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莎
為什么會加入《明月幾時有》這部電 影?
“因為許鞍華導演。”“我接到電話得知可以演許鞍華導演的電影時,拿被子蒙著頭尖叫?!?/p>
“也是因為導演,沒有其他的原因?!薄熬褪菦_著許鞍華三個字?!?/p>
所有的演員,包括周迅、霍建華、彭于晏、郭濤等仿佛商量好了一般,給出了同樣的回答。
這是5月31日,許鞍華導演的最新作品《明月幾時有》的發(fā)布會。制片人于冬在現(xiàn)場說,“這些明星基本是不要錢來的。”
那他為什么會投資這部電影呢?
“許鞍華導演是我從讀書的時候就非常崇拜的一位女導演?!边@是于冬的開場白,也是當天下午被重復最多的句式。隨后他從5年前的《桃姐》說起,“反正也不會花很多錢,導演不會拍很貴?!弊鳛楫斀耠娪叭Φ拇罄屑壷破恕瑫r也是成功的商人——隨口不離錢字,“許鞍華導演不會在制作上(多)花錢,也不會省一分錢。她每一個鏡頭都是她最想表達的東西?!?/p>
許鞍華可能并不認為這是句贊美。發(fā)布會最后,她雙手握住話筒,大聲說:“演員都以為要演我的戲就要減價,老板覺得要投資我的戲都要很低價,我很不服氣!”全場大笑,70歲的許鞍華,還是會“不服”,透出一股孩子氣。
從《瘋劫》算起,許鞍華拍了38年電影;從《投奔怒?!匪闫?,她與內(nèi)地影人合作也已36年。她是上世紀70年代香港電影新浪潮旗手,如今已是新浪潮僅存的碩果;她是第一批北上的香港導演,在內(nèi)地市場還未真正成形時,便開始了合作拍片;然而當進入新世紀,內(nèi)地市場崛起后,她卻沒能在這里賺到太多錢;香港市場走向沒落,大批影人北上撈金,她反而著迷于香港和香港人的故事。
許鞍華拍槍戰(zhàn)片?
“我是香港人,我想要拍一部香港的民國故事?!庇诙f許鞍華在說服他投資《明月幾時有》時說了這樣一句話。這部電影首次將抗戰(zhàn)時期香港東江縱隊的抗敵故事搬上銀幕。它以真實的歷史事件和人物為原型,講述了東江游擊隊員如何策劃營救茅盾、鄒韜奮、梁漱溟、柳亞子等數(shù)百位文化名人逃離淪陷后的香港。
許鞍華最初了解到這段歷史是在五六年前,她的一個學生給她看了一份120頁的口述歷史,這是上海大學為他奶奶做的訪問。如今已經(jīng)90多歲的奶奶在十五歲時加入了東江縱隊,她是香港新界一家雜貨店老板的女兒,也是家中唯一識字的女孩,她家的雜貨店就成為香港新界一個游擊隊的接頭點。
這個學生拿著300萬的資金找到許鞍華,希望由她將這段歷史改編成電影?!拔腋f,對不起,300萬拍不了?!痹S鞍華對本刊記者說,“我沒笑他們,我說這么好的題材還是要等錢夠(再拍),因為雖然是在荒山野嶺,可是你一拍年代片,就不能是現(xiàn)成的景,所以就不要浪費了這個題材,那個時候就沒拍?!?/p>
許鞍華沒有就此放下,2014年她找到于冬談成了這部電影的合作,隨后用了兩年時間做籌備?!霸S鞍華導演說她兩年不再拍別的,就準備這個電影。這是香港導演中為數(shù)不多的,能用兩年時間籌備一部電影的導演。”于冬說,他最初聽到這段抗戰(zhàn)故事時,以為會是一部槍戰(zhàn)片,“許鞍華做槍戰(zhàn)動作片得多過癮??!”
