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嘉怡[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南京 210023]
環(huán)境、借口和沖動的三重配合——從《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看本我與自我、超我之間的轉(zhuǎn)換
⊙周嘉怡[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南京 210023]
本文將從弗洛伊德的“三我”人格結(jié)構(gòu)理論出發(fā),分析茨威格的心理分析名篇《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主要著眼于C太太由自我、超我到達本我的跨越過程,從環(huán)境、借口、沖動三個方面剖析其中的轉(zhuǎn)換條件,探討這一過程的艱巨性和偶然性,從而發(fā)現(xiàn)“三我”人格之間的制約與平衡。
茨威格 “三我”人格結(jié)構(gòu) 轉(zhuǎn)換條件 C太太
弗洛伊德著名的人格結(jié)構(gòu)理論將完整的人格結(jié)構(gòu)分為本我、自我和超我三大部分?!氨疚摇弊裱鞓吩瓌t,由本能支配,表現(xiàn)為“要不要”;“自我”遵循現(xiàn)實原則,由理性支配,表現(xiàn)為“能不能”;而“超我”遵循道德原則,由道德支配,表現(xiàn)為“該不該”。這一理論為文學(xué)創(chuàng)作和批評提供了一種關(guān)注人物內(nèi)在心理的新思路,開拓了精神分析這一全新領(lǐng)域。作為弗洛伊德理論的擁護者,茨威格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親身實踐了這一精神探索理論,并被羅曼·羅蘭稱為“靈魂的獵者”。中篇小說《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是其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運用精神分析的極好范本。在這篇小說中,作者通過英國貴族C太太的自述,淋漓盡致地展示了一個女人“本我”和“自我”“超我”之間的激烈搏斗。而在這一過程中,我們可以通過大量的細節(jié)真實地看到“本我”與“自我”“超我”之間復(fù)雜的轉(zhuǎn)換關(guān)系。
在小說中,人物C太太沖破“自我”和“超我”的限制而進入“本我”主要有兩次,一次是她對賭徒的“救贖”,另一次則是她向“我”講述這一往事。而兩次達到“本我”的釋放都不是輕易的,需要環(huán)境、借口和沖動的三重配合。
一、首先是環(huán)境對個體的遮掩作用 “本我”人格的顯現(xiàn),雖是對道德的反叛,但這一過程卻總被主體置于隱秘的空間內(nèi),不可公諸天下。C太太認為她與那位賭徒度過的二十四小時是她“一生中唯一有意義的一天”,但她卻一直將這段經(jīng)歷深藏在心里,即使“本我”的快樂被她自己肯定,卻依舊不敢置于公眾的眼下。C太太選中“我”講述她的那段經(jīng)歷,是她“本我”人格的第二次集中宣泄,在這里,我們可以注意到一個細節(jié):“里面燈光很弱,平時很陰暗的房間里此刻只點著一盞臺燈,在桌上投射下一圈黃影。”這是對C太太房間的描寫,可以想見,這是C太太刻意為之,是她為自己的講述主動性預(yù)先設(shè)置的環(huán)境。她不僅將講述的時間放在晚上,且盡量讓房間也減少光亮,保持一種黑暗、模糊的環(huán)境,只有這樣,她才能盡情宣泄心中被現(xiàn)實和道德壓抑的欲望。而C太太“救贖”賭徒事件發(fā)生的時間,也是在漆黑的深夜,并且在兩人第二天約定相見的時候,C太太有這樣一段自述:“可是今天,卻非要向他露出自己的真實面目不可了,因為現(xiàn)在是在殘酷無情的白天里,我是一個無法藏頭隱身的凡人?!笨梢钥吹?,C太太在白天有明顯的不適感,在整個過程中,她都有一種遮掩自己不被發(fā)現(xiàn)的愿望,就算是在完全沉浸于與賭徒游玩之時,她的腦海里也“總有一個極為隱秘的愿望一再出現(xiàn),不下百次:‘但愿能在這兒住下來,寧靜、安謐、與世隔絕’”。在潛意識里,她希望的“本我”的釋放是在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而這個地方,正是一個沒有現(xiàn)實和道德束縛,也即脫離了社會性的所在。在這個意義上,“本我”一直被置于一個封閉的、黑暗的、無人的空間里,類似于人的潛意識。C太太對外在環(huán)境主動或被動的建構(gòu)實際上是模仿和營造了主體內(nèi)在精神的空間特征,以順利地達到“本我”的回歸目的。
