巖、黃陵廟、長渠壩和古城薛家大坪繞的四個灣,說四川這名兒,就是因為這四道拐得來的。1980年的樣子,黃瓜有黃瓜味了,他跟胡玉芳結(jié)了婚。我那時在城里讀初中,不記得吃過他的酒。第二年就有了水瓶子,一個女嬰。我初中畢業(yè),在家里等錄取通知書,一天傍晚我大爸抱著水瓶子從外面回來,騰不出手開門,叫我?guī)退б幌买v個手。想起,我這陣手里、懷里都還是熱的,鼻孔里都是嬰孩的奶味兒。

記不清我大爸具體死在哪一年。1983年或1984年。我應(yīng)該還沒工作,還在讀書。死在寒假,我在家里。他患肺氣腫,躺在床上,鼻孔里、喉管里窸哈窸哈地響,出氣很困難。他的睡房從他家廳房左手邊側(cè)門進去,有窗。我進去看過,喊過他。我父親也進去看過,喊過他。不記得王金勇在哪里,高頭婆婆在哪里。沒人把他送進醫(yī)院,只是請醫(yī)生來看過。他家的境況不差,看病吃藥的錢應(yīng)該有。他一天兩天地臥床不起,肺已經(jīng)爛成破棉絮,喉嚨一刻不停地拉風(fēng)箱。

第三天他死了,大家都很解脫,放了一餅火炮送亡靈。除了我們幾個侄子和一輩子心疼他的老媽,其他人個個都面帶喜色。他的二兄弟、三兄弟和幺兄弟都到場了,東皋灣的舅老倌也來了,打鐵的舅子也來了——還是一臉煤灰。因為是假期,我自然去送葬了。

我的大爸死了,我想的是他那一背篼做木活的工具——刨子、鋸子、錘子、鑿子、墨斗……再也不跟他了,只有生銹爛掉。

大爸死后,高頭婆婆又活了好幾年。我出來教書了,并不懂事,從未給她買過吃的。我只給我婆婆買,覺得她跟我們從來都不是一家人。她也不關(guān)心我,從未問過我念書、教書的事。

大爸死后,家里就是王金勇頂桿桿,背柴、挑水、耕田耙田、插秧……一切的一切。那時已經(jīng)包產(chǎn)到戶,農(nóng)閑開始挖金。王金勇頂桿桿,高頭婆婆便很少出門,只是聽見她說話、呻吟、罵人、嘆氣,像個幽魂。1987、1988年的樣子,偶爾回家,看見父親把高頭婆婆從屋里背出來,放在街沿上的板凳上曬太陽。一邊曬一邊給換衣裳。高頭婆婆靠著墻,還坐得穩(wěn),脫光上身,吊著兩個干癟的奶子。我在早年的敘事中,把它們比喻成兩片筍殼。高頭婆婆是1989年6月死的。這是一個敏感的月份。父親給我打電話,問我回不回去。外面正在下暴雨,天上雷公火閃。

高頭婆婆死后第七年,王金勇也死了,死于意外。他在坪上自家地里挖槽子金被埋了,掏出來已經(jīng)斷氣,嘴里鼻孔里全是沙。那時我已進城,大哥打電話告訴我王金勇的死訊,我很麻木,沒有回去見最后一面,沒有為他守靈、送葬。以后回去,很多年,坐在我家后街沿上,總感覺王金勇會從坎上他老丈人家下來,背個棕墊肩,或者吱呀一聲拉開后門,露出個扁扁的腦殼。記得他出事前一周,我坐在后街沿上,他從桅桿坪挖金回來,嘆著氣對我說:“兄弟倒好喲,打鐘吃飯,蓋章拿錢,我們臉朝黃土背朝天,不曉得死到哪一天!”

十幾年,從我大媽死算起,也就十五六年,這個家早先的人便一個個死掉了,剩下的都是新人。胡玉芳是媳婦,水瓶子和二女子是新生的,薛金泉是后來上門的。時間就像養(yǎng)豬,一槽趕一槽,只是都有個周期,七八十年換一槽,然而大爸家也換得勤了點,十五六年便換一槽,想來難免不叫人悲哀。

我外公袁朝彥倒霉就倒霉在他的性格弱點:好強不服輸,得意自大,不把別人放在眼里。這是熟識我外公仍健在的胡宇林和王光樹總結(jié)的。他當(dāng)過幾天保長,不屑于聯(lián)系群眾。行事風(fēng)格也很有個性,不愛走路,愛騎白馬。據(jù)說還私藏槍支。他牽涉的兩樁命案太過復(fù)雜,從小到大聽我父親講過多次,我都沒把線索理清。人的名字也似是而非,只記得袁結(jié)子和禿女子兩個諢名。

父親是王家人,講起老丈人的事倒儼然一個抱兒子;其實他也只是兒時見過我外公,未必記得,一切都是聽說的。母親連她父親的樣子都不記得,她父親被押解綿陽時她只有四五歲,她只記得一點她父親在平武監(jiān)獄的印象、被押解綿陽路過老家桂香樓的印象。

出生于民國十九年(1930年)的王光樹比我父親要清楚我外公的案子,在案發(fā)整七十年后的四月的日照里,耳背的他斷斷續(xù)續(xù)地為我講述了命案的全過程。他父親跟我外公要好,那時他已經(jīng)十五歲,很多事情都清楚。

先說第一樁命案。

與我外公袁朝彥同院子的袁耀賢的小兒子袁朝政在城灣石牌坊被人殺害,綁上石頭扔進大河,在沙灣磨坊被人發(fā)現(xiàn)。有人證明,當(dāng)天我外公恰好騎馬進城趕場,于是他成了嫌疑人。

袁耀賢說話結(jié)巴,諢名袁結(jié)子。他二女兒吃長素,背地里與古城鎮(zhèn)鎮(zhèn)長蘇登本嬲起。三女兒頭發(fā)稀疏,諢名禿女子,有古城鎮(zhèn)周逸先入贅當(dāng)抱兒子。抱兒子也算是兒子,是要占女方家產(chǎn)的。尚在縣城念書的小兒子袁朝政見姐夫跟他爭家產(chǎn),堅決不同意,寫抱約那天當(dāng)場撕毀了抱約,將毛筆、硯臺、墨汁撒了一地。周謀為了獨占女家財產(chǎn),找人殺了妻弟。

第二樁命案發(fā)生在椒園子巖背后。何福龍謀害了何遠敏家的女子,也嫁禍給我外公。何遠敏的女子在巖背后淘菜,失蹤了,筲箕擱在半坡上。何福龍與何遠敏家住兩隔壁,何福龍的父親叫何遠志,都是親戚。何遠敏嘴賤,愛說人,當(dāng)眾人羞辱過何福龍,何福龍懷恨在心。何福龍時為少年。此案土改時已查清,何福龍被逮捕。何遠敏后來在巖背后放須籠,又被人踹到河里,他老婆后來也是叫人下藥暗害的。

