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桂君
從行政區(qū)劃上看北溫窯屬于新榮區(qū),在大同市的地圖上,只是一個黑點。然而在泄露鄉(xiāng)村底層記憶的《溫家窯風景》里,這是一塊生存的煉獄,是曹乃謙的約克納帕塔法,它毗鄰爛布袋窯,距離礦上(城里)八十里。各色謙卑茍且、平凡偉大的人們在這里掙扎著生死歌哭,演出了并不比呼嘯山莊平靜的故事,于是我們知道,在鄉(xiāng)村的平靜之下,其實潛伏著涌動的巨大暗流。
這巨大的暗流是食欲和性欲對人的折磨。作者故意隱去了特定時代的社會性要素在人身上的表現(xiàn),或者作者認為在前面兩個迫切的生命要求解決之前,社會性意識無法植入這些人的頭腦。所以他放大地描寫生存的基本需求,比如對一個男人來說吃一頓好飯或者僅僅是一頓飽飯,然后有一個女人來解決生理的需求。就是這生命的基本需求,連牲口也要保障的基本權力,溫家窯的人們要實現(xiàn)起來卻是無比艱難。于是生命的真相在這里表現(xiàn)出極端殘酷的畫面,比如瘋癲比如亂倫比如上吊。
一、《溫家窯風景》——獨特語言講述的獨特故事
溫家窯的風景令人驚悸甚至震撼,要歸功于故事的內容。然而通過極端的生活畫面實現(xiàn)審美功能一般不能夠持續(xù),因為它的效果要通過強烈的刺激兌現(xiàn)。當故事的發(fā)展到了發(fā)瘋亂倫自殺的程度,已經(jīng)達到極致,沒有更上層樓的機會。作家王安憶在談及創(chuàng)作體驗的時候,曾經(jīng)明確地說過寫小說第一個要不得的是非常態(tài)的故事:“將人物置于一個條件狹窄的特殊環(huán)境里,迫使表現(xiàn)出其與眾不同的個別的行為,以一點而來看全部。這是一種以假設為前提的推理過程,可使人回避直面的表達,走的是方便取巧的捷徑,而非大道。經(jīng)驗的局部和全部都具有自己固有的外形,形式的點與面均有自己意義的內涵?!雹偻醢矐浾J為缺乏生活必然的邏輯支撐,獨特的故事以其偶然性致勝,但是這偶然性只能屬于唯一的故事,卻不能作為寫作的常態(tài)來發(fā)展,是在細節(jié)處做文章,卻失去了生活常態(tài)的哲理性追求。以趣味代思考,是一種受限制的寫作歧途。
那么曹乃謙筆下的溫家窯風景到底是為什么經(jīng)由“小道”而備受推崇呢?如果僅僅是因為獨特的故事內核,那么驚世駭俗的小報應該比溫家窯風景更具觀感,所以關鍵的因素并不僅只在故事層面。
世人知道曹乃謙是因為他被諾獎評委馬悅然認為最有可能獲此殊榮的中國作家。曹乃謙作品對他的震撼力量如此之大,以至于身為瑞典人的馬悅然竟開始用雁北的語言來進行書面化的表達。既然模仿是最隆重的贊美,我們可以從中看出馬悅然的真心實意:“我簡直不能懂為什么大陸的文學評論家沒有足夠地注意到曹乃謙的作品。……他是一個單純地立身在農村里的作家,他的耳朵很靈便,他會把農民的語言搬進他的小說里。我自己認為他的文學藝術成就非常高。我最大的希望是曹乃謙的小說在臺灣出版之后,大陸的出版界會發(fā)現(xiàn)他是當代最優(yōu)秀的中文作家之一?!雹谏钌罾斫獠苣酥t語言風味的馬悅然將其歸入沈從文這一流,并用當年沈從文給自己的名號加冕在曹的頭上——鄉(xiāng)巴佬。