許鞍華當然沒有拍成槍戰(zhàn)動作片,《明月幾時有》沒有大規(guī)模的戰(zhàn)斗情節(jié),許鞍華延續(xù)了自己一貫的文藝基調(diào),大篇幅刻畫了戰(zhàn)爭背景下的各種情感。
“他們都是普通人,抗戰(zhàn)時期幫文人逃出來,或者做抗敵的工作,之后再回到普通人的生活。”許鞍華向本刊記者講起,自己感動于這段歷史的原因,“好像現(xiàn)在的人做事完全無私,是很難得的。只有大時代下,各行各業(yè)的人才團結起來共同做一件事,在我看來是做人的最高境界?!?/p>
這部電影就連片名都不同于傳統(tǒng)的抗戰(zhàn)片,充滿詩意。這是編劇何冀平取的,最初只是暫定名,后來被許鞍華定為最終的片名?!拔腋渭狡秸f為什么叫‘明月幾時有,她說‘你不覺得嗎,好像明月幾時有,就是問什么時候會和平?!?/p>
“沒有關系”的獻禮片
前期宣傳時,片方一直強調(diào)《明月幾時有》是“香港回歸二十周年獻禮片”,即便它的內(nèi)容與香港回歸毫無關系。
許鞍華自己怎么看待這個主旋律標簽呢?
“我覺得沒關系?!彼龑Ρ究浾哒f。5月31日,發(fā)布會結束后,許鞍華坐在北京的一家五星級酒店的貴賓室里接受了本刊的專訪,“也不是沒關系,因為我們拍的時候沒有說,后來我們拍完以后他們說要做獻禮片,我也覺得很榮幸。因為它的確可以說是表揚一些香港人在歷史中為了這個地方犧牲的過程,是讓人很感動的,而且我覺得這是正面真實的東西,這些真實的東西用來慶祝香港這個地方我覺得是恰當?shù)摹!?/p>
無論如何,這部獻禮片將會與《投奔怒?!贰肚а匀f語》《天水圍的日與夜》等或驚世駭俗或直白尖銳或敏感多思的作品一同出現(xiàn)在許鞍華的作品列表中。
她從來不是作者導演,題材多變,但極少親自撰寫劇本,一生推崇被視為作者導演旗手的侯孝賢,一部《童年往事》看了幾十年。第一次看時,直呼“受到很大沖擊”。那是上世紀80年代,香港電影的鼎盛時期,警匪、動作、武俠、恐怖、喜劇、黑幫、風月,類型豐富,是當之無愧的東方好萊塢。以1985年為例,那一年,《童年往事》在臺灣上映,許鞍華北上籌拍《書劍恩仇錄》,人口不足千萬的香港全年票房總收入達到6億多美元,但看過臺灣新浪潮電影之后,她卻覺得“我們完了”。
不同于高度商業(yè)化的香港電影,同時期的臺灣新浪潮電影,專注于展示大時代下平凡人的命運,不刻意強調(diào)故事情節(jié)和戲劇沖突,以看似平實的基調(diào)展示歷史與人性,用許鞍華的話說是:“那個結構是沒有故事的,結構是怎樣出來的呢?就是情緒的輕重和漲落,那它就可以不用故事而給你情緒?!?
許鞍華說她每次見到侯孝賢,都要說自己向他學習了幾十年,以至于侯孝賢“生氣”地問:“你年紀那么大還要向我學習?”“搞得我后來都不敢在他面前說了,可是確實是真的,侯孝賢影響我很深?!?/p>
堅持四十年的理由:賺錢
許鞍華也想拍侯孝賢、楊德昌那樣“統(tǒng)統(tǒng)都講現(xiàn)代生活,范圍比較窄,再次關注人的problem,不要再拍越南、武打或者脫離現(xiàn)實的戲,只想拍關于人的平常生活的電影”。這是她在1996年接受訪問時說過的話。
此前十年——也是拍完令她名聲大噪的“越南三部曲”后的十年——她拍過《書劍恩仇錄》,這是應香港左翼影星夏夢之邀,與天津電影制片廠合拍的武俠片,但回歸前的大陸和香港有著完全不同的工作理念和方式,讓這部片子的拍攝周期拖了三年;拍攝《傾城之戀》,但從提議拍攝到正式開工,只用了兩個月的時間,原因是“急于離開邵氏,很希望快點拍完趕緊走”,但無論是影評或是票房均以失敗告終。
“拍完趕緊走”這樣的句子,出現(xiàn)在許鞍華的口中,讓人多少覺得有些違和。她難道不是香港少有的專注藝術片,不屑于商業(yè)撈金,做了幾十年導演也沒有置業(yè),一直租房生活的清高藝術家嗎?
