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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太炎后期思想二題

2017-06-23 08:10:00余一泓
詩書畫 2017年2期
關鍵詞:太炎齊物微言

余一泓

章太炎后期思想二題

余一泓

一、引論

本文準備討論的,是辛亥革命之后,著名學者章太炎(1869-1936)學術思想的變化。這一變化中的基本傾向,即論理由晦入易,論學兼許儒家,已為學人所知。①前賢的注意力主要集中于章太炎的早年的思想,尤其是史學思想及其反傳統(tǒng)氣質,代表者有王汎森《章太炎的思想》(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島田虔次《中國革命的先驅》(Pioneer of the Chinese Revolution: Zhang Binglin and Confucianism, translated by Joshua Fogel, Redwood City: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0)等,近期有彭春凌《儒學轉型與文化新命》(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等。但對章太炎學術思想的研究,又勢必要求一種對他思想整全性的考察,侯外廬《中國近代思想學說史》(重慶:生活書店,1947年)較早展開了這一工作,之后又有唐文權、羅福惠《章太炎思想研究》(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86年),姜義華《章太炎思想研究》(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等論著。對于章太炎晚期的政治、哲學思想,早期即有賀麟《五十年來的中國哲學》(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予以重視,近來學界也有新的探索,如慕維仁(Viren Murthy)的The Political Philosophy of Zhang Taiyan (Leiden: Brill, 2011)和蔡志棟《章太炎后期哲學思想研究》(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3年)等。龔鵬程《章馬合論》(杭州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1期)以及余一?!墩绿住待R物論釋〉研究》(上海社會科學院,2015年碩士論文)則是對章氏思想進行語境化探討的范例。章太炎是近代思想學術研究的熱門人物,相關成果很多,以上簡述難免掛一漏萬,敬請讀者諒解。本文希望從《齊物論釋》中的思想談起,細讀文本,對章氏在此之后的思想變化進行較此更細致的分判。

章氏晚年自述說:

既為《齊物論釋》,使莊生五千言,字字可解,日本諸沙門亦多慕之。適會武昌倡義,束裝欲歸,東方沙門諸宗三十馀人屬講佛學,一夕演其大義,與世論少有不同……余既解《齊物》,于老氏亦能推明。佛法雖高,不應用于政治社會,此則惟待老莊也。儒家比之,邈焉不相逮矣。然自此亦兼許宋儒,頗以二程為善,惟朱陸無取焉。二程之于玄學,間隔甚多,要之未嘗不下宜民物,參以戴氏,則在夷惠之間矣。②《自述學術次第》,《制言半月刊》1936年第25期。

按此即《菿漢微言》結語所指“自揣平生學術,始則轉俗成真,終乃回真向俗”,而《齊物論釋》之作,則為此“回真向俗”發(fā)生的一大關鍵。③《菿漢微言》,《章太炎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70-71頁。版本下同。此外,“未嘗不下宜民物”亦有可玩處,章氏于自述之末說道:

余以人生行義,雖萬有不同,要自有其中流成極。奇節(jié)至行,非可舉以責人也。若所謂能當百姓者,則人人可以自盡,顧寧人多說行己有恥,必言學者宜先治生;錢曉徵亦謂求田問舍,可卻非義之財,斯近儒至論也。追觀晚清遺吏,非無二三可取者。至于林下之風,則泯然同喪矣。亡國以后,其馀臭尚未滌蕩,當其在位可知也。所取于林下風者,非為慕作清流,即百姓當家之事,小者乃生民常道。茍論其至,沮溺荷之隱、仲子之廉、武侯之德,未或不本于勤生。斯風既亡,所謂見利思義,見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者,宜其澌滅而不存矣。

此即“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之義:生民茍能以勤勞自立,那么節(jié)義本分自然就“人人”可盡,反之,則節(jié)義必然澌滅不存。太炎晚年的這一關懷,是在《菿漢微言》刊行后,逐漸深化的:

一九二五年,章太炎杜門卻客。有與論者,則憮然曰:“論學不在多言,要于為人。昔吾好為《菿漢微言》,闡于微而未顯諸用,核于學而未敦乎仁。博溺心,文滅質,雖多,亦奚以為?欲著《菿漢昌言》以竟吾指也?!雹芨呔俺伞墩绿啄曜V》引《民國名人圖鑒》,轉引自《菿漢微言等》,第198頁,虞云國《整理說明》。

在“回真向俗”的《微言》之后,太炎的思想又有“顯諸用而敦乎仁”的細微調整,本文的討論分節(jié)也以此二題命名。在討論之前,對太炎“轉俗成真”的思想淵源作一簡單的考察,以備前史。

二、轉俗成真和革命道德

“轉俗成真”之學集成于《齊物論釋》一編,但《齊物論釋》當中的問題,也是從早先的《建立宗教論》、《人無我論》等文章中延伸積聚而來。若舉一節(jié)點,以一九○四至一九○六年,太炎因“《蘇報》案”被拘之事較宜?!段⒀浴方Y語說:

及囚系上海,三歲不覿,專修慈氏、世親之書,此一術也,以分析名相始,以派遣名相終,從入之涂,與平生樸學相似,易于契機,解此以還,乃達大乘深趣。①《菿漢微言》,第69頁。

《齊物論釋》論學的基本路數(shù)“滌除名相”即由此而來:

夫然,兼愛酷于仁義,仁義憯于法律,較然明矣。齊其不齊,下士之鄙執(zhí);不齊而齊,上哲之玄談。自非滌除名相,其孰能與于此。②《齊物論釋》,《章太炎全集》第六冊,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4頁?!洱R物論釋(定本)》此句未變。

在一九○六年出獄后,太炎即赴日與《民報》事,前述《建立宗教論》諸篇即于此后發(fā)表。其中論議多端,《齊物論釋》與之相關的論點不在少數(shù),茲舉與本文干系較大的兩點說明,首先是《駁神我憲政論》中對“良知自證”思路的批評:

今以匡扶胡羯、熱中巧宦之政黨主義相同,同在慕膻之事,而以良知所信文之,斯良知亦不足邵矣。昔康德有言曰:過而為非,后必自悔,此良知之命令使然也。后有人駁之曰:過而以任恤之事許人,后亦自悔,此亦良知之命令使然耶?若云至誠,所發(fā)悉本于良知者,一切悖亂作慝之事,茍出至誠,悉可以良知被飾。宜哉,孔有德、范承謨輩得以致命遂志稱也。③《駁神我憲政論》,《太炎文錄初編》,《章太炎全集》第四冊,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317頁。

此段重點在于反對把個人“良知”作為各人互相妥協(xié)之本。用良知緣飾的“妥協(xié)”在現(xiàn)實中有很多表現(xiàn),這里組黨扶清的“憲政”就是其中的一種妥協(xié)形式。這后面,隱約可見依“自力”的革命之德,與依“他力”的不革命之德的緊張。④文中罵的“匡扶”清室的妥協(xié)者當是康黨,這比較明顯易知,以良知緣飾自己的非革命取向,即是“依他不依自”的錯誤。近讀戴海斌先生大文《再論“東南互?!睍r期的鄭觀應》(《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3期),深感章氏以“革命”代“妥協(xié)”、以“自力”代“他力”的觀念,在“東南互?!笔录蟮摹队垥し宙?zhèn)匡謬》中已有展露。同時,“良知命令”的附帶品,清世之“以理殺人”也在太炎的批評之列,在抵日后對留學生作演講時,太炎說道:

滿洲雍正所作朱批上諭,責備臣下,并不用法律上說話,總說你的天良何在?你自己問心可以無愧的么?只這幾句宋儒理學的話,就可以任意殺人。世人總說雍正待人最為酷虐,卻不曉是理學助成的。因此那個東原先生,痛哭流涕,做了一本小小冊子。他的書上并沒有明罵滿洲,但看見他這本書,沒有不深恨滿洲。⑤1906年7月15日在東京留學生歡迎會上之演講,《演講集》,《章太炎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2頁。這一論點,《訄書·釋戴》已有論及,貫穿了章太炎中晚年的學思。對清帝以“理”治人的論點,牟潤孫《注史齋叢稿》中有多篇論文發(fā)揮。

世風之敗壞,各人自證的良知全不可信,眾人談論道德時講的“天良”、“當然”,還會有一種群小妒真、名教縛人的味道。不破不立,太炎的另一篇名文《革命道德說》則以《新民叢報》膾炙人口的《新民說》中的公德理論為靶子,顯揚一種能作為真正公德基礎的“革命”的“私德”。⑥《革命道德說》,《太炎文錄初編》,第279頁,王汎森已發(fā)現(xiàn)此問題,見《中國近代思想與學術的系譜》,臺北:聯(lián)經出版有限公司,2003年,第286頁。太炎想要顯揚的德是什么?如果當時語境下的“良知”已不足為道德之本,將如何談論這種私德?《建立宗教論》有云:

宗教之高下勝劣,不容先論。要以上不失真,下有益于生民之道德為其準的。

宗教之用,上契無生,下教十善,其所以馴化生民者,特其余緒。所謂塵垢秕糠,陶鑄堯、舜而已。而非有至高者在,則余緒亦無由流出。今之世,非周、秦、漢、魏之世也,彼時純樸未分,則雖以孔老常言,亦足以化民成俗。今則不然,六道輪回地獄變相之說,猶不足以取濟,非說無生則不能去畏死心,非破我所則不能去拜金心,非談平等則不能去奴隸心,非示眾生皆佛則不能去退屈心,非舉三輪清凈則不能去德色心。⑦《建立宗教論》,《太炎文錄初編》,第418頁。

