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 尹協(xié)理
論傅山弘揚國學的貢獻與意義(上)
山西 尹協(xié)理
在清代初年民族危亡之時,傅山等一大批學者抱著“亡了國家,但不能亡文化”與“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愛國情懷和知識分子的擔當精神,奮力研究與弘揚國學,為國學的傳承和發(fā)展做出了特殊的貢獻。傅山對狹義國學的整理與研究,包括了全部的中國傳統(tǒng)學術(shù)文化。其范圍之廣,非一般人所能及。
傅山 國學 愛國情懷 知識分子
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國學”,一般已不是指學校,而是指“中國傳統(tǒng)學術(shù)文化”了。但是,由于我國是一個多民族的國家,而章炳麟等人所說的“國學”僅限于漢文字記載的“經(jīng)、史、子、集”,并不包括其他少數(shù)民族的文獻與學術(shù)文化。那么,少數(shù)民族的學術(shù)文化,如“藏學”“蒙學”等是不是“國學”呢?毫無疑問,當然是。于是,“國學”就有了兩種涵義:一為包括少數(shù)民族學術(shù)文化在內(nèi)的中華學術(shù)文化;一為漢族的學術(shù)文化。這樣,我們便可以把前一種涵義的“國學”稱為“廣義的國學”,而把后一種涵義的“國學”稱為“狹義的國學”。本文所說的傅山弘揚國學的貢獻與意義,指的是“狹義的國學”。
至于佛教屬不屬于“國學”的范疇,要有所限定。我們知道,佛家起源于古印度,現(xiàn)在已經(jīng)擴散到世界各地,因此,就“佛教”而論,它不屬于中國的“國學”,但佛教傳入中國后,在與皇權(quán)、儒學、道教的爭斗中已經(jīng)逐步本土化了,即中國化。因此,“中國佛教”毫無疑問應(yīng)該屬于“國學”的范疇?!端膸烊珪钒阎袊说闹鳎纭逗朊骷贰稄V弘明集》《法苑珠林》《五燈會元》《宋高僧傳》等多種佛學典籍收入“子部·釋家”,將佛教視為諸子中的一“子”,就已經(jīng)把“中國佛教”視為中國傳統(tǒng)學術(shù)文化的一部分了。因此,“中國佛教”屬于中國的“國學”應(yīng)該沒有爭議。
由于學術(shù)界對“國學”的定義尚未統(tǒng)一,筆者在這里也只是提出一種意見,參加大家的討論。
從現(xiàn)有的資料中,我們發(fā)現(xiàn)傅山對狹義國學的整理與研究,包括了全部的中國傳統(tǒng)學術(shù)文化。其范圍之廣,非一般人所能及。
在金石文字音韻學方面,新編《傅山全書》已經(jīng)收錄的有:《石鼓文集注》《爾雅注疏批注》《廣韻音義批注》《六書索隱批注》《隸釋批注》《杜詩韻字歸部》《春秋人名韻》《西漢書姓名韻》《東漢書姓名韻》。在1991年版《傅山全書》中,除了三個《姓名韻》之外,均未能收錄,使傅山在金石文字方面的研究和貢獻不能彰顯。2016年新編的《傅山全書》則增加了《石鼓文》《爾雅》《廣韻》《六書索隱》《隸釋》《杜詩韻字》六部著作,大大豐富了傅山在金石文字方面的研究資料。
在經(jīng)學方面,新編《傅山全書》已經(jīng)收錄的有:《周易兼義批注》《毛詩注疏批注》《詩經(jīng)物類編略》《儀禮注疏批注》《書小楷曾子問批語》《春秋左傳注疏批注》《左傳集錦》《春秋人名韻》《呂氏春秋批注》。其中《周易》和《儀禮》是新編《傅山全書》時加上的。傅山對《周易》肯定有很深的研究,但過去卻沒有見到他對《周易》的批注,新編《傅山全書》則彌補了這一缺憾?!秲x禮》《周禮》與《禮記》的批注,舊版《傅山全書》均無,很容易給人們造成傅山不看禮書的印象。這次收進了“三禮”中的一部,雖然是個殘本,但也能證明傅山并不排斥禮書。