馬悅然推崇曹乃謙的創(chuàng)作是因為農民原生態(tài)的語言,而另外一個被曹奉為知己、貴人的老作家汪曾祺,他則看好曹乃謙作品的故事形態(tài):“小說的形式以及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樸素、一般意義上的單純,簡直就是簡單,像北方過年夜會上賣的泥人一樣簡單?!雹弁粼髡J為曹乃謙的文本形式已經(jīng)回歸到一種原型式的簡約,如同符號一般,是可以以生發(fā)出其他意義的“元”形式。從汪曾祺談創(chuàng)作的文章人們能夠看到這兩個人的文學觀念非常接近,所以一見如故互相支持理解,甚至跨越年齡成為知己。汪曾祺窮其大半生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年輕的曹乃謙卻一下子就抵達了。
談及沈從文先生指出寫作的正道——寫景不能用成語,汪曾祺非常贊同,并延伸為寫景寫人都不能用慣用語:“必須狀難狀之景,如在目前,……用成語寫景,必然是似是而非,模模糊糊,因而也就是可有可無?!雹懿苣酥t確實做到了語言的陌生化,通過的是使用他自己的母語——雁北方言。另外“把作者的立意點出來,主題倒是清楚了,但也就使主題受到局限,而且意味也就索然了。小說不宜點題?!雹莺芷匠:軠\顯,甚至有些庸俗的為文道理,在創(chuàng)作中確實很管用。曹乃謙的小說從不點題,甚至還刻意掩藏題意,如同海面上只露出一角的冰山,那巨大的根基真相在水下。感性的材料,若不是具備邏輯上互相推進的作用,反倒容易影響文本的濃萃。多頭線索也分散了語言的純度,使得白描的效果被稀釋。所以看曹乃謙的小說,讀者只能依據(jù)一點草蛇灰線的指引,然后用心琢磨,最后好像知道了一些不該被知道的真相。不過這真相并不能夠確定,還需要繼續(xù)到其他的組合篇目里面去推理印證。
二、曹乃謙創(chuàng)作中的“輕”與“重”
綜合上面的兩個原因,很多讀者都有這樣的期待視野——曹乃謙到底寫了怎樣的農村生活。首先一個方面就是在極端的生活環(huán)境下,人們基本生存觸目驚心的本相。不過這個本相其實很容易窮盡,因為思想和主題如同不動產,在文學發(fā)展的歷史中已經(jīng)被開發(fā)殆盡。那么另一個更加重要的方面,則是與內容相一致的獨特形式。曹乃謙采用了當?shù)氐姆窖赃M行寫作。結果是形式與內容的疊加效果,一加一大于二。即在不可描述的內容的上,以一種幾乎是失語式的簡單來表現(xiàn)其巨大內涵,惜字如金的效果超越了喋喋不休。
談到用方言寫作的好處,曹乃謙這樣說:“對我來說,最大的好處是寫起來省事,用不著費腦子看編個什么美麗的花哨的詞,好讓人說我多有文化?!雹尥瑫r他又表達了對方言寫作的自信和優(yōu)勢:“我創(chuàng)作的源泉永遠不會枯竭,我的素材水庫永遠是滿當當?shù)?,溢來溢去的。我不發(fā)愁沒個寫上的。我想寫的東西很多,而我又寫得很少,很慢,至死也寫不完?!雹?/p>
可就是在這次問答中,曹乃謙這樣描述的自己創(chuàng)作過程:“別人寫小說就像在做絹人,做完一個又一個,做完西施做貂蟬。我不行,我寫小說就像是在生孩子,慢,一個人一輩子能生幾個孩子呢?”⑧同時他又不無傲嬌地說:“石頭蛋蛋一坡,不如夜明珠一顆。作為一個作家來說,應該有這種精品意識。龍生一子打天下,豬產一窩拱墻根。不在于你是否多產,而在于你是否優(yōu)生。反正我的看法是,那些石頭蛋蛋還是不出品的好?!雹岽_實如此,曹乃謙的作品從數(shù)量和密度上都未形成規(guī)模,這也是他踐行自己的精品原則的一個表現(xiàn)。