袁朝彥脾氣不好,徐氏婆婆的唇裂便是他用秤砣打的。他在平武監(jiān)獄關(guān)了兩年,才押送綿陽監(jiān)獄。據(jù)王光樹講,我外公是一個講原則的人,背上背個燒炭的洋油桶,任憑烤烙逼供,就是不招。他只說一句話:“做了的就做了的,沒有做就沒有做?!?/p>

我母親記得一點我外婆帶她去平武監(jiān)獄探監(jiān)的情形,她當(dāng)時四五歲,我外婆抱上她進城,探監(jiān)后便把她放在監(jiān)獄她父親那里。母親回憶說,監(jiān)牢有個窗洞,恰好夠遞個孩子。在這兩三年,我母親時常被我外公和外婆在這個窗洞遞進遞出。我母親還記得她父親被押解綿陽路過桂香樓的情形:她和她同父異母的姐姐趕到桂香樓樓坎上送別。她父親戴了腳鐐,雙手跟十幾個囚犯用繩子串在一起。當(dāng)時的小路從現(xiàn)在的新路頭上下去,經(jīng)過幸福院,從雷家后門外面下溝渠,再走長河灣。見到自己的兩個女兒,被冤枉入獄的父親一定有頗多感慨。自己走了,留下兩個女人兩個幼女……我外公給了我母親一塊銅元,給了袁國華孃孃一攪毛藍線?;蛟S他已經(jīng)預(yù)感到了結(jié)局。

我外公雖然長得牛高馬大,騎一匹白馬,看上去很威風(fēng),其實膽小,稍晚一個人不敢過胡家壩去,就來敲王光樹家的門,叫王光樹的繼父雷從恩送他。他脾氣大,扔過鍋坨漩碾坊里的羅兒。我父親講過,做活路回來飯沒熟要罵人,我外婆因此沒少哭。

王光樹不記得我外公父親的名字了,按字牌該是袁耀賢。袁朝彥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姐姐嫁給了古城寇家寇丙如??芗沂亲龌鹋谧拥?。聽母親說,她寇家姑父去綿陽探過一次監(jiān)?!鞍缸佑修D(zhuǎn)機,管不到好久就要放人”便是他帶的話。

這幾年,我也在想我外公到底是怎樣一個人,會不會原本就是真兇,并非被冤枉,而我父親所說另有結(jié)案不過是為自家人開脫。我也擔(dān)心被訪問的人礙于我的身份不說真話,撿一些好聽的說。訪問胡宇林老人時我就扎咐過,實話實說。訪問王光樹我再次扎咐過。

王光樹說,我外公買白馬、騎白馬是真的。他見過白馬,時常放在田壩里,也不大管,吃莊稼的事時有發(fā)生。他是保長,是發(fā)財人,別個嘴上不說,心里還是不安逸。后來白馬死了(不知是入獄前還是入獄后),被剝皮,扔在楠木樹路邊的茅坑里,臭了兩三個月。王光樹說,手槍他沒見過。這人硬性,在監(jiān)獄再受刑都不招。押送綿陽后的情形不知,估計還是不招。案子查明了,是被人陷害的,綿陽方面?zhèn)餍呕貋斫袦?zhǔn)備接人。等古城寇家女婿去接人時,監(jiān)獄方面突然說人沒了,得急癥死了,拉到北門外頭埋了??芗遗鰶]敢多問,去北門外燒了幾張紙。據(jù)說是周逸先見案子有轉(zhuǎn)機,害怕露餡兒,下綿陽買通獄卒下了毒。

王光樹還講到一個有趣的細節(jié)——我母親出生時請了縣里的接生婆(他叫取生婆)到胡家壩。取生婆進門時被狗咬了。

還有兩種可能:一種是真得急癥死的,并無人下毒;一種是壓根兒就沒死,被抓了壯丁,去了臺灣。寫《老屋》時我就想這么寫,1980年代有了回音,還寄錢回來。

我二爸叫王生平,我們叫二大大,1949年左右娶了城郊東皋灣一張姓女子,生了王金德。因為政權(quán)更替,參加過地方部隊去藏區(qū)剿匪,土改劃成分享受優(yōu)待,劃了個中農(nóng)。我二媽媽出生富農(nóng),反倒拖累了他。同胞兄弟的成分劃分也可以區(qū)別對待,可以看出土改政策的機動性。我從未看見二爸挨批斗,他一直都是生產(chǎn)隊喂牛喂豬,頂呱呱的人,話不多,一桿長煙袋,小車不倒只管推。臺上斗他母親斗他大哥,他只是埋著腦殼撕玉米、抹玉米,埋著腦殼搓草繩、打草鞋。他使牛使得好,種莊稼也是把好手。他們家住下院子,離我家稍遠,早年的記憶不是很多。

生產(chǎn)隊開會斗過二媽媽,大隊開會也斗過。她個子不高,穿一身黑,包一條黑帕子,站在五類分子中間。她叫張紹芳,挨批的名頭是富農(nóng)分子。她也是命苦,民國二十三年(1935年)父母都死在張國燾的鍘刀下。胡家壩人少,姓胡的都根正苗紅,沒攤上一個五類分子,挨批斗的只有高頭婆婆、大爸和二媽媽三人。后來不斗高頭婆婆了,臺上便只剩大爸和二媽媽。一度我很納悶,為啥他倆不是兩口子?因為挨批斗,二媽媽跳過一次河。她并不想死,沒有一頭扎進深潭,只是滾在淺水處把衣裳打濕。第一個沖下河去的是二爸,把他的女人從水里拉出來,一邊拉一邊罵:“你這個瓜婆娘,想死,大河又沒有閌蓋蓋!”