在諸子學方面,新編《傅山全書》已經(jīng)收錄的有:《墨子校注》《管子批注》《管子評注》《鹖冠子精語》《莊子翼批注》《荀子批注》《荀子評注》《淮南子評注》《說苑批注》。其中《墨子校注》是新收入的。
在佛學方面,新編《傅山全書》已經(jīng)收錄的有:《金剛經(jīng)注》《楞嚴經(jīng)批注》《五燈會元批注》《女經(jīng)》《翻譯名義集批注》。
在正史方面,新編《傅山全書》已經(jīng)收錄的有:《史記列傳批注》《漢書批注》《后漢書批注》《晉書批注》《宋書批注》《南齊書批注》《梁書批注》《陳書批注》《南史批注》《魏書批注》《北齊書批注》《周書批注》《北史批注》《隋書批注》《新唐書批注》《新五代史批注》《宋史批注》《金史批注》《元史批注》《西漢書姓名韻》《東漢書姓名韻》。
在野史和地理方面,新編《傅山全書》已經(jīng)收錄的有:《戰(zhàn)國策批注》《孔氏談苑批注》《拾遺記批注》《云溪友議批注》《宣室志批注》《路史后紀批注》《老學庵筆記批注》《睽車志批注》《蠡海集批注》《西京雜記批注》《侍兒小名錄拾遺批注 》《李卓吾匯選見聞雅集外史類編批注》《山海經(jīng)物類編略》《傅史》。其中有幾部也是這次新編《傅山全書》時新收入的。
在文學方面,新編《傅山全書》已經(jīng)收錄的有:《古文苑批注》《張融海賦簡評》《文選批注》《司馬相如子虛賦上林賦注》《重刊千家注杜詩批注》《杜詩通批注》,還有劇本《紅羅鏡》《齊人乞食》《八仙慶壽》。
在書畫篆刻藝術(shù)方面,雖然目前尚未發(fā)現(xiàn)有成本成篇的著作,但在《雜記》《家訓》等文中都有大量的有關(guān)論述,并且給我們留下數(shù)量可觀的書法、繪畫和篆刻作品。2007年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傅山書法全集》收集了傅山大量的書法作品,但仍然沒有收“全”。1965年和1982年由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兩次出版的《傅山畫集》更是只收錄了傅山繪畫的一小部分。傅山的篆刻還沒有人認真收集和全面整理出版。廣東學者蘇海強先生在《北地孤峰峙印林——傅山篆刻世界探幽》一文(見《中國篆刻》2016年4、5月,總第8、9期)中說,傅山的篆刻,除了大家公認的西泠印社所藏的白文印“韓巖私印”原石,與清代嶺南收藏家、篆刻家潘儀增所輯《秋曉庵印存》中“披云”印蛻所附傅山題刻的四面草書邊款墨拓外,廣東書畫、印章收藏家羅建峰先生(字云亭)的鋤月廬收藏的近萬方流派印中,有三十多方傅山篆刻原石。蘇海強先生依據(jù)這些作品,對傅山的篆刻評價極高。但太原王新德先生對鋤月廬所藏傅山篆刻原石有疑義,認為需要進一步研究。關(guān)于傅山書法作品的真?zhèn)斡幸恍┮残枰懻?,筆者的另一篇文章《關(guān)于傅山書法的真?zhèn)闻c評價的幾個問題》,就幾件“傅山書法作品”的真?zhèn)翁岢隽俗约旱目捶?,此文即將發(fā)表。
在醫(yī)學方面,新編《傅山全書》已經(jīng)收錄的有:《補注釋文黃帝內(nèi)經(jīng)素問批注(國家圖書館本)》《補注釋文黃帝內(nèi)經(jīng)素問批注(北京大學圖書館本)》《黃帝素問靈樞經(jīng)批注》《傅青主女科》《產(chǎn)后編》《傅氏家抄醫(yī)學抄本》《臨產(chǎn)須知全集》《產(chǎn)科四十三癥》《傅青主男科》《傅青主小兒科》《大小諸癥方論》。這里特別要提到的是三部關(guān)于《黃帝內(nèi)經(jīng)》的批注。過去醫(yī)學界對傅山的醫(yī)學著作一直持有爭議,甚至連《傅青主女科》這樣的著作也有人懷疑是后人的偽托,似乎傅山只是一個普通的中醫(yī)大夫而已,對醫(yī)學理論并沒有深入的研究,更不可能有醫(yī)學著作問世。而三部《黃帝內(nèi)經(jīng)》批注的發(fā)現(xiàn),則有力地證明了傅山對中醫(yī)學不但有豐富的實踐經(jīng)驗,而且對中醫(yī)學理論同樣有深入的研究,因而他曾經(jīng)著述過醫(yī)學著作也就不奇怪了。