初一看來,曹乃謙作品的生產過程應該是那種行云流水般順暢的揮灑。因為語言用的是信手拈來,而且絕對貼切飽滿,不可替代,所以不用煞費苦心來雕琢;故事素材和人物又都是自己經(jīng)歷過的,活生生留在記憶里。只需要像蕭紅寫作《呼蘭河傳》一樣,將不能忘卻的東西記在這里就大功告成。
可是矛盾的是曹乃謙又大倒苦水,說自己寫作如同生孩子一般艱難,寫得很少,很慢。不同于前面的自信和驕傲,關于自己寫作為什么如此費時費力,曹乃謙沒有留下解釋。而這留給讀者去發(fā)現(xiàn)的海面下的冰山,就是本論文需要探究的問題,并就此論及溫家窯故事的意義和價值。
對寫作者來說,如果有駕輕就熟的獨特語言,又不缺尋常見不到的精彩故事,那他還愁什么呢?他為什么會有矛盾呢?問題從表面看,是語言的輕與敘事的重之間的矛盾,實際上是內容與形式之間的矛盾。曹乃謙直接用方言寫作,這是一個比較討巧的方式,但是又不幸地闖入了王安憶的禁區(qū):“風格性的語言是一種標記性的語言,以這標記來代表與指示某種情景。它一旦脫離讀者對標記的了解和認同,便無法實現(xiàn)。所以,風格性的語言還是一種狹隘的語言,它其實缺乏建造的功能,只能借助讀者的想象來實現(xiàn)它的目的,它無力承擔小說是敘述藝術的意義上的敘述語言。它還是一種個人的標記,向人證明這就是某人,它會使人過于強調局部的、作為特征性的東西,帶有趣味的傾向?!雹馊绻醢矐浿v的都是創(chuàng)作的陽關大道,而曹乃謙恰恰是要走一條陌生的小路。語言在通行的社會里,逐漸演變成為一種權力,甚至是意識形態(tài)。當固著為既定表達系統(tǒng)后,便形成了自動的編碼傳輸解碼過程,表達者和接受者都可以很輕松地領會其意義。這樣的簡便快捷也有一個缺點,那就是這樣的語言缺乏創(chuàng)新性,而語言的創(chuàng)新實際關乎到生活世界的創(chuàng)新,“想象一種語言就意味著想象一種生活方式。”??如此重要的意義,使得創(chuàng)新如同一只狗將作家們攆得吁吁帶喘。語言的創(chuàng)新成了一道道圍墻,需要努力去翻越。而曹乃謙創(chuàng)作的輕就在于他使用了自己的語言,輕松跨越了這道限制。
結合具體的文本我們來分析一下曹乃謙寫作的矛盾所在——輕與重的互文。輕,首先指文字的數(shù)量規(guī)模,開篇是不到一千字的小說;輕,同時也指味道即所謂的莜面味——沒有雅致的結構沒有華麗的辭藻。重,首先是不動聲色的白描后面那觸目驚心的事實,往深處探究則是輕描淡寫表達出來令人窒息的對人的不在意?!队H家》一篇,從聽到毛驢發(fā)出的信號,黑蛋擔心的事情終歸是來了,什么事情呢——親家來“搬”了。在漢語里“搬”通常接的賓語為物體,比如搬家,比如書里后面提到的板女說會計往家里搬白面。而在溫家窯的語言系統(tǒng)中,親家來接女人,用的動詞就是“搬”,女人如同一個物件,無主體的意識和選擇之意。讀到這里,從語言的層面上,是沒有任何障礙的。可是就算是懂得雁北方言的人,到此刻也不清楚親家來搬什么。作者如同一個老練的懸疑故事講述者,讓讀者進入欲罷不能的分析中。于是隱蔽在語言后面那個遲滯的疑問,變成了分量很重的東西。讀者本能地知道作者在與自己做智商的游戲,所以前者很愉快地應戰(zhàn)了。后者又不失時機地推出新的材料:黑蛋本來擔心但是親家真的來了,他又如釋重負,因為從此可以接受現(xiàn)實而不用擔心,擔心是一種懸置,非安定狀態(tài),對于長期處于農業(yè)生涯的人來說,很不好受。