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 李燕
“本我”“自我”“超我”三重視角下的陶淵明——《歸去來兮辭》解讀
河南 李燕
文本解讀一直是教師備課的重中之重。陶淵明人生的大部分時候,內(nèi)心一直在“本我”和“自我”間掙扎,想要達(dá)到“超我”的理想狀態(tài)。只有真正地透過文字去體會、理解陶淵明的真實心理,才能真正地走入《歸去來兮辭》。
心靈選擇 本我 自我 超我
人生,總要面臨選擇,這是常態(tài)。選擇時,總會有這樣那樣的不舍、不甘、彷徨、猶疑、苦悶。是逃避還是直面選擇,這是人生路上的一個終極命題,因為它關(guān)系到你能不能成為你想成為的自己。
現(xiàn)代人如此,古人亦如此,比如陶淵明。被歐陽修譽為東晉唯一一篇可以稱道的文章的《歸去來兮辭》,如冬日的太陽,在一個晦暗的時代散發(fā)著溫暖的光輝,在名與利的喧囂中散發(fā)著一股來自高貴靈魂的芳馨。細(xì)細(xì)品味它,便能發(fā)現(xiàn)潛藏在文字背后的一個真實的、復(fù)雜的、充溢著生命力量的陶淵明。
“本我”是最原始的自我,是人的天性使然。陶淵明本性直率,不喜逢迎偽裝,這也正如他在《歸去來兮辭》序中所云:“質(zhì)性自然,非矯厲所得?!痹凇睹印泛汀稌x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中,陶淵明也頗以祖輩皆具此超遠(yuǎn)之質(zhì)性和自然之心性為榮。此種心性對他的詩文頗有影響——“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歸園田居(其一)》),“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歸園田居(其三)》)。為人處世上則更是如此——“潛不解音聲,而畜素琴一張,無弦,每有酒適,輒撫弄以寄其意。貴賤造之者,有酒輒設(shè),潛若先醉,便語客:‘我醉欲眠,卿可去?!湔媛嗜绱?。”(《宋書·陶潛傳》)
“乃瞻衡宇,載欣載奔”,寫《歸去來兮辭》時,陶淵明大約四十一歲,是已過不惑之年的中年男人,見到家后,竟奔跑起來,天真可愛之至;“攜幼入室,有酒盈樽”,歸家后,有酒足矣,嗜酒之本性表露無遺;“云無心以出岫”,如此自然之景,恰是陶淵明真實自然之心性之最佳寫照。莊子曾說:“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禮者,世俗之所為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貴真也,不拘于俗。”(《莊子·雜篇·漁父》)陶淵明就是這樣一個率真坦誠、不拘于俗的自然之人。
陶淵明是個至孝至純之人,家庭觀念頗強(qiáng)?!耙杂H老家貧,起為州祭酒”(《陶潛傳》),養(yǎng)家一直是他心頭的一大責(zé)任?!案形┍捞枺d言泣血”(《祭程氏妹文》),母親的去世是他心頭難以言說的痛?!坝字捎?,缾無儲粟,生生所資,未見其術(shù)”,陶淵明膝下有五個孩子,“弱子戲我側(cè),學(xué)語未成音”,孩子嬉戲在側(cè),承歡膝下,盡享家庭之樂,是陶淵明人生的一大樂趣。
“弱年逢家乏”(《有會而作》),“少而窮苦,每以家弊,東西游走”(《與子儼等疏》),陶淵明自幼家境貧寒,甚至“老至更長饑”(《有會而作》),曾向友人叩門乞食。而從事農(nóng)耕,自給自足可以說是他歸隱后獲得物質(zhì)和精神自由的唯一方法。耕種雖然使人身體勞累,但是身體和心靈卻可以獲得自由。于是像顏回一樣“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疤飯@將蕪胡不歸”“三徑就荒”,陶淵明怎能忍心看著自己的精神家園荒蕪下去;“農(nóng)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于西疇”“或執(zhí)杖而耘籽”,在這里,田園勞作是陶淵明獨特精神世界的別樣表達(dá),不同于“談玄論道”,亦不同于“煉丹成仙”。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水更是陶淵明一向的精神寄托。“或命巾車,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jīng)丘”“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大自然給了陶淵明最好的心靈慰藉和精神層面的愉悅。在辭官回鄉(xiāng)后的二十二年間陶淵明就一直過著這樣貧困的田園生活,卻獲得了一世精神上的逍遙自在,無拘無束。
