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神說,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開了。神稱光為晝、稱暗為夜,于是就有了晚上和早晨,這是第一天。
(1)
房間里一片昏暗,只有齒輪慢慢恢復運轉(zhuǎn)的細碎聲響。我煩躁地睜開眼睛,看了一眼墻上的鐘擺,心想著一定要在爸爸明天回家前藏起那個古董。
“快走!快走!”
忘記我還有一個更麻煩的時鐘了。原本密封的金屬門板被大力打開,我看到小亞站在門口,臉漲得通紅,胸膛還在上下起伏?!澳悖 彼粗?,愣了一秒,把后半句話咽了下去,氣急敗壞地沖到我面前來,半跪在地上撿起我踢到一邊的鞋子,幾乎是吼著對我說,“快走!”“你怎么了?”我踩上鞋子繞到她身邊,“師傅罵你啦?”“我沒事。”她看都沒看我,大步走到前面,“快走吧,離開這兒?!薄澳阒裁醇甭?。”我笑嘻嘻地跟在她后面,“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你明明知道——”
我明明知道太陽不會從西邊出來,我明明知道這個空間站根本看不到太陽,我明明知道窗外那個明晃晃的球形物只是不久前剛剛更換過第二次電源板的人造光源,我們叫它曜日。太陽,是歷史課本上“終結(jié)人”那一代以前,人類還生活在地球上的時候賴以生存的光熱之源。甚至,在人類文明發(fā)展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們把太陽當做神明來崇拜。我明明知道,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神,只有在大爆炸發(fā)生前逃離出來的“新紀人”,我明明知道,我們只是人類文明終結(jié)前的幸存者。我明明知道,我只是想逗小亞開心罷了。我舉起手邊的鏡子給小亞看,“你看看你,滿頭大汗,干什么去了?”父母在實驗室沒日沒夜工作的日子,小亞是我唯一的朋友了??墒谴丝痰男?,停下了腳步,沉默地看著我。“你怎么哭了?”我看著她說。
(2)
小亞有點奇怪。我跟師傅說。這個怪老頭從我認識他的那一天起,就板著一張臉,明明身份是師傅,但對我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少說,別問!”他用一根細細長長的木板敲了敲我的脖子,我不滿地哼哼了一聲。
師傅一把年紀了,不知道是不是歷史書看多了有點走火入魔,總是喜歡做些不符合新紀人身份的事。只要不讀書,我是不介意陪他玩角色扮演,只不過每次被那根“教鞭”打完,我都會沒理由的犯困,趴在書桌上睡著之前還要在心里默念,等我爸回來一定要告狀……
(3)
午飯的時候我又見到了小亞,她面對著餐盤里的食物小聲地自言自語。“神說,地要生出活物來,各從其類?!蔽译S口背誦了《圣經(jīng)》的一句,那本書是我從爸爸的書架上看到的,上了年頭的老古董了。我把自己餐盤里的一塊肉夾到小亞的盤子里,抬起頭卻發(fā)現(xiàn)她正用驚悚的目光看著我?!安怀岳??!蔽野涯菈K肉夾回來,“人造蛋白質(zhì)也是蛋白質(zhì)啊,你又不是它們?!?/p>
我指了指不遠處圍在一起的幾臺機器人清潔員,其中一臺機器人好像出了技術故障,把清潔劑噴得到處都是,包括師傅的湯碗里,他正用那張沒有表情的臉沖著跑過來的技術人員大叫。技術人員關掉了那臺機器人的電源,摘下了它的頭,檢查電腦控制板。圍在它周圍的機器人一動不動地看著,坐在我面前的小亞皺起了眉。我哈哈大笑著,把那塊肉塞進了嘴里。小亞扭頭看著我,忽然“哇”地一聲吐了。
(4)
神說,我們要照著我們的形象、按著我們的樣式造人,使他們管理海里的魚、空中的鳥、地上的牲畜和陸地,以及地上所爬得一切昆蟲。
體能訓練課。
站在小亞隔壁的胖男孩踩死了一只螞蟻,小亞小聲指責了他。因為沒有天然土壤,螞蟻的培植在這個空間站里并不是一件簡單事,他踩死的螞蟻說不定就是從我爸爸所在的那個位置神秘的實驗室千辛萬苦逃出來的試驗品,我蹲下身,研究了一下那小小的尸體,還不錯,他們還是歷史書上的樣子,沒有變出三頭六臂。
可是等我抬起頭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殺死螞蟻的罪魁禍首不見了?!八唤凶吡??!毙喰÷曊f,聲音有些發(fā)抖。我哈哈笑了,我說,“從來不知道殺死一只螞蟻會觸犯這個空間站的法律?!笔聦嵣希@個空間站根本沒有什么所謂法律,“法律”這個名詞只存在于上一代人類文明的理想中,在這個遙遠的地方,我們只有一個基本規(guī)則——人類至上。