下有益于生民道德中的生民,指的不是周秦漢魏之民,而是當時風氣淪喪,良知已不足為藥石的清季之民,此時如無新宗教的力量化去時人“私德”中的種種惡德,“良知”只能被順服惡政的圓滑之輩利用。太炎認為,佛教不僅上達之理最真,由上徹下的道德陶鑄之力也最雄,故太炎以佛教而非孔、老、程、朱之教為新宗教之本,是在當時語境下對自身革命立場的一種表達方式。⑧1905年《中外日報》刊出夏曾佑撰《論中國前途當用何種宗教》,里面說:“今我中國,其腐敗之于此極,無論行新法、行舊法,無不可見其腐敗之情,識者皆知為心使然。若人心不變,則萬事皆不可為,然世間萬物,有何物能改革人心者乎?”(楊琥編《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夏曾佑卷》,北京: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349頁。)夏曾佑的議論跟1906年前后的章太炎相似,不同在于他雖然清楚儒門積重難返,但口頭上仍以改革而非革命為言,故主改良固有之“孔教”。在一九○六年底的演講中,太炎對“建立宗教”的道理有更清楚的表述:

章太炎

第一,是用宗教發(fā)起信心,增進國民的道德;第二,是用國粹激動種姓,增進愛國的熱腸。①1906年7月15日在東京留學生歡迎會上之演講,《演講集》,第4、6頁。

佛教的理論,使上智人不能不信,佛教的戒律,使下愚人不能不信。通徹上下,這是最可用的。但今日通行的佛教,也有許多的雜質,與他本教不同,必須設法改良,才可用得。我們今日要用華嚴、法相二宗改良舊法。這華嚴宗所說,要在普度眾生,頭目腦髓都可施舍與人,在道德上最為有益。這法相宗所說,就是萬法惟心,一切有形的色相,無形的法塵,總是幻見幻想,并非實在真有。②1906年7月15日在東京留學生歡迎會上之演講,《演講集》,第4、6頁。

雖然太炎打算以佛教來為當時的國民建立宗教,但當時的佛教在他看來也需改良之后方可采用,而在立教的同時還要用本國的“國粹”激動人心,這就為此土的“孔老之教”留下了一扇后門。但是此時革命道德與清朝士風的緊張,使得太炎并未放松對儒學的批評,他在一九○六年演說子學的時候說道:

所謂中庸,實無異于鄉(xiāng)愿。彼以鄉(xiāng)愿為賊而譏之。夫一鄉(xiāng)皆稱愿人,此猶沒身里巷。不求仕宦者也。若夫“逢衣淺帶,矯言偽行,以迷惑天下之主”,則一國皆稱愿人。所謂中庸者,是國愿也,有甚于鄉(xiāng)愿者也。

儒家者流,熱中趨利,故未有不兼縱橫者……程朱末流,惟是聞者;陸王末流,惟是達者。

儒者自恥無用,則援引法家以為己有。南宋以后,尊諸葛為圣賢,亦可閔矣。③《演講集》,第53-59頁。

惡人推其良知愈圓熟,“聞達”之后的惡就越大,并且還能以良知之“當然”文過飾非。④支道林在解釋《逍遙游》時早已指出,逍遙不當釋作“自適其性”:桀紂、盜跖以“自適其性”為殺人放火的借口,如果全然不顧世俗意義上的倫理,那么這些人也能得到應然的逍遙自在。在對《國故論衡》的修訂中,太炎藉談《逍遙游》的機會,強調了這個論點,某種意義上,這導向了他晚年對世俗倫理、人乘世教的重視?!秶收摵猓ㄏ刃1荆?,上海: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208頁下批注。此本為周振鶴先生所藏,太炎擬對《國故論衡》初版進行增補,撰寫了二十馀條批注,但這些批注之后未能像《齊物論釋(定本)》一樣刊出。如講陸、王良知之教,儒門末流將成為反諷意義上的“達者”,禍亂一國。文中,太炎還把朱子推尊諸葛孔明的言論也月旦了一番,諷刺儒家惟事功是視,有事功者即善人,言辭辛辣。一九○七年,太炎對明季王學又提出了一些新的看法:

其好湛思冥想者,則法相在所必用。若夫心樂總持,不喜繁碎之士,但以禪宗公案相示耳。法相或多迂緩,禪宗則自簡易。至于自貴其心,不依他力,其術可用于艱難危急之時,則一也。明代氣節(jié)之士,非能研精佛者,無過語錄簡單之說,是豈今人所不能行乎?⑤《答鐵錚》,《太炎文錄初編》,第369、375頁。

佛學、王學雖有殊形,若以《楞伽》五乘分教之說約之,自可鑄熔為一。王學深者,往往涉及大乘,豈特天人諸教而已;及其失也,或不免偏于我見,然所謂我見者,是自信,而非利己,宋儒皆同,不獨王學猶有厚自尊貴之風。⑥《答鐵錚》,《太炎文錄初編》,第369、375頁。

太炎看來,“明代氣節(jié)之士”確有得力于講學語錄之處,如果一個人危急之時能以自力振拔,也能形成革命道德。而“五乘分教”的表達,顯示了太炎對華、梵義學殊途同歸現(xiàn)象的初步理解,當然這仍是以梵攝華,傾向明顯。及至一九○九年前后撰寫、修改《國故論衡》之時,太炎的思想又有變化:

今之所準,以浮屠為天樞,往往可比合。然自雒、閩諸師,比物儒書,傅之大乘,卒其所擬儀者,如可知,如不可知;如可象,如不可象。世又愈衰,文儒皆巧詆之曰:是固不可以合!夫終日之言,必有圣之法;百發(fā)之中,必有羿、逢蒙之巧。自馬鳴、無著皆人也,而九流亦人也,以人言道,何故不可合?有盈蝕而已矣。①《國故論衡·明見》,《國故論衡疏證》,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548頁。

釋道安《二教論》曰:“包論七典,統(tǒng)括九流,咸為治國之謨,并是修身之術。若派而別之,則應有九教,若總而合之,則同屬儒家。論其官也,各王朝之一職;談其籍也,并皇家之一書?!彼拐摷匆赃_名為準。②《國故論衡(先校本)》,第158頁下批注。批《國故論衡·原儒》篇:“古之儒知天文占候,謂其多技,故號遍施于九能,諸有術者悉亥之矣?!?/p>

以上所舉文本略有三義:程朱以降的理學家同樣是以佛學為準,所獲固然有限,但不為無得;言道之人在華、在梵是相同的,故義學雖殊方異教,能通達其名義源流,其思想可合、不可合處自然會明朗。相比一九○七年,《國故論衡》體現(xiàn)了兩處微妙的變化:首先,是在前述認可明季理學有裨風節(jié)的基礎上,對理學家探討教化之理的工作,也通過“以人言道、無不可合”加以認可;在認可宋儒微言的同時,暗示如果澄清華、梵的種種名相,是可以有真正的持平之論的。③之所以把太炎對道安的引述作為太炎學思變化的論據,是因為道安《二教論》的相關段落,在處理華、梵,儒、釋的名相上面,與此期的太炎絕似,使筆者傾向將這一引述視作“齊物”的一種先聲?!抖陶摗吩疲骸肮示刃沃?,教稱為外;濟神之典,典號為內。是以《智度》有內、外兩經,《仁王》辯內、外二論,《方等》明內、外兩律,《百論》言內、外二道。若通論內外,則該彼華夷;若局命此方,則可云儒釋:釋教為內,儒教為外?!庇衷疲骸敖陶吆我玻吭徖碇^。理者何也?教之所詮。教若果異,理豈得同?理若必同,教寧得異?筌不期魚,蹄不為兔,將為名乎,理同安在?夫厚生情篤,身患之誡遂興;不悟遷流,逝川之嘆乃作。并是方內之至談,諒非踰方之巨唱。何者?推色盡于極微,老氏之所未辯;究心窮于生滅,宣尼又所未言?!卑吹腊泊苏撾m然內容與太炎相似,然道安暗詆孔、老為俗諦,側重內、外和真、俗“不齊”的一面,語用上跟太炎不同,如正文所說,太炎在1909年后,逐漸側重講俗、真之“齊”,與道安相反。《大正新修大藏經》,《廣弘明集》第八卷,《二教論》。

太炎本年的一封書信也談到了相關問題,并把華方周、秦諸子的義理放到了華梵義學的“堂奧”之中:

蓋學問以語言為本質,故音韻訓詁其管龠也;以真理為歸宿,故周、秦諸子其堂奧也。④1909年與《國粹學報》書,《章太炎書信集》,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37頁。

達名不僅要求考鏡源流,更基礎的工作是對音訓的熟悉,太炎本人深造小學、義學,于直入堂奧、論衡國故一事當仁而不讓。于《莊子解故》陸續(xù)刊于《國粹學報》之后,太炎藉注《齊物論》為機,展開了對華梵義學堂奧的新探索。

雖然太炎此時對宋明理學的態(tài)度有所變化,但及至《齊物論釋》撰寫之時,《駁神我憲政論》諸篇中對時人天良的質疑,此時仍未消解?!案锩赖隆敝小罢妗迸c“俗”的緊張也依然存在。作為堂奧的諸子學說指的是老莊之教而非儒學,儒門“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的一元論,注定不能收拾人心:

老子是史官出身,所以專講質驗。以前看古來的帝王都是圣人,老子看得穿他有私心;以前看萬物都有個統(tǒng)系,老子看得萬物沒有統(tǒng)系。及到莊子《齊物論》出來,真是件件看成平等。照這個法子做去,就世界萬物各得自在。⑤演講名為“中國文化的根源和近代學問的發(fā)達”(《演講集》,第83頁),原題《社說》,《教育今語雜志》1910年3月10日印行,為1907-1910年在日演講之結集。

因此就有了《齊物論釋》序言中對“天統(tǒng)”的批評:

若其情存彼此,智有是非,雖復泛愛兼利,人我畢足,封畛已分,乃奚齊之有哉,然則兼愛為大迂之談,偃兵則造兵之本,豈虛言邪!夫托上神以為禰,順帝則以游心,愛且蹔兼,兵亦茍偃。然其繩墨所出,斟然有量。工宰之用,依乎巫師,茍人各有心,拂其條教,雖踐尸蹀血,猶曰秉之天討也。⑥《齊物論釋》,第4頁?!洱R物論釋(定本)》此句未變。

“轉俗成真”的重要目的是在真學問的基礎上,成立新的道德以導俗自立、導俗向善?!洱R物論釋》將真學問的取證,從梵方的釋典放到了華方的《莊子》之上。在《齊物論釋》的定本中,太炎又加上了這么一句話:

外死生,無終始,即知一切法本來涅槃,應化不盡,即畢竟不入涅槃,余曩日作《明見篇》,猶以任運流轉,不求無上正覺為莊生所短,由今觀之,是誠斥鴳之笑大鵬矣。⑦《齊物論釋(定本)》,第120頁。

在《齊物論釋》中,能從多個方面看到太炎學思的延伸,從他對“進化”、“成心”、“天倪”等概念的探討中,都能讀出來龍去脈。此處僅舉其中討論“斷所知障”的一例,與下文的“回真向俗”一題相契:

鶩馳愈遠,本量愈乖,是為畫圓成方也?!爸蛊渌恢闭?,即“不論不議”之謂,孔子亦云:“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庇衷疲骸吧w有不知而作

《齊物論釋(定本)》

之者,我無是也?!贬屽确Q“一切知者,然于俗諦。”①《齊物論釋》,第38頁?!洱R物論釋(定本)》此句未變。

通過推知得到的知識(比量)再多,也只是然于“俗諦”。但只講“不知”一義,也容易流于斷見。②《大正新修大藏經》第45冊,《肇論》第1卷:“是以般若可虛而照,真諦可亡而知,萬動可即而靜,圣應可無而為。斯則不知而自知,不為而自為矣,……經云般若清凈者,將無以般若體性真凈,本無惑取之知。本無惑取之知,不可以知名哉。豈唯無知名無知,知自無知矣!是以圣人以無知之般若,照彼無相之真諦。”太炎此論與僧肇《般若無知論》的這段文本所論相似。太炎引“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意在強調需要滌除名相、廓清知與不知之界方有真知,而非否認“知”的可能性。③《菿漢微言》,第50頁:《老子》“滌除玄覽”說斷所知障,義不可奪。最后,舉《齊物論釋(定本)》中對“天倪”的一段討論,說明太炎此期會通義學的一個規(guī)范:

“天倪”者,郭云:“自然之分。”諸有情數(shù),始以尋思,終以引生,如實智悉依此量,可以自內證知,如飲井者知其咸淡,非騁辯詭辭所能變,然則是異不是,然異不然,造次而決,豈勞唇舌而煩平定哉。④《齊物論釋(定本)》,第106頁。

三、齊物論和回真向俗

一九一三至一九一六年間,太炎在京因為指斥袁世凱獨裁而遭幽禁。在被幽期間,由吳承仕記錄,太炎口授了《菿漢微言》一書,在返回南方后與吳承仕的通信當中,也可以看到太炎對該書中不少思想的進一步闡發(fā)。首先,不妨先一覽太炎被幽之始和南歸之初的言辭:

今日所觀察者,中國必亡,更無他說。余只欲避居世外,以作桃源,一切事皆不聞不問,于心始安耳。上海聲氣□通,亦非安居之地,立意欲移家青島,而彼中尚未聽從也。⑤《1913年與湯國梨書》,《章太炎書信集》,第533頁。

諸書譬如飲食,而佛典比于日光,日光不燭,雖有山海兼珍,食之少味。⑥《1914年與黃宗仰書》,《章太炎書信集》,第90頁。關于章太炎被袁世凱軟禁期間情緒的變化和相應的行止,可參考戴海斌《袁世凱軟禁太炎事跡考》,《北京檔案史料》2003年03期,北京:新華出版社,2003年,第267-286頁。

第一封信作于一九一三年十一月八日,第二封則作于一九一四年十月二十日,困頓之狀溢于言外,“不聞不問”、“必亡”之語當屬氣話。同時,佛典再次成為太炎的紓憂之具,這與當年因《蘇報》案入獄之時的情況有相似之處。

當然,“不問政治”也不是純屬氣話,在出獄后的演講中,太炎確實將文化而非政治作為防止亡國的重心。并且在“依自不依他”的語境下,將一己之良心,視為言道德的前提,與革命之前有所不同:

國家之所以能成立于世界,不僅武力,有立國之元氣也。元氣維何?曰文化。⑦1916年7月15日在粵省駐滬國會議員茶話會上之演說,《演講集》,第217頁。

今言道德,當自吾心發(fā)出者為真。吾之良心,既認為是或為非,則社會上所認為是或為非者,可不顧慮。須知欺世盜名,固不道德,而專效法他人,亦非道德。⑧1916年8月5日在江蘇省教育會上之演說,《演講集》,第222頁,。

涉及對革命后世風的評論,還可以參閱太炎一九一二年底的一次演講:

前清政府賣國,民國政府亦賣國;前清以夤緣奔競為可恥,民國則以夤緣奔競為運動。以夤緣奔競為可恥,尚有諱莫如深之意;以夤緣奔競為運動,則視為當然之事……今日民國之毛病,實較以前尤甚,此只變形勢,未變實質之故,而根本改革團即欲從此處下手。①1912年11月25日在北京根本改革團成立大會上之演講,《演講集》,第179頁。

以“當然”來文飾自身不德的惡狀,在革命成功后反而愈熾,所以太炎倡言推進政治革命,以“改變實質”,這一意圖,在當時是難以實現(xiàn)的。②章氏《發(fā)起根本改革團意見書》云:“政治改革之端,當遠虛談而求實際”。前清被革命推翻,新道德并沒有隨之形成,惡德還是被人們視為“當然”。但是,政治革命的困境使得主動的改良手段無法實施。因此,太炎遂退而求其次,致力講論國故,以保存國家元氣。以前被太炎批駁的良心,在此得到了他的肯定;梵方的吠檀多哲學和華方的宋明理學,也在《齊物論釋》滌除名相的延長線上,得到了新的審視。故太炎此期的思想,不妨以“回真向俗”況之。

一九一一年離日之前,太炎曾做過一次公開演講:

從來著了宗教的見解,總不免執(zhí)守自宗,攻擊異己。象印度的數(shù)論、勝論,原有可采。中國的老子、莊子,意趣更高。但把佛法看成宗教的人,不論他人說是說非,總要強下許多辯難。有時見他人立意本高,就去挑撥字句,吹毛求疵。不曉得字句失當?shù)乃冢鸱ㄖ幸彩遣幻狻?/p>

本來專門講學,原是要設些辯論。但據著道理的辯,總是愈辯愈精。執(zhí)著宗教的辯,總是愈辯愈劣。

三界以外,本來沒有四界,雖說出世法,終究不離世間……唯有把佛與老莊和合,這才是善權大士,救時應務的第一良法。③章太炎《佛學演講》,原載《中國哲學》1981年第6期,題為《論佛法與宗教、哲學及現(xiàn)實之關系》,《演講集》,第147-159頁。原稿見http://kanji.zinbun. kyoto-u.ac.jp/db-machine/toho/html/E001menu.html。

較宗教而言,佛法更與哲學同聚,講的是佛法跟哲學的理念更相近,容易理解,毋庸多論。第二點講佛家說法與哲學家的一個共同之處,即隨順世俗,對“無礙”的舊說、俗說不去打破,即出世法不壞世法。④《菿漢微言》,第7頁:“康德言我之有無不可知,斯其慎也。若上帝者,惟是非量,亦言上帝有無不可知。何哉?生長彼土,不得不維持彼土世法爾?!敝v稿中對數(shù)論、勝論等梵方外道的關注,也承繼了在日本時已有的想法:

抑大乘經論,以般若、瑜伽二宗為上,其于外道六師,非直相攻,蓋攝取者亦多矣。六師雖偏執(zhí),其深細遠在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上。惟獨逸諸哲,庶幾游于其藩。不窺六師之書,不知大乘所以閎遠。吾土所譯,獨僧佉有《金七十論》,鞞世師有《十句義》耳。前者諸師,有優(yōu)波尼沙陀,后此商羯邏有吠檀多哲學,皆闕不傳。大乘孤行,無外道與之校,則辯論廢,而義漸微。⑤《〈初步梵文典〉序》,《太炎文錄初編》,第489頁。1907年作。

僧佉和鞞世師分指數(shù)論師、勝論師。太炎認為,在避免“執(zhí)著宗教”之后,學術之講論還不能“孤行而無外道”,因此需要重闡勝論、數(shù)論兩家微義。再回到一九一一年,本年太炎在與吳承仕的書信中寫道:

或徒以為攻擊宋儒,陋今榮古,以為名高,則未知建夷入主幾三百年,而四維未終于解斁,國性不即于陵夷者,果誰之力也?