也許,這些不過是影迷一廂情愿為她貼的標簽而已。許鞍華自己從未以藝術家自居。本刊記者問起在這個行業(yè)堅持將近四十年的理由,許鞍華脫口而出:“賺錢?!?/p>
“我不算成功,只是還有戲拍而已”
短發(fā)、藍色棉布襯衫、黑色長裙、銀白色球鞋,坐在記者對面的許鞍華,不像功成名就的大導,更不像70歲的老人。與人談話,時時笑得眼睛彎成一條線。你很難從她的口中聽到高深的電影理論,人生哲思。她不是一個能言善辯的人,所以常因為“不懂講”而找不到投資。
獎項等身,卻說自己“不算成功,只是還有戲拍而已”。
香港影評人李焯桃說她:“不是那種自覺是藝術家,對作品有完美主義追求的導演,反而照顧老板的投資、工作人員的福利以及人際關系等等非藝術的考慮,而做出藝術上的妥協(xié),以致影響作品的成績也在所不惜?!?/p>
聽起來,這甚至與王晶之流沒什么分別,香港人著名的務實精神同樣出現(xiàn)在許鞍華的身上。但翻開她的作品片單來看,這又實在是天大的冤枉。
深受臺灣新電影運動刺激的許鞍華在事業(yè)中途“拍得很失落”。她希望像侯孝賢、楊德昌那樣追求寫實,不強調(diào)利益和效率,“譬如他(侯孝賢)要拍武打片,便去看了司馬遷或是《資治通鑒》,他看了兩年,別人聽起來簡直匪夷所思,但其實是真的?!?009年,在與香港的電影學者盧偉力的一場公開對談中,許鞍華這樣說道。
進入新世紀,許鞍華接連拍攝了兩部內(nèi)地獨資的電影《玉觀音》和《姨媽的后現(xiàn)代生活》,但在票房上卻接連慘敗。
此時,香港迎來了回歸十周年,香港電影度過了自己的百歲生日。曾被香港人引以為傲的電影創(chuàng)作卻進入尷尬境地,內(nèi)地資本和市場愈發(fā)強勢的同時,香港市場持續(xù)萎縮。寫實表達和商業(yè)訴求很難同時平衡,兩地合拍成為大勢所趨,但香港人拍內(nèi)地生活,大多落得不倫不類的結果,“港片已死”的言論甚囂塵上。
不受歧視的老女導演
在合拍片以及所謂的商業(yè)大片最時興的幾年,許鞍華進入60歲,似乎有無心戀戰(zhàn)的疲態(tài),她曾對為自己做過副導演的關錦鵬透露,有意回到大學教書,理由是“執(zhí)教鞭的酬勞較好,又有房屋津貼,令生活有點保障”。此時,同期出現(xiàn)的導演,很多已經(jīng)轉行,余允抗轉做房地產(chǎn)生意,譚家明到馬來西亞教書,卓伯棠做起了餐飲。
許鞍華還會繼續(xù)拍電影嗎?
答案是肯定的。新浪潮時期唯一的女性旗手,成為了最有韌性的堅守者。
早在1981年底——距離英國首相撒切爾夫人在人民大會堂前摔跤還有不到一年的時間——就已經(jīng)北上拍片的許鞍華,在香港回歸十周年后,回過頭來,用自己的電影關照起時下香港和香港人真實的生活與情感。《天水圍的日與夜》在此時出現(xiàn)。
這部電影在第28屆香港電影金像獎上獲得包括最佳導演獎在內(nèi)的四項大獎。許鞍華的第一句獲獎感言是這樣說的:“我年輕的時候總覺得要去戛納拿獎才算厲害,但是現(xiàn)在我年紀大了,我覺得這是我生平拿到的最高興的一個?!倍潭?7幾個字,道盡了一閃即逝的30年電影人生。
許鞍華從未在戛納拿過獎。與“偶像”侯孝賢、后輩王家衛(wèi)以及幾乎在同期出現(xiàn)的內(nèi)地第五代導演代表張藝謀相比,雖然同被視為大師級的導演,許鞍華的海外影響力卻遜色一籌,職業(yè)生涯幾經(jīng)起落,題材、風格多次轉變,年過六旬再次憑借“香港人的電影”獲得香港本土電影獎項,讓許鞍華又一次重拾信 心。
