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躍

《孔雀東南飛》是保存下來的我國最早的一首長篇敘事詩，也是古樂府民歌的代表作之一，與北朝的《木蘭詩》并稱“樂府雙璧”。 詩中主人公劉蘭芝是位勤勞、美麗、富有反抗精神的女子，但最終落得個“攬裙脫絲履，舉身赴清池”的結(jié)局。究其悲劇原因，大多分析文章認為焦母和劉兄是殺害她的元兇，焦母對兒媳惡言相加，劉兄用威逼手段脅迫蘭芝，最終將她逼上了絕路。歸根結(jié)底是封建家長制和封建禮教殺害了她，它們不僅摧殘了美滿幸福的婚姻，也扼殺了善良純樸的天性。

誠然，是焦母蠻橫無理、一意專行導致了悲劇的發(fā)生，但把這簡單地歸結(jié)于封建禮教和封建家長制，我覺得值得商榷。追求婚姻愛情幸福是人性的本能，如果封建禮教和家長制壓抑人性、遏制了人對幸福的追求，它何以能延續(xù)兩千年？難道說封建社會就沒有美滿幸福的婚姻？明代著名的學者、詩人、文藝批評家胡應麟評價《孔雀東南飛》“百代而下，當無繼者”；魏晉著名的政治家、文學家曹丕說讀這詩“感心動耳，蕩氣回腸”。難道說他們也認為是封建禮教扼殺了焦、劉的幸福？難道他們都有反封建意識了？仔細研讀文本，我覺得東漢以來逐漸形成的世家大族（魏晉時稱為士族）文化與庶族文化的差異才是造成悲劇的根本原因，是文化沖突害死了劉蘭芝。

士族是我國東漢后期形成的以家族為基礎，以門第為標準的地主階層中的特權(quán)階層。士族具有強烈的門第觀念和鮮明的貴族志趣，具有身世優(yōu)越感和文化自豪感，崇尚清談率學，貪圖享樂，不與庶族（指士族以處的一般中小地主，也稱寒門）通婚，甚至不與同席。

中書舍人狄當、周赳并管要務，以敷同省名家，欲詣之。赳曰：“彼若不相容，便不如不往。詎可輕往邪？”當曰：“吾等并已員外郎矣，何憂不得共坐。”敷先設二床，去壁三四尺，二客就席，既而呼左右曰：“移我遠客?！濒竦仁?。

寒門出身的狄當、周赳想去拜訪士族張敷，周赳害怕吃閉門羹，狄當說：“我們已經(jīng)都是員外郎了，何必擔心不能同坐。”結(jié)果張敷先設兩張坐榻，離開墻壁三四尺，當?shù)耶?、周赳就座時，張敷又喚仆人移開自己的坐席，根本不屑接近他們。由此可見，士族根本瞧不起庶族。

漢代主要是運用察舉制和征辟制來選拔官員。到了東漢出現(xiàn)了一批世代為官、把持中央或地方政權(quán)的豪門大族，累世公卿的世家大族，他們位高權(quán)重。士人要想做官，就得諂附、依附于這些世家大族。經(jīng)他們推薦做官的人都自稱為世家大族的門生，這些大族為了增加自己的政治力量，也拉攏自己的門生結(jié)成集團。這些門生也多多少少受到士族文化的影響。

我們先來看一下詩中對焦劉兩家的描寫。詩中劉蘭芝辭別焦母時稱焦仲卿為“貴家子”；焦母說他“汝是大家子，仕宦于臺閣”?？梢源篌w能看出焦仲卿是個世家子弟，焦家應該是一個官宦人家，至少祖上也是世家大族的門生，只不過因為焦公去世或其他變故，家境已經(jīng)衰敗，他們必然受到的士族文化的影響。

再看詩中對劉家的描寫。劉蘭芝與焦仲卿告別時說道：“妾有繡腰襦，葳蕤自生光；紅羅復斗帳，四角垂香囊；箱簾六七十，綠碧青絲繩，物物各自異，種種在其中。人賤物亦鄙，不足迎后人，留待作遺施，于今無會因?！彼龑⒋蟠笮⌒×呤涞募迠y以及紅羅帳之類全部留給焦家，而且表示可以隨便處置，完全是個一擲千金的大小姐的派頭。第二天與焦母告別時，她“著我繡夾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躡絲履，頭上玳瑁光。”嚴妝非常華貴?；氐侥锛遥拈|房也相當了得：“移我琉璃榻，出置前窗下。左手持刀尺，右手執(zhí)綾羅。朝成繡夾裙，晚成單羅衫?！本c羅綢緞一應俱全，還有名貴的琉璃榻。就連她死的時候，也是“攬裙脫絲履，舉身赴清池”。這一切都表明，劉家絕不是普通人家，是相當?shù)母挥?，但從詩中描寫來看這不是一個官宦人家，只能歸于庶族。