一于周孔,而旁棄老莊釋迦深美之言,則蔽而不通也。專貴漢師,而剽剝魏晉,深憝洛閩者,則今之所務有異于向時也。⑥《1911年與吳承仕書》,《章炳麟論學集》,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82年,第347-348頁。

這些言辭,并沒在明面上把孔學納入華梵義學的范圍,但有對宋儒“保存國性”的肯定。推而廣之,因專貴“漢師”而生宗派之執(zhí),攻擊魏晉經學和程朱理學,都會使義理愈辯愈劣。新的義理之學,即“今之所務”,非惟兼采佛門、老莊、外道諸師的深美之言,還需對魏晉的義疏和宋儒的理學重新估量。

此時,太炎自己探闡義理所得出的積極結論,乃是以王學為主,以收“接引”學者入道之效,這與王學從世俗各人的良知下手、能激勵人心的特點不無關系:

孔、老、莊生,應世之言頗廣。然平淡者難以激發(fā),高遠者仍須以佛法疏證??纸駮r未足應機。故今先舉陽明以為權說,下者本與萬善不違,而激發(fā)稍易。上者能進其說,乃入華梵圣道之門,權衡在我,自與康梁輩盲從者異術。若卓吾輩放恣之論,文貞機權之用,則在所屏絕久矣。①《1917年與吳承仕書》,《章炳麟論學集》,第374頁。

《論佛法與宗教、哲學及現(xiàn)實之關系》

跟撰寫《駁神我憲政論》的時候不同,此時的太炎,已經不否認儒學的“良知”能作為國人培育自力和善德的資糧。接引學者入道的“應機”之說也要求以“世法”刊定義理。就王學自身而言,李贄(1527-1602)議古太苛、徐階(1503-1583)品行有虧,卻以“機權”文飾,一者有刻意悖逆俗說之嫌,一者無異縱人為惡,均是秉“良知”為亂,不可為“世法”訓:

陸王之奮迅直捷,足以摧陷封蔀,芟夷大難,然后破壞無建設。故陽明既平宸濠,而政績無可述,徐階既除嚴嵩,階自為政,又無以大過嵩也。②《菿漢微言》,第44頁。

雖以王學為接引,但對“良知”的流弊也需有此注意。同時,王學于華梵義學堂奧,究竟屬于“未達一間”:

王學諸賢,大抵未達一間。以法相宗相格量,則其差自見,仆近欲起學會,大致仍主王學,而為王學更進一步。此非無所見而云然,蓋規(guī)矩在我矣。③《1917年與吳承仕書》,《章炳麟論學集》,第371-372頁。

太炎在閱讀《王文成公全書》的批語中又說到:

陽明一派終雖順阿賴耶識,恒轉不斷,以為生機。斯語最明白,曰活潑與“川水一般”,曰“若須臾間斷”,即所謂恒能如瀑流??鬃訜o我,顏淵克己,則舍此阿賴耶識矣。④章太炎《章太炎藏書題跋批注校錄·〈王文成公全書〉批語》,濟南:齊魯書社,2012年,第367頁。版本下同?!昂隳苋缙倭鳌币痪湟捎姓`。這段批注是批《傳習錄》“須要時時用良知的功夫,方才活潑潑地,方才與他川水一般。若須臾間斷,便與天地不相似”一句。按整理者云《全書》為1919年刻本,批語必然在之后寫出,或于1924年創(chuàng)作的《〈王文成公全書〉后序》等文字之前寫定。關于章太炎晚年對王陽明的評價問題,朱維錚、孫萬國等學者已有討論,比較近的是金文兵《接著說“章太炎與王陽明”》一文。

佛學的無生之境被儒者以為斧鑿,宋時已然。在太炎看來這是儒門諸賢“未達一間”:陽明順自然之生生,只見得阿賴耶識的無念之知。以唯識學格量,證得阿賴耶識正該舍去,孔顏知此,后儒未達,所以說:

時間由念而生,通乎晝夜之道,謂斷絕時間也。此非正念者不能,既無念矣,而仍有知,此知非尋常所謂知也,佛家謂之正智。⑤章太炎《〈王文成公全書〉批語》,第342頁,批《傳習錄》“知晝夜即知死生”。

順生生而不念無生,此王學與佛法異處。后來辯論千百萬言,終不出此。⑥章太炎《〈王文成公全書〉批語》,第353頁。批《傳習錄》“良知之體本自寧靜,今卻又添一個求寧靜;本自生生,今卻又添一個欲無生”。陽明以生生為寧靜自然,以佛教求寧靜、欲無生為造作。故后文被歐陽竟無斥為不知“有漏轉無漏”。

對于理學、王學和佛門圍繞“生生”與“無生”的聚訟,歐陽竟無(1871-1943)的解釋比之太炎更加詳細:

儒家所云寡欲,表面似有理,實則雜理欲二者、成黑白業(yè),仍屬雜染,不究竟也。儒家又云: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此赤子之心即雜染,而以為天理,故理終屬不凈,亦猶驢乳終不可為醍醐矣。⑦歐陽竟無《談內學研究》,1924年作,見《歐陽竟無著述集》,北京:東方出版社,2014年,第1347頁。版本下同。

這同樣是在評論宋明儒學樂道的天理、赤子之心等境界,宋明之儒雖知順生之道,但不知較之佛法“無生”的境界,“順生為赤子”仍屬理欲相雜,所以較之真正的“究竟”之說,終是差了一乘。⑧這也是章太炎、歐陽竟無、馬一?。?883-1967)之“無生”和熊十力(1885-1968)的“生生”不可調和的沖突所在。歐陽竟無對宋明諸儒批評佛教“無生”狀態(tài)的言論還有過更激烈的批評:

自孟子外,宋明儒者誰足知孔?唯王陽明“無善無惡心之體,知善知惡是良知”,得有漏心之自證分。而轉有漏為無漏,隨順趣向于無余涅槃,何曾夢得;三漸次之后得智,更何足談?若其余諸儒,一言寂滅寂靜,即發(fā)生恐怖;恐怖不已,發(fā)生禁忌;禁忌不已,大肆謗毀。⑨歐陽竟無《答陳真如書》,1939年作,見《歐陽竟無著述集》,第441-442頁。陳真如即陳銘樞(1889-1965)。

本段出自《與陳真如書》,對于熊十力造《新唯識論》,“改造”唯識學以為理學張目的做法,歐陽竟無在此信中以“宋明諸儒不熄,孔子之道不著,邪說誣民充塞仁義,豈食人肉而已哉!”的峻刻之辭作為回應,這與太炎對宋明諸儒點到為止的批評迥異。太炎雖用王學而非宋學作為“接引”,并且也以唯識學讀孔,但本著對“舊說”的包容態(tài)度,他并不會贊同歐陽竟無的這種議論。從他對宋儒、王門等“外道”所證所得的分判中可知:

近得明片,道法人柏格森親證阿賴耶識事,此在儒家則王門羅達夫、王塘南、萬思默皆能證之,在梵土則數(shù)論師能證之,其功力亦非容易。但儒家執(zhí)著生機,數(shù)論執(zhí)著神我,最后不能超出人天,此為未至耳。大抵程明道、陳白沙終身只有樂受,此乃大梵天王境界,與婆羅門所證無異。羅、王、萬三子,直證本識,又較程、陳為進。乃識無邊處、非想非非想處境界,與《數(shù)論》所證無異。至于真如本覺,則始終未能見到也。柏格森所證果爾,亦為難得,較哲學空言則進矣。今日縱有數(shù)論、梵論諸外道,亦當深許。蓋在佛法視之為外,而并非如丹家之哀妄今日劉芷塘一派是也,亦并非如景教之凡陋景教不成外道,祗是凡夫,于世法原是最高,但使其人能知大乘,則趣道甚易也。每見歐陽竟無輩排斥理學,吾甚不以為是,此與告季剛勿排桐城派相似。蓋今日貴在引人入勝,無取過峻之論也。①《1917年與吳承仕書》,《章炳麟論學集》,第375-376頁。劉芷塘之孫咸炘學宗孔、老,因此是以佛書中的神變異象為哀妄,可為一噱。

太炎將證“阿賴耶識”視作“順生生”一派能致的最上一地,并舉出王門的羅洪先(1504-1564)、王時槐(1522-1605)、萬廷言(1531-1610)三人,認為他們和法國哲學家柏格森(Henri Bergson, 1859-1941)一樣能證“阿賴耶識”。太炎用“神我”指涉一切唯我論,是一種欠妥的格義之舉。②如前所述,太炎從《金七十論》中讀到了數(shù)論師的“神我”說,并且在《無我論》和后來的文章、書信中頻頻用它來指涉其他各色唯我論。

