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開建

摘 要：本文研究“其實”語法化和詞匯化的演化過程，揭示了“其實”詞匯化和語法化的主要動因和機制，包括詞義變化、語境吸收、重新分析。

關鍵詞：其實 詞匯化 語法化

一、引言

沈家煊（1994）將“語法化”定義為“通常指語言中意義實在的詞轉(zhuǎn)化為無實在意義、表語法功能的成分這樣一種過程或現(xiàn)象，中國的傳統(tǒng)語言學稱之為‘實詞虛化”。隨著語法化研究的深入，與語法化相對的詞匯化開始進入研究者的視野。國外的詞匯化研究開始時是作為語法化的反例而提出來的，用以質(zhì)疑語法化的單向性。實際上，語法化和詞匯化的演變過程并非是對立關系，而是垂直相交的。本文以“其實”為例，探討詞匯化和語法化各自的特點以及彼此之間的聯(lián)系。

《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認為，“其實”是“表示所說情況是真實的”“用在動詞前或主語前”的副詞，主要有兩種作用：一是“引出和上文相反的意思，有更正上文的作用”；二是“表示對上文的修正或補充”。朱冠明（2002）認為，“其實”是具有傳信功能的評注性副詞，表明說話人主觀認為“其實”所在的整個命題真實；在語義上承接上文并引出和上文相反的意思，或修正或補充上文，略帶轉(zhuǎn)折意味。

二、“其實”的成詞過程

最早，“其實”是一個偏正詞組，其中的“其”是代詞，“實”指果實，“其實”義為“它的果實”。如：

（1）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詩經(jīng)·國風·召南》）

（2）其上有木焉，名曰文莖，其實如棗，可以已聾。（《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

（3）食其食者不毀其器，食其實者不折其枝。（《淮南子·說林訓》）

這種用法一直延續(xù)到民國。如：

（4）其上多丹木，其葉如谷，其實大如瓜，赤符而黑理。（民國《上古秘史》）

另外，由“實”的本義引申出“實質(zhì)，實際上”義，這個義項在上古時已經(jīng)出現(xiàn)。如：

（5）匪寇婚媾，知其非寇而實親也。（《周易》）

（6）世祿之家，鮮克由禮，以蕩陵德，實悖天道，敝化奢麗，萬世同流。（《尚書·畢命》）

可以看出，在上古時代“實”已由“果實”這一義項引申出“實質(zhì)”義。在此義項基礎上，“其實”仍然是個偏正詞組。如：

（7）吾有卿之名，而無其實。（《國語·晉語八》）

（8）夏后氏五十而貢，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畝而徹，其實皆什一也。（《孟子·滕文公下》）

（9）今為說者，又不察其實，乃信其名。（《荀子·堯問》）

在例（7）～（9）中，“其實”作為一個名詞性結(jié)構(gòu)主要充任句子的主語或賓語。其中，在主語位置上的“其實”演化為后來的副詞。如：

（10）而其名無不辱者，其實無不危者，無公故也。（《呂氏春秋·有始覽》）

（11）道家無為，又日無不為，其實易行，其辭難知。（《史記·太史公自序》）

（12）紹御軍寬緩，法令不立，士卒雖眾，其實難用。（《三國志·荀彧荀枚賈詡傳》）

（13）勃海雖郡，其實州也。（《后漢書·袁紹劉表列傳》）

例（12）、（13）中的“其實”既可以理解為偏正詞組，也可以理解為副詞。

朱冠明（2002）認為，“其實”徹底虛化為副詞最早是在晉代。如：

（14）太祖謂休曰：“汝雖參軍，其實帥也?！保ā度龂尽ぶT夏侯曹傳》）

（15）卿王室肺腑，年秩雖卑，其實帥也。（《晉書·載記第二十三》）

朱冠明（2002）認為，例（14）、（15）中的“其”已沒有別的可指代的對象，因此這里“其”的指代功能已經(jīng)完全虛化，“其實”已經(jīng)凝固成為一個副詞。但實際上，我們依然可以從上下文中找到“其”的指代對象，例（16）中的“其”指的是曹休，例（17）中的“其”指的是苻飛龍。

上文已經(jīng)提到，在主語位置上的“其實”后來演化為副詞，因此當其他名詞性成分取代“其實”的主語地位，即“其實”和其他主語共現(xiàn)時，就可以認為此時“其實”已經(jīng)完全虛化為副詞。查閱語料庫可知，“其實”和其他主語共現(xiàn)最早出現(xiàn)在李善對《昭明文選》所作的注解中，其中引用《左傳》中的例句如下：