他索性破釜沉舟,當女人還試圖躲躲閃閃的時候,他以一定的勇氣痛快地道出了兩家關系的本質——橫豎也是個那。于是讀者隱隱明白,那是個什么真相了。比較下,女人顯得不愿意說得那么透徹,那么直接——也就是承認并接受現(xiàn)實是那么的不堪。她一直試圖回避此事件的真正原因及本質,于是她盡量做到若無其事,以掩蓋她對此種關系的不安,矛盾的是她竟然對當下的狀態(tài)還帶有點莫名的期待。
“黑蛋女人低頭出了院,眼睛不往誰身上看,去掏雞窩?!?/p>
黑蛋女人低著頭接住毛口袋,眼睛不往誰身上看,進了窯?!诘芭说难劬Σ煌l身上看,在地上做這做那的做營生,還順便聽兩個男人說話。”
簡單順暢的描述,在不斷地重復中深化讀者的認知,使閱讀體驗非常輕松。作者以白描的方式提取出來事件發(fā)展的關鍵點,意在營造一種回環(huán)或者是回聲的效果,用單音制造出復調的效果,使故事及人物的心理層次不斷遞進。文法中的所謂“含藏”,以及書法中的“藏鋒”,都是制造以退為進效果的方式。
這些說不清道不明失面子的尷尬,自己也不愿意承認的混亂,甚至有評論者認定是亂倫關系。如果拋開那些不實在但是拘束人的觀念,現(xiàn)實的衡量還很必要,正如黑蛋私下里思量的那樣:人家少要了一千塊錢,就頂是把個女子白給了咱兒。所以他盡量安慰自己接走就接走,反正一年才一個月。生活在溫家窯的人們頂著生活現(xiàn)實的壓力,精神意識的維度普遍缺失,這是一種不幸,也是一種幸運,如果現(xiàn)實的具體壓力下,再加上精神的枷鎖,不知道生存將是一幅什么景象。
比較而言,女人的態(tài)度具有多義性。從常理上推測她對現(xiàn)狀應該是抗拒的,因為這種不合常情的分裂對女性是一種傷害。在具體操作上,作者不去寫女人的心理活動,也不去寫女人的態(tài)度反應。因為對于曹乃謙來說,人物的心理衍生都算是二手材料,是作者間接地通過既有經(jīng)驗對角色真實心理的模仿,而作者的權力不在虛構而是僅只給出故事形態(tài)。于是我們在這短短的一篇中尤其短的結尾里面,讀出了短促之外的悠長意味。當然作者并不著力表現(xiàn)黑蛋依依不舍地送走了親家和女人(對比親家?guī)嘶丶业募逼龋┻@個場景,從而讓讀者推導他與女人之間的伉儷情深。
“黑蛋瞭見女人那兩只蘿卜腳吊在驢肚下,一悠一悠地打悠悠。”通過生活常識來推理,這一句白描泄露了女人深層次的心理——她不排斥這樣的狀態(tài),甚至有些喜歡。因為她放松的姿態(tài)反映了真實的內心狀態(tài),或許她想到自己可以得到一身新的衣服,或許她在設想自己客人兼女人的全新身份。被深深掩藏的是女人的非自主意識狀態(tài),或者說作為一個人,她并沒有明確的認知狀態(tài),而只是從現(xiàn)實的表層出發(fā)對環(huán)境做出反應。作為一個人她悲哀地處于前意識狀態(tài),更不要提話語狀態(tài)了,所以自從親家進入家門,她再未吐一字。