太炎將“神我”概念與王門之本識、柏格森的生命沖力并舉,認為它們與“阿賴耶識”屬于相同的思想經驗,因此推出柏格森、王門諸賢能“證阿賴耶識”。③生命沖力與人類的各種識、智(Intelligence)之類完全不同,太炎此處將之與“阿賴耶識”相提并論,有失魯莽。后文提到來自呂澂的批評,就是認為太炎混淆了 “恒轉如瀑流”和柏格森口中“創(chuàng)化”的運行。同時,他認為宋儒程顥(1032-1085)、明儒陳獻章(1428-1500)的“梵論”境界,又等而下之。這一論斷與歐陽竟無有何不同?還需要從太炎作的一個譬喻,“宋儒與婆羅門所證無異”入手,《微言》有云:

化俗應物,無出于誠,非獨二子所言。近事雖佛法所謂發(fā)菩提心發(fā)大悲愿者,非其心至誠邪?既依無明墮入法爾,還依無明超出。如迷東為西者,雖乍覺悟,仍由迷時所行故道,然后得返,況人倫之內非誠不接乎?中庸所以趨入天磨者,以其既知不誠無物,又言至誠無息、至誠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與天地參,究竟墮入大自在天之見。此類是非,各當觀其深旨,非可隨文生執(zhí)。④《菿漢微言》,第43頁。

大自在天、摩酰首羅天王所指之濕婆,大梵天王所指之梵天神,都被《華嚴經》釋為菩薩,太炎此處用它們來說明“婆羅門”所造境界,亦即本段下文所說的,“所謂與天地參者,適成摩酰首羅梵天王耳”。文中,太炎認為《中庸》所述“參贊化育”,以及明道、白沙的樂受之境。

太炎認為參贊化育與釋門之發(fā)愿度人并不沖突,但“至誠無息”一說,卻因“墮入法爾”生“大自在天”執(zhí)。⑤“法爾”即自然,《大正新修大藏經》第54冊,《翻譯名義集》卷2:“凈覺謂:計自然者亦是斷滅自然,然是也,自如是也。婆沙云:法應爾不可改易,不可征詰,是法爾義。自然與法爾同?!薄冻晌ㄗR論》之駁論,見《大正新修大藏經》第31冊,《成唯識論》卷1:“有執(zhí)有一大自在天,體實遍常能生諸法,彼執(zhí)非理。所以者何?若法能生必非常故,諸非常者必不遍故,諸不遍者非真實故,體既常遍,具諸功能應一切處時頓生一切法。待欲或緣方能生者,違一因論,或欲及緣亦應頓起,因常有故。余執(zhí)有一大梵、時、方、本際、自然、虛空、我等,常住實有,具諸功能生一切法,皆同此破?!痹谕粫r期,太炎還展開了之前的“五乘”判教之論:

舉諸教以與佛法比較,則平等之真,惟在佛法矣。請試言之。佛法自稱有大乘、緣覺乘、聲聞乘三者,而天乘、人乘,通于外道俗士,合為五乘。今所見各家宗教,大抵皆天乘也?;?,天主二教以為人皆上帝所生,信仰上帝,遵行戒法,死后可以升侍上帝之旁,而終不能成為上帝;若加毀謗,便墮地獄,亦永無超脫之時,此未為平等也。而此教權說,以情界器界皆出梵天王,不須歸化,是說較之前者二教,平等之真漸露。而終謂世界有報,說尚沾滯。又進則印度數(shù)論,不立梵天而立阿德摩為本。阿德摩者,譯言神我,而神我為憂喜暗所迷,不能自見,而情器界以著,舍迷就悟,則神我自現(xiàn),本無情界器界之紛紜也。是說較諸建立梵天者更為知本,亦終不免執(zhí)著有我,我之為名,與彼相對,彼我對待,則猶未為平等也。⑥1916年11月11日在檳城極樂寺演講佛法平等,《演講集》,第235-236頁,。

此段說理簡潔平易,于“天乘”之中細分出一神論、“梵論”和“數(shù)論”:“至誠”所執(zhí)何物?為什么執(zhí)?解釋得很清楚。聯(lián)系到當時的世風,太炎認為,作為對治妄說迷信的辦法,儒術義理雖不無沾滯,但實效反較當前一些人提倡的佛學為佳,為“人乘”之至理:

佛法本宜獨修,若高張旗幟,必有浪人插足其間,況北方迷信之地,以釋迦與天魔等視邪?近上海有太虛上人發(fā)起覺社,①太炎民國七年赴太虛滬上之會事見釋印順《太虛大師年譜》,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62頁。太虛反對道德學社的言論見太虛《評道德學社叢書》,《太虛大師全書》第28卷,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5年,第348頁。其言稱:“德學社則異是,雖曰主張萬教歸一,而實欲利用儒家以為旗幟,將文字號召群眾,編印書籍頗多?!币庠谂c此曹相抵,(道德學社已行至上海。)然仍多浮淺儱侗之談。仆勉一應之,而不能以為是也。居賢善俗,仍以儒術為佳。雖心與佛相應,而形式不可更張。②《1918年與吳承仕書》,《章炳麟論學集》,第382頁。

今中國無天乘,但有人乘而已,人乘無迷信,其入大乘甚易。彼主張?zhí)斐苏撸羧テ溟T戶之私,亦可入佛法。③1917年4月8日在亞洲古學會第二次大會上之演說,《演講集》,第246頁,。

在太炎看來,提倡人間佛教的太虛(1890-1947)未嘗不在通過抵制迷信來“維持世教”,但效用不及儒術。同時,亦不贊成對儒者持論過峻。內學院前驅楊仁山(1837-1911)居士對宋儒“外道”的苛評,太炎在《微言》中亦有駁斥:

仁山又云,宋儒謗佛,死后必墮那落迦。宋儒之見,謂其執(zhí)著有邊、不窺真諦則然矣,且印度小乘諸師,未嘗不謗大乘,豈一切墮落那落迦乎?④《菿漢微言》,第11頁。章太炎學習佛學尤其唯識學,跟楊仁山也打過不少交道,歐陽竟無在《楊仁山居士傳》中還認為章氏也是楊仁山的及門弟子之一。(楊文會《楊仁山全集》,合肥:黃山書社,2000年,第586頁。)在太炎因學習梵文尋求資助,被楊仁山以“外道不足采”的理由拒絕后,二人關系轉差。陳四益《新發(fā)現(xiàn)的章太炎三通書札》(《文匯報》2014年4月4日刊出)有詳細討論。

太炎認為仁山居士對外道舊說,采取“謗”的苛刻態(tài)度,乃至造陰曹地府之論以治其 “惡”,正坐“執(zhí)著宗教的辯”的弊病。⑤楊仁山《評方植之〈向果微言〉》(年份未詳):“孟子尚不能與孔子并稱,何況宋儒?宋儒性理之學,自成一派,不與孔子一貫之旨相同。所謂窮理者,正是執(zhí)取計名二相也。推尊孟子,與孔、曾、思同列,取其求放心、善養(yǎng)氣、道性善、稱堯舜。不知孟子我執(zhí)未破,離孔顏尚隔兩重關。”(《楊仁山全集》,第399-400頁。)在與內學院學者的論諍中,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太炎對孔、佛異同的個人化視角。

在調停諸派義學時,太炎將柏格森關于生命沖力的宇宙論學說比附于親證阿賴耶識,還在《微言》中為超越“唯識諸師所窮處”而造“成內色論”說理,分別受到內學院歐陽竟無和呂澂(1896-1989)師徒的辯難。⑥論辯過程參考姚彬彬《1921-1922年章太炎、呂澂、黎錦熙論學書簡考釋》,《近代史學刊》2014年02期。呂澂在《柏格森哲學與唯識》(1921年刊于《民鐸》)中的原話是:“今人談柏格森哲學,每以能通于唯識為言,蓋謂舉其大端,萬有綿延不絕轉化,與藏識恒轉如流境界正無所異也,實則此說無有是處?!贝搜哉柑滓涣?。同時,太炎在《菿漢微言》中有關“藏識恒轉如流”的觀點,歐陽竟無也在《難〈菿漢微言〉成內色義》(1926年刊于《中大季刊》)當中,依《成唯識論》的“師說”大加辯難。見《歐陽竟無著述集》,第1361-1362頁。他在與吳承仕的書信中對此有直接的表態(tài):

歐陽所述,大抵故言。此即佛法中惠定宇、孫淵如一派。倡始之初,此種不可少,漸有心得,則義解當轉道矣。博戲雖無傷,然習之既久,費日勞資,亦甚無謂。⑦《1919年與吳承仕書》,《章炳麟論學集》,第387頁。

又在演講中提到:

還有一種學者,力求勝過古人,要想發(fā)明古人所未發(fā),這樣讀書,也難有成。學問底古粗于今,是當然的事,后人若過求精密,必定要犯瑣碎的毛病,一瑣碎就沒有用。⑧1920年10月30日在長沙第一師范學校演說,(《演講集》,第296頁),原題為《論求學》。

太炎將歐陽竟無與惠棟(1697-1758)、孫星衍(1753-1818)等漢學名家相比,不過比較的卻是他們“專貴漢師”的偏狹之處。因此,太炎尊佛、尊法相的一面與楊仁山、歐陽竟無相同,對待外道的一面則與他們不同,尤其在對儒學的評價上,有明顯差別。太炎對自己研討佛理所循之規(guī)范,有如下解說:

吾輩說佛學,與沙門異撰,入道階位,非親自得證者不說;神變之事,非今日可目驗者不說;圓通之談,隨事皆可附會者不說。⑨《菿漢微言》,第12頁。

凡諸辯論,皆自證以后,以語曉入耳。若無自證,而但有辯論。譬瞽師論文采,聾丞論宮商,言之雖成理,終為無當。⑩《1921與李石岑書》,《章太炎書信集》,第725頁。

楊文會《佛學研究會小引》云:

禪門掃除文字,單提“念佛的是誰”一句話頭,以為成佛作祖之基,試問三藏圣教有是法乎?此時設立研究會,正為對治此病。?《楊仁山全集》,第337頁。楊仁山對待各種“神變”的態(tài)度當然比太炎柔和很多,看前面太炎批評他的“地獄說”的文句就可以明白,但是在反對附會禪話和濫用異象說佛的方面,他們二人相同之處很多,只是楊仁山的批評在表達上更加隱晦而已。例如楊仁山與日本僧人釋幻人的兩次通信中,不同意對方用《華嚴》、《楞嚴》中各種神力異象說理,就委婉地指出“談性理不可拂事相”,佛經中的種種超自然異象神通,并不是在“人乘”俗世中的普通人所見,所以應該“在天而天,在人而人,不向人道外別說神通”(《楊仁山全集》,第419頁)。

《菿漢微言》

由此,專貴師說的一派為義學倡始之不可少,太炎在《支那內學院緣起》中稱許歐陽竟無道:“佛法者可以質言,亦可以滑易談也。然非質言,無以應今之機。”①在《支那內學院緣起》(1919年10月)一文中,太炎說:“友人歐陽竟無嘗受業(yè)石埭楊居士,獨精《瑜伽師地》,所學與余同。嘗言:‘唯識、法相唐以來并為一宗,其實通局、大小殊焉?!喑躞@怪其言,審思釋然,謂其識足以獨步千祀也,……佛法者可以質言,亦可以滑易談也。然非質言,無以應今之機,此則唯識法相為易入。觀世質文,固非苾芻所能知,亦非浮華之士所能與也。以竟無之辯才而行之以其堅苦之志,其庶幾足以濟變哉!” 該文的文本和分析可參田光烈《玄奘哲學研究》,上海:學林出版社,1986年,第175-181頁。太炎與歐陽竟無有不少相似之處,像是都不認可太虛的學問,又像是都很厭惡蕅益、憨山對儒書的解釋。呂澂致誤之處,也只是《齊物論釋》中說的,在說理之本的“現(xiàn)量”之外,馳鶩太遠而已,其言成理,只是不當。如焦竑(1540-1620)、彭紹升(1740-1796)等以禪語取合儒書而不以自證或詁訓為基礎,雖“知孔佛之同”,亦不可?。?/p>

楊、王、焦、彭之徒能知佛孔之同,然其所謂同者,只以禪宗浮夸通脫之言,影響經論,取合儒書而已,非能剴切也,非能證明也。②《菿漢微言》,第15頁。江藩《國朝宋學淵源記》認為彭紹升對儒書的解釋有嚴格的標準:“談禪之作,亦擇言爾雅,不涉禪門語錄惡習。其解《大學》格物,訓格為度量,本之倉頡篇。宋以后儒者自撰詁訓,豈知此哉!”跟江藩的稱贊相反,太炎對彭紹升訓解《大學》格物的文字有相反的評價,在他對彭紹升這一訓解的批語中提到:“此說致知格物,乃用王心齋義。與自說‘物無其物,是謂物格’又殊。”(《章太炎藏書題跋批注校錄·〈二林居士集〉批語》,第484頁)這是批評彭紹升把含義不同的“格物”之古訓和王艮基于個人體悟解釋的“格物”強行牽合。王心齋解“格物”為重主觀之義學,詁訓釋“格物”則為重客觀之史學,混淆這二者,也會流于無根之談,不成真學問。

因此,雖然太炎已經對儒學有了與一九一○年之前截然不同的看法,但其論學之時,對唯識之為義學標準的堅持仍未變化。真、俗的遷轉,只是因不同的政俗形勢,而展現(xiàn)的不同姿態(tài)?!段⒀浴分姓劦搅恕洱R物論》里面非常重要的一題:

莊生不欲以仁義攖人心,此純?yōu)槌鍪婪ㄖ砸病S衷疲鹤又異塾H,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義也,無所逃于天地之間。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說生而惡死!此不壞世法之言也。③《菿漢微言》,第15頁。

因“革命道德”之“依自不依他”,太炎造諸論以“轉俗成真”;為了“齊物之不齊”,太炎說《微言》,嘗試對理學“和之以天倪”,故有“回真向俗”。以佛氏之微言量王門之所證,復以“微言”表出,這是說《菿漢微言》后的太炎論學之特點。而在一九二○年之后,太炎經國寧民之別愿益彰,其思想也有了進一步的變化。

四、顯諸用而敦乎仁

學界認為,自《王文成公全書題辭》開始,前述“同于世俗”的回向,在章太炎的思想中變得更加明顯。④除前揭金文兵三位的討論之外,王銳《章太炎晚年對“修己治人”之學的闡釋》(《思想史》2016年3月,五四新文化運動專號)是對這一變化最新的論述,值得參考。又本節(jié)題名“顯諸用而敦乎仁”,是將用、仁并列,來描述太炎晚年的思想,而不是暗指二者有聯(lián)系。太炎的思想中并不存在“用本乎仁體”之類的理學關聯(lián)。本章準備從章太炎的這一傾向著眼,進一步考察他對佛學、儒學的衡平之說。

檢一九二○年的演說文稿得一義:

中國哲學,由人事發(fā)生,人事是心造底,所以可從心實驗,心是人人皆有的,但是心不能用理想去求,非自己實驗不可。中國哲學,就使到了高度,仍可用理學家驗心的方法來實驗,不像西洋哲學始可實驗,終不可實驗,這是中勝于西的地方。印度哲學,也如是。我從前傾倒佛法,鄙薄孔子、老、莊,后來覺得這個見解錯誤。佛、孔、老、莊所講的,雖都是心,但是孔子、老、莊所講的,究竟不如佛底不切人事??鬃?、老、莊自己相較,也有這樣情形,老、莊雖高妙,究竟不如孔子的有法度可尋,有一定的做法。那么,孔子可以佩服,宋儒不可佩服了嗎?這卻不然。宋儒也有考據學,不過因時代不同罷了。程、朱、陸、王互相爭軋,其實各有各的用處。陽明學說,言而即行,適用于兵。朱子一派,自然淺薄,但是當當?shù)胤焦僮鲎黾澥?,卻很有用。程明道、陳白沙于兩派都不同。氣象好像老莊,于為君很適當。這三派易地俱敗,以陽明學去行政治,就成了專制;以朱子學說去用兵,就有猶豫不決的弊??;以明道、白沙兩學說去做地方官和紳士,就覺得大而無當……我們自己歡喜做那樣的人,就去學那一派,不必隨著前人諍論的。①《演講集》,第288-289頁,1920年10月25日,研究中國文學的途徑,在長沙第一師范學校演講。

太炎在此坦承“鄙薄孔子”的錯誤,并且承認孔子遺教“究竟”比佛老更切華方人事,并且對義學成就高低不同的的理學家“和之以天倪”,“當當?shù)胤焦佟?、帶兵、為君,都可以佩服。選擇這些學問,以各人所證和各人性情為本。個人證量是難以公共化的,而“性情”更超出知性之“學”以外,兩者在此的應用是微妙的。②這樣說來,一個人講學、行事、判斷的土壤不僅是他的學術知識(理學王學佛學等等),還是經驗和性情,這讓人想到費希特的著名論斷。

此時,太炎仍然有《微言》中持佛法刊正其他義學的意識,但有更具體的批評:

次則宋明理學,得精心人為之,參考同異:若者為摭拾內典,若者為竊取古義,若者為其自說,此亦足下所能為。昔梨洲、謝山,不知古訓,蕓臺、蘭甫,又多皮相之談,而亦不知佛說。③《1924年與吳承仕書》,《章炳麟論學集》,第416頁。整理文“蕓臺”誤作蘭臺。1924年書。太炎《菿漢雅言札記》中批評阮元的《性命古訓》說:“以是尊經,則善矣;以是盡理,則非其所任也?!币彩谴艘?。見《菿漢雅言札記》,《章太炎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79頁。

本段指出,傳習姚江學統(tǒng),編纂兩部《學案》的黃宗羲(1610-1695)、全祖望(1705-1755)對“古訓”了解不夠,也就是不明文字之學,對宋明理學與漢晉儒學“古義”的聯(lián)系也發(fā)明不足;作《性命古訓》訂正理學的阮元(1764-1849),和表章朱子學的陳澧(1810-1882)雖然熟悉古訓故言,但對理學義理的理解又太淺,且不知佛說,故其書流于皮相。④太炎在1925年作的《康成子雍為宋明心學導師說》(《太炎文錄續(xù)編》,《章太炎全集》第五冊,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63頁)中認為鄭玄(康成)、王肅(子雍)義學甚深,可直接洛閩。黃、全二人未能點出這種承接關系。陳澧著有《漢儒通義》,但也只是圍繞一些概念“毛舉碎文以相附”,并無明見。

