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山華
【摘要】《屈子行吟圖》是明代人物畫家陳洪綬的代表作之一,而它亦是歷代屈原畫像中經(jīng)典之作。其利落大方的線條以及上銳下豐的夸張造型的藝術(shù)表現(xiàn)使屈原深沉傲岸的神態(tài)和孤高清倔的氣質(zhì)躍然畫面,達到了傳其神韻的藝術(shù)效果。而陳洪綬于《屈子行吟圖》中的屈原形象上亦寄寓了自身對世事的憤慨和人生前途的悲憫,既表達了其對屈原人格情懷的個人領(lǐng)悟,又抒發(fā)了其未及弱冠的年少孤憤。
【關(guān)鍵詞】陳洪綬;屈原;屈子行吟圖
戰(zhàn)國末期楚地的屈原歷來不僅被奉為辭賦之祖,在文學史上有著崇高的地位,而詩人忠貞高潔的品質(zhì)以及悲劇性的命運也使他成為了后代士人們唏噓感嘆、寄情托志的主要對象。正如唐代的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所言:“記傳所以敘其事,不能載其容,賦頌有以詠其美,不能備其象,圖畫之制,所以兼之也?!雹佟肚有幸鲌D》創(chuàng)作于1616年,陳洪綬年方十九,未及弱冠。求學于名儒劉宗周門下,期間與同窗好友共品屈原之作,頗有所感,揮毫而做。《屈子行吟圖》中清癯高古的孤崛形象成為了一種典范,直接影響著后世屈子形象創(chuàng)作的模式。
一
《屈子行吟圖》,縱19厘米,橫13厘米,呈現(xiàn)的是屈原被放逐江南,憂思徘徊的形象。畫面上屈原孤身一人,邁著艱難的步履神情憂憤地緩步而行,頗有《漁父》中形容的“游于江潭,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的形象。圖中清晰可見高冠與腰間斜佩之長劍,這與《涉江》里“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云之崔巍”的自我描寫較為相合。陳洪綬給人物主體營造了一個荒野的自然環(huán)境:屈子在畫作中被置于一個微有傾感的斜坡之上,山石寥落,草木隱約。人物主體雖身在畫面中心,但所占畫面比例卻并不大,四周被一派曠寥蕭瑟的圖景所環(huán)繞。圖中詩人面露憂思,愁眉垂目,頗有屈原懷憂之態(tài)??v觀《屈子行吟圖》,蹣跚于荒野中的詩人,衣袍鼓起,蹣跚前行,有清癯挺秀之態(tài),清白高潔之質(zhì),但是卻于天地間煢煢而立,形影相吊,四顧茫然,仿佛于其中可見屈子“舉世皆濁我獨清”的孤倔脫俗之氣。
《屈子行吟圖》作為一幅不加設(shè)色與環(huán)境景物襯托的白描創(chuàng)作,圖中以線造型,黑白映襯直接凸現(xiàn)了其獨特的線條之美。陳洪綬的線條“遒勁而有生命力。他的線條不是盡情描繪客觀的真實,而主要還是寫意境,傳精神?!雹谒Q于世的線條有兩種典型類型:清圓爽勁與瘦硬方折?!肚有幸鲌D》中屈子衣袍轉(zhuǎn)折,線條勾勒都多見方筆,線條簡練利落,有一種去除精致流轉(zhuǎn)的樸拙大方,也更彰顯出了屈原的瘦硬枯槁與卓然不群。而這種方折之筆可以說恰是陳洪綬線條表現(xiàn)的爭奇求新之處,已經(jīng)頗有其后來成熟老辣線描的風范。
除了線條之外,陳洪綬一直以來也以其人物造型的奇特夸張而著稱。《屈子行吟圖》中的屈子站立直行,雙手相環(huán),面容清瘦,而其豐滿的衣袍加重了下半身的體積感,頭上的高冠則更拉伸了詩人頭頸縱向感,兩相映襯更顯出人物消瘦枯槁,孑然孤立之態(tài)。其纖瘦的面龐加之高冠形成的延伸在故意夸大的衣袍襯托下帶有了一種上銳下豐的變形意味,而這也是后來陳洪綬慣于采用的夸張形態(tài)之一。顯然,陳洪綬《屈子行吟圖》人物之形態(tài)可以說已經(jīng)不是一種寫實形象,而是在其主觀創(chuàng)作意圖的影響下進行了藝術(shù)性的重構(gòu)處理。雖然屈子形態(tài)有變形的意味,但卻在其獨特的人物造型上體現(xiàn)出了陳洪綬對屈原人格情懷的個人領(lǐng)悟。
二