漢魏之際，人們非常重視門第，婚姻特別講究門當戶對。一些新興的地主往往金錢開路，用嫁娶的手段攀上門第，以抬高自己的社會地位，這就如同《紅樓夢》中富為皇商的薛家要攀上貴為公爵的賈家。而一些沒落的貴族亦被迫以聯(lián)姻的方式來維系家族的運行和享樂的需要。焦家與劉家的婚姻大體上可以看成就是這種互補式的婚姻。

然而，士族與庶族的文化差異是巨大的，作為一個新興地主劉家教育出來的閨女遠不能達到焦母這個官宦人家婆婆的要求，“吾意久懷忿”是必然的結(jié)果。

詩中寫劉家對劉蘭芝的教育：“十三教汝織，十四能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知禮儀，十七遣汝嫁，謂言無誓違?！边@種速成式的、目的性很明確的教育，毫無疑問是為了讓她今后能嫁入豪門。當時，人們結(jié)婚的年齡普遍較小，男子結(jié)婚年齡一般為十四到十八歲，女子一般為十三到十六歲，像漢順帝結(jié)婚時十四歲，皇后梁氏十三歲，劉蘭芝當時絕對屬于“大齡”女青年了。劉家為了達到聯(lián)姻的目的也是煞費苦心，東挑西選，然高不成低不就，到了十七歲，才勉強將劉蘭芝嫁給了焦家。而家財萬貫、嬌生慣養(yǎng)的劉蘭芝并不看好沒落的焦家，平常在娘家里養(yǎng)成的任性、大小姐的脾氣也時不時地在焦家表現(xiàn)出來，如“新婦謂府吏：‘勿復重紛紜” 意思就是說她讓丈夫不要再啰嗦了。辭別焦母時說：“昔作女兒時，生小出野里。本自無教訓，兼愧貴家子。受母錢帛多，不堪母驅(qū)使。”明顯是在表示不滿和諷刺焦家的貧窮。臨行前還沒忘了挖苦焦母一句：“今日還家去，念母勞家里。”“我走了，家里事就你做吧?！边@樣的媳婦怎么能贏得婆婆的歡心。再說深受士族文化影響的焦母也打骨子里瞧不上出身低下、文化不高的劉蘭芝。

東漢以來的士族母教之風盛行，士族主婦負有教育、培養(yǎng)子弟的責任，要實行母教，士族女子必須具備相當高的文化素養(yǎng)，因此士族十分重視女子的教育，女子受教育程度普遍很高。除了對自家女子教育之外，他們還重視對媳婦的訓導。一方面，使之盡快適應新家族的門風儀規(guī)，減少沖突；另一方面，則在確保自身家族文化風尚得以傳承。東漢班昭《女誡》寫道：“《禮》，八歲始教之書，十五而至于學矣?！?《禮記》是女孩八歲開始教的書，十五歲就應該學成，而劉蘭芝是“十六誦詩書”，十七歲就出嫁了，在焦母眼里，劉蘭芝就是一個沒什么文化、不知禮儀的暴發(fā)戶。更重要的是，作為一個媳婦還不聽婆婆的訓導， “此婦無禮節(jié)，舉動自專由”，太不懂禮數(shù)了，太沒有規(guī)矩了，這怎么能不讓以士族自居的焦母火冒三丈，“久懷忿”呢？而對于焦母訓導，劉蘭芝并不買帳，平時肯定在丈夫面前沒少報怨過，否則焦仲卿不會責備他母親：“女行無偏斜，何意致不厚？”她的家庭教育養(yǎng)成了她女漢子般的個性：“妾不堪驅(qū)使，徒留無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時相遣歸?！备静唤邮懿蛔裱孔逅^的婦道。兩種文化沖突使得矛盾激化，劉蘭芝的悲劇結(jié)局也就是必然的結(jié)果了。

作者單位：江蘇省清浦中學（223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