再回到《微言》對宋儒的評論:儒門《中庸》的參贊化育,很容易因為“誠”產生強烈的我執(zhí)。因“誠之”而趨入天魔,然只見宋明諸師之執(zhí)而不察其深旨,那也是一種“執(zhí)”,也就是前文說的“宗派之見”。“天魔”者,《華嚴》指為菩薩,《成唯識論》指為迷執(zhí),《大智度論》則稱天魔,佛書或側重其所得,或側重其所執(zhí),太炎的用法與之暗合。⑤天魔與菩薩的概念史分析,可參考徐梵澄《韋陀教神壇與大乘菩薩道概觀》,《徐梵澄文集》第1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187-217頁。茲舉《菿漢昌言》的幾處評論進行分析,首先是與《王文成公全書后序》中批評新文化運動的部分相應的兩段:

清末始言變法,好奇者乃并風俗而欲變之,于是文以新民之說。降及今茲,三綱九法,無不摧破,同產至為匹耦,父子等于行路矣。然后知陽明所謂洪水猛獸者,宋明間實未至此。而今卒見之也。

問曰:王學末流,昌狂亦甚,如李贄之徒,蓋與近時為新說者無異。《詩》《禮》發(fā)冢,豈徒新民與窮至物理二說然邪?答曰:贄之昌狂,卒以法逮捕,不食而死,是當時朝野未嘗容此,豈若今之舉止自便者邪?、蕖度K漢昌言》,《章太炎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99頁?!锻跷某晒珪笮颉分杏信c這段評論完全對應的內容,見《太炎文錄續(xù)編》,第119頁。

本段再次提到了名教罪人李贄,這一評論可以跟前文作一個有趣的比較:清朝行惡之人尚且諱莫如深,今日行惡之人以為理所當然;明季猖狂毀禮之徒難逃制裁,今日猖狂之徒舉止自便、無人約束。如此,則前清之“天良”、“理學”雖虛偽,未必不如今日之不講天良不講理學;明季之名教網羅雖嚴密,未必不如今日之“沖

決網羅”以至于不講禮教。故曰:

純佛法不足以維風教。雷次宗、周續(xù)之皆兼儒釋,故風操可觀;楊億、趙拃、趙貞吉皆兼儒釋,故謀國忠而誠節(jié)著。學佛不能破死生之見,又蔑視儒術者,則與王夷甫清淡無異。托于無執(zhí)著,故守節(jié)之志傾;托于無我慢,故羞惡之心沮。王維所以降犖山也。①《菿漢昌言》,第102頁。

太炎把學儒、學釋的古人之風節(jié)作為取證,用來論衡儒釋學問在人事上的功用,這與前面討論理學家的學問如何、在人事上有何功用,是同一種思路。但彼時只是“和之以天倪”,各明其分,簡單說明,此時則為了“顯諸用”而有了更直接的月旦。為了進一步理解他稱引古人事跡的用意,不妨回到前文所說“宋儒與婆羅門所證無異”的比喻來看:

蓋中庸之言,比于婆羅門教,所謂“參天地、贊化育”者,是其機制,乃入摩酰首羅天王一流也……儒者若但求修己治人,不務談天說性,則譬之食肉不食馬肝,亦未為不知味也。②1935年在蘇州章氏國學講習會講“諸子略說”,《演講集》,第993頁。

此語出自太炎去世前一年在蘇州的諸子學演講,跟第一章提及的一九○六年的諸子學演講相比,他對儒術的態(tài)度已經有了很大的轉變。太炎以《漢書》中景帝告誡轅固生“食肉不食馬肝”,毋在漢家天下講“湯武革命”的故事為比喻,是為了說明這樣一個道理:如果修習“世法”的儒者、婆羅門能夠“修己治人”,雖說不如王門和柏格森得證“阿賴耶識”,更不如無著世親得證“轉有漏為無漏”,但也無可厚非:

大氐佛法究竟,不過無我二字,則孔子絕四,顏淵克己,正與之合。自孟子、濂溪以至白沙,后及王門數(shù)傳弟子,以至東林之高景逸,所得雖深,實是數(shù)論神我之見,所謂天乘者也。中庸歸本于天,即中國之婆羅門,橫渠近之,又不如數(shù)論也。明道、上蔡、慈湖,庶于佛法相近,而王門之王心齋,以安身為極則,乃是漢初黃老之學。若象山、陽明,瞋恚未斷,只是人乘,高賢所得,乃不如其弟子,晦翁又不如二公。然欲維持世法,即朱、陸已足,而范希文、司馬君實輩,亦未必不如朱、陸也。友人多言救世當用佛法,仆謂不本儒術,則王摩詰、裴相國之倫,何益人事?③《1926年與吳承仕書》,《章炳麟論學集》第462頁。

談天說性本非“世法”學者的分內事,張載(1020-1077)、謝良佐(1050-1103)、楊簡(1141-1226)與高攀龍(1562-1626)諸師遺說,足以修己治人。④高攀龍的言論頗能看出這幾位理學大師對佛教的態(tài)度,《高子遺書·辨類》云:“佛說多端,約其大義,只無聲無臭四字足以蔽之。圣人在人倫庶物中,物還其則而我無與焉,終日酬酢萬變,實無一事也?!庇帧哆z書》中《與管東溟虞山精舍問答》篇云:“吾儒以秩序命討自然之天理為理,其自然之條理,毫發(fā)差池不得處,正是大覺?!眳⑿苜n履《學統(tǒng)》,南京:鳳凰出版社,2011年,第456-457頁??v是“趨入天魔”亦于世法無傷。即不務“談天說性”的司馬光(1019-1086)、范仲淹(989-1052),就世法而言也是“食肉不食馬肝”,并無問題。⑤朱子說:“范文正公雖有欲為之志,然也粗,不精密,失照管處多”,又說:“涵養(yǎng)、窮索,二者不可廢一,如車兩輪,如鳥兩翼。如溫公,只恁行將去,無致知一段?!币姟吨熳尤珪罚虾#荷虾9偶霭嫔?,第18冊,第3091頁;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4冊,第300頁。像王維(692-761)、裴休(791-864)那樣的著名居士,雖然修佛,但不是負責任、有政績的官紳,于“治人”之道毫無裨益,在“世法”的意義上反而應當予以詰難。這也可以反映太炎對宋儒雖有批評,但與第二段中,楊仁山、歐陽竟無一味講“謗毀”、“有漏”不同。

談太炎的義學本相如何,也應該從他自己的“證量”來談,以一九二七年后寫定的一封書信為據:

當晏坐時,胸中澄徹,不知我之為我,坐起則故我復續(xù),齊死生尚易,破主宰最難,即孟子尚墮神我之見,況自此以下者乎?然胸中樂境,與匯節(jié)兩不相妨,即此已自可得。前書所謂不能學孔、顏,且學孟子、白沙,蓋亦自顧駑劣,不得已而求其次也。⑥《1927-1928年間與徐仲蓀書》,《章太炎書信集》,第877-878頁。本信提到了“蒐湖書鈔”,給予了很高評價,認為是理學家中可證“無我”的人物,是考察太炎思想的一份重要數(shù)據。然“蒐湖”疑為“慈湖”之誤,檢溫州圖書館藏原件如此,留待高明發(fā)隱。感謝溫州圖書館的王妍女士惠賜此信書影。

此文中,太炎自述自己修證“無生”的工夫雖勤,但仍未造“無我”之境,表明他跟江右諸賢仍在伯仲之間。不過他又說自己雖不能上達最高地,“不能學孔顏”,也愿附孟子、白沙驥尾。理由是胸中樂境雖不能造極,俗世節(jié)義無虧,也“自可得”,語意微妙。太炎一九二九年在滬宣講孟子之學,說道:

第三件再講孟子所說之我。孟子說的萬物皆備于我,并不專是一種理論,確是他體驗得來的。所以說“反身而誠,樂莫大焉”?!胺瓷怼本褪腔乜醋约?。“誠”就是實在體認到萬物皆備于我。只看他又說“其為氣也,至大至剛,塞乎天地之間”?!皻狻鄙星胰跆斓刂g,“我”自然包含天地萬物了。后代的理學家最佩服的是孟子,因為孔子的無我,顏淵的克己,他們究竟不能辦到,只有孟子的萬物皆備于我,略略能夠辦到了。周茂叔說“顏子見大而忘其小,見大則其心泰,心泰則無不足”。本來顏子坐忘,是一切都忘,周茂叔卻說作見大忘小,見大就是見“神我”了。后來陳白沙也說天地我立,萬物我出,宇宙在我又說得此把柄人手,往古來今,四方上下,都一齊穿紐,一齊收拾,這分明是體認到“神我”的境界。論孟子、周茂叔、陳白沙的本領,固然不及孔、顏,但這三位先生,無一時不快活,無一事失了人格,這都是重“我”的成效……明末顧亭林先生,眼看道德敗壞,只提出“行己有恥”四個字。可惜后來的人,口頭雖說尊重亭林先生,卻把“行己有恥”四個字忘了。道德敗壞,一天進一天,直到今日。不能不提出“我”字,若不把“我”字做個靠背,就使有通天的學問,到得應用于人事,自己還能夠彀把捉得定嗎?①1929年在上海震旦大學講(《演講集》,第415-416頁),原題《說我》,載《制言》第四十八期。

