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振峰
摘要:東北民間故事禿尾巴老李中的“斷尾化龍”母題,實際是蜥蜴斷尾的變形表述,其中隱含了精神分析學領域的“俄狄浦斯情結”,是闖關東歷史的文化隱喻。
關鍵詞:斷尾化龍 俄狄浦斯情結 成人儀式 闖關東
中圖分類號:I2077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9-5349(2017)12-0087-02
“禿尾巴老李”是流傳在東北和山東地區(qū)的著名民間傳說,在學界又與南方各省的“龍母故事”或“掘尾龍”故事,合稱為“斷尾龍”故事。下面我們以流傳在東北的禿尾巴老李故事為藍本,將此類型的故事情節(jié)概括如下:
(1)未婚女子由于看到有關龍的異象而懷孕(也有異文敘述一對夫婦長期無子,后來偶然懷孕)。
(2)龍子誕生。
(3)龍子的尾巴被斬斷(斬斷龍尾者多是龍子的父親,也有異文敘述是龍子的舅父、外祖父等其他男性)。
(4)成龍,龍子離家而去(異文說是從山東逃到了東北扛活,并與小白龍大戰(zhàn),占據(jù)了黑龍江為民造福)。
(5)龍子每年都要回家到墳前祭奠母親,而且回來時多有冰雹。
一、斷尾的生物理據(jù)
在禿尾巴老李故事里,龍子降生即為龍形,因其非人且形容可怖,被其親族斬斷龍尾,騰空遁去。在斷尾的前后,龍子實際上以兩種形態(tài)存在著:斷尾之前,龍子從形態(tài)上固然是龍,但并未得真龍之實——真龍者,必然是“飛龍在天”;斷尾后,龍子飛騰入云,至此乃為真龍。“斷尾”與否已經(jīng)成為龍子能否成龍的關鍵所在,斷尾與成龍已經(jīng)成為一種固定的母題連接。
值得指出的是,在其他地區(qū)的“斷尾龍”故事類型中,也基本上呈現(xiàn)出斷尾——成龍的故事形態(tài)。晉書《南越志》載:“昔有溫氏媼者,端溪人也。居常澗中,捕魚以資日給。忽于水側遇一卵,其大如斗,乃將歸,置器中。經(jīng)十許日,有一物,如守宮,長尺許,穿卵而出。因任其去留。稍長二尺,便能入水捕魚,日得十余頭。稍長五尺許,得魚漸多。常游波水,縈回媼側。媼后治魚,誤斷其尾,遂逡巡而去。數(shù)年乃還,媼見其輝色炳耀,謂曰:龍子今復來也?……秦始皇聞之,曰:此龍子也,朕德之所致……人謂之掘尾龍。”[1]在《南越志》的記載中,龍母在河邊拾蛋,拿回家孵出像守宮一樣的小動物,它稍大就能入水捕魚,被斷尾多年后回來變成輝色炳耀的龍子。在諸多的文獻記載中,斷尾和化龍之間存在著一種必然的情節(jié)關聯(lián)?!赌显街尽分械摹笆貙m”就是蜥蜴,“在古人眼中,蜥蜴——鱷魚——龍,確實是被認為同屬之物的……蜥蜴常被稱作‘龍子……所謂龍子,其實就是小龍或雛龍?!盵2]既然如此,那么龍子的真實身份其實就是蜥蜴。
蜥蜴有一種本能的斷尾機制,蜥蜴的尾巴在“截斷”后可以重生。從人類學的意義上講,“重生”意味著舊生命消逝與新生命誕生,意味著生命形態(tài)向更高層次的躍進,同時也意味著生命由凡俗向神圣的轉變。人類是萬物之靈,總會把自己的情感體悟投向外界尋求表現(xiàn),在這個過程中必然要尋找相應的表現(xiàn)形式,黑格爾曾說:“一般的生命辯證過程,即出生,成長,死亡以及從死亡中再生,向真正的象征形式提供了適合的內容?!盵3]在黑格爾看來,用自然界中的死亡-再生過程來象征人的精神生活,自身的揚棄性特征是一種普遍的人類現(xiàn)象,這是由它們在形式上的相似性決定的。人類有了這種體悟,當然會對生物原有的“斷尾”習性進行改寫,使之符合人類情感表現(xiàn)的需要,于是就有了禿尾巴老李故事中“父親斷龍尾”的情節(jié)。
二、斷尾與成人儀式