《屈子行吟圖》并非是對屈原具體作品的衍生之作,而是在對屈原本身以及作品情懷融通領(lǐng)會后對詩人自身形象的呈現(xiàn),其成功的藝術(shù)刻畫也恰傳達出了繪者對文本背后詩人人格靈魂的一種直視。圖中繪出的不僅是屈子的孤崛,亦是陳洪綬的情緒寫照。在一段反映其作畫情景的文字中,陳洪綬的孤憤之情就已經(jīng)顯露出來了。陳洪綬創(chuàng)作《屈子行吟圖》的情景與寄寓曾在一段記載中被清晰呈現(xiàn)出來:“丙辰,洪綬與來鳳季學《騷》于案石居。高梧寒水,積雪霜風。擬李長吉體為長短歌行,燒燈相詠。鳳季輒取琴作激楚聲,每相視,四目瑩然,舟畔有寥天孤鶴之感。便戲為此圖,兩日便就?!雹圻@段材料首先描繪了一種“高梧寒水,積雪霜風”的景物蕭瑟孤寒之感,而陳洪綬與來鳳季的寫詩唱和亦是在挑燈夜深之際,期間琴聲楚歌,刻畫了一種文人式的曠寥悲情。他與友人擬李賀詩作,李賀雖有鬼才之稱,但卻懷才不遇,英年早逝。而后人感慨憑吊于他者,亦多有懷才不遇之意。而“學《騷》于案石居”的陳洪綬與來鳳季相望時的“四目瑩然”恰顯示了其于《離騷》的共鳴之意。年僅19歲的陳洪綬也許之于李賀會有惜才之感,但是對《離騷》的共感則似乎還包含了對其所處時代的喟嘆。于是在其意氣激蕩下,揮毫而成《九歌圖》,以澆胸中塊壘。而自然直抒胸臆的《九歌圖》也就呈現(xiàn)一種浸潤著幽憤的孤崛奇?zhèn)ブ病?/p>
陳洪綬生活在一個特殊的時代,他出生成長的過程恰逢遇晚明萬歷至崇禎的末世亂局,更經(jīng)歷了明清易代的坎坷跌宕。一個朝代的沒落與終結(jié)的過程中既有社會政局的大動蕩,亦有沉浮于其中個人的滄桑,作為畫者的陳洪綬亦是通過其畫筆寄寓其人生情懷。他在晚明的風云變幻之際以其手中的丹青妙筆圖繪了屈原作品,而在其“載容備象”的筆觸下似乎更有一種時代的重疊與共鳴。
陳洪綬,能詩擅畫,可謂是天縱奇才,他四歲畫關(guān)羽像,令人嘆為觀止。少年時臨摹李公麟《七十二賢圖》,讓畫家藍瑛稱贊不已,曰:“使斯人畫成,道子、子昂均當北面,吾輩尚敢措一筆乎!”④他師從學識淵博、品性高峻的劉宗周,同窗亦是耿介正直,心憂天下。深受師友改革時弊的激憤感染,其剛直倔強的性情讓他對此義憤滿胸,既期望能有所作為,但又沒有力挽狂瀾的出路。這種時事趨勢與個人志愿碰撞的煎熬苦悶在遇到“伏清白以死直”的屈原時候不僅尋找到了一個全其情志的出口,更在屈原身上寄寓了對自身人生前途的悲憫。但這種情緒的激發(fā)對于一個還沒有展開仕途歷程的年少士子來說一部分是來自對不堪現(xiàn)實的憤感,另一部分亦是源于其性情中的自傲感。畢竟,此時剛剛開始放眼天下的陳洪綬對于屈原的感慨、對于世事的悲憤似乎更多是其在人生展望中的悲愴感,屬于一種對世事和人生的普遍性喟嘆,并不是基于與其自身實際遭遇的抒發(fā)。
一直以來,屈原大多被從忠貞高潔的一方面來理解,而經(jīng)過宋代理學的闡發(fā)后,屈原就更成為了一種忠臣圣賢的典型。但也有后來者在緬懷屈原時抒發(fā)一種士不遇的情懷,顯然,正值于年少意氣激越之時的陳洪綬,相對于忠貞高潔之士的毀墮悲劇,這種悲“士不遇”的感嘆似乎會更能得到認同。屈原在作品中曾反復申訴其“內(nèi)美修能”,強烈表達了愿為楚王奔走先后,將楚國引出險隘困境的意愿,其有志難伸的感受往往在后世“懷才不遇”的士人那里得到強烈的共鳴。而其“懷計謀而不見用”的遭遇對于有異才而待施展的陳洪綬來說則似乎有一重自傷的意味。此外,在屈原身上似乎還有一種抗爭不群的狂狷之態(tài),漢代的班固就曾經(jīng)認為屈原“露才揚己”“責數(shù)懷王,怨惡椒蘭”“沉江而死”。而陳洪綬身上也具有這樣一種秉性,其既有“沉淪前世事,詩畫此生歡”的頹放,亦有“雖千金不為搦筆”的不羈。這種本性中不愿被拘束的倔強狂放性情遇到卓然獨立屈原的狂狷,自然發(fā)出了內(nèi)心的鳴響,而這或許是對陳洪綬于1616年的激越楚聲中的另一種共感吧。
注釋:
①張彥遠.歷代名畫記[M].上海: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64.
②翁萬戈.陳洪綬[M].上海: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97.
③孟遠.陳洪綬傳[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4.
④黃涌泉.陳洪綬年譜[M].北京: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