除了這些成部、成篇的著作外,《傅山全書》還收錄了傅山大量的《雜記》《雜文》《經(jīng)子解》(包括《百泉帖》)《家訓》等,這些雜記、雜文中,都包含了許多對傳統(tǒng)學術(shù)文化即國學的研究成果。
上面列舉的僅僅是新編《傅山全書》收錄的部分,還應(yīng)該有大量的傅山對傳統(tǒng)學術(shù)文化即國學研究的著作和雜記深藏在博物館和圖書館,或者散落在民間,需要進一步發(fā)掘。
傅山以他的實際行動告訴我們,弘揚國學就要弘揚國學的全部,而不是像過去只重視“四書”“五經(jīng)”那樣只重視其中的一部分。由于篇幅所限,下面我們只舉幾個例子來說明這個問題。
第一,傅山十分重視全部的諸子學著作。傅山一反過去統(tǒng)治者只重視“四書”“五經(jīng)”的偏向,主張“經(jīng)子平等”。他最著名的言論就是:“經(jīng)子之爭也未矣。只因儒者知“六經(jīng)”之名,遂以為子不如經(jīng)之尊,習見之鄙可見。”“《孔子》《孟子》不稱‘孔經(jīng)’‘孟經(jīng)’,而必曰《孔子》《孟子》者,可見有子而后有作經(jīng)者也。豈不皆發(fā)一笑?”(《傅山全書》卷三十八《經(jīng)子之爭》,第三冊,第71頁)關(guān)于這個問題,學術(shù)界的文章已經(jīng)很多了,傅山學社曾于2016年8月專門召開過傅山“經(jīng)子平等、諸子平等”的學術(shù)討論會,并將會議論文整理出版成《經(jīng)子平等、諸子平等》一書(三晉出版社2017年版),因而筆者在這里不再贅述,只是想強調(diào)一個問題:傅山研究過的諸子,除了本文第二部分列舉的之外,從他的雜記中,我們可以看到,他還研究過《申子》《商君書》(亦稱《商子》)《論語》《孟子》《韓非子》《列子》《呂氏春秋》(又稱《呂覽》)《論衡》《太玄經(jīng)》《抱樸子》《裴崇有論》以及邵雍、二程、朱熹、陳亮、許衡、劉因、王陽明、王龍溪、羅洪先、薛瑄等人的著作。也就是說,傅山研究的是諸子學著作的全部,這是與清初其他學者不同的地方?!扒宄跞蠹摇敝坏念櫻孜鋵鹗瘜W、音韻學等有較深的研究,但對于先秦諸子卻研究較少。黃宗羲對于先秦諸子,主要是研究“四書”,其著作有《孟子師說》(《黃宗羲全集》第一冊,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48頁),但對于其他諸子,則少有問津。王夫之著有《老子衍》《莊子解》《莊子通》《呂覽釋》《老莊申韓論》等,他肯定老莊道家學說,但排斥申不害、商鞅、韓非子等法家的學說。他說:“損其心以任氣,賊天下以立權(quán),明與圣人之道背馳,而毒及萬世者,申、韓也?!保ā锻醮皆娢募そS文集》卷一《老莊申韓論》,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5—6頁)而傅山則不同,他說:“申、商、管、韓之書,細讀之,誠洗東漢、唐、宋以后之黏一條好皂角也?!保ㄐ戮帯陡瞪饺珪肪硭氖峨s記六》第三冊,第7頁)又說:“‘申、韓說得不好,卻腳踏實地;王介甫說得好,卻踏不著實地,所以王不成王,伯不成伯。’此語極有斤兩?!保ㄍ蠒?9頁)可見傅山對于申不害、商鞅、管子、韓非子的著作不但仔細研究過,而且評價還比較高。應(yīng)該說,傅山研究了先秦諸子的全部,而“顧、黃、王”則不是。