二媽媽皮膚白,長得慈眉善眼,長胖了像活菩薩。老了果然信佛,吃長素,給寺廟捐錢捐物。我受益于她的慈善便是上初中時,得到過她的幾毛錢。大兒子王金德早已成家,小兒子王金澤也初中畢業(yè),看見我家兩個人掙工分、五個人吃閑飯心生同情。我寫《老屋》時她還健在,回去看過她,兩只眼睛都已失明,吃飯解手都靠摸。早先她還看得見一點,我去時她還幫著家里摘個菜什么的;后來就完全是個瞎子了,但耳朵靈,聽得出我的聲音,叫我李金勇,叫我喝水。當(dāng)時她家還沒修樓房,住在曬壩邊,屋里蒼蠅起坨坨。我看見她坐在蒼蠅堆里,冷飯團喂到嘴邊,蒼蠅才飛開。

我一直在外面讀書,跟二爸打交道少。大爸死,是他給凈的身、穿的衣裳;我父親死,也是他做這一切。他不怕死,也不覺得無書人(四川話,惡心人)。不說是自家兄弟,就是旁三外人,他都是帶著感情在做:專注、虔敬、不折不扣。每個地方都有一個入殮師,胡家壩就是我二爸。他懂,從大的禮數(shù)到小的忌諱,每個環(huán)節(jié)都錯不了,像生來就是做這事的??磯灥匾矔?,挖金坑也會,當(dāng)?shù)貑试醾鹘y(tǒng)那一套他都懂。他在棺材邊料理我父親的后事時,安靜的樣子就像是在他睡著的三弟身邊編背篼。他不說話,悄悄做,輕輕擱,生怕吵醒了他愛失眠的三弟。

2004年6月2日上午我接到電話,說我二爸得腦溢血在縣醫(yī)院。我趕到醫(yī)院,他已經(jīng)不省人事,在病床上側(cè)躺著輸氧。他的兩個兒子三個孫子都在。已經(jīng)照過片了,顱內(nèi)血管破裂,血出得多。說是頭天下午在龍嘴子田蓋上剔樹突然暈倒,當(dāng)時沒有送醫(yī)院,第二天才送醫(yī)院。我什么都沒說,在病房里站了會兒就走了。二爸呼吸困難,張著嘴像個哮喘病人出氣,樣子有點嚇人。我那段時間一直抑郁,身體也虛弱,在醫(yī)院的電梯里還在做深呼吸。

回家的路上,揮之不去的是二爸端一碗米干飯來我家找我父親說事的情景。一只當(dāng)時已沒人愿端的土碗,米干飯上頂一攣酸菜。不是吃飯的鐘點,他不是看牛才回來便是在梁包上薅草才回來。父親四兄弟里,數(shù)二爸命最苦。我父親五十歲上下開始享福,西裝革履,油頭粉面,天天吃香的喝辣的,聽收錄機,自家的事自己做主。二爸不行,他和二媽媽跟小兒子過,小兒子兩口子當(dāng)家,他們只管干活。我父親還找他二哥耕地、耙田,自己站在田埂上看。我父親站在田埂上看二爸耕地耙田的樣子,讓我想起他們的老子王光湘,傳說他就是這樣站在民國的田埂上看雇工種田的。

6月3日妹妹和二哥從射洪回來看二爸。人已被拉回家,還有一口氣,擱在曬壩邊的保管室里,一幫親戚守著,說話嗑瓜子,沒有人太在意奄奄一息的人??此茦O痛苦,其實已喪失意識,不曉得痛苦了。妹妹和二哥看過二爸,6月4日上午便往回走,誰知剛走到煽鐵溝,二爸就斷氣了,他們又只好掉頭回來。大哥開了吉普車回來,守靈守了通宵。我在吉普里瞇了兩個小時。

以下是我6月6日補寫的日記:

六四過了。二爸死在六四的正午。兩天前患了腦溢血。六四的大半天和整晚,我都在長桂老家。繼3月參加我連襟母親的葬禮,這又是一個。葬禮大都相似。燒紙啊,守靈啊,磕頭啊,開孝啊,戴孝套或包拖拖孝,哭泣啊,忙碌啊,吃啊喝啊,打麻將啊,熬夜啊……不一樣的是天氣,季節(jié)、陽光、棺材,人們臉上的表情,粗大的麻繩,綠油油的青篾,樹木一樣的杠子,無精打采的端公和支客師……

三年后的初春,二媽媽也走了。3月6日走的,3月8日埋的,埋在桅桿坪。下葬當(dāng)天,我在博客上發(fā)了圖片,次日還寫了博文《春葬》。送葬的情形記得一清二楚。春雨過后,山林、田埂、麥田和油菜花都濕漉漉的。草芽還沒發(fā)起來,田埂是棕色的,竹林蓋、安場壩后坪上有大片油菜花。別人都在埋人,將百米之外挖金挖出的石頭傳到墳上壘墳,我卻滿桅桿坪跑,四處拍照。我完全忽略了二媽媽,被夜雨后初春的美深深地吸引。我知道,這吸引里有自然之美,也有故土之情。

從二媽媽的新墳西望,不遠坎上便是高頭婆婆、大爸和王金勇的墳。大媽的墳在山頂老槽門,她是一個未被王家接納的孤魂野鬼。

一個女人出生在了世界上,不是她自己的功勞,也不是她自己的罪過。她的父母民國二十四年就死了,死于張國燾的刀下。剛才在酒席上聽一個老人說,死后無人收尸,田鼠把兩個耳朵都啃光了。她的父母,估計死的時候還很年輕,而她還不滿八歲。余下的七十二年是怎樣過來的可想而知,其中有三十多年我是目睹了的。今天她死了,躺在杉木棺材里,一團兒的根兒(川西方言:蜷縮著很小的樣子)。她的小兒子喊著媽、媽,把嘴巴張開,我給你喂點金。她的大兒子站在旁邊望著,滿臉樹皮,土白布孝帕遮去半塊臉。靈堂就設(shè)在她們家廚房,過去她天天出出進進的地方,早先是生產(chǎn)隊的保管室,她挨批斗的地方。釘棺前,我透過香火的微光隱約看見她的臉,瘦小、干巴。

上面是我《春葬》開頭的一段,算是對二媽媽的紀(jì)念。

二爸的長子王金德,1949年前后出生,是我們同祖父的弟兄里最年長的。我跟他關(guān)系近,是因為他在生產(chǎn)隊拉板板車——進城拉大糞,我經(jīng)常坐他的板板車。我們叫他“王司機”。板板車就是架子車,驢拉,人把著在地上走。拉車的驢分給我家看,父親又分給我看,每日記三分工。早晨天不亮放出去,早飯后收回來去拉車,拉車回來我正好放學(xué),又放到河壩里看。這樣,我跟“王司機”有了雙份的關(guān)系。王金德拉板板車那陣已經(jīng)結(jié)婚,娶的是古城張家灣的張明淑,生有兩男一女。