二、其次是借口對個體的鼓勵作用 拋棄現(xiàn)實和道德的挾制,遵從自我的本能欲望,不是一件易事,這一過程的轉(zhuǎn)換是主體對自己不斷勸說的過程。C太太與“我”關(guān)于亨麗哀太太事件的辯論其實就是C太太為自己尋求借口的過程。當聽到“我”為亨麗哀所做的辯護,C太太“睜大晶亮的灰眼睛,直瞪瞪地對我逼視了好一會兒”,隨后更是“抬起清亮的眼睛,帶著追問的神情又一次望著我”,通過這些細節(jié)我們可以知道,C太太并不是要把“我”辯倒,而是渴望“我”為她之前的行為給出一個無可辯駁的理由。作為世俗等級和道德的至高代表,C太太這時實際是站在“超我”的立場之上與“本我”進行抗辯,在一次次的追問之下,C太太那雙晶亮的眼睛里渴盼的是“我”說出她心里的話,也即給她一個再次回到“本我”的理由。而“我”很好地完成了這個任務(wù),也才有了后面C太太對“我”的講述。而在她對賭徒的救贖實踐中,這一點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C太太幾乎無時無刻處于“本我”與“自我”“超我”的矛盾徘徊之中,為了實現(xiàn)從“自我”“超我”到“本我”的轉(zhuǎn)換,她為自己尋找了各種借口。C太太在講述時不止一次地強調(diào)自己是為了拯救那位徘徊在死亡邊緣的年輕人才跟隨他而去的。然而實際上,整場所謂的“救贖”不過是一場欲望的迸發(fā)——使C太太“像著了魔受了牽引似的”、不自覺跟隨那位賭徒而去的不是別的,正是她自身擺脫空虛的欲望。因為如果C太太真的只是為了拯救一個墮落的年輕人,那么在第二天早上醒來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成功地給予了他希望,應(yīng)該是高興而并非懊惱到想要立刻死去。離開時僅望了他一眼,她“心上的全部惶恐、全部厭惡馬上滑落”,竟然“幾乎感到快樂了”;在與他談話游玩之時,C太太的“心神蕩漾”和幸福也是真的;之后更是愿意為他拋棄名譽、孩子遠走天涯。這些都是發(fā)生在年輕人“被拯救”之后,那么,C太太一開始的拯救之名顯而易見只是她激情流露的借口。弗洛伊德理論認為:“潛意識系統(tǒng)可比作一個大前房,在這個前房內(nèi),各種精神興奮像許多個體,互相擁擠在一起。和前房相毗連的,有一個較小的房間,像一個接待室,意識就停留于此,但這兩個房間之間的門口,有一個人站著,負守門之責,對于種種精神興奮加以考查、檢驗,對于那些他不贊同的興奮,就不許它們進入接待室。”借口是在“自我”和“超我”人格范疇內(nèi)被賦予的,符合現(xiàn)實或道德的標準,也即“本我”通過“守衛(wèi)”、占領(lǐng)主體精神的條件。主體在“借口”的鼓勵下,肯定“本我”在現(xiàn)實和道德層面的合理性,從而達到進入“本我”人格的可能。
三、最后是沖動對個體的推動作用 即使有了恰當?shù)慕杩?,個體依舊不能順利地到達“本我”,“借口”就好比打開大門的通行證,而是否通過這個大門,則還需要個體強烈的自我意愿。沖破來自“自我”和“超我”世界的牽扯,需要個體一時之間的沖動才能達成,而這種沖動,在小說中常常表現(xiàn)為外力的助推。在“救贖”賭徒的事件中,C太太從跟出賭場,到尾隨他來到臨街露臺這一過程中,其實仍然處于徘徊不定中,雖然已經(jīng)給自己找到了拯救他的借口,但她依然“始終找不出說一句話、做一件事的勇氣”,并且“也許會整個夜晚站著等待下去”,或者“也許會清醒過來顧念自己,離開他轉(zhuǎn)回家去”。到這里,C太太還停留在個體常常會有的對本能欲望的心理沖動上,與最終實踐——真正踏入“本我”人格還差得很遠,而改變這一切的正是那場大雨。大雨澆淋在那位年輕人的身上,使得他看起來更為悲慘和絕望:“他在疾雨中安然不動,靜靜躺著全無感覺,世界上決難有一座雕塑,能夠這么令人震駭?shù)乇磉_出內(nèi)心的絕望和完全的自棄,能夠這么生動地表現(xiàn)死境。”這股“外來的強大威力”給予C太太以強烈的視覺震撼和心靈沖擊,對賭徒悲慘境況了解的加深進一步加強了C太太所謂的悲憫借口,她的“本我”在這一刻重又激起,并把之前積蓄著的所有的欲望一下子迸發(fā)出來,推動著她沖破現(xiàn)實和道德的最后一道防線:“我再也不能等待下去了,我也沒有別的辦法?!