坎貝爾認為:“神話和儀式的主要功能一直是提供把人類精神向前推進的象征符號來抵消出現(xiàn)的,把人類精神拖往使之無法向前的人類幻想”。[4]弗洛伊德也說:“把人類精神拖住使之無法向前”的最重要的“人類幻想”就是“俄狄浦斯”情結。如果人們固著于童年期的“戀母情結”,不擺脫對于母親的依戀,那么他的意識就不會前進,相反會出現(xiàn)倒退和滯留。因此,成人儀式的一個首要功能就是使青春期的男孩脫離對母親的“固戀”。實際上,在禿尾巴老李故事中,“龍子”在很多處都展現(xiàn)出了一種“戀母情結”:
首先,對龍子的尾巴被砍斷的理由,在有的故事中是這樣描述的:在吉林、遼寧的禿尾巴老李故事中,“怪物每吃一次奶,母親就要昏過去一次。”因為對妻子的身體產(chǎn)生了傷害,丈夫因此對龍子實行懲罰,將其尾砍斷。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論,人類最初的欲望便是口唇欲,具體表現(xiàn)為貪戀母親的懷抱。而在故事中,則是通過龍子對母親身體產(chǎn)生的傷害,側面表達了這種欲望的強烈。
其次,被斷尾之后,有的故事中龍子因為疼痛難忍,無意中將自己的父親卷入江中淹死,這很顯然是一種俄狄浦斯式的行為。
最后,民間故事中記載龍子每年都要回來看望母親,但若逢父親在便不進屋。此情節(jié)表現(xiàn)的是一種中國的“孝”觀念,但是這種“孝”是針對其母親,而非其父。
斷尾實際是一種變形的閹割,約瑟夫·坎貝爾說:在澳大利亞的土著居民中,“成年式(通過成年式使青春期的男孩脫離母親,并通過儀式加入成年男人的團體,了解成年男人的秘密知識)考驗的主要特點是割除包皮?!盵4]而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引論》中也曾論述了這一現(xiàn)象:“我想許多民族的割包皮儀式即閹割的代替。近來更知道澳洲有幾種原始部落于成年時舉行割包皮儀式(即對男童成年的祝賀)?!盵5]與弗洛伊德和坎貝爾的理論相對照,我們發(fā)現(xiàn)在禿尾巴老李故事中“斷尾”的主題與“閹割”情結之間有很大的相似之處。在中國古代文化中,動物的生殖稱為“交尾”,尾在這里即是“生殖器”的代稱;另外,人類學界公認女媧是中國文化中的“生育母神”形象,可是伏羲與女媧的畫像就被表現(xiàn)為兩尾相交的形象。依此類推,禿尾巴老李故事中斷尾的主題實際上可以看作“閹割”的一種象征性替代。這樣看來,“閹割情結”與“戀母情結”在禿尾巴老李故事中的存在,表明故事本身講述的是一個成人儀式的過程,是一個文化英雄擺脫對父母的依賴而成長的故事。
三、斷尾與移民情結
如上,我們從個人無意識(精神分析)與文化人類學的雙重角度,探討了禿尾巴老李故事的成人儀式主題。從文化人類學角度,成人儀式作為一個重要課題,在世界范圍內已經(jīng)得到了廣泛的研究和確認,被證明具有跨文化的意義,它實際上已經(jīng)作為一種集體無意識(原型)存在了。因此,“成人儀式”連接了個體無意識與集體無意識,成為二者之間的中介和橋梁。實際上,從集體無意識(原型)的角度,禿尾巴老李故事所展現(xiàn)的“成人儀式”原型還有一個被“激活”的原始情境,這個激活的契機就是山東人的“移民”情結。在上面的分析中,如果說“成人儀式”以斷絕“戀母情結”為關鍵點,換言之,正是對于母親的眷戀與別離催生了禿尾巴老李故事,那么山東人對于自己故土的離別,也可以視為另一種意義上的對于“母親”的別離。
