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景坡+謝藹怡

摘要：溫庭筠的詩篇“冠絕一時”，是晚唐詩壇的代表人物之一，又是“花間派”的開拓者。文章關(guān)注溫庭筠綺艷詩外的其他詩作，探討溫庭筠詩詞在意境營造、行文運筆、主旨選擇上的差異，感悟溫庭筠詩詞表現(xiàn)出來的詩莊詞媚。

關(guān)鍵詞：意境營造；行文運筆；主旨選擇

唐代裴庭裕在《東觀奏記》中提到：“庭筠……詞賦詩篇冠絕一時，與李商隱齊名，時號‘溫李” ?！肮诮^一時”及“溫李”并稱都有力地反映了溫庭筠詩作的極高成就。然而，提到溫庭筠，我們最先想到的是“‘畫屏金鷓鴣，飛卿語也，其詞品似之” 的品評，或是劉熙載“溫飛卿詞精妙絕人，然美不出乎綺怨”（《藝概》）的概括。似乎溫庭筠的創(chuàng)作摘不了“花間”的云環(huán)。其實，在綺靡華艷的浮光下我們還應(yīng)關(guān)注溫庭筠詩中的鏗鏘音韻和壯志情懷。本文從意境營造、行文運筆和主旨選擇幾個方面來探討溫庭筠詩詞中表現(xiàn)出來的差異。

一、意境營造：“雞聲茅店月”與“畫屏金鷓鴣”

繆鉞認為“詞的特質(zhì)，在乎取資于精美之事物，而造成要眇之意境” 。溫庭筠就是選取具有“密而隱”（夏承燾語）特點的意象來營造“要眇”的意境。他詞作里的曼妙佳人所住多為金玉畫樓，秀亭池閣；屋內(nèi)陳設(shè)著水晶珠簾、錦繡羅帳；床上鋪陳著鴛鴦錦衾。她們的服飾精美絕倫：身著繡羅襦，金線繡鷓鴣；頭上戴的金玉釵或翠翹金縷搖曳生姿。在這種“以富為美”“以麗為美”“以柔為美”的審美追求下，溫庭筠巧妙地將鏤金結(jié)彩的意象重疊在一起，構(gòu)成了葉嘉瑩所說的純美境界。

其實，除了詞作中這些讓讀者目眩的綺靡意境外，溫庭筠在詩歌中還為我們營造了另一番清新闊遠的天地。例如，以清新之境寫羈旅愁思的《商山早行》：

晨起動征鐸，客行悲故鄉(xiāng)。

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

槲葉落山路，枳花明驛墻。

因思杜陵夢，鳧雁滿回塘。

北宋梅堯臣評價此詩“道路辛苦，羈旅愁思，豈不見于言外乎？”明李東陽更是贊賞“‘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止提掇出緊關(guān)物色字樣，而音韻鏗鏘，意象具足，始為難得?！闭自娨庀笄逍吕渚⒁幻撝燮G氣。仔細比較就會發(fā)現(xiàn)溫庭筠詩和詞中意象選擇的別樣：“雞聲”“人跡”對閨閣思婦，自然之音，鄉(xiāng)野氣息頓生；“茅店”“板橋”對畫樓金堂，生活之意漸生，境界始寬；“霜”“月”的背景顯然比銀燭的渲染堂廡更大。溫庭筠在《送人東歸》中寫：“荒戍落黃葉，浩然離故關(guān)。高風漢陽渡，初日郢門山”。其詩中“浩然”離別的毅然果決與他在《楊柳枝·館娃宮外鄴城西》中“館娃宮外鄴城西，遠映征帆近拂堤。系得王孫歸意切，不關(guān)芳草綠萋萋?！钡募m纏牽系比照鮮明。令人感嘆的還有，《送人東歸》一詩在稍事點染蒼涼氣氛后又放開手筆，一揮而成山高水長，揚帆萬里的遼闊深遠的意境。這里的“高風”“初日”疏朗明亮。同樣是寫“風”和“離人情懷”，他在一首《更漏子·星斗稀》中寫：“星斗稀，鐘鼓歇，簾外曉鶯殘月。蘭露重，柳風斜，滿庭堆落花?！边@里的風是“柳風”，濡染的是“蘭露”。

袁枚《隨園詩話》言“詩宜樸不宜巧，然必須大巧之樸；詩宜淡不宜濃，然必須濃后之淡。”無論是“酒酣夜別淮陰市，月照高樓一曲歌”（《贈少年》）的凄冷，“還似洞庭春水色，曉云將入岳陽天”（《咸陽值雨》）的開闊，無一不反映了溫庭筠在詩作上的“疏朗”和“淡樸”的審美追求。

二、行文運筆：粗線勾勒與工筆細描

在行文運筆方面，溫庭筠的詩詞呈現(xiàn)出兩手分書，一喉異曲的特色。雨落時分，詩人寫到“一夜西風送雨來”（《張靜婉采蓮歌》，爽快入題。雨來之景如何不待細言，盡由讀者生發(fā)。這就符合梅堯臣所求說的“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而溫庭筠在詞中寫雨來情景則刻畫為“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更漏子·玉爐香》）。不僅寫雨至，還詳盡描摹雨至時的情態(tài)。歷數(shù)點點雨滴，猶如歷歷舔舐傷口，表情達意可謂完足。同寫閨中思婦懷念遠游情人：詩中是“樓中思婦徒相望”（《遐水謠》），“徒相望”三字中用“徒”表失望，又用“相望”表期望。三字即道出掙扎和無奈。到了詞中則鋪衍成“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萍洲”，用慢鏡頭、長線條來描寫思婦從早到晚數(shù)帆遠眺。同寫春天的繁花似錦：詩是“錢塘岸上春如織”（《錢塘曲》），只用“如織”兩字就概括春光爛漫，至于具體情形如何，任由讀者想象。而在詞中，則詳細寫成“花花，滿枝紅似霞”（《思帝鄉(xiāng)·花花》），把春花的數(shù)量之多，面積之廣，色彩之明艷，全展現(xiàn)出來了，從而使形象更豐富，印象更深刻 。與詩相比，溫庭筠的詞在行文運筆具有“狹而深，狹而細”的特色。正如清陳廷焯所說：“若隱若現(xiàn)，欲露不露，反復(fù)纏綿，終不許一語道破?！痹姼柚袦赝ン抻霉P簡練，點到即止；詞作中行筆卻迂徐回轉(zhuǎn)，欲說還休。