“自我”是現(xiàn)實世界中的自己,在理想的我和現(xiàn)實的我之間掙扎、矛盾、徘徊、妥協(xié)、抉擇。
史料記載,陶淵明雖出身于破落仕宦家庭,但他的曾祖父陶侃初任縣吏,之后做過武昌太守、荊州刺史,官至侍中、太尉,都督八州諸軍事,被封為長沙郡公。祖父陶茂官至太守,其父亦曾出仕。九歲喪父后陶淵明與母妹三人在外祖父孟嘉家里生活,而孟嘉亦是當(dāng)時的名士。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長大的陶淵明,喜讀儒家經(jīng)典,“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經(jīng)”,年少時也曾有過“或大濟(jì)于蒼生”(《感士不遇賦》)的理想。陶淵明平時亦好讀史書,在他的《詠三良》《詠荊軻》等詩中,對那些忠肝義膽、豪俠仗義之人頗多仰慕之情。
作為士族后代,本就有出仕的職分,更何況有兼濟(jì)天下雄心壯志的陶淵明?《榮木》中有言:“志彼不舍,安此日富。我之懷矣,怛焉內(nèi)疚!先師遺訓(xùn),余豈之墜?四十無聞,斯不足畏。脂我名車,策我名疆。千里雖遙,孰敢不至?”對于古代大多數(shù)知識分子來說,“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可能是他們?nèi)松畲蟮膲粝耄苌儆腥四軐I(yè)榮名自始至終不屑一顧,陶淵明亦是如此。所以在他下定決心,要徹底結(jié)束官場生活的時候,他的內(nèi)心是不甘的、掙扎的、矛盾的?!坝H故多勸余為長吏,脫然有懷,求之靡途”,不管是因為個人年少時的志向,還是確實是為了解決生活困難,陶淵明內(nèi)心對做官確實是曾有過渴望的,且屬意于“長吏”這樣職位較高的官吏;“引壺觴以自酌”,自斟自飲,飲的許是悠閑,但更可能飲的是杯杯苦悶;“門雖設(shè)而常關(guān)”,常關(guān)之門,阻隔了外界的喧擾,但也更阻斷了自己通往仕宦之路的所有可能性;“策扶老以流憩”“撫孤松而盤桓”,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散步,一次又一次的徘徊,這一切都在向我們訴說著陶淵明內(nèi)心的掙扎與不安寧;“悅親戚之情話”,當(dāng)他人都在秉著出仕之志,“學(xué)而優(yōu)則仕”時,陶淵明的選擇卻背離了當(dāng)時所謂的“正統(tǒng)”,大概心曲也只能訴說給“親戚”聽,那種盼人理解卻少人理解的苦悶許是不時會縈繞在陶淵明的心頭;“世與我而相違”,陶淵明并非不愿入仕,而是本身的情志很難迎合世俗,幾多無奈,幾多心酸;“復(fù)駕言兮焉求”,寫《歸去來兮辭》之前的陶淵明,也曾對仕途有所追求,有所希冀;“胡為乎遑遑欲何之”,陶淵明也曾心神不寧,也曾找不到人生的方向,在迎合世俗和順從本心間做著權(quán)衡、掙扎和決斷。魯迅先生就曾說:“據(jù)我的意思,即使是從前的人,那詩文完全超于政治的所謂‘田園詩人’‘山林詩人’是沒有的。完全超出于人世間的,也是沒有的。既然超出于世,則當(dāng)然連詩文也沒有……由此可知陶淵明總不能超于塵世,而且,于朝政還是留心,也不能忘掉‘死’,這是他詩文中時時提起的?!保ā段簳x風(fēng)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這才是真實的人生,真實的陶淵明,抉擇人生時,沒有絕對的決絕和灑脫,也曾猶豫、矛盾、苦悶,亦如我們這些凡人一樣。
“超我”即經(jīng)過一番夾雜著感性和理性的權(quán)衡之后,所達(dá)成的一種超越了“自我”的個人的理想人生狀態(tài)。“超我”可能等同于“本我”,也可能高于“本我”。