溫家窯的人們對于男女關系的認識,停留在與生活現(xiàn)實直接關聯(lián)的層面上。這在柱柱家的身上,老黑女身上都有所體現(xiàn)。柱柱因為生活的艱難決定和弟弟朋鍋,這個新的生活形式轉變的關鍵點在于柱柱的女人,即柱柱家的身上。她是這樣思謀的:“駕不動轅就配個拉套的。養(yǎng)活不起孩娃們就找個朋鍋的。這沒有啥不好的地方。拿我家來說,朋鍋實在也是挺好的事。首先對小叔子他就挺好的,省得他棍著。再就是對他哥也好,省得他養(yǎng)活不了這一家家。這事對孩娃們也好,要不咋能夠捏起那三孔窯房?末了來說,對我也不能算不好。頂多就是個閑不住?!睖丶腋G女人對于自己的身體,并無尊嚴之類的意識。它僅僅是一個需要物質來填充的殼子,如果能夠維持溫飽,吃穿對身體都是享受;如果不能,那身體就是一個包袱。而對男人來說,身體給予他們的是更大的煎熬,所以羊娃、二兔、老銀銀都想在歪脖樹下逃離這個負累。
面對村子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窮,窮得總有一些男人娶不上老婆的事實,老黑女像一個拯救者,她將身體這個對自己而言并無特別意義與價值的東西,做成了方舟。如果套用刻板的理論,會批評她缺乏對肉體尊嚴的認識。不過就是這個對肉體缺乏認識的人,卻不知道從哪里積攢了慈悲。就算是在這些男人都死了后,老黑女還是在施舍著:“一到年三十黑女就偷偷地燒些紙錢,把他們都請回家里,大家伙兒一塊兒共家家,朋鍋鍋,吃點兒喝點兒,在家里暖暖和和地住住,住到正月十六再把他們送走?!?/p>
黑蛋與親家、老柱柱和弟弟、村里的窮光棍們共用一個女人,用當?shù)卦捴v叫做朋鍋。簡單的朋鍋兩個字,意義高度濃縮。朋,指朋友,友好關系的人與人互稱,不分你我;鍋,能指的是做飯吃飯的用具,所指的是生計。共同來生計,這就是朋鍋的意思。朋鍋需要的代價是身體,解決的是生計。
《女人》只講述了溫孩如何收服女人的簡單過程。至于女人為什么只是哭,不肯和溫孩好好過的原因,作者諱莫如深。在后面的故事里,我們有接收到一些溫孩女人的信息:她無奈接受了現(xiàn)實中的婚姻,但是試圖在既定限制中尋找一點突破。《三寡婦》給村民們留下的印象是雪白的身體,她如同當年出逃時唯一攜帶的那把剪刀一樣尖銳犀利?!跺伩鄞鬆敗芬惠呑泳訜o定所放浪形骸,遮掩的竟然是一往情深?!顿F舉老漢》這個單身一輩子的老光棍,在他無聲無息的勞作背后,隱藏著巨大的秘密。
曹乃謙努力表現(xiàn)出一種輕松的敘事姿態(tài),如同他所描述的就是生活的原生態(tài),不需要改裝。然而在這“若輕”的背后是“舉重”,他試圖通過輕描淡寫來突出那種駭人的沉重,這樣的反差是制造文學效果的一個利器。所以有的評論者說曹乃謙的方言敘事反倒有文人的味道,說的就是他的刻意:“趙樹理雖然說他的方言用得不是很多,幾乎大多是普通話或者是我們的白話,但是你可以在作品里看到趙樹理是一點架子都沒有的。但是曹乃謙不是,他雖然是在用方言,但是在用一種文縐縐的、讓人感覺很文人氣的語言在敘述。我也不知道這種感覺是怎么來的,但是我能感覺它絕對不是土得掉渣的那種鄉(xiāng)巴佬式的用法,他在語言上有許多詩性化的追求,他在用這種詩性化的追求在整合方言的運用。所以我不是很贊成把他放到趙樹理那一個序列里面去。”??這位評論者說不清道不明的就是曹乃謙將方言轉化成為一種有韻律的歌謠甚至是駢文,從而在形式上取得了詩性的審美效果,而這種格律對應上古拙的方言,更放大了其作用。
作家王安憶對《到黑夜想你沒辦法》給出了很高的評價:“曹乃謙的某些小說精致卻天衣無縫,平白如話又諱莫如深,鄉(xiāng)情郁郁古風淳淳,將小說做到了極致?!捎谶@些片斷的過于完整與獨立,它們雖然小巧,卻依然完滿地走過了一個圓圈,首尾銜接得很好,沒有留下一個缺口做下一次循環(huán),而成為一個上升的螺旋?!???