我在縣城讀初中的三年,正是“三中全會”后抓生產(chǎn)的時候,也是大集體最后三年,需要的糞水多。金德哥天天拉糞,每周三給我和讀高中的二哥帶水菜。那時候大哥當(dāng)兵,我和二哥、妹妹三人都在讀書,吃不起新鮮菜,頓頓靠水菜、腌菜下飯。星期天上學(xué)不能把一周的菜帶全,多了會餿,吃到星期三,“王司機”再帶。板板車上掛兩個泡菜瓶子,走起來一挼一涮,嘀咕嘀咕響,那個場景我再熟悉不過,現(xiàn)今還時常夢見。糞車停在中學(xué)外面李家門口,金德哥進后院舀糞、擔(dān)糞去了,我看見車上的泡菜,自己取走就是。泡菜瓶子是分開的,我的是我的,二哥的是二哥的。看見自己的泡菜瓶子,都是很親切的。驢子拴在街邊桉樹上,再熟悉不過,走過去摸一摸,說句話,眼淚滾蛋兒一樣落下。初一初二還坐過金德哥的板板車,騎在糞桶上,從西街到東門,從報恩寺到城灣里。那時候,報恩寺門前那棵皂角樹已經(jīng)長得遮天蔽日,四月的翠綠和冬日的蕭瑟我還有印象。到初三我便不再坐糞車了,覺得丟人。想象自己騎在糞桶上從城里到桂香樓,或者從桂香樓到城里,驢子在前面走,金德哥把著車在地上跑,中間有兩個小時的光景。糞桶雖然蓋著蓋子,墊著谷草,但碎石路很容易蕩出糞水,看見比聞起更惡心。

金德哥的兒子王剛腦殼上還有一對雙生兒,生下來沒幾天就死了,埋在底下河壩里桐子樹坎下,上面壓著三四塊大石頭。好幾年,我看驢子過,都是膽戰(zhàn)心驚的。特別到擦黑邊,生怕從石頭下鉆出鬼蛋子。也有大點的孩子不怕,用木棍去刨沙、去挑石頭下的破布。直到漲過洪水,沖了河壩,石頭和破布才徹底消失。

或許就是那段時間,他妻子張明淑死過一回,喊不答應(yīng),金德哥把雷管點燃扔在床底下,才把她震醒。

我爺爺去世時,幼子王生正只有兩三歲,母親王趙氏沒有盡到母親的責(zé),長兄王生后也沒能當(dāng)父,是二哥王生平和二嫂張紹芳盤大的。在兄嫂手下過日子感覺如何,從未聽幺爸講過。也就在我父親進李家門的那個年齡——十三四歲,我幺爸便進了安場壩周家的門。周家是從川中蓬溪過來的移民戶,只有兩間草屋,獨女周桂英還是個孩子。未成年就抱給下方人周家,也是不得已。家道一落千丈人無情,時代變革無奈,地主娃娃一夜變蝦爬。

我記得幺爸已是上世紀(jì)70年代初了,他已經(jīng)生了長子周元國,草房子也換成了木房子。幺爸入贅沒有改姓,應(yīng)該是時代變了,不興寫抱約了。周元國和王剛生在同一天——老輩子和侄子,是這個家族的一件趣事。

兒子就是兒子,哪怕不曾吃過母親的一口奶,不曾受過母親的一句好話,兒子依舊會回來認自己的母親。安場壩離胡家壩近,走鏨子巖小路更近,有大凡小事或逢年過節(jié),我們總能看見幺爸回來。兄弟家見面不冷不熱也是親情,彼此看上一眼,說句話,喝杯酒,不見得血脈有多激烈地交融,但總能見到一點濃于水的蒸汽。幺爸回來看母親,看不出是孝道使然還是有一份戀母的殘情。

幺爸也跟大爸學(xué)過木匠,修圈修房子都沒問題,在當(dāng)?shù)匾彩怯忻恼颇珟?。有時三兄弟一起給人修房子,大哥自然是掌墨師。我父親就是再聰明——人稱土博士,再自以為是,在做木活的手藝上還得認可他大哥。大爸成分高,遇到搞階級斗爭的風(fēng)頭上不敢請,就請我幺爸和我父親,但掌墨師該把的關(guān)還得由他們大哥來把。

我記憶最深的是幺爸的自行車。舊是舊,但騎得滴溜轉(zhuǎn),停在我家院壩里,支架撐起來,輪子還在轉(zhuǎn)。我大哥二哥都是靠它學(xué)會騎車的。幺爸一過來,他們就把車推去生產(chǎn)隊曬壩學(xué)。

我喜歡幺爸來,不是喜歡他別的,是喜歡他的自行車。早先是喜歡看,后來是喜歡學(xué)。最重要的一點,是幺爸準(zhǔn)我們騎;就是絆了跤,把自行車哪里摔壞了,他也不罵我們,只是動手修好就是了——滑了鏈安鏈條,龍頭歪了正龍頭,護鏈殼脫了上顆螺絲緊一下。他反騎在龍頭上,睜只眼閉只眼正龍頭的樣子我記得很清楚。我有時摔破了膝蓋或者手肘,挨了父親的罵,幺爸就幫我擋駕,說學(xué)車哪有不栽跟頭的。

有一次我在生產(chǎn)隊曬壩學(xué)車,已經(jīng)不要人掌了,學(xué)得要會不會的,也是癮最大的時候,但總還差點火候,不會轉(zhuǎn)彎,一轉(zhuǎn)彎重心就偏,龍頭就扳不過來,不是直戳戳撞墻,就是眼睜睜摔倒。應(yīng)該是1976、1977年的時候,我已經(jīng)長高了,不再騎三角杠。

我最高興的是幺爸把車放在我家?guī)滋臁_@或許是大哥的主意,他那陣初中畢業(yè),在大隊專業(yè)隊抬田改土,和幺爸說得上話。車子擱兩三天幺爸就會來騎走,我白天沒空,晚上便推到月亮壩去學(xué)。在月亮壩里學(xué)車看不實在,有點飄忽,恰是這種飄忽讓我學(xué)會了轉(zhuǎn)彎。

在放學(xué)的路上碰見幺爸騎自行車,順路的話就搭一截。他騎車的手藝一點不遜色于他做木活的手藝,爬坡上坎,過橋過溝,總是很慢很細心,坐在車上幾乎感覺不到顛簸。他會擇路,特別是雨后,只要有車轍他都敢擇,路邊的草莖也擇,車騎在上面跟騎柏油路似的。

1976年國慶,父親帶我們兄弟仨去給幺爸家背水撈柴。那年松平地震,幺爸撈的浮柴堆成了山。從龍嘴子過河,走鏨子巖小路。那次過后,我才對幺爸家的住地有了方位感。他們家住在大河拐彎的一個臺地上,再往下是回水和懸崖,一條在懸崖上鑿出的棧道把安場壩與長渠壩連通。之后趕古城走到黃陵廟,我便能準(zhǔn)確地找到他們家的房子。

幺爸入贅的是一戶貧農(nóng),自然在階級斗爭中沒受什么傷。就我的感覺,他應(yīng)該是不諳政治、不諳階級斗爭的,如果要說有什么陰影的話,也是被叫著“地主老婆子”的母親和時常挨批斗的大哥間接帶給他的。不諳政治的人,多少有點耍性。幺爸會喝酒,會打川牌,會聽?wèi)?,在兄弟四人中只有他會耍。包產(chǎn)到戶后,他隔三岔五會上平武或下古城去打牌?;及┳鍪中g(shù)后,他買了電動三輪車,逢場天便騎到古城去打麻將。