有趣的是,《天水圍的日與夜》的投資人是被普遍認為一直只知用電影撈錢的王晶,他在多年前還取笑過許鞍華的半自傳電影《客途秋恨》,說“誰要看一個胖女人和她母親的故 事”。
許鞍華的后一句獲獎感言是這樣說的:“30年前,我最初做電影的時候,當時是以男性為中心的電影界,我并沒有受到任何歧視。30年后在同一個電影界,我年紀大了,但他們也沒有年齡歧視,他們也給我這個獎,證明這個電影界是非常開明和進步的?!?/p>
“時代不會配合你的”
距離拍攝《天水圍的日與夜》又過去了十年,香港迎來了回歸二十周年。內(nèi)地電影市場幾乎成為整個華語電影市場,香港電影市場已然沒落,許鞍華認為這是時代發(fā)展的必然,但她并不認可“港片已死”的觀點?!拔覐膩矶紱]有對香港片絕望,我覺得可能十年八年也許二十年沒有什么人拍好的電影,可是接著又會有人拍好的電影,因為很多時候主要看人才?!彼龑Ρ究浾哒f。
親歷過香港電影黃金時代的發(fā)端與巔峰的許鞍華,卻厭倦了類似的話題。“我看了太多懷念文章,我已經(jīng)受不了了。”她說,“不是不應該懷念,可是我看了很多,所以我覺得我再去說我很懷念,人家覺得很煩。并不是不懷念,其實你懷念一件事,你就不客觀了。如果你是為了抒情而懷念一件事,或者是為了感情,比如你很懷念你的童年那個是OK的。可是如果你去懷念一些東西、美化一些東西,對以后是沒有積極意義的。如果你比較客觀說我以前做了些什么,以后改過來,那才有現(xiàn)實意義,如果你光懷念,我感覺是沒有用的。”
仔細想來,雖然屢屢在內(nèi)地市場受挫,許鞍華卻從未在公開場合表露過任何的抱怨和不忿,她用平靜的語調(diào)對本刊記者說:“我自己覺得你要適應一些狀況,適應市場也是你部分的責任,你如果作為一個職業(yè)導演,適應不了也沒辦法,也不用抱怨,我的意思是不用說自己不行,可是也不用抱怨社會,因為你不適應了不拍了就完了,如果你能適應那挺好的。因為這個時勢是大的東西,第一是你要去配合,因為時代不會配合你的?!?/p>
“我不是堅持,我只懂這樣拍戲”
2014年,被寄予厚望的《黃金時代》號稱投資7000萬,最終卻以5100萬左右的票房慘淡收場,成為了文藝片不賣座的經(jīng)典案例。
在《明月幾時有》的發(fā)布會現(xiàn)場,于冬還以此揶揄:“如果我做制片人,我不會讓三個小時的版本在院線上映。我一定會給他剪到兩個小時再上映?!痹S鞍華站在旁邊,只是和現(xiàn)場其他人一樣,大笑了一聲,并沒有繼續(xù)這個話題。
于冬一邊說,“《明月幾時有》是許鞍華充滿深情地對香港這座城市的回眸”,一邊強調(diào)《明月幾時有》的主旋律色彩。他以博納的兩部在商業(yè)市場領域獲得成功的《智取威虎山》和《湄公河行動》作類比,希望《明月幾時有》能繼續(xù)“把主流價值觀和正能量通過電影傳遞給觀眾”。
“有些時代是特別適合某一種電影的,有些時代是小電影、藝術電影等等互相影響爆發(fā)。也有一些時代是大家都沒話說。我看這些東西都是一個客觀現(xiàn)實,你得想怎么適應,怎么做?!痹S鞍華說。
到了70歲,許鞍華仍然不是個性張揚的藝術家,只是“覺得還有興趣還有熱情要拍而已”的職業(yè)導演。
《明月幾時有》中加入了偽紀錄片元素,這在《黃金時代》中大量出現(xiàn),成為了該片爭議的焦點之一。但也正是如此,才能讓人在這部被賦予主旋律使命的影片中,找到許鞍華的影子。
她所堅持的東西似乎還是被保留了下來?!拔也皇菆猿?,我只懂這樣拍戲,就是這樣拍, 我也想不到這到底是什么手法?!痹S鞍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