三、地方性語言寫作的多重可能及意義
文學是語言的藝術,地方語言如果原封不動地搬到書面上來,就像電影《一個都不能少》的手法,那可以作為一種形式的試驗,卻不能成為藝術創(chuàng)作的常態(tài)。創(chuàng)作需要作家的參與,它需要作家以獨特的語言為依托,幻化出創(chuàng)造性的效果來。通常人們會自動對陌生化的語言產生新奇的審美趣味,這是語言自身的魅力所在。孩童本能化地對不同的語言敏感地學舌,并以此為樂。文學的本質依托是創(chuàng)造性的語言,如果故事是小說的本質追求,那些驚世駭俗荒誕不經(jīng)的新聞報道足以完成。真正作品的價值是在獨特的審美效果上,而且這審美效果只能通過語言傳遞出來。所以就算故事再離奇曲折,沒有與內容相一致的形式,都不能算是成功的作品。重中之重的語言效果,是曹乃謙在特殊的內容之外著力營造的中心。
原生態(tài)的農民的語言,而且是地域性的農民語言,一方面可以表現(xiàn)為獨特性,同時也很容易造成閱讀上的障礙。在一次回答記者提問方言寫作會限制讀者的范圍的問題時候,曹乃謙這樣不客氣地回答:“不在乎,能理解就理解,理解不了就拉倒?!???曹乃謙作為一個地方作家,他有足夠的熱情和本能對人們認知語言的能力有自信。這個問題就像問一個東北人愛不愛吃四川菜一樣,不是問題。他在一篇散文中提到和汪曾祺交往的一個細節(jié)可以輔助回答:“我不會講普通話,說的是帶有應縣腔的大同話,但汪老完全能聽懂我的這種話。就連我不注意時說了地方方言,他也能完全聽得懂?!保??身為作家,汪曾祺對語言葆有巨大的熱情和理解力,他能夠敏銳的品評出曹乃謙的作品是“莜面味兒”,當然這是一種獨特的地方風味,很別致,很新鮮。
作家劉震云在談及文學的語言時候這樣區(qū)分地方性語言和通用性的標準語言:“漢語在語種上,對創(chuàng)作已經(jīng)有了障礙。這種語種的想像力,就像長江黃河的河床,其功能在很大程度上沙化了,那種干巴巴的東西非常多,生活語言的力量被破壞了?!粋€作家的存在意義是什么,無非是對一個語種的想象力負責?!???對于此在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與標準普通話有距離的作家來說,如果寫作需要一個傳輸并解碼再重新編碼的過程,當然比不上直接使用自己的語言來進行。以地方特有的生活真實,配合地方特有的描述語言,這樣的創(chuàng)作當然更接近文學的本質。方言雖然屬于口語,但是保留了很多文言和白話的成分,所以在更廣泛的意義上,國人因為有著共同的文化根脈,能夠形成理解互通。作家張煒說:“從某種意義上說,只有方言才是真正的語言,文學寫作從根本上來說還不能依仗普通話,因為它是一種折中過的語言?!???地域性的語言,通過反撥規(guī)范書面語的既成秩序,形成鮮活具有沖擊力的創(chuàng)新樣式,以此表現(xiàn)地域性的生活,使得民間的權力獲得提升,規(guī)范語言的權力是一種文化的塑形過程,在此過程中,一些原生形態(tài)的活生生的表述丟失了。所以地域性語言的發(fā)現(xiàn)并文學化,也間接作用于民間瀕臨失傳的文化傳統(tǒng)。
語言對于創(chuàng)作主體的存在價值更加重要?!皬母旧现v,方言寫作最大的意義在于,它試圖改變‘五四以來知識分子對底層世界的代言方式,試圖在敘事者與被敘事者之間尋找新的關系存在?!窖允且环N民間立場,但既不是同情式的,也不是啟蒙式的,而是同在的,與那里的人物、環(huán)同在。因此,方言寫作不僅僅是在字、詞、句使用語、土話,而是作家思維方式上的一種根本性的改變,作家以‘是,而不是以‘看的身份進入所描述的世界,進入這一世界的生命軌跡與喜怒哀樂中。”??因為“一個人最熟悉,理解最深,最能懂得其傳神妙處的,還是自己的家鄉(xiāng)話,即‘母舌?!???經(jīng)由語言的紋理析出鄉(xiāng)村記憶的脈絡,這是文字的意義和價值,更是作家的職責。