第二,傅山主張經(jīng)子平等,但并不是只重視諸子學,不重視經(jīng)學,而只是在統(tǒng)治者不大重視諸子學的兩千年后,主張“經(jīng)子平等”,自然要對諸子給予更多的重視和研究。傅山在重視諸子學的同時,也一樣十分重視經(jīng)學,他應(yīng)該對“十三經(jīng)”都做過研究,只是沒有完全保存下來而已。在傅山去世后不久,時任陽曲縣(今太原市)知縣的戴夢熊在《傅征君傳》中講到傅山的著作,只提到兩部:一部是《性史》,一部是《十三經(jīng)字區(qū)》(新編《傅山全書》附錄四,第二十冊,第40頁)。在戴夢熊看來《,十三經(jīng)字區(qū)》是傅山的重要著作。由此可知,傅山對全部“十三經(jīng)”都是做過深入研究的,遺憾的是這兩部著作都失傳了。傅山曾說:“今所行《五經(jīng)》《四書》,注一代之王制,非千古之道統(tǒng)也。注疏泛濫矣,其精處非后儒所及,不可不知?!保ā陡瞪饺珪肪砣恕段褰?jīng)四書》,第三冊,第71頁)傅山一方面認為,《五經(jīng)》《四書》只是那個時代的產(chǎn)物,反映的是那個時代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的需要,也是為那個時代服務(wù)的,并不是千古不能變的“道統(tǒng)”,現(xiàn)在時代變了,這些內(nèi)容也應(yīng)該跟著變化。另一方面,傅山又認為,經(jīng)學中的精華則需要繼承和發(fā)展,“其精處非后儒所及,不可不知”??梢姼瞪揭稽c也不排斥經(jīng)學,只是反對只重視經(jīng)學的偏向,反對把經(jīng)學作為千古不變的“道統(tǒng)”而已。傅山的意思,就是要吸收經(jīng)學中的精華,并依據(jù)時代的需要做出適應(yīng)時代的改變和發(fā)展。傅山的這個主張,對于今天我們對待傳統(tǒng)文化的態(tài)度,也值得借鑒。
第三,傅山在重視諸子百家的同時,還十分重視佛教和道教典籍的研究。傅山在明亡的崇禎十七年(1644年)八月在壽陽縣的太安驛拜郭靜中為師,出家當了道士(新編《傅山全書》卷十五《甲申八月訪道師五峰龍池不遇》、《傅山全書》附錄六《刑部尚書任濬等人題本》),認真研究道教典籍自然是題中應(yīng)有之意。但對于佛教,則不是每一個道士,也不是每一個儒者都會去認真研究的。如傅山的好友顧炎武(1613—1682年),就“生平不讀佛書”(見《顧亭林詩文集·亭林佚文輯補》,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42頁)。與傅山同時而稍后的王夫之(1619—1692年)更是極力排斥佛道二教。他曾說:“蓋嘗論之,古今之大害有三:老莊也,浮屠(佛教)也,申韓(申不害、韓非子)也。三者之致禍異,而相沿以生者,其歸必合于一?!保ā蹲x通鑒論》卷十七《梁武帝》,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316—1317頁)既然排斥佛教,也就談不上認真研究佛教典籍了。而傅山則不同,他認真研究了許多佛教典籍,除了本文第二部分列出的以外,從他的雜記等著作中可以看出,他還一定研究過《華嚴經(jīng)》《法華經(jīng)》《維摩詰經(jīng)》《增一阿含經(jīng)》《雜阿含經(jīng)》《因果經(jīng)》《四分律》《成唯識論》《瑜伽師地論》《大毗婆沙論》《轉(zhuǎn)識論》《弘明集》《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大藏一覽》等,涉及佛教的經(jīng)、律、論、傳全部典籍。傅山認為,佛教的典籍雖然過于繁瑣,說“《老》簡于《莊》,《孔》簡于《孟》。簡者其至乎!然而佛則愈繁也”(新編《傅山全書》卷四十三《雜記七》,第三冊,第57頁),但中國佛教也是國學的一部分,也不能簡單斥之為“異端”而排斥它。傅山說:“今之談?wù)咴疲骸现怀傻眉?,不足成物?!療o論是隔靴搔癢話,便只成得己,有何不妙?而煩以為異(端)而辟之也?”(同上書,第255頁)這也應(yīng)該是傅山與許多清初學者不同的地方。
