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蒙[廣西師范學院, 南寧 530000]
雛鳳清聲
《罪與罰》之對話理論淺析
⊙劉 蒙[廣西師范學院, 南寧 530000]
巴赫金的對話理論在分析陀氏作品中是不可或缺的,《罪與罰》中便有對話理論的多處精彩運用。
《罪與罰》 微型對話 大型對話
巴赫金(1985—1975)是蘇聯(lián)著名文藝學家、文藝理論家、批評家,世界知名的符號學家,他的理論對文藝學、民俗學、人類學、心理學都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尤其是他在對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剖析解讀時提出了大量新穎的理論,引人入勝。
在對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分析中,巴赫金提出的對話理論是最為重要的理論之一,他建立了以“超語言”為基礎的詩學。文本各成分之間和不同篇章之間不存在對話關系是語言學對象的語言特點,而超語言學對象的語言則存在著密切的對話關系,并且認為對話交際才是語言的生命真正所在。超語言學研究的是活的(活生生的具體的言語整體)語言中超出語言學范圍的那些方面(說它超出語言學范圍,是完全恰當?shù)模?。巴赫金認為陀氏的小說“整個滲透著對話性”,對話關系(同意和反對的關系、肯定和補充的關系、問和答的關系)成為陀氏小說作為復調(diào)小說的基礎。小說語言的對話性又可以表現(xiàn)為微型對話和大型對話兩種形式,其中陀氏早期代表作《罪與罰》中便有大量體現(xiàn)。
《罪與罰》中有很多的內(nèi)心對話,并且每句話都有兩種聲音在爭辯。他人語言從內(nèi)部影響作者語言(雙聲語),這便是微型對話的形式表現(xiàn)。在《罪與罰》中,尤以拉斯柯爾尼科夫的微型對話最為典型。在小說開頭,即情節(jié)發(fā)展的第二天,拉斯柯爾尼科夫接到了母親的來信,在信上,母親詳細談到了杜尼婭(杜涅奇卡)和斯維德里加依洛夫的事,并告訴他盧仁提親的事兒,這封信在拉斯柯爾尼科夫的內(nèi)心引起了軒然大波,從而展開了他全面對話式的內(nèi)心獨白:
顯然,這里不是別人,正是羅季翁·羅曼諾維奇·拉斯柯爾尼科夫最緊要,先得想到他。怎么能不這樣呢。要走了運,可以上大學,可以成為交易所里的股東,他的整個前途可以得到保障;或許以后他會成一個有錢的人,受到人們尊敬,也許晚年還會名聲赫赫!可母親怎么想呢?要緊的當然是羅佳,寶貝的羅佳啊,長子嘛!為什么頭個生個兒子,怎么不能犧牲這么一個女兒呀!啊,她們的心地多善良,又多么可愛又多么偏心眼??!可有什么辦法,看起來咱們也逃脫不了索涅奇卡的命運!索涅奇卡!索涅奇卡·馬爾梅拉多娃!只要世界存在,我的不朽的索涅奇卡!這個犧牲,你們倆可好好掂量過分量嗎?這行嗎?吃得消嗎?有好處嗎?明智嗎?您知道嗎?杜涅奇卡,索涅奇卡的命運絕不比嫁給盧仁先生更糟糕?媽媽信上說:“這里談不上愛情?!笨梢菦]有愛情,連尊重也得不到,那怎么辦?相反,再產(chǎn)生厭惡、鄙視和怨恨,那怎么辦?到那時,不用說自然又得“保持純潔”羅!不是這樣嗎?你們明白嗎,這種純潔意味著什么?你們明白嗎,盧仁的純潔和索涅奇卡的純潔是一路貨。也許甚至更壞,更惡劣,更下流。因為,杜涅奇卡,您是希望生活舒服一些,可到那時干脆得餓死!“杜涅奇卡,這樣的純潔代價太高,太高了!”如果往后受不住,您會后悔嗎?會有多少痛苦、悲傷、詛咒,背著人悄悄流多少眼淚呀!因為您究竟不是瑪爾法·彼得羅夫娜呀!那時媽媽又怎么辦!她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不得安生,苦惱得很;如果到那時她親眼看出了一切呢?我又怎么辦?你們到底是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呢?杜涅奇卡,我不要您的犧牲,媽媽,我不要!只要我還活著,這件婚事就不能辦,不能辦,不能辦,不能辦!我不同意!
