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 楊柳青

“悠然見南山” 辨析及其精神超越

四川 楊柳青

“悠然見南山”之“南山”不宜解為“南面的山”或“廬山”，應(yīng)解為終南山。同理，“種豆南山下”之“南山”可能是實指南面之山，更可能是虛指象征長壽之南山。陶淵明歸隱是順應(yīng)本性，頤養(yǎng)天年，不是伺機出山。如此解讀，才足以表現(xiàn)陶淵明基于道家精神修養(yǎng)而成的恬淡自如、樂天養(yǎng)生的隱士氣質(zhì)。

悠然 南山 陶淵明 飲酒 儉樸

選入人教社版中學(xué)《語文》的陶淵明《飲酒（其五）》中的詩句“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之“南山”至今仍被一些人解讀為“南面的山”或“廬山”，我揣測作者的深意，此“南山”應(yīng)指終南山，簡稱“南山”?！安删諙|籬下，悠然見南山”意為：（我）在東邊籬笆下采摘品性高潔的菊花，如此悠閑自在地生活下去，預(yù)期將能壽比南山。

把“南山”解為“終南山”更契合該詩虛境甚于實景的風(fēng)格

該詩重在明志抒情，而不是重在寫景敘事。即使寫景，也是虛實互見，實中有虛，虛中有實，虛甚于實，是虛實相生、理想與現(xiàn)實的完美結(jié)合?！敖Y(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這表達了陶淵明對隱逸生活的向往。接下來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之“采菊”未必是實指某次采菊，可能是指采菊這類閑適自由的簡樸生活，深意在于以菊花比喻自己品格高潔，不與官場同流合污。這里的“悠然見南山”雖可憑讀者的生活經(jīng)驗和想象理解為“南面的山”或“廬山”，但陶淵明的本意恐怕不是指南面的山，而是指“壽比南山”（出自《詩經(jīng)》的“南山之壽”）之“南山”，即終南山，簡稱“南山”。終南山多修道的隱士，在那里，道士們恬淡虛無，貴柔全生，長壽者多。享年一百多歲的“藥王”孫思邈就在終南山生活過。緊接“悠然見南山”的“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之“山氣日夕佳”雖可理解為是寫實景，但深層意味應(yīng)是寫一種人生理想之“虛境”，至少是一種虛甚于實之景（境）——“山氣日夕佳”著意于喻指作者晚年已實現(xiàn)的“生活夢想”。這種在誤入官場后期盼的生活美夢終于實現(xiàn)，他像“羈鳥戀舊林”，晚年回歸自己喜歡的田園生活，情不自禁，寫詩吟頌。因此，與其把“山氣日夕佳”理解為“夕陽下山里的氣息美好”，不如理解為主要是比喻作者晚年幸福?！帮w鳥相與還”，那些勞倦紛飛的鳥，在“日夕佳”的“山氣”中結(jié)伴歸巢，就像自己辭官，回歸“愛丘山”的本性，洽適、舒展地享受本真生活。“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這句更是告訴讀者：該詩重在借物喻志，表達作者的生活理想——道家提倡的淡泊無為的“真人”生活妙不可言，無需與人辯說。所以“山氣日夕佳”應(yīng)理解為重在借實景（物質(zhì)層面）寫虛境（精神層面），歌頌道士的隱逸生活之美。假如拋開這種歸園田居的隱士生活蘊含的道家真人精神，就難以準(zhǔn)確把握此詩表達的陶淵明的情志。如此樸素閑適的生活，難道還需辨析它與“適俗韻”從政之優(yōu)劣？歸園田居，如此愜意，真是難以言狀！何需辨呢？此時無聲勝有聲。把“南山”解讀為“南面的山”或“廬山”，就顛倒了該詩寫景（境）之虛實比重，只有解讀為“終南山”，才更契合該詩的風(fēng)格和本意。