三、主旨選擇：“詩言志”與“資羽蓋之歡”

溫庭筠在詩詞創(chuàng)作上體現(xiàn)出來的不同審美追求關(guān)鍵源于他對詩詞功用的認識。溫庭筠認為詩是抒情言志的工具。他在《觀蘭作》詩序中寫到：“余昔自西濱得蘭數(shù)本……悲夫物有厭常，而反不若混然者有之焉，遂寄情于此”。由此可見“寄情”是他詩作的目的，而且這當中的“情”側(cè)重為“世情”。他在《張靜婉采蓮曲》前序中又言“因歌以俟采詩者”，期盼自己的詩能被“采詩者”發(fā)現(xiàn)并資助政用?？梢哉f溫庭筠詩作的目的更符合傳統(tǒng)的詩教觀，強調(diào)詩歌“溫柔敦厚”的美和“言志載道”的使命。

溫庭筠才思敏捷，下筆萬言，為人卻放蕩不羈，好譏刺權(quán)貴，為執(zhí)政者所惡。當時士大夫詆其“有才無行”，由茲屢舉進士不第。他常借詩吊古傷今，自悼身世。例如《過陳琳墓》：

曾于青史見遺文，今日飄蓬過此墳。

詞客有靈應(yīng)識我，霸才無主始憐君。

石麟埋沒藏春草，銅雀荒涼對暮云。

莫怪臨風倍惆悵，欲將書劍學(xué)從軍。

詩中“有靈應(yīng)識我”表露出與陳琳惺惺相惜的期盼，流露出對陳琳青史留跡的歆慕尊崇和對自己飄蓬輾轉(zhuǎn)的哀嘆。詩作將自己的“霸才”與陳琳的才華相類；又將陳琳遇主與自己無人能識相對；將陳琳青史垂名與自己書劍飄零相襯?？芍^寄慨遙深，全然不見花間氣息。溫庭筠在《蘇武廟》中沉痛緬懷蘇武，彰顯民族氣節(jié)，歌頌忠貞不屈。其中，“云邊雁斷胡天月，隴上羊歸塞草煙”句已然是高、岑邊塞風云的回響。在《經(jīng)五丈原》中“象床錦帳無言語”悲嘆諸葛亮運籌帷幄，未捷身死。“從此譙周是老臣”句，沈德潛認為“誚之比于痛罵”（《唐詩別裁》）。整首詩的反諷冷峻犀利，剛勁峭拔，慷慨悲壯，深沉動人?！恫讨欣蓧灐穼懙氖遣嚏?，東漢蔡邕議論朝政闕失，慘遭誣陷，最終病亡獄中。溫庭筠面對時政的失當，勇敢地握手中之筆：首句“古墳零落野花春”落筆滄桑，語言淺白流暢，恰當自然地寫盡人世盛衰興亡。“今日愛才非昔日，莫拋心力作詞人”慨言抒憤，更將矛頭直指當今，為時人發(fā)聲，為廣大文士被無情埋沒的命運發(fā)出憤激不平的吶喊。在溫庭筠的詩作中還時常有謝安、蘇武等英才俊彥“來訪”。但無論是謝安樣挽狂瀾于既倒的豪邁；司馬相如樣的文采風流；諸葛孔明般的濟世佐才；蘇武樣的堅貞忠守等等都使溫庭筠的詩作一別“香而軟”的詞風，呈現(xiàn)出陽剛氣、英雄氣和豪邁氣。

相比而言，溫庭筠對詞功用的理解就更趨民間化、自由化。他的這種意識就是后蜀歐陽炯在《花間集序》中所認為的，即詞僅僅是“助妖嬈之態(tài)”“資羽蓋之歡”。溫庭筠詞作中常用代言的手法以“男子而作閨音”（田同之《西圃詞說》）。抒情主人公不是宮女即為歌伎，不為思婦即為怨女。她們或倚靠闌干思婦念遠，或?qū)﹄p舞燕蝶自嗟自憐；或慵懶對鏡理妝嘆容顏，或鏤金錯采嚴妝待人歸；或晨起悵望不已，或夜聽更漏不盡。溫詞中主要抒發(fā)閨閣嗔怨，是為小兒女描情寫意。這些付之于楚樓歌館，供歌女淺唱低吟的詞作與抒情言志的詩歌相較真如清田同之在《西圃詞說》中言“詞之為體如美人，而詩則壯士也”。

王國維說：“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言，詩之境闊，詞之言長?！痹娫~體格不同，風韻別樣。在溫庭筠莊詩媚詞的字里行間，我們欽佩古人眾體均備，詩詞皆擅的創(chuàng)作才華。感嘆無論是他疏朗淡樸的詩，還是他要眇宜修的詞都讓我們感受到古文學(xué)無可比擬的美。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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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王國維.人間詞話[M].北京：京華出版社，2013.

[3]繆鉞.詩詞散論[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8.

作者簡介：孫景坡（1980—），男，河北省三河市第一中學(xué)一級教師，主要研究方向為高中語文教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