《章炳麟論學集·1926年與吳承仕書》

《菿漢昌言》

這段講辭意思顯明,清楚地表達了太炎對“我”的積極看法,與前文討論義學時對陽明后學之我見的批評有明顯不同,這也就是“回真向俗”和“顯諸用而敦乎仁”的變化所在。

從“回真向俗”到“顯諸用而敦乎仁”的變化,跟太炎的對世風世相的體會緊密相關。發(fā)心之初,不管是取證于梵方佛說的“革命道德”還是取證于華方經史的古人之德,都是以民德為務。②太炎說佛,輪回果報之事若非現(xiàn)成得證則不談,《建立宗教論》又要在不信輪回的基礎上以佛教為本,實際上是一個很難完成的任務。仁山居士徑直說佛教以善惡果報讓人起信,是維持世教第一法。反觀太炎的《建立宗教論》,一方面說要用戒律恫懾下愚,一方面又要讓上智心服,最后歸本于改良道德而不是起信,不離無信者的本色,與楊仁山有明顯的不同。但造論重點,已經從“滌除名相”、“和之以天倪”成了之前被棄置的“我”,更準確來說,是“我”的良知。在革命之前,民德敗壞,個人的天良靠不住,但還有“破除”之后得以“建立”的無限可能;在革命之后,民德更加敗壞,個人的天良成了最后的稻草。天良是人心本有,人人可盡,但也只取決于各人,講學者千言萬語,也不能讓人求其放心、盡其天良。③即使講者對心性義理知道得清清楚楚,聽者卻未必然。從這個角度看,馬一浮批評太炎專講史學,“不識身心性命之理”的批評似乎不完全正確,因為提倡史學,正說明了講學者明確意識到思辨的義學無法使聽者覺知,無法使他們選擇善道,只能退而求其次,非枉尺直尋之意。因此“顯諸用而敦乎仁”目的在于使各人重視“我”,重視一己的良知,方法則是提倡中國古人的風節(jié),希望以此激勵時人、改良道德。

章太炎晚年在答復歐陽竟無的書信中說到對儒學三書的看法,形似《大同書》:

來示謂孔子真旨未盡揭橥,為漢學、宋學諸君之過。夫普通道德,不過五常,對境各別,不過五倫。此數(shù)語可了者。漢宋諸君所不能異也。若言教育,文、行、忠、信四字可了,亦漢宋諸君所不能異也。行者何指?施于當今,行已有恥四字正為對癥發(fā)藥,顧亭林嘗標舉之,特恐人不以為意耳。佛家宗旨本在超出三界,至于人乘只其塵垢粃糠。而儒者以人乘為其大地,所謂孔子絕四、顏淵克己者,乃是超出人天之事,原非盡以教人:今茲所患,但恐人類夷于禽獸,遑論其他。然則可以遍教群生者,不過《孝經》、《大學》、《儒行》三書而已,此三書純屬人乘,既不攀援上天,亦不自立有我。懼生我執(zhí),雖不能無,分別我執(zhí),所未嘗有,以此實行,人類庶其可救。①《1935年與歐陽竟無書》,《章太炎書信集》,第940頁。

歐陽竟無來函尚未查到,看太炎文意,是漸公仍以闡發(fā)孔學中的“無生”微言為當時要務,即第二章所舉《孔佛》諸篇體現(xiàn)的思想。太炎此處已經判斷儒家三書雖屬“人乘”,“我執(zhí)”未能全斷,但也無自立“神我”的問題,為救世良法。聯(lián)系到前文太炎對自己禪定經驗的描述,甚至可以推度,太炎本人也在修證中放棄了超出王門后賢的努力,進而對“無生”勝境存而不論,專事人乘的義學。②1935年,在蘇州講“諸子學略說”(《演講集》,第992頁):“思默自云靜坐之功,若思若無思,則與佛法中非想非非想契合,即四空天中之非想非非想天耳”?!胺窍敕欠窍胩臁笔恰毒闵嵴摗分兴f的無色天之“非想非非想處”,也是修行禪定的“天乘”法門能走到的盡頭,這也就是說太炎是把萬廷言所證放在了聲聞乘的門坎之前,這跟之前的分判是沒有本質差別的。在所舉儒門三書之中,又以《儒行》為要:

大概《儒行》一篇,無高深玄奧之語,其精神漢人均能做到。高隱一流,非所宜于今日,而任俠之風,非提倡不可也。曩講《孝經》、《大學》,諸君均已聽過。鄙意若缺少剛氣,即《孝經》《大學》所說,完全做到,猶不足以自立。③1932年在蘇州中學講(《演講集》,第478頁),題《儒行要旨》。

這句是講,如果缺少“剛氣”,即使能口誦《孝經》、《大學》也仍不足用,甚至可以聯(lián)系開頭提到的一個觀點:一個人如果真是缺少這股剛氣,那么即使他能勤勞自立,恐怕也是沒有什么節(jié)氣可言的。此處的“剛氣”,應當說是良知的身體化,而取證的對象是漢人,《王文成公全書題辭》說:

且夫儒行十五家者,皆倜儻有志之士也??鬃又乐链?,其對哀公,則獨取十五儒為主。漢世奇材卓行若盧子干、王彥方、管幼安者,未嘗談道,而岸然與十五儒方,蓋子路之風猶有存者。宋以降,儒者或不屑是,道學雖修,降臣賤士亦相屬,此與為盜者奚若?不有文成起而振之,儒者之不與倡優(yōu)為伍亦幸矣。④《王文成公全書題辭》,《太炎文錄續(xù)編》,第117頁。同樣是在本文的末尾,太炎還批評了王門后學輕視禮教的流弊,與二十年前無異,只是在批評的同時,強調王學的應時之效而已。

由于太炎晚年專講“人乘”之學,在他主持的《華國月刊》上,也登載了“浮淺儱侗”的太虛用唯識比附《荀子》的文章,文中稱荀子為“人天乘之正宗”。⑤這點是在看到姜義華教授《重讀〈華國月刊〉》一文后發(fā)現(xiàn)的。見太虛《荀子論·性惡篇論》(《華國月刊》1924年第1卷第5期)。荀子不道性善,太炎以求各人天良發(fā)現(xiàn)為難得;荀子隆禮為人乘教法,太炎力倡風節(jié)以規(guī)范士行。在這之間,有義理上的聯(lián)系。同樣,在《微言》中作為華梵義學接引的王學,在《昌言》中成為了由明季風節(jié)上度東京風節(jié)的接引,脫出了宋明理學的范圍。⑥某種意義上,這是太炎再次走向宋儒反面的一個表現(xiàn),讀徐興無先生《論趙岐〈孟子章句〉》(《經緯成文》,南京:鳳凰出版社,2015年,第296-297頁)一文,發(fā)現(xiàn)程伊川曾主動地提到:“東漢士人尚名節(jié),只為不明理。”這與晚年章太炎對“人乘”的側重恰好相反,也可以與太炎晚年演說中對宋人“無風節(jié)”的苛評相參照。當然,這又是另一個問題。而在當時和今天的聽者眼中,太炎講學的宗旨遂成了中國之史學。不過筆者以為,其宗旨有既非義學,也非史學的地方?!度K漢昌言》以一段對革命后往事的回憶結束:

袁世凱之信臣陸建章者,一日不殺人,則邑邑不自得。日射擊數(shù)人,即快意愔然而臥,臥則必見死者被髪血模胡??來逼其身,又震怖失次。后不敢臥,歆御米以侍旦。余方見羈,而建章問曰:“死者之來,誰為之也?”余曰:“是君天性未盡喪之徵也。假令張獻忠之徒以人為當殺者,則不見死者來逼矣?!痹唬骸盀楂I忠即臥安乎?”余曰:“君能為則為之。”建章默然,自是殺人亦少衰。⑦《菿漢昌言》,第151頁。

“殺人少衰”,顯示人心天良終不至于澌滅;殺人少衰而不止,顯示世風之壞不知將伊于胡底。這段回憶五味雜陳,已非“論學”可況。魯迅說:“革命之后,先生亦漸為昭示后世計,自藏其鋒鑣?!庇终f:“用自己所手造的和別人所幫造的墻,和時代隔絕?!薄盀楹笫烙嫛闭\是,“自藏鋒鑣”則不盡準確。太炎固從未自藏鋒鑣,如果說有“墻”,二十多年前造給陳黻宸(1859-1917)、夏曾佑(1863-1924)和嚴復(1854-1921)那一代人的墻,也未嘗不是造給太炎的,并不待他自造。晚年的章太炎論學日勤,只是以自抒胸臆為主,去“學”漸遠,難為饒舌,本文對太炎后期思想的考察也到此結束。⑧《菿漢昌言》,第146頁:“朱邪稱制以后,綿歷三姓,訖宋初猶有胡風。徐鉉初至京師,見朝士多披毛褐,哂為五胡之俗。及貶邠州,地苦寒,鉉終不御毛褐,以冷氣入腹卒。此雖近戇,其志亦可悲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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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炎齊物微言
LIFE, ENTANGLED
漢語世界(2021年6期)2021-12-17 10:53:26
Life, Entangled
微言
微言
硬筆小作
從《聊齋志異》看蒲松齡的齊物觀念
微言博議
“戲說”學術輩分與正說太炎先生
——先父宇蒼公事略之一
蘇州雜志(2017年3期)2017-07-03 14:10:20
微言天下
英語學習(2016年2期)2016-09-10 07:22:44
Later Wittgenstein’s Rule-following Paradox and Chinese Philosophy of Meaning
學術界(2016年4期)2016-02-28 19:13: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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