正是因為收到了母親的那封訴說由于家境艱難而不得已使杜尼婭嫁給盧仁的信,讓拉斯柯爾尼科夫大受打擊,他知道妹妹是為了設法資助他繼續(xù)求學而自我犧牲的,這讓他在精神上痛苦不堪。上述的大段內(nèi)心獨白也轉(zhuǎn)化為內(nèi)心的對白和辯駁,自己跟自己較勁。而當他想到與母親和妹妹的關系時,也只是在心里說:“顯然,這里不是別人,正是羅季翁·羅曼諾維奇·拉斯柯爾尼科夫最緊要,先得想到他?!苯又阌衷讵毎字幸M了為家人生計而不得不賣笑街頭的索尼婭(索涅奇卡),他把母親和妹妹的命運與索尼婭相比較,兩相比較之下發(fā)現(xiàn)竟不如索尼婭的命運好:“您知道嗎?杜涅奇卡,索涅奇卡的命運絕不比嫁給盧仁先生更糟糕?”在這段內(nèi)心獨白中,主人公拉斯柯爾尼科夫一會兒把自己當成第三者,一會兒又跟自己的母親和妹妹進行對話,然后又自己分裂為兩個思想相互對話,這種對話具有雙主體性和雙重指向,當然也就包含了兩種不同的判斷和聲音,這兩個聲音互相辯論,進而形成微型對話。這緊張和至關重要的內(nèi)心對話讓讀者能夠更深入到人物的內(nèi)心活動,感受他內(nèi)心的撕裂和顫抖,感受他處于“邊沿”之上的心靈危機。
雙聲語的另外一個形式便是隱蔽的對話關系這一形式,正如巴赫金在《詩學與訪談》中所提到的:“我們不妨設想這樣一段兩人的對話:第二個交談者的對語被全部略去,整個意思卻絲毫沒受損傷。這里,第二個交談者是無形的存在,雖然不見他的語言,可他的語言留下了深刻的痕跡,正是這種痕跡左右著第一個交談者的所有對語。我們感覺得出這是一場交談,盡管只有一個人在說話?!贝藭r他人的話語是作為潛臺詞而存在的。例如在拉斯柯爾尼科夫返回犯罪現(xiàn)場查看遺漏時卻被一個小市民當作殺人兇手后的心理活動。
大型對話是一種對話的關系和立場,包括小說的結構成分之間存在的對話、作者與主人公的對話和文本人物之間的對話等。巴赫金在《詩學與訪談》中認為大型對話包含兩種意義:一是對話本身所反映的人類生活和人類思想的本性,也就是日常生活中人類不同思想之間的對話關系;二是作者與主人公之間的對話關系,他認為在陀氏的復調(diào)小說里,“對作者來說,主人公不是‘他’,也不是‘我’,而是不折不扣的‘你’,也就是他人另一個貨真價實的‘我’(自在之你)”。第一種意義不難理解,而第二種意義則涉及了作者與主人公之間的關系,這也是復調(diào)小說與傳統(tǒng)的獨白小說之間的一大區(qū)別。除此之外,文本人物之間的對話關系也是大型對話的重要內(nèi)容,它包括:一、話語中的雙聲語現(xiàn)象,也即上文談到的微型對話;二、主人公主體意識中會產(chǎn)生許多不同思想的交鋒,當然有時也會出現(xiàn)精神分裂和人格分裂的現(xiàn)象;三、許多價值相等的主人公意識,作為他人意識而非客體,以對位的形式,不相混合地結合在某一的事件中。
在復調(diào)小說中,陀氏通常運用對位法把融入到一部長篇小說中的中篇、不同情節(jié)聯(lián)系到一起,這在由三部分組成的《地下室手記》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在《罪與罰》中,拉斯柯爾尼科夫犯罪后的情節(jié)線索發(fā)展是一種平行結構,這種情況便是大型對話(復調(diào))在結構上的表現(xiàn)。巴赫金認為陀氏小說中的主人公具有獨立的自我意識,是可以和作者平等對話的,但同時他又認為主人公獨立的自我意識是“在藝術構思范圍內(nèi)的自由”。例如在拉斯柯爾尼科夫躲避房東太太的描述中可以看出:
他不是膽小怕事,他壓根兒不是這樣的人,但是從某個時候開始,他動不動就發(fā)火,情緒緊張,仿佛犯了憂郁癥似的。他常常深思得出神,愛孤獨,甚至怕見任何人,不僅僅怕見女房東。貧困壓得他透不過氣來;可是近來連這種貧困境況他也不覺得苦惱了。他再也不做自己日常生活中必要的事務,他沒有心思做了。其實,他毫不害怕女房東,不管她想出什么主意來對付他??墒钦驹跇翘萆下犓龂LK一些與他風馬牛不相及的日?,嵤?,避逃房租、威嚇、訴苦,他就得敷衍一番,抱歉幾句,說些鬼話——那不行,倒不如學貓兒的樣,乘機逃下樓去,溜之大吉,免得讓人看見。
在上面這一段話中不難看出敘述主體的變化,從作者的聲音轉(zhuǎn)化為拉斯柯爾尼科夫的聲音?!八皇悄懶∨率?,他壓根兒不是這樣的人,但是從某個時候開始,他動不動就發(fā)火,情緒緊張,仿佛犯了憂郁癥似的。他常常深思得出神,愛孤獨,甚至怕見任何人,不僅僅怕見女房東。貧困壓得他透不過氣來;可是近來連這種貧困境況他也不覺得苦惱了。他再也不做自己日常生活中必要的事務,他沒有心思做了。”這些是作者的聲音在敘述或者介紹著主人公,作者在揣度著主人公的心理,也試探著他的反應。但是我們從作者所言的“他毫不害怕女房東,不管她想出什么主意來對付他”又可以得出主人公是不怕女房東的。而主人公又是怎么個心理反應呢?“可是”一次便可以窺見反對的意思,主人公的聲音打破了作者的聲音,又由敘述者表達出了相反的態(tài)度:他很害怕女房東。不然怎么會如同貓兒般溜之大吉呢?由此可見,作者與主人公之間的關系也是“同意或反對、肯定和補充、問和答”的對話性關系,只有聽出了兩方的聲音,才能感受深意。
陀氏的復調(diào)小說里,作者對主人公采取的新的對話立場是確立主人公的獨立性,內(nèi)在的自由性、未完成性和未論定性。巴赫金也認為大型對話和對位法會對小說產(chǎn)生一定的影響,讓小說的結尾意猶未盡,沒有定論?!蹲锱c罰》便沒有明確的一個結尾。
他枕頭底下有一本《圣經(jīng)·福音書》。他無意識地把它拿了出來。這本書是她的,就是她為他念拉撒路復活的那一本。剛開始服苦役的時候,他以為她會用宗教來折磨他,會和他談《圣經(jīng)·福音書》上的故事,便把書塞給她。然而,令他驚訝的是,她連一次也沒跟他談起這件事。在他生病前不久,他自己向她要了這本書,她默默地把書帶來了??傻浆F(xiàn)在他都沒有翻開這本書。不過有個想法突然在他的腦子里閃過:“難道她的信仰就不能成為我的信仰嗎?至少她的感情,她的愿望……”
拉斯柯爾尼科夫真的會歸于宗教的救贖嗎?“一個新的故事已經(jīng)開始”會是拉斯柯爾尼科夫“改邪歸正”嗎?或許會的。但用新故事的開始作為結尾本身就蘊含了它的未完成性。
當然,大型對話與微型對話是相對而言的。當內(nèi)部的思想矛盾突破雙聲語階段分裂為兩個人的意識時,思想矛盾便成為作品的結構形式,而且自始至終貫穿于整部作品中,這時的內(nèi)部對話就成為大型對話。同時大型對話也包含著微型對話。
巴赫金的對話理論影響深遠,他對陀氏作品的分析入木三分,可謂隔世知己,陀氏為巴赫金提供了諸多絕世佳作,巴赫金的分析則是將這些璞玉細細雕琢,然后錦上添花,最后成全了彼此。《罪與罰》中對話理論的應用較為經(jīng)典,而巴赫金在陀氏作品的分析中也可謂是奇葩一朵,另辟蹊徑,終于達到了后人無法超越的高度。
[1]巴赫金.詩學與訪談[M].白春仁等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2]陀思妥耶夫斯基.罪與罰[M].酆哲生譯.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9.
作 者:劉蒙,廣西師范學院2015級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
編 輯:張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