在禿尾巴老李故事中,人們都會注意到一個細節(jié):禿尾巴老李并非東北人,而是被父親砍斷尾巴后,來到東北占據(jù)了黑龍江。有研究者已經(jīng)指出,這實際是山東人“闖關東”的一個歷史隱喻。歷史記載,清入主中原后,東三省成為清朝“龍興之地”,為防毀傷龍脈龍氣,清廷實行嚴厲的封禁政策,構筑柳條邊墻,不準漢人出關開荒。清光緒六年封關禁令解除,山東、河北等地饑民從山海關和旅順兩地向東北大舉遷移。禿尾巴老李的傳說正是反映了這部山東移民史。老李的經(jīng)歷是每一位移民的經(jīng)歷,老李是千百萬山東移民的化身,斷尾之痛,實為離鄉(xiāng)別親之痛。正是山東人的“離鄉(xiāng)別親之痛”,在某種意義上對于故土——“母親”的別離,激活了成人儀式的原型。
對于“母親”這一形象,原型批評不僅僅是從生物學的角度去理解的,榮格是從廣義上來理解母性原型的:“從更高或比喻的意義上看,母性原型是女神……從廣義上說,她是教會,是大學,是城市,是國家。”[6]從廣義的角度理解母親原型,山東故土對山東人就是另一種形式的母親。這種廣義上的母親形象和生物學上的母親形象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原型批評指出:“個體的任務是把母性原型——包含在所有人類經(jīng)歷中有原始的、集體的、公有的、心理的成分——從他或她對自己母親的個人印象中分離出來。”[6]廣義的母親形象實際上是生物學母親的升華和替代,在廣義的母親形象中有生物學母親的因子。激活廣義的母親形象,同時也就意味著激活了生物學的母親形象。
中國人有著濃重的家園情結,家園意味著溫暖和庇護,意味著生命的根,是象征意義上的母親。與此相對,“闖關東”是一個充滿流浪與危險的旅程,茫茫天命尚未可知,可以想象,迫于生計的艱難,山東人不惜鋌而走險、離別故土時對于家園究竟懷著怎樣深深的眷戀。但對于他們來說,“闖關東”是“出人頭地”“獲取生計”的唯一出路,已經(jīng)不可避免地是一場殘酷的“成人儀式”,這必然要復活人們心中對母親的原始記憶和潛意識深層的母親形象,于是在禿尾巴老李故事中就出現(xiàn)了濃重的戀母情結。
如上所述,禿尾巴老李故事是人們以現(xiàn)實中的蜥蜴脫尾現(xiàn)象為基礎,將其作為獨特的一種形式,在其中貫注了人類的情感。這種情感在人心中激活的方式是獨特的:它是以集體無意識中的母親形象為基礎,以歷史為契機,以“成人儀式”為中心,溝通了集體無意識和個體無意識,從而使故事的主題得以呈現(xiàn)。禿尾巴老李故事獨特的情感價值在于:一方面它用隱喻的方式表達了人必須經(jīng)過磨難才能成長的道理,另一方面也說明了對于母親的眷戀是人類歷史的一個永恒主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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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德)黑格爾.美學 第二卷[M].朱光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64.
[4](美)坎貝爾.千面英雄[M].張承謨譯.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8:8,7.
[5](奧)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M].高覺敷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126.
[6](德)比德曼.世界文化象征詞典[M].劉玉紅等譯.桂林:漓江出版社,2000:235,236.
責任編輯:楊國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