把“南山”解為“終南山”更具有時空合理性

《歸園田居（其三）》的首句“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之“南山”是“悠然見南山”之“南山”？未必。雖然“種豆南山下”之“南山”也許是實指南面的山，但那時人口遠不及如今稠密，作者種豆不大可能跑到很遠的“南山”去種?！俺颗d理荒穢，戴月荷鋤歸”，僅此不足以推斷陶淵明的家距種豆之“南山”遠，因為可能是他抓緊時間除草，所以才勞動到披星戴月荷鋤歸。既然此“南山”應(yīng)該離家不遠，所以把他“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之“悠然見南山”解釋為“遠遠望到南面的山（或廬山）”就不合情理。雖然“他那時的住處，位于廬山之麓”，但是，假如真是確指廬山，似乎直接用“廬山”更好，不宜以“南山”來指稱，畢竟在東晉廬山比終南山名氣大，諱言“廬山”之名，似無必要。基于陶淵明對隱逸生活之自由閑適的熱愛，我們甚至可以合理地把“種豆南山下”之“南山”解讀為既實指南面之山，又虛指象征長壽之南山（終南山）。被譽為“道家思想集大成者”的莊子在《逍遙游》等文中有很多超越現(xiàn)實的奇妙想象，陶淵明在該詩中的景物描寫也應(yīng)理解為主要是寫相對于物質(zhì)層面的實景美而言的精神層面的“虛境”美——一種精神自由的理想生活。虛實相生的意境，猶如國畫中的山水畫，并非重在寫實，而是重在寫意（此“意”是相對于實物之“實”而言的“虛”，即精神、旨趣之類）。于是，“悠然見南山”之“悠然”就應(yīng)理解為主要是指時間久遠，而非空間長遠。

正因為認(rèn)同“為而不爭”“利而不害”的道家精神，厭惡官場的繁文縟節(jié)、明爭暗斗，所以陶淵明吟詠：“鳥倦飛而知還”，“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fù)奚疑？”（《歸去來兮辭》）毅然順應(yīng)本性，辭官回鄉(xiāng)，返璞歸真。如果不從道家思想之崇儉尚樸、貴柔全生的角度理解《飲酒（其五）》等詩，就會疏離陶淵明作為道家隱士的精神氣質(zhì)，誤解他的詩意。

陶淵明歸隱是順應(yīng)本性，頤養(yǎng)天年，不是伺機出山

陶淵明雖違背少時“愛丘山”之本性，“適俗韻”從政，“誤入塵網(wǎng)中，一去三十年”（《歸園田居·其一》），但寫《飲酒（其五）》時已迷途知返。經(jīng)歷入仕，道學(xué)學(xué)養(yǎng)愈深，出仕之心愈切。只有從道家養(yǎng)生思想的角度理解《飲酒（其五）》，才能正解陶淵明詩的深意?？当３稍凇对囌撎諟Y明的“四皓”情結(jié)》中認(rèn)為陶詩中的“南山”是指終南山，但誤解他“歸隱的主要原因是為躲避當(dāng)時政治風(fēng)云可能造成的禍患，同時也在等待著出山的機會”，這就背離了陶淵明的道家隱士精神。陶淵明一生的“思想演進軌跡大致先儒而后道，由儒入道；前期受儒家影響多，后期受道家影響多，由此形成了陶淵明思想的道家傾向”，“他的任自然、守個性、越生死、忘得失、棄功名、厭官場、追求個性自由、喜山樂水等思想及行為”造就了他的人文品格，構(gòu)成了他道家思想的主色調(diào)?！熬迷诜\里，復(fù)得返自然”（《歸園田居（其一）》），這是他對辭官歸隱的詠嘆。他歸隱田園，不是企圖東山再起，重踏仕途，而是深受道家虛靜養(yǎng)生思想的影響，積極尋求自身解放，獲得心靈自由，以求長生久視，所以才“見素抱樸，少私寡欲”（《道德經(jīng)》第十九章），頤養(yǎng)天年。在道家先哲看來，天人合一，超然物外，空靈虛靜，身心和諧，就可望長壽。陶淵明《述酒》詩“表示自己是晉之遺民”，“在晉朝的隱居只是不愿心為形役，入宋后的隱居則是不奉劉宋正朔”。陶淵明在自己認(rèn)同的晉朝都不愿再做官，對自己厭惡的劉宋王朝，更不可能有做官的意圖。辭官歸園田居時，“陶淵明澹泊心、自由心徹底覺悟”，所以他歸隱不是伺機出山，而是修真養(yǎng)生，期望長壽！

陶淵明嗜酒的危害、原因及警示

陶淵明晚年悔悟自己長期嗜酒導(dǎo)致兒子智能低下。他好飲酒的主要原因大概是受孔子影響而非受老莊影響。中國酒風(fēng)之盛，與孔子好酒不無關(guān)系?？鬃印笆巢粎捑保瑢︼嬍尺@挑那挑，卻說：“惟酒無量，不及亂。”（《論語·鄉(xiāng)黨》）孔子好酒，尊孔久，自然酒風(fēng)盛。從時間相隔的遠近來看，陶淵明嗜酒可能受竹林七賢的飲酒風(fēng)氣影響更大。“以飲酒象征政治不合作，來自竹林七賢?！辈灰苏J(rèn)為陶淵明好飲酒主要是受老莊思想影響，因為道家先賢老莊不好飲酒，《道德經(jīng)》沒有一個“酒”字，《莊子》曰“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酒非樸素之物，很難說酒是崇尚儉樸的老莊所好。即使把莊子的“飲酒樂，不選其器”的思想視為一種與孔子不同的飲酒觀，也不宜因在《莊子·雜篇·漁父》中，莊子借漁父之口說：“忠貞以功為主，飲酒以樂為主，處喪以哀為主，事親以適為主”，“飲酒以樂，不選其具矣”，就認(rèn)為莊子好飲酒；只宜理解為莊子以飲酒為例，論證樸真自然勝于禮儀藻飾——“圣人法天貴真，不拘于俗”（《莊子·雜篇·漁父》），圣人真人的精神品格是“貴生樂活”，不受世俗禮儀的不當(dāng)束縛。