1987年跑廣東,我借過幺爸兩百塊錢。那時他挖金,攢了點錢。廣東沒走攏,錢花光便打轉(zhuǎn)身回來了。賬是我父親還的。幺爸也不富,我借錢時四個孩子都沒長大,但他沒打一點摁騰(四川方言,猶豫的意思),我很感動。

我在闊達教書的時候,幺爸說過把他家老三轉(zhuǎn)到闊達來讀書,我沒有拒絕,我只是說老家長桂的教學(xué)質(zhì)量比闊達好,從考學(xué)的角度講不劃算。老三沒來闊達,在長桂讀完初中沒有考上師范,便當(dāng)兵去了。

印象中幺媽要比幺爸小很多,應(yīng)該在十歲上下。我們叫她周桂英孃孃。她有點弱智,四川話叫瓜,見人愛瓜笑。她不管事,除了掙工分做不來什么,好在家里有老人,里里外外都幫著打點。

幺爸六十多歲患直腸癌做手術(shù)回來,我過河去看過他。我查了博客,是2006年3月4日。

坐摩托去安場壩看我幺爸。幺爸在烤火。又是木樓,又是癌,又是春天的陽光。我已經(jīng)沒了恐懼。母親、金德哥、玉芳姐。王剛也在……回來的時候步行到桂香樓,有母親同路。我在枇杷樹拍了櫻桃花,在泥窩里拍了梅花,在桂香樓拍了春天的田野(有過去我家的)。

三年后又去看過一回。幺爸的病發(fā)了,快不行了。在他們家虛角樓。幺爸被幺媽牽出,坐在炭火邊,瘦得皮包骨頭,說話連一點陽氣都沒有。大地震之后的冬天,重建尚未開始,到處還是廢墟。照說我是不敢面對的,但還是面對了。我沒說一句安慰的話,只是看看,算是告別。

又是春天。我在博客里查到了幺爸去世的日子——2009年3月27日,海子忌日的第二天。博客記了,我是一點印象也沒有。我只記得出殯的情形,我站在街沿上用手機攝像。我還草擬了悼詞。出殯的場面不大,但儀式齊全,法事做得細,沒敢敷衍。蓋棺的紅布很鮮艷,大紅公雞很熊實,足以避八輩子的邪。掩棺、下棺我都在場,該做的過場也都做了。幺爸是久病,又是絕癥,葬禮上沒有人哭沒有人慪,我稱之為《歡騰的葬禮》:

幺爸死了。周五傍晚坐大哥的車去,守了通宵的靈,中間還草擬了悼詞。幺媽一直都是笑呵呵的,三個兒子和一個女兒也都是笑呵呵的。老二周元清在成頭。一個久病的人死去,大凡都是這樣。幺爸的幾個兒子媳婦都很孝順,見了我們也都哥哥姐姐地喊,他們或許在事業(yè)和經(jīng)濟上不及我們弟兄,但人情味要比我們濃。老大周元國的媳婦是個喜樂神,下葬燒紙的時候還在裝哭,哭得哈哈大笑。老二的媳婦長得端莊大方,人意穩(wěn)重,里里外外一把好手。老三的媳婦漂亮、溫柔,任何時候都顯得很嫻靜。沒有看見老四的女婿,聽說出門打工去了。

葬禮在周六上午九點舉行,知客師是我熟悉的知客師?!鞍矆鰤巫畈蝗钡氖莿诹??!敝蛶熣f。蓋棺、綁棺、出殯,輕松一袋煙,自始至終玩笑不斷,一片歡騰。我用手機拍下了出殯的全過程,回來看再一次感受到了歡騰。

“歡騰的葬禮”決不僅僅是詞語搭配的智慧,而是人們面對他人死亡的一種態(tài)度。我想不只是今天,從古至今都是這樣。只有自己的死亡才是死亡,別人的死亡與自己無關(guān)。

我婆婆是長河灣枇杷樹王家女,就字牌看,也是從土司家族分支出來的。她是“英”字輩,與我曾祖父同輩,但我從不知道她在娘家屋里的名字,問我母親,也不知道,只知道她叫李生王——嫁到李家后改的名字。小時候見過她的私章,哈口氣蓋在紙上就是“李生王”。她母親是縣城何家女。

婆婆有個姐姐,小時交給城里何家,姓何,我喊姑婆,我1978年進城讀書住在她家,當(dāng)時還在,不久便病逝了。我記得她的小個、白皮膚和缺了牙的嘴,戴一頂網(wǎng)狀細格的黑絲帽。姑婆得的是腎病,雙腿浮腫,臉也浮腫,腫起來更白。

婆婆有個弟弟叫王英烈,我母親唯一的舅舅,1950年代死于意外,生有獨女——我們的王光秀孃孃。

我婆婆生于民國元年(1912年)正月十四,青年時代也在民國度過,養(yǎng)成了一些民國人的習(xí)性,比如吃水煙。婆婆那雙不大不小的腳是時代的見證——裹了又放開。婆婆洗腳的時候,剪腳趾甲的時候,我總愛去看。它們不大不小,成條形,既不像我們自然生長的腳,也不像高頭婆婆纏過的尖尖腳。婆婆吃水煙,把水煙和水煙袋放在灶窯里,架火的空隙裝一袋,用火鉗夾了火子點燃吃幾口。女人家吃水煙,是一道民國風(fēng)景。

我在《老屋》里較為詳盡地寫過我婆婆的身世。她大約是民國二十二三年嫁到胡家壩李家的。婆婆不止一次對我講到她新婚喪夫的民國二十三年(1935年)。那年她二十三歲,開始在李家守寡,無后。四年后,也就是民國二十七年(1939年),袁朝彥上了李家的門,并于第二年冬天有了我母親。

在我的記憶中婆婆一直都很能干,父母在生產(chǎn)隊掙工分,家務(wù)事全憑她一個人,做飯、掃地、掐菜淘菜、砍豬草煮豬草喂豬、推磨打米,一樣不落。六十幾的人,挑一挑水走河壩里上來不換肩。再上些年紀(jì),就半桶半桶地挑。我在《三處水磨坊》里寫到跟婆婆去長石壩推磨的情形。

婆婆于1986年清明前兩日故去,是清明當(dāng)天下葬的。清明時節(jié)雨紛飛,送葬的隊伍從我家老屋前面的院子出發(fā),繞道生產(chǎn)隊保管室的曬壩和九勝家門前,再經(jīng)過我家吊腳樓后面,走大柴林里上到上桅桿坪坪的機耕道。我寫的悼詞。我念的悼詞。毛筆字,幾分錢一張的化亮紙。我清楚地記得,悼詞貼在金門上,金門凹槽的門齒使悼詞富有立體感。