陶淵明自二十九歲起,開始出仕,前后歷經(jīng)十三個年頭,五進(jìn)五出,做官時間總計不過四年。第一次,“親老家貧,起為州祭酒,不堪吏職,少日,自解歸。州召主簿,不就。躬耕自資,遂抱贏疾”。第二次,出仕為桓玄幕僚,但只是專司日常事務(wù)的一般官員,當(dāng)年陶淵明便辭官回家。第三次,就任劉裕參軍之職,但很快便又辭官欲回歸田園。陶淵明離開劉裕的幕府后,并未馬上回家,次年春天,做了建威將軍江州刺史劉敬宣的參軍,但隨著劉敬宣離職改授宣城內(nèi)史,他也辭職回鄉(xiāng),這是他在官場上的第四次進(jìn)出。第五次就是《歸去來兮辭》中所提到的這一次,也是陶淵明的最后一次出入仕途——“家叔以余貧苦,遂見用于小吏……彭澤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為酒……自免去職。仲秋至冬,在官八十余日。”綜觀陶淵明這五次進(jìn)出官場,可謂皆為小官,且在職時日較短,并且基本上均為“自免官職”。根據(jù)陶淵明的詩文以及其他一些資料推測,陶淵明在職期間,與諸長官關(guān)系似乎尚可,也未曾有明顯的政見不和或者沖突??梢哉f,陶淵明之所以會頻頻辭官,并最終選擇徹底離開官場,主要和他的心性有關(guān)——“勤靡余勞,心有常閑。樂天委分,以至百年?!保ā蹲约牢摹罚凹茸砸孕臑樾我邸保諟Y明內(nèi)心最渴望的是遠(yuǎn)離“樊籠”,無拘無束,過著“守拙歸園田”的自在生活。于是“奚惆悵而獨悲”“知來者之可追”“覺今是而昨非”“請息交以絕游”,雖然曾有過多次的猶豫彷徨,但最終陶淵明還是堅定地選擇了回歸本我,逍遙于山水田園之中。甚至在《飲酒(其四)》中,陶淵明借“失群之鳥”這個意象,許下了“千載不相違”的偉愿。
“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死去何所知,稱心固為好”,對于生死,陶淵明一直有著自己的一套哲學(xué)。時代原因以及他自身的性格都對他的生死觀影響頗大。時代風(fēng)雨飄搖,社會動蕩不安,不少文人墨客自然會更多地傾心于莊子。朱自清先生就曾指出:“陶詩用事,《莊子》最多,共四十九次。”(《陶詩的深度》)可以說莊子處窮間陋巷,困窘織屐,稿項黃徽,但卻從不為富貴名利所惑,悠游自在的人生態(tài)度,明顯影響著陶淵明?!案毁F非吾愿”“樂琴書以消憂”是最好的寫照。而莊子“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 (《大宗師》)的生死觀更對陶淵明影響頗深?!吧迫f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萬物無窮無盡,周而復(fù)始,而個體生命卻短暫蹙逝,正所謂“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但這一切又何妨?“帝鄉(xiāng)不可期”“寓形宇內(nèi)復(fù)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fù)奚疑”,對于生命而言,死本就已經(jīng)注定,“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昨暮同為人,今旦在鬼錄……得失不復(fù)知,是非安能覺?千秋萬歲后,誰知榮與辱?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擬挽歌辭(其一)》),死生有命,榮辱、得失、是非皆為身后之事,陶淵明早已看淡這一切,不如飲酒賦詩、自由自在、無拘無束、順?biāo)熳匀粊淼脤嶋H真切。這一切無不在向我們表明陶淵明經(jīng)過一番掙扎后,終于超脫“自我”,達(dá)到“超我”——曠達(dá)、灑脫和樂天安命。
這是一篇來自陶淵明的心靈獨白,甚至可以看作是他的一篇私人日記,當(dāng)然更是一次生命的覺醒和解脫的過程?,F(xiàn)實中,陶淵明在“本我”“自我”間痛苦掙扎,但最終他完成了“超我”的實現(xiàn)。他用這篇心靈獨白完成了人生的升華,獲得了內(nèi)心的安寧,堅定了生命的航向,而這也恰如卡夫卡所言——與其說我是通過安寧才能寫作,不如說我是通過寫作才得到安寧。
從生命的意義上來說,陶淵明為后人留下的不僅是一篇絕佳的文學(xué)作品,更是一種關(guān)乎生命選擇和成長的內(nèi)在力量——人生也許曾有過不適、猶疑、苦悶,但請大膽地拷問自己的內(nèi)心和過去,讓反省和真誠在內(nèi)心野蠻生長,并最終成為你自己。
作者
: 李燕,河南師范大學(xué)附屬中學(xué)教師。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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