第四,在史學方面,傅山不但研究“正史”,而且研究“野史”、地方志和地理書。“正史”指各代官修的史書,在傅山之前是“二十一史”,此后增加了《舊唐書》和《舊五代史》,成為“二十三史”,清代撰成《明史》后便成為我們現(xiàn)在常說的“二十四史”。所謂“野史”,是指非官方的私家所撰寫的史書,又稱為“稗官野史”“小說”。語出班固《漢書·藝文志》:“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保ā稘h書》卷三十《藝文志第十》,中華書局1964年版,第1745頁)“稗官”是指與水稻田中稗子一樣的采錄民俗民情的小官。稗子是野生的,所以“稗史”便又稱為“野史”。一般認為野史的可靠性很差,上不了大雅之堂。但野史中所寫的人物和事件也有不少是實有其人、實有其事的。劉鶚在《老殘游記》中說:“野史者,補正史之缺也。名可托諸子虛,事虛證諸實在?!保ǖ谑卦u)相比較而言,正史的史料更可靠、更權(quán)威,也更可信,但由于封建的正統(tǒng)觀念及其他種種原因,也刪去了一些本該記入正史的事情。例如隋代的王通,本來是真實存在并且有重要著作,又設(shè)壇講學,在隋代有很大影響的學者,但由于種種原因,唐代撰寫的《隋書》卻沒有為王通列傳(拙著:《王通評傳》,北岳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第26—37頁)。與此同時,正史記載的大多是與朝廷有比較重要關(guān)系的事情,野史則記載了許多民間的事情,而這些事情是正史所不可能記載的。而且野史是從民眾的視角來觀察歷史的一個側(cè)面,它摒棄了正史“為尊者飾、為賢者諱”的觀念。由此,野史便成為正史的重要補充。傅山對野史情有獨鐘,他在研究正史的同時,還研究了很多野史,除了本文第二部分列出的成本成篇的著作外,在雜記中,我們還可以看到傅山曾經(jīng)研究過的野史有:《古史考》《博物志》《漢冊秘辛》《逸士傳》《劉向別錄》《路史》《世說新語》《酉陽雜俎》《墨莊漫錄》《東坡志林》《江鄰幾雜志》《癸辛雜志》《澠水燕談錄》《沅川記》等。
除了野史,傅山對地方志也是重視的,如他的雜記中記載了關(guān)于“《靜樂縣志·人物》中收孫行者”的笑談(《傅山全書》卷四十一《雜記五》,第三冊,第206頁),說明他看過的地方志也不在少數(shù)。
在地理書方面,除了本文第二部分列出的《山海經(jīng)》外,傅山一定還研究過《水經(jīng)注》(同上書,第205頁)等著作。
可見,傅山不但重視正史,同樣也重視野史、地方志和地理著作。
第五,在書法上,傅山既重視帖學,重視魏晉和唐代的真、行、草,也重視碑學,重視篆、隸,尤其是漢隸。關(guān)于這個問題,白謙慎先生已經(jīng)說得很詳細了(白謙慎:《傅山的世界》)。筆者在這里要說的是,傅山對書法的真、行、草、篆、隸均有很深的研究,但由于篆、隸是漢代和漢代以前的古法,至唐以后真、行、草流行,人們遂丟失了篆、隸的原貌,所以傅山更加重視篆、隸,認為真、行、草是從篆、隸演變而來,因此學習書法也應(yīng)該先學篆、隸。這與傅山的“經(jīng)子平等”“有子而后有作經(jīng)者”的思想是一脈相承的。
此外,傅山在金石學、文字學、音韻學、校讎學、考據(jù)學、訓詁學、醫(yī)學、文學、雜劇等國學的各個方面都有所涉及并有一定的研究,為全面弘揚國學做出了特殊的貢獻。