婆婆死了,睡在提前二十年為她打好的棺材里。她的背駝得厲害,我擔(dān)心她睡不平,柏木板會把她那把老骨頭硌疼。她不能側(cè)臥,她的背底下一定墊了軟和的東西。我站在棺材邊上,透過棺材蓋斜出的口子跟婆婆告別。婆婆的臉瘦小、干癟,但安詳。

婆婆百歲那年,我寫過《辛卯清明憶婆婆》紀(jì)念她,也是想讓她活在紙上。

我們姊妹四個,婆婆對我最好。我的小名就是她取的。1987年我因“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從南壩貶到水晶,把名字改成小名,也是對她的紀(jì)念。那時,她剛剛過世一年。聽婆婆說,我三歲前長得瓜俊,人見人愛。三歲那年得了場大病,一下子變得面黃肌瘦,到處找人摸食,撿藥吃也不應(yīng),父母都死心了,連“反正前頭有兩個了,帶不帶得起看他的命了”這樣的話都說了,是我婆婆不甘心,說“娃娃盤這么大不容易”,把我?guī)нM城住在她姐姐家,然后上縣醫(yī)院醫(yī)好的。多年以后,我已經(jīng)出來教書了,婆婆對我說:“你是個菜蟲,小時候最愛吃菜,你是把豇豆子熬洋芋吃多了?!?/p>

我是婆婆救活的,自然最得婆婆的愛。四五歲時,父母要把我交給桂香樓街上徐福信家,我婆婆堅決不干。十一歲時,父母又要把我交給城里一位姓李的成都知青家,我婆婆還是沒干。

婆婆最愛我,最疼我,她的愛至今都還留在我的身體里,夜深人靜的時候我能夠清楚地觸摸到。遇到特別感傷特別絕望的時候,遇到拷問愛的時候,婆婆便會站出來,給我依靠。毋庸置疑,婆婆是這個世界最愛我的那個人,甚至是這個世界唯一愛我的那個人。夜深人靜,孤獨無助,一個一個推敲你遇到的人、經(jīng)過的人,只有婆婆給我的不是背影。

我十七八歲愛上文學(xué),一輩子寫字,也是我婆婆結(jié)的緣。很小的時候跟婆婆睡,后來跟二哥睡,婆婆天天在床面前砍豬草,天天給我們講故事。我一輩子都記得她講的《吃人婆》《趙巧送燈臺》和《夜明珠》……我寫過這些故事。我睡在床上,婆婆一邊砍一邊講,她以為她只是在哄我們睡覺,她不知她是在把甘露灑入我的心田,她不知道她是在啟蒙一個作家。有時砍著砍著,講著講著,她就睡著了,我從蚊帳里探起身看婆婆,看見的是她的背影——駝背的背影,在昏暗的煤油燈的光線里。

婆婆對我寫作的另一種影響是語言。她的語言特別豐富,不管是說話還是罵我們。我會說的很多方言,都是從她嘴里學(xué)來的。她的發(fā)音也很地道,胡豆一定是“hu豆”,而不是“fu豆”;水壺也一定是“水hu”,而不是“水fu”。她罵起我們更是一套一套——短命的、天殺的、挨炮火的、啃沙的、跌河的、筑巖窠的、挨千刀、砍腦殼的……但我從沒聽見婆婆罵那些鄉(xiāng)俚臟話,特別是罵女娃娃的話。

我父親排行老三,原名王生育,入贅李家后隨我母親姓李。生于民國二十七年(1939年)農(nóng)歷十月,卒于2002年農(nóng)歷正月初八,雨水,享年六十三歲。

我父親是王光湘四個兒子當(dāng)中最聰明、也最有出息的。也可以說是五服內(nèi)“生”字輩中最有出息的。當(dāng)了一輩子農(nóng)民,年輕時吃了出生的虧,中年遇上改革開放,如魚得水,由生產(chǎn)隊記分員升任隊長,撤銷公社建鄉(xiāng)后,當(dāng)過兩屆人大代表。他的“豐功偉績”,我在悼詞里一一列舉了。他搞經(jīng)濟也搞得有點明堂:淘金,跟廣東人做金生意,合股挖窩子、開槽子當(dāng)金老板。1986、1987年到1991、1992年,是他挖金的高峰期,也是他跟黃金打交道最多的時候。我大哥二哥,堂兄王金德、王金勇、王金澤,包括李家兄弟李金全,都跟他淘過金、掙過錢。我讀師范回來也跟他挖過河浪子、抬過窩子,教書過后還跟他挖過槽子。當(dāng)萬元戶是他的理想,最后也當(dāng)?shù)搅耍珱]見到現(xiàn)錢,是以存金的方式當(dāng)?shù)降?。貨幣貶值,金價跌漲,他這個萬元戶起起落落。

出生的局限性,以及真刀真槍的階級斗爭,教給了我父親一種圓滑世故的處世哲學(xué)——“打鬼隨鬼轉(zhuǎn)”。不是他發(fā)明的,是中國人自古便有的生存哲學(xué),他捕捉到了。因為這個,他老來坐在后門外的長凳上夸口:“階級斗爭、生產(chǎn)斗爭和科學(xué)實驗三大革命運動,我都經(jīng)受住了!”他吃到了逢人說人話、逢鬼說鬼話的甜頭,便認定這樣做是他的聰明才智;我們長大了,又在我們當(dāng)中推廣。

父親是個小人物,但他卻結(jié)交了不少“大人物”。我記得的公社書記李恩寬、張子善、吳志均、席孝友他都交往過,好幾個副書記、武裝部長他也交往過。他跟1970年代長河灣的紅人、學(xué)大寨的帶頭人錢元亨交情甚篤,伙食團最困難的時候錢給他分過一塊牛油。他跟本隊的任忠仿交情好,只因為任是大隊革委會副主任。實話說,因為父親的這些關(guān)系,高頭婆婆、大爸和二媽媽少挨了不少批斗,至少沒挨過槍托。

寫作以來,我寫父親寫得多,尤其他病故之后。算不上蓋棺定論,但絕不是只說好話,都是些真實敘事,評價也真實。但也是從我真實的記憶與感覺出發(fā),從我的價值觀出發(fā)的。

我在《懷念與審判》的結(jié)尾寫道:

現(xiàn)在好了。寫下這些文字,我和我父親的所有的緣分都了結(jié)了。懷念,或者審判,都是一種交代,一種了斷。我在懷疑我父親的同時,也深深地懷疑我自己。在我們這樣一個有著深厚漫長的集權(quán)與專制的歷史的國度,作為一個集權(quán)與專制的受害者和反思者,審判父親是耐人尋味的,也是別有用心的。