這樣看來,鄉(xiāng)土味莜面味只是曹乃謙創(chuàng)作的表層意旨,他真正致力于的是語言與形式疊加的審美效果。獨特的要飯調配合上觸目驚心的民間現(xiàn)實,于是非常具有地域風情苦寒的雁北,在他的筆下呈現(xiàn)出粗糲猙獰的美,當然它不是秀麗怡人的清新之氣,而是一種錐心的沉重壓力,在普遍娛樂化的輕佻現(xiàn)實面前,顯出了崇高的價值。
注釋:
①王安憶:《寫作小說的理想》,吳義勤主編:《王安憶研究資料》,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6年,第69頁。
②馬悅然:《一個真正的鄉(xiāng)巴佬》,曹乃謙:《到黑夜想你沒辦法——溫家窯風景》,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7年,第1-2頁。
③汪曾祺:《讀〈到黑夜想你沒辦法〉》,曹乃謙:《到黑夜想你沒辦法——溫家窯風景》,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7年,第234頁。
④汪曾祺:《小說技巧常談》,《汪曾祺小說經(jīng)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1頁。
⑤汪曾祺:《小說技巧常談》,《汪曾祺小說經(jīng)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8頁。
⑥曹乃謙:《答〈北京日報〉記者問》,曹乃謙:《溫家窯風景三地書》,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12年,第131-132頁。
⑦曹乃謙:《答〈北京日報〉記者問》,曹乃謙:《溫家窯風景三地書》,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12年,第133頁。
⑧曹乃謙:《答〈北京日報〉記者問》,曹乃謙:《溫家窯風景三地書》,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12年,第130頁。
⑨同上。
⑩王安憶:《寫作小說的理想》,吳義勤主編:《王安憶研究資料》,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6年,第70頁。
??[奧]維特根斯坦:《哲學研究》,李步樓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年,第12頁。
??邵燕君等:《曹乃謙:“中國最一流的作家”?——關于曹乃謙作品價值和定位的討論》,《海南師范大學學報》2007年第4期。
??王安憶:《故事不是什么》,《漂泊的語言》,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年,第347-348頁。
??曹乃謙:《答〈北京日報〉記者問》,《溫家窯風景三地書》,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12年,第132頁。
??曹乃謙:《知遇汪老》,《溫家窯風景三地書》,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12年,第15頁。
??劉震云:《在寫作中認識世界》,林建法主編:《中國當代作家面面觀·尋找文學的魂靈》,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2003年,第147頁。
??張煒:《方言是真正的語言》,《南方都市報·副刊》,2011年8月3日。
??梁鴻:《妥協(xié)的方言與沉默的世界——論閻連科小說語言兼談一種寫作精神》,《揚子江評論》2007年第6期。
??汪曾祺,《小說技巧常談》,《汪曾祺小說經(jīng)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