焙髞黼S著情欲的進一步加深,C太太漸漸萌生了與年輕人遠走高飛的想法。在完成這層轉(zhuǎn)換時,C太太一開始同樣希望外界的助力:“他只需說一句話,只需向我走近一步,只要他曾經(jīng)企圖抓牢我,我就會在那一秒鐘里立刻將自己整個兒交給他?!薄氨疚摇笔澜缋飹佅乱磺懈S他的欲望如此強烈,卻依舊需要來自對方的力量方能抵達,個體的沖動很大程度上依托于外界的推動作用。無論是外界的助力還是內(nèi)在的鼓動,都是為了賦予個體勇氣以達到瞬間的沖動,這一沖動對于“本我”與“超我”的轉(zhuǎn)換至關(guān)重要。從“猛然縱身”到“在那萬分急遽的一秒鐘里,我這個意愿立刻變成決心”,都顯示出這種人格的轉(zhuǎn)換在這極端短促的瞬間之內(nèi)被決定。在C太太向“我”講述這一事件的過程中,從她迎我入門到她講述的條理,都可看出她之前做了充分的思想準備和對自我的說服,但是在真正要去做的時候依舊十分猶豫和抗拒:“一個堅強的意愿正在努力掙扎,要戰(zhàn)勝一種頑強的抗拒心情?!痹谟媒杩诓粩嗾f服自己的時候,個體實際上仍然處于“超我”的范疇之內(nèi),而真正突破這一防線,靠的還是這一瞬間的契機和勇氣所帶來的沖動:“她突然振作精神,像是要縱身跳躍似的,馬上開始說話了?!闭鏑太太自己所說她“最難說出的只是第一句話”,也就是那瞬間的跨越。當C太太對“我”說出第一句話,便能夠滔滔不絕順暢地說了下去;當她邁出第一步向賭徒走去,之后做的一切反叛便順遂多了。與此同時,這種一時“沖動”帶來的“本我”的抵達帶有極大的暫時性和脆弱性,任何的延宕、變故都能使其打回原形。因此C太太在受到表姐的阻攔,以及挽回賭徒受挫之后,又乖乖地回到道德的生活中去了。
在從“自我”“超我”到“本我”的轉(zhuǎn)換中,環(huán)境、借口、沖動都是極其重要的條件,它們作為個體對抗現(xiàn)實和道德捆綁的武器,相互配合,最終促成了本能的釋放?!碍h(huán)境”和“借口”兩個條件作為這一轉(zhuǎn)換的準備過程,反映了來自“自我”和“本我”世界的牽扯力量之大以及超越他們的艱巨性;而“沖動”這一條件的存在則意味著“本我”的到達具有極大的偶然性,若在關(guān)鍵的時候個體沒有勇氣,那么很有可能這一轉(zhuǎn)換會宣告失敗,正如C太太所自述的那樣,若當時沒有那場偶然的大雨,她“甚至已經(jīng)下了決心,準備撇開眼前的凄慘景象,就讓他這么暈厥過去了”。這種艱巨性和偶然性也就決定了此種轉(zhuǎn)換的不易實現(xiàn),決定了個體“本我”常常處在“自我”和“超我”的包裹之下而被掩蓋,正如C太太規(guī)矩的后半生一樣。
小說中,C太太在對“我”講述完之后,立刻站起來走了,并不要求“我”回答什么,也不希望我對她的行為作出肯定,與二十多年前一樣,她最終回歸到了“自我”和“超我”的世界;但是,對于這“自己生命中唯一的一點,對于其中唯一的一天,竟全神貫注凝望了整整一生”,這似乎又在一定程度上顯示出“本我”的勝利??梢?,“三我”之間并不存在勝負,在它們的轉(zhuǎn)換之間達到本能快樂與現(xiàn)實約束之間的平衡,保持一個完整健康的人格結(jié)構(gòu),這才是小說健全生命力的所在。
① 木心講述、陳丹青筆錄:《文學(xué)回憶錄》,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版,第780頁。
② 殷晶波:《用“三我”人格結(jié)構(gòu)解讀〈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電影文學(xué)》2010年第1期。
[1]斯蒂芬·茨威格.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M].高中甫等譯.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5.
[2]殷晶波.用“三我”人格結(jié)構(gòu)解讀《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J].電影文學(xué),2010(1).
[3]木心講述,陳丹青筆錄.文學(xué)回憶錄[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2.
作 者:周嘉怡,南京師范大學(xué)漢語言文學(xué)(國家文科基地班)在讀本科生。
編 輯:曹曉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