總之,傅山弘揚國學,不是只弘揚國學的哪一部分,而是國學的全部,所以傅山的好友、大陵(今文水縣)郭鈜在《征君傅先生傳》中說:“(先生)奇才絕世,酷嗜學,博極群書,時稱‘學?!??!保ㄐ戮帯陡瞪饺珪犯戒浰模诙畠?,第44頁)這是對傅山全面弘揚國學的很恰當?shù)脑u價,也是傅山勝過“清初三大家”以至其他各“家”的地方。
國學古籍經(jīng)過長期的社會變遷,流傳到明末清初時,已經(jīng)有不少失傳了,保留下來的也有些錯亂,特別是長期不被統(tǒng)治者重視的子學著作更是如此。即使像“五經(jīng)”和“二十一史”(明代稱“二十一史”,不包括《舊唐書》和《舊五代史》,當然也不包括還沒有寫的《明史》,后來清代乾隆皇帝欽定“二十四史”,加上了《舊唐書》《舊五代史》和《明史》,于乾隆四年至四十九年由武英殿刻印《欽定二十四史》刊行)這樣的官方十分重視的國學典籍,由于流傳刻印有許多版本,也出現(xiàn)了有少數(shù)文字歧義的現(xiàn)象。與此同時,有許多古籍,特別是先秦諸子,由于年代久遠,句讀與對文意的理解都比較困難,要研究國學,首先要做的就是對國學古籍的???、整理與注釋。
在前面列舉的傅山的各種著作和雜記中,我們都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對這些古籍的校勘、整理與注釋所做的工作。尤其是對過去官方不重視,因而錯亂較多的《墨子》和《管子》等子學著作的???、整理與注釋。
《墨子》是研究先秦墨家學派及其創(chuàng)始人墨翟學術(shù)思想的重要著作,內(nèi)容主要是記載墨子的言論和活動。其中有部分內(nèi)容涉及邏輯學和自然科學,學術(shù)界一般認為是后期墨家的作品。學術(shù)界還有人認為書中的《親士》和《修身》等篇章可能是后人摻入的偽作。書中關(guān)于守城拒敵方法的內(nèi)容,也許有些是漢代人的文字,但大體保存了墨家的守城技術(shù)和方法。由于過去歷代統(tǒng)治者不提倡墨學,因此自秦漢直至清代中葉的兩千多年中,很少有人研究《墨子》。先秦各大學派的代表性著作,大多都有唐宋以前學者流傳下來的舊注,唯獨《墨子》沒有。史書上雖記載有西晉的代郡人魯勝曾注《墨辯》(即《經(jīng)說》四篇,《晉書》卷九十四《魯勝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八冊,第2433頁),又有樂臺(一說為樂壹)曾作《墨子注》三卷(南宋鄭樵《通志·藝文略第六·墨家》,王樹民點校,中華書局1995年版,第1652頁),但此二書均早已失傳。在傅山之前,《墨子》不但沒有前人的注釋,就是原文也十分混亂,有些篇章已經(jīng)亡佚,有些篇章如《經(jīng)》《經(jīng)說》《大取》《小取》及論城守諸篇,錯偽嚴重,以致有無法句讀者??傊赌印肥窍惹刂T子書中內(nèi)容最為豐富,也是最為混亂的著作。
在傅山之后,乾隆年間揚州學派的汪中(1745—1794年)曾整理過《墨子校本》(汪中:《述學》內(nèi)篇三《墨子序》,又見臺灣“中央研究院”2000年版《汪中集》文集卷四《墨子序》和《墨子后序》,該書第135—143頁),但此書并未刊刻印行。與汪中同時的畢沅(1730—1797年)于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在西安刊印了他以《道藏》為底本的校勘與簡要注釋本《墨子》(光緒二十三年圖書集成局據(jù)畢氏靈巖山館本的校印本)。乾嘉學派的王念孫(1744—1832年)、王引之(1766—1834年)父子與后來的俞樾(1821—1907年)等人開始重視《墨子》,做了一些“雜記”的文字,對《墨子》進行了部分??迸c注釋。晚清著名學者孫詒讓(1848—1908年)采前人研究成果,加上自己的見解,著成《墨子閑詁》十卷,于宣統(tǒng)二年(1910年)刊印問世?!赌娱e詁》可以說是清代《墨子》整理??钡淖詈贸晒?/p>
