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德志
在一些民主政治學者那里,談民主“言必稱美國”已經成為一種習慣。然而,2016年的美國大選,特朗普以絕對優(yōu)勢勝出,讓許多學者始料不及。事實上,在國會大廈前拉開的“民主之春”運動早就已經為2016年美國民主這不平凡的一年拉開了帷幕。在這一大選之年,“郵件門”“健康門”“性騷擾門”等丑聞不斷,讓人目不暇接。大選結束后,新晉總統(tǒng)特朗普的就職典禮備受冷遇,抗議的人群卻熱火朝天,甚至引發(fā)暴力行為。人們不禁要問,美國的民主怎么了?
從2016年美國民主發(fā)生的種種亂象出發(fā),結合美國民主制度長期以來積重難返的弊病,我們發(fā)現,美國民主之所以陷入困境,實際上是其長期以來形成的資本主義民主在政治制度的“硬環(huán)境”和意識形態(tài)的“軟環(huán)境”兩個方面不斷惡化的結果。
美國民主種種亂象的核心在于資本對民主的控制,并在生產、分配、交換、消費等領域帶來了一系列問題,從而引發(fā)資本家與工人之間、精英與大眾之間的矛盾,并以新的形式呈現出來。在自由的名義下,資本家越來越肆無忌憚地通過資本控制民主,用“一股一票”的經濟原則影響“一人一票”的政治原則,這是美國民主最根本的特征,也是由它的經濟基礎決定的。在2016年大選當中,人們看到的是愈演愈烈的金錢政治、資本游戲、政黨分贓的政治實踐,這已經成為美國特色資本主義民主每次大選上演的常規(guī)曲目。事實上,進入21世紀,“占領華爾街”“民主之春”等運動就是在直接地表達選民對資本控制選舉的不滿,揭示了資本與民主之間的矛盾與緊張。
在分析發(fā)展中國家在政治發(fā)展過程中的問題時,美國著名政治學家薩繆爾·亨廷頓提出了著名的“政治衰敗”理論,用來解釋發(fā)展中國家因為經濟發(fā)展、社會動員和制度供給不足等多種因素而出現的政治失序、動蕩,甚至暴亂的現象。沒想到半個世紀后,這一概念卻被他的弟子弗朗西斯·福山用來描述一向被一些人視為民主“燈塔”的美國。更讓人不可思議的是,之所以福山痛批美國的政治衰敗,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這個國家的民主制度。
長期以來形成的“否決型”體制越來越變本加厲,嚴重影響國家治理的能力,導致美國出現政治衰敗。美國憲政民主的制度設計,強調了權力的分立與制衡,決定了“否決型”民主體制的安排。在國會當中,參議院代表了地區(qū)之間的平衡,它可以制衡按人口比例產生的眾議院。不僅如此,即使是參眾兩院都通過的法令也可能會遭到總統(tǒng)的否決。即使參眾兩院同意并經總統(tǒng)簽署的法令,仍然可能被最高法院判為違憲。對于這種體制,美國學者羅伯特·達爾早就指出,因為美國政治體制中的否決點太多,美國的憲法幾乎不可能得到更加民主的修正,在事實上造成了美國人在公民權上的不平等。福山則直接在《政治秩序與政治衰?。簭墓I(yè)革命到民主全球化》一書中,將這種體制歸結為“否決型體制”。在他看來,美國這樣一個民主國家正在墮落為一個“相互否決”的國家,而且,這種相互否決的體制正在創(chuàng)造越來越多的否決點,使得美國無法解決很多亟須解決的現實問題。正是美國的這種否決型體制,導致美國政府的國家治理能力下降,出現政治衰敗。
這種否決型體制的弊端,在兩黨黨爭的情況下被不斷放大,直接影響到行政官員的任命、公共政策的制定等各個領域,不僅引發(fā)聚訟紛爭,而且朝令夕改的政策也降低了國家治理的效率。受政黨分肥的政治傳統(tǒng)的影響,美國重要的行政職位具有很強的黨派性。民主黨雖然在參議院中并不占多數,但卻在很多人選上不斷狙擊特朗普政府,使特朗普政府成為美國歷史上最難產的政府之一。教育部長貝特西·德沃斯的任命,創(chuàng)造了美國歷史上第一個50∶50的選票,最后只好由副總統(tǒng)彭斯到參議院投下一票才得以通過。公共政策上也是如此。作為奧巴馬政府最重要的政治遺產,醫(yī)療改革方案在通過的過程中就產生過重大分歧,遭到共和黨人的激烈反對。通過以后,奧巴馬被26個州告上法庭,最后最高法院以5∶4的微弱優(yōu)勢使得醫(yī)改法案得以茍延殘喘。即便如此,2017年1月20日,剛剛就任總統(tǒng)幾個小時的特朗普,就在白宮簽署了他的第一份總統(tǒng)行政令,廢除了奧巴馬的醫(yī)改方案。這一系列的混亂既有否決型體制的原因,也有兩黨之間黨爭的因素。
我們知道,多年來,美國以自由民主的代言人自居,在國內全面推行代議民主和精英統(tǒng)治,在國際上推行新自由主義。但是,這些舉措在2016年均受到挑戰(zhàn),民粹主義全面反對自由民主的代議制、精英統(tǒng)治和新自由主義,成為“自由民主內部最成功的反對者”。民粹主義高舉“人民”的大旗,挑戰(zhàn)代議制民主,甚至主張取消一些中間性機構,讓政府直接傾聽人民的聲音,這實際上是對美國民主長期脫離人民的一種批評。
文化多元撕裂社會共識在美國已經不是什么新鮮事了,但在2016這一年,美國政治文化的撕裂不斷加劇,甚至出現了意識形態(tài)的極化現象。一般來講,民主被認為是人們和平地達成共識、解決沖突的重要手段。然而,美國的民主卻遠沒有做到這一點。在性別、族群、宗教、道德等多個問題上,美國民主存在著文化的困境,形成了民主一致性與文化多樣性之間的沖突與緊張。在2016年大選當中,人們不僅沒有達成共識,反而在諸多問題上針鋒相對,甚至出現極化現象。
意識形態(tài)的極化直接引發(fā)了各種形式的對立行動。在種族平等方面,不僅美國歷史上有聲勢浩大的黑人民權運動,而且直到今天,美國民主仍然面臨著嚴重的種族問題,“塞爾瑪游行”“黑人的命也是命”等運動就是這種緊張與沖突的表現。在此次大選當中,特朗普和希拉里兩位候選人在同性戀等少數族群問題上的對立不僅反映了美國文化的多元性,同時也使人們在這些問題上的對立更加尖銳化。特朗普就任后發(fā)布的所謂“旅行禁令”讓全國輿論一片嘩然,也引起了一些大公司的激烈反對,最終被告上法庭,使得剛剛頒布的禁令就被取消。
實際上,越來越多的人對美國民主的種種問題及其表現感到悲觀。2015年7月28日,美國前總統(tǒng)吉米·卡特就非常失望地表示:“美國已經不再是民主國家了”。新鮮出爐的“經濟學人智庫”2016年民主指數也印證了這一說法。這是一個有著明顯西方特色的民主指數,然而,在這個指數當中,美國的民主得分近10年來首次低于8分,跌出所謂的“完美的民主國家”行列,墮落為“有瑕疵的民主國家”。
(作者:天津師范大學政治與行政學院副院長、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