讀陶淵明的文學(xué)作品，既要欣賞其藝術(shù)之美，又要認(rèn)清其是否有理性缺憾，在藝術(shù)美與科學(xué)理性之間尋求平衡，不為藝術(shù)美感遮蔽理智光輝。陶淵明既繼承了老莊修身養(yǎng)性之重內(nèi)輕外的思想，又在飲酒方面對老莊的儉樸理念有所違背。大道至簡、簡樸清虛是道家貴柔全生的修養(yǎng)法式。以老莊的核心思想——儉樸觀審視，人應(yīng)該很好地節(jié)制欲望，樂于過簡樸生活，如果貪財、貪權(quán)、貪色、貪美味、貪功名，就難以長生久視、壽比南山。

對陶詩的精神超越：回歸大道，崇尚儉樸

讀陶淵明的《飲酒》詩，要對陶詩流露出的道家精神追根溯源，珍愛、研讀、深悟道家圣典《道德經(jīng)》（又稱《老子》）和《莊子》。面對危機，“西方人開始從東方道學(xué)中尋求哲學(xué)智慧，以解決現(xiàn)實問題。美國科學(xué)家威爾·杜蘭認(rèn)為《道德經(jīng)》‘是最迷人的一部奇書’。德國哲學(xué)家尼采認(rèn)為老子的《道德經(jīng)》‘像一個永不枯竭的井泉，滿載寶藏’。美國學(xué)者蒲克明預(yù)言未來‘《道德經(jīng)》將是一本家傳戶誦的書’”。為何生長在基督教世家的學(xué)貫中西的林語堂先生在做了多年基督徒后徹底放棄基督教信仰轉(zhuǎn)而推崇道家思想？“老莊的‘道’與《圣經(jīng)》的‘上帝’最大的不同在于，在老莊的宇宙視野下，每個民族都有不同的中心價值，而《圣經(jīng)》透露出的是唯一的、獨斷的中心價值，它不允許各種不同的中心價值的存在。”令人遺憾的是，如今我們很多中國人對《道德經(jīng)》和《莊子》很陌生，有些人不了解我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華，缺乏民族自信心，這對我國文化軟實力的國際競爭是很不利的。我們中國人應(yīng)該回歸大道，確立中華民族的文化自信；應(yīng)該從欣賞陶淵明《飲酒》詩，進階到珍愛、悅讀《道德經(jīng)》和《莊子》；應(yīng)該汲取道家思想精華，樂于過簡樸生活，不僅對飲酒之害保持高度警惕，而且對人禍之首——貪奢保持高度警惕。

①林語堂：《生活的藝術(shù)》，萬卷出版公司2013年版，第92頁。

②康保成：《試論陶淵明的“四皓”情結(jié)》，《中國文化研究》2004年第1期。

③④任重、陳儀：《陶淵明轉(zhuǎn)向道家的思想軌跡》，《重慶社會科學(xué)》 2006年第3期。

⑤鄧小軍：《陶淵明〈述酒〉詩補證——兼論陶淵明在晉宋之際的政治態(tài)度及其隱居前后兩期的不同意義》，《首都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02年第1期。

⑥鄧小軍：《陶淵明政治品節(jié)的見證——顏延之〈陶徵士誄并序〉箋證》，《北京大學(xué)學(xué)報》2005年第5期。

⑦鄧小軍：《陶淵明〈飲酒〉詩作年考——兼論“亭亭復(fù)一紀(jì)”之年代問題》，《晉陽學(xué)刊》2007年第5期。

⑧《莊子·天道》，〔清〕王先謙集解，方勇校點，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 第150頁。

⑨張金升：《莊子的飲酒哲學(xué)》，《中外葡萄與葡萄酒》2011年第8期。

⑩葛榮晉：《外國人眼中的〈道德經(jīng)〉》,載于《光明日報》2012年9月20日，第15版。

??陳鼓應(yīng)：《道家的人文精神》，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17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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