我們沒有宗教,不談信仰,唯一值得我們崇拜的,就是科學,唯一值得我們尊敬的,就是我爸爸那樣的,科學家。我站起身,拉著小亞往外走。在門口,又有幾個體能訓練不達標的孩子被攔了下來,排到了另一隊內(nèi)。小亞攥緊了我的手。我知道,在這之前,她已經(jīng)有兩次不合格記錄了,而我只有一次。其實即使達到三次不合格也有體能加試的機會,怕什么,大不了就繼續(xù)延期,反正我對于進實驗室也沒什么興趣?!皠e吃那個蘋果?!弊哌^拐角的時候,小亞忽然看著我說?!澳阏f什么?”我不解。小亞抬了抬眼,卻不再開口了。
(5)
晚飯后的哲學課上,我沒有見到小亞。有人說,看見她進了走廊盡頭的屋子,就是體能訓練不達標要進行加試的屋子。那個屋子不是不能隨便進嗎。我問師傅。
他還是一樣地回答我,少說,別問。我說,我想去那個屋子里看看,他們是怎么加試的?師傅又用木板打了我,他用勁太大,我的脖子都麻了。少說,別問。他說??墒沁€沒有等到下課,醫(yī)護組的衛(wèi)生員就來了,我的脖子上破了一個硬幣大小的傷口,用藥水擦上去冰涼冰涼的,我渾身一哆嗦,仰頭看著墻壁上高高掛起的監(jiān)控器。大概是空調(diào)溫度太低了,我覺得好冷。處理完傷口,我發(fā)現(xiàn)師傅不見了。我拉住一個衛(wèi)生員的胳膊,我說,“其實我沒事,我都沒感覺到疼,你們不要告訴我爸爸?!彼钌畹乜戳宋乙谎?,一句話都沒說地離開了。
(6)
天地萬物都造齊了。神賜福給第七日,定為圣日。我合上《圣經(jīng)》,仰躺望著天花板。一直到窗外的曜日暗了下去,小亞還是沒有回來。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終于,我還是決定起床去看一看。我在漆黑的走廊里摸索著走了好久,才摸到了那個冰涼的門把手。接著我感覺到有什么東西,重重擊打在了我的脖子上。再張開眼睛的時候,有那么十幾秒鐘,我懷疑自己已經(jīng)瞎了。endprint
我的眼睛刺痛,眼前一片刺眼的白色和模糊不清的影子,就像是長時間盯著曜日之后的那種感覺。過了好一會兒,我才看到眼前的一切。我看到了小亞,看到了師傅,甚至還有踩死螞蟻的胖男孩。他們躺在實驗臺上,一動不動。而我和他們一樣,被牢牢得綁住。我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房間內(nèi)走來走去的人們這才向我投來目光。一個女人向我走過來,試圖安撫我。我掙扎著大喊,“放開我,你們要干什么,我爸爸呢,我爸爸在哪兒!”終于,一個熟悉的面孔出現(xiàn)了,是剛剛幫我處理過傷口的衛(wèi)生員?!澳阍趺椿厥??”他看著我,聲音出奇的憤怒?!笆俏义e了,我不該亂跑的,你幫我叫我爸爸過來好嗎,我要回家……”我小聲啜泣,希望能博得他的同情??墒俏衣牭降模挥腥巳褐袀鞒龅囊宦曕托?。
衛(wèi)生員有些憤怒地回過頭,看向那個中年男人。“你竟然讓她叫你爸爸?!蹦侨诵χ?,走到了師傅面前,“到底是年輕人,太感情用事可不行。”他說著,抬起了手,手中的金屬切刀對著師傅的脖子猛地切了下去?!安唬 蔽沂暣蠛暗乃查g,衛(wèi)生員伸手蒙住了我的眼睛,大聲對那人說,“你干什么!”“干我該干的事情,你看你做了那么多,還不是白用功,竟然還擺一本圣經(jīng),嘖嘖?!敝心昴腥说恼Z氣很輕松,伴隨著切割皮肉的聲音,我竟然聽到了齒輪的咔噠聲。
“026的電腦主板沒有問題,還是該更換軀干了,這次換誰,那個胖小子?你是不是也給他起了名字,叫什么,亞當?”我不知道他在說什么,眼睛也看不見,只能一直流淚,身體不停地發(fā)抖。衛(wèi)生員仍然用濕漉漉的手心捂著我的眼睛,湊近我的耳邊說,“小亞,爸爸再給你一次機會,好嗎?”我用力點頭,聲音都哽在喉嚨里?!靶??!彼f,“這一次,我需要調(diào)高你的恐懼指數(shù)了?!苯酉聛戆l(fā)生的一切,都停留在了我后頸尖銳的疼痛里。那個中年男人的聲音,是我聽到的最后一句話:“人造蛋白質(zhì)也是蛋白質(zhì)啊,真是浪費。”
(7)
神說,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窗外的曜日正在一點一點明亮起來,我一個人在看不見盡頭的走廊奔跑。安靜的走廊里,只剩下我的腳步聲,和咔噠作響的齒輪聲。我知道,打開盡頭的那扇門,我就自由了?!翱熳?!快走!”門被推開的那一瞬間,我終于忍不住喊出聲來。
(8)
“你看看你,滿頭大汗,干什么去了?”她笑嘻嘻地看著我,忽然皺起眉?!澳阍趺纯蘖??”
作者簡介:李慧碩,女,回族,16歲,天津市武清區(qū)天和城中學高二文科實驗班班長,天津市優(yōu)秀學生干部、三好學生,榮獲天津市中學生演講比賽三等獎,愛好播音主持,芭蕾舞八級,鋼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