這是真實的感覺與認知——首先是感覺。從記事以來,父親對我都是個威脅。他像塊石頭壓著我這棵草芽,不讓我生長,不讓我說話,不讓我思考。他從未讓我跟他平起平坐過。他的觀念就是不平等。

最早有關(guān)父親的記憶便是在曾家門上劃一個疙瘩柴。他劃,大哥二哥背,我遠遠地站著看。那是1966年大洪水過后撿的疙瘩柴,照此推算應(yīng)該是1967、1968年的光景。

下一次鮮明的記憶是公社通報林彪事件的當(dāng)晚,父親開會回來,從廚房拿出菜刀,劃開了神龕上的主席像,把林從毛的身邊拿下。當(dāng)時我睡得夢兒糊涂的,爬起來看。菜刀未必就是父親的立場,清除林是政治的要求,也是父親對打鬼隨鬼轉(zhuǎn)的處世哲學(xué)的踐行。

父親跟得上形勢,愛看壩壩電影,只要放電影,再遠再累都要去。他不只看,還動腦筋分析,給別人解說。父親看電影就是讀書,不僅能從中看出黃金屋和顏如玉,還能從中看出人情世故以及階級斗爭的新動向。

父親有文藝細胞,我聽見他軋馬草時唱過《敖包相會》。大哥當(dāng)兵后,他在與大哥的通信中寫過詩,勉勵大哥在軍隊這所大學(xué)里好好鍛煉,當(dāng)個排長連長,轉(zhuǎn)業(yè)回來好做官。一首詩總是配搭一袋黑木耳和一袋香菇,寄往石家莊郊外正定縣的一個軍營,指望有精神和物質(zhì)的雙重效果。

我1978年小學(xué)畢業(yè),考上了古城中學(xué),是我縣城的表叔主動把我轉(zhuǎn)到平武中學(xué)的。表叔在平武中學(xué)當(dāng)工人,沒什么背景,完全靠死攪蠻纏。

要說轉(zhuǎn)學(xué)的效果,我覺得有兩點,一是啟蒙了我的人身自由——我不住校,住表叔家,可以不受作息時間的約束;二是縣城的女生穿得好看,長得好看,讓我遮在皺皺巴巴的藍咔嘰衣裳下面的青春期特別地洶涌,同時也提升了我的審美。

父親人格里的東西很深很豐富,這是他變故的家庭和不幸的童年造成的。他不是缺失母愛,是根本沒有母愛。他有家有兄弟,卻是個孤兒。他人格里有一個孤兒的自卑,一個黑暗處,又有種偽裝的強大,企圖遮蔽自卑。

發(fā)生在父親身上的兩件事可以帶我深入到他的多少有點病態(tài)的內(nèi)里。第一件事發(fā)生在1976年冬天。早晨起床,一家人在火塘一邊穿鞋襪一邊聽廣播,聽到“豐衣足食”這個成語,他叫二哥解釋,二哥解釋不了,他就叫我解釋,我解釋不了,他就不讓我去念書。二哥上五年級,我上三年級,照理應(yīng)當(dāng)追究二哥而非追究我。我沒把父親的話當(dāng)真,吃了早飯背上書包照樣上學(xué)去了。誰知走到路口青皮樹底下被出早工的父親看見,他丟了扁擔(dān),從麥田里沖過來攆我、吼我,當(dāng)真不讓我上學(xué)。我平常最怕父親,他說一我不敢二,但這次我沒聽他的,我拔腿便跑,一邊跑一邊罵他神經(jīng)病。父親為什么跟我較真而不跟二哥較真,我至今也理解不了。這不合邏輯,給了我反叛的理由。我在絕望的狂奔中第一次罵了父親臟話。更不合邏輯的是,晚上回家他并沒追究,像是壓根兒沒發(fā)生早上的事一樣。

第二件事要嚴重得多,意義也要大很多。大約是大哥當(dāng)兵走后的第二年臘月,即1979年臘月,父親要離家出走,沒有商量的余地。他要出門去當(dāng)木匠,已經(jīng)收拾好做木活的工具。我不知道為什么,不知道父親和母親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事。父親埋頭坐在火塘里,第二天天一亮就要出發(fā)。母親挽留無效,流著淚說:“你實在要走,也要把平娃子叫回來,說清楚了再走。”或許父親和母親之間并沒發(fā)生什么大事,父親只是厭倦了這種臉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想當(dāng)個“跑攤匠”,自由自在的。也有可能是父親沒有從根本上融入母親的家庭,一直擺脫不了寄人籬下的感覺……這僅僅是推測,沒有人敢問他。他坐在火塘里堅持要離家出走的樣子很萎靡?;鹛恋幕鹂煜?,有種絕望的氣氛。我只聽見母親在說,父親已經(jīng)無話可說了。我沒有態(tài)度,二哥和妹妹也沒有態(tài)度。我已經(jīng)找不回當(dāng)時的感覺了,好像既不希望他走,也不希望他留。母親把墻那邊的胡玉國叫過來,把一把手胡玉元、保管員胡玉培都叫來了。胡玉國跟父親走得近,在母親看來,他說話父親會聽。記得是個早上,院壩打掃得很干干凈凈,彌漫著慪火灰的氣味,幾個人坐在火塘里比前比后地說,比前比后地挽留?!拔页鋈ブ皇亲瞿净?,又不是不要他們了。掙不到錢不要他們管;掙到錢了就寄回來,供娃娃們念書。”父親把腦殼埋在胯襠里,對勸說的人說。我坐在一旁聽,腦殼里浮現(xiàn)出一個走村串戶的木匠的形象。

不知是聽了別人的勸告,還是自個兒想通了,父親最終沒有離家出走。第二年臘月,大哥回家探親,一家人都高興,圍著桌子吃飯,我猛然記起了那個敏感的日子,自以為是地問大家:“有沒有哪個記得去年的今天我們在做啥?”父親極敏感,聽了臉一下黑成了鍋底,剜眼恨著我。

有時我會去想父親真要離家出走會是一個什么結(jié)果,我們家,我們?nèi)移呖跁且粋€什么境況。父親要是在外頭掙不到錢,母親該如何供我們讀書?母親會不會改嫁?父親會不會死在外面?改革開放了,政策好了,父親聰明,他在外面發(fā)財?shù)目赡苄院艽螅话l(fā)財了,還認不認我們?認不認母親?追問這一切雖無意義,但想象一個走村串戶的木匠父親,卻有一種詩意,它延展了一個人的生活空間,也延展了人性。再遇上個女人,生個孩子,便又多了一種小說的審美。

父親查出癌已經(jīng)是晚期,醫(yī)生宣判三個月,他卻活了一年。父親忍受病痛的毅力是超常的,他有種超強的求生欲望。他那么愛生,上天卻沒有給他。

我在《懷念與審判》中寫道:

在醫(yī)院里,我又一次目睹了父親的疼痛。一種無法描述、無法重復(fù)的疼痛。我父親的疼痛撕裂了白布纏裹的時間和那么多沒有睡眠的眼睛。整個夜晚,父親都在呻吟和嚎叫中不斷地變換姿勢——疼痛讓他無法把一種姿勢保持片刻。止痛片一把接一把地吃,杜冷丁一支接一支地注射,都止不住我父親肝痛。汗水打濕了父親的衣裳,結(jié)晶出灰白的鹽粒。

父親如此痛苦不堪,我卻依舊與他保持著距離。身體的距離和精神的距離。我不與他說話,他有什么要求,我盡量敷衍。當(dāng)他的器官暴露的時候,我就轉(zhuǎn)過頭或閉上眼睛回避。我厭惡我父親的器官。過去好的時候厭惡,現(xiàn)在壞了更厭惡。接觸過父親之后,我總要去洗手間長時間清洗。我為我父親所做的一切,只有義務(wù),沒有情分,沒有愛的細節(jié)。

當(dāng)一個叫麥剛的年輕醫(yī)生和CT機共同確診出我父親的癌時,我和我的兄弟姊妹顯得異常地冷靜。我看見睡在病榻上的父親在不斷遠去,像一只扁舟在黃昏離岸。小時候,我們詛咒父親死,而今當(dāng)父親真的要死去的時候,我們又不那么想了,我們姊妹四人坐在一起,商量著如何拯救我們的父親。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坐在確診得了癌的父親的身旁。車過青白江時,天光開始變暗。透過車窗,我看見了綠色的田野。不同于涪江河谷的那種小塊田野,而是廣大的川西平原。桑塔納在高速公路上疾馳,云壓得很低,黃昏讓我不斷地生出幻覺。綠色的田野和灰色的瓦房子從遠處撲來又飛快地退去。想到父親身體里的癌在一兩個月之內(nèi)就要讓他永遠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我不禁潸然淚下。我知道,對于父親,這是他的第一次成都之行,也將是最后一次。

曾子言曰:“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钡赣H未必。他只有哀。他的哀是每個垂死者都有的:驚恐、惶惑、凄楚、寡言、流淚、低泣……哀之余,父親依然表現(xiàn)出他“言不善”的一面。

生命在一點點離開父親,而我靠傳統(tǒng)培養(yǎng)起來的感情也在一點點散去。父親是父親的掘墓人。父親不只戴著面具,還包裹著畫皮,畫皮下面隱藏著一顆冷酷、自私、變態(tài)的心。父親一見我就開始數(shù)落大哥,數(shù)落得牙齒錚錚響……最后,數(shù)落變成了詛咒。父親甚至說,他到了陰曹地府也不會放過大哥。

父親對我的“言不善”只是一種恨——恨鐵不成鋼。我沒有聽他的——入黨,打鬼隨鬼轉(zhuǎn),當(dāng)官發(fā)財,沒有把小車給他開回去。在我父親看來,我是一塊好鋼,學(xué)習(xí)成績好,文章寫得好,但用錯了地頭。父親眼里的鋼是務(wù)實,而我卻選擇了務(wù)虛。父親不懂務(wù)虛,也瞧不起務(wù)虛。他說寫文章要是不能掙錢,連狗屎都不如。

我父親要死了,我天天都在對他好,陪他,伺候他,和他說話,讓他快樂,但他不在乎這些,他依然只在乎錢,到死都只在乎錢。我拿不出錢給他付醫(yī)藥費,他又罵我是鮮端生(本地民國時候的落魄文人)。

父親自殺過三次,一次是拿剪刀劐腕動脈,一次是拿菜刀割頸動脈,一次是吃安眠藥,都沒有得逞。

2002年正月初六,妹妹、妹夫從射洪回來,一家十幾口人聚在胡家壩老家。父親還能說話,掌著籬壁還能走路。我站在梯子上取臘肉,他還曉得在下面給我指瘦肉。他的聲音越來越像女聲,沒有一絲陽氣。我們扶他到后門外曬太陽,起風(fēng)了又扶他回屋。正月初七,妹妹、妹夫回射洪,我回綿陽。初八下午,接到大哥的電話,父親走了。我們連夜趕回,父親已經(jīng)入殮。

現(xiàn)在真的好了。我父親一個人躺在遠離我們的泥土里,不再威脅我們的自由、幸福和快樂。我們兄弟姊妹,包括我母親,不管是打電話,還是見面,都不再提起他。我們掙錢,花錢,睡覺,即或偶爾思索,都不再涉及他。我們就是我們。我們只是我們。

這是《懷念與審判》的結(jié)尾,也是這個家族記憶的結(jié)尾。十三年過去了,父親在我的記憶里漸漸變得溫和,頗多細節(jié)讓我懷想。十三年,年年去他的墳上,我都不說話,只是表達一種文化的念想。

父親走了,他不在墳里,去了另一個世界,而墳屬于這個世界。

父親是我的樹兜,我是兜上長出的樹。長高了,才把一切看清,才懂得寬容、懂得血脈的愛。

責(zé)任編輯 姚 娟

主持人語:

阿貝爾是我多年的朋友,長時間不聯(lián)系也不會有陌生感。

早些年,貝爾曾經(jīng)說自己不是特別男人的男人,有點兒女性化,主要局限于氣質(zhì)和心腸吧。但他的文字凝練深沉,甚至是棉里藏著針。他寫下了《一個村莊的疼痛》《懷念與審判》等代表作品。特有的敏感細膩造就了他語言的柔軟,而閱讀和思考培育的理性又讓文字多了些骨頭。他的文字不在乎閱讀者的理解和誤讀,他在意的是文字的內(nèi)核與自己內(nèi)心的表達。

他認為寫作要真誠,包括態(tài)度的真誠和語言的真誠。他拒絕因多種因素可能造成的平庸,著力于“內(nèi)向”與“外向”的突圍。向外涉及物力和體力,向內(nèi)則涉及靈魂與精神的侵蝕和挖掘。阿貝爾的寫作正在繼續(xù)分蘗、拔節(jié),有力地生長。

——主持人:張 鴻

阿貝爾:1965年生。1987年開始寫作并發(fā)表作品。作品發(fā)表在《人民文學(xué)》《花城》《天涯》《上海文學(xué)》等純文學(xué)雜志,入選多個選本。已出版散文集《隱秘的鄉(xiāng)村》《靈山札記》及長篇小說《老屋》?;ǔ浅霭嫔缤瞥龅纳⑽募栋遵R人之書》和長篇小說《飛地》即將上架?,F(xiàn)居四川平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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