然而,傅山對《墨子》的??迸c整理比他們都早,新版《傅山全書》中收錄了傅山的《墨子校注》,這無疑是歷史上現(xiàn)存最早??迸c整理《墨子》的著作。有趣的是,傅山的這本校注,在他去世后不久,便流傳到了清代著名的??睂W家、藏書家盧文弨(1717—1795年)的手中。盧文弨一生多從事文獻整理校勘工作,最精于??睂W。他在傅山的《墨子校注》卷一題下用硃筆題記曰:“此書傅青主先生校勘過。乾隆癸卯(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杭人盧文弨弓父又細訂正其所可知者?!保ㄒ娦戮帯陡瞪饺珪肪砦迨牛谖鍍?,第1頁。遺憾的是《傅山全書》此處把“盧文弨”錯排成了“盧文紹”,校對時未能改正,這里謹向讀者致歉,請大家改正過來。)說明他不但仔細研讀了傅山的校注全文,而且還加上了自己的看法,對《墨子》的校勘做出了重要貢獻。畢沅在??闭怼赌印窌r,就吸收了盧文弨的研究成果。他在《墨子敘》中說:“先是,仁和盧學士文弨、陽湖孫明經(jīng)星衍互校此書,略有端緒,沅始集其成?!保ㄒ姽饩w二十三年圖書集成局據(jù)畢氏靈巖山館本的校印本)而畢沅的校注,被后來的孫詒讓作《墨子閑詁》時多有采納。孫詒讓在《自序》中說:“(《墨子》)舊有孟勝、樂臺注,今久不傳。近代鎮(zhèn)洋畢尚書沅始為之注……余昔事讎覽,旁摭眾家,擇善而從,于畢本外,又獲見吳寬寫本”云云(見《墨子閑詁》,中華書局2001年版《新編叢書集成》本)??梢姡宕?闭怼赌印返淖罡叱晒赌娱e詁》吸收了畢沅的研究成果,而畢沅校注的《墨子》又吸收了盧文弨的研究成果。從傅山的《墨子校注》手稿中,我們又看到了盧文弨的墨跡,說明盧文弨對《墨子》的??迸c整理是吸收了傅山的研究成果的,但遺憾的是盧文弨這位清代十分著名的??睂W家,卻在他的研究成果中只字未提傅山。他也許認為傅山的校注原稿在他這里,別人誰也不知道,于是便把傅山的研究成果攫為己有了。后來的畢沅、孫詒讓等人在采納盧文弨的研究成果時,也就未能注明其中有傅山的研究成果。這對傅山來說,是很不公平的,不能不說是一件歷史的冤案,這個冤案至新編《傅山全書》問世,真相才大白于天下。傅山不但有《墨子校注》,而且有《墨子大取篇釋》與《墨子經(jīng)簡注》(見新編《傅山全書》第五冊),在《雜記》中還有多篇對《墨子》的研究成果(見新編《傅山全書》第三冊)。應(yīng)該說,毫無疑問,傅山是中國歷史上有文字保存下來的???、整理與注釋《墨子》的第一位學者。
《管子》在歷史上的“命運”比《墨子》稍好一點,唐代有國子學士尹知章對《管子》做過注釋,明代弘治年間的劉績做過《管子補注》二十四卷(《四庫全書·子部三》),萬歷十一年(1583年)進士朱長春著有《管子榷》(明萬歷四十年張維樞刊本)。但這些并沒有改變多少《管子》文字錯亂的局面,新編《傅山全書》所收傅山的《管子批注》《管子評注》與雜記等,表明了傅山對??薄⒄砼c注釋《管子》做出了極大的努力。由于筆者就傅山對《管子》的研究寫過文章(拙文:《傅山對〈管子〉的研究及其貢獻》,《名作欣賞》2017年第3、4、5、6期),因而這里便不再贅述。
傅山對《墨子》與《管子》的校勘、整理與注釋不但下了很大的功夫,而且做出了巨大的貢獻。傅山對其他古籍的???、整理與注釋也同《墨子》與《管子》一樣,都做出了艱巨的努力與突出的成就。
作者:
尹協(xié)理,山西省社會科學院文化研究所副所長。主要著作及編著有《王通論》《王通評傳》《宋明理學》《白話列子》《傅山年譜》等。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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