（16）《左氏傳》，然明曰：鄭國其實賴之。（李善注《昭明文選·冊魏公九錫文》）

查現(xiàn)存《左傳》原文為：

（17）然明曰：“蔑也今而后知吾子之信可事也。小人實不才，若果行此，其鄭國實賴之，豈唯二三臣？”（《左傳·襄公三十一年》）

李善注《昭明文選》有時不引用原文中的句子，而是根據(jù)文意用自己的話進行敘述①。由此可知，在唐代，“其實”已經(jīng)虛化為副詞。又如：

（18）其實權(quán)不欲臣事契丹，故堅辭之，非避事以違命也。（《舊五代史》卷九十二）

（19）其實鄧距成都才百六十里，高距鄧千里，其欺周如此。（《資治通鑒》卷二百五十一）

在戲曲小說中，“其實”作為副詞更為常見。如：

（20）小人其實不曾知道。（元《樸通事》）

（21）他其實咽不下玉液金波，誰承望月底西廂，變做了夢里南柯。（元·王實甫《西廂記》）

（22）賊人哀告道：“小人其實不曾偷得一毫物事，便做道不該進來，適間這一頓臭打也折算得過了?！保鳌ち铦鞒酢抖膛陌阁@奇》）

（23）其實，你門下胡為亂做，不知順逆，一味恃強，人言獸行。（明《封神演義》）

三、“其實”的詞匯化和語法化的動因和機制

沈家煊（2004）認為：“‘詞匯化還有一個重要含義，那是指詞的組連（包括詞組）變?yōu)樵~的演變，這種意義上的‘詞匯化十分常見，而且往往和語法化重合在一起?！本唧w到“其實”這個詞，由上文分析可知，“其實”在成詞的過程中幾乎同時具有語法功能，其詞匯化和語法化幾乎同步。但是在這個過程中，詞匯化和語法化相比較，語法化是第一位的，詞匯化是第二位的。語法化是目的，詞匯化是結(jié)果?！捌鋵崱背稍~的過程中，詞匯化和語法化兩者相互糾纏，下文將討論二者發(fā)生的動因和機制。endprint

（一）詞義變化

詞義的虛化會引起詞的功能的改變，從而使詞可以用在新的語法位置、結(jié)構(gòu)關系上。解惠全（1987）認為，一個詞由實詞轉(zhuǎn)化為虛詞，一般是由于它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一些適于表現(xiàn)某種語法關系的位置上，從而引起詞義虛化，進而實現(xiàn)句法地位的固定，轉(zhuǎn)化為虛詞?！墩f文解字》：“實，富也。從宀從貫。貫，貨貝也?！薄皩崱北玖x為“充實”，后被引申為草木的果實，最后引申為“實際”“現(xiàn)實”義。在“其實”這一詞組中，“實”字只有“果實”和“實際”兩種意思，而“其”字一旦虛化，則“實”字只能解釋為“實際”。由此可見，“其”字的虛化是“其實”語法化和詞匯化的關鍵。

朱冠明（2002）認為，偏正詞組“其實”作主語時，絕大多數(shù)都是作后一分句的主語，全句另有大主語，“其”復指之前的大主語，當大主語的影響足夠覆蓋全句時，“其”對大主語的復指便成了羨余。另外，董秀芳（2002）認為，在一些情況下“其”可以看作是一個定指標記，可對譯為英語中的定冠詞“the”。如：

（24）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yè)也。（《易·乾卦》）

（25）大叔完聚，繕甲兵，具卒乘，將襲鄭，夫人將啟之。公聞其期，曰：“可矣?！保ā蹲髠鳌る[公元年》）

（26）孔子曰：“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保ā墩撜Z·八佾》）

由以上例子可以看出，“其”字在上古時期就已經(jīng)虛化成一個定指標記，無法將之理解為“代詞+的”的形式。

“其”和“實”在上古時期都發(fā)生了不同程度的虛化，使得作為短語的“其實”逐漸喪失理據(jù)性，促使偏正結(jié)構(gòu)短語進一步向單純詞演化?？梢哉J為，詞義變化是“其實”詞匯化和語法化的重要基礎。

（二）語境吸收

語用機制是詞匯化和語法化的重要動因。由于語法化是一個漸變的過程，需要反復使用才能實現(xiàn)。一個詞匯經(jīng)常在某一語境中出現(xiàn)，就容易發(fā)生“語境吸收”的情況?！罢Z境吸收”一般指的是，某一詞匯或結(jié)構(gòu)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某一語境下，從而吸附了該語境的某些意義。在反復使用的情況下，“其實”的義項發(fā)生了語境吸收。據(jù)鄭麗婭統(tǒng)計，北宋時期，僅“雖……其實……”的句式在文獻中就已出現(xiàn)60多例。語言單位在話語中的不斷重復會導致原本由若干個獨立的單位所構(gòu)成的序列逐漸被處理成一個單一的單位或者組塊。如果重復使用一個詞、詞組或者結(jié)構(gòu)式會逐漸減少其語義力量和信息值，從而使意義變的虛化或泛化。如：

（27）法和曰：“吾先于此洲建一剎，雖名為剎，其實賊標?！保ㄌ啤ば祆拧段宕抡f》）

（28）附葉黃澀，至惡，煮亦不美。看雖似多，其實倍少。（元《農(nóng)桑輯要·葵》）

由例（27）、（28）可見，“雖……其實……”結(jié)構(gòu)具有表達兩個相反意思的功能，其中“雖……”引出原本認為的意思，“其實……”引出和上文相反的意思或更正上文。由于該語境的反復出現(xiàn)，使得“其實”吸收了該語境的意思，從而具有了引出和上文相反的意思或更正上文的作用，成為關聯(lián)副詞。

（三）重新分析

“其實”作為主語所在的句型一般是：分句1+（其實）分句2。“其”所指代的對象和分句1的主語有三種關系。一是“其”的指代對象和分句1的主語一致，“其”的指代意義最強。例如：

（29）楚雖有富大之名，其實空虛。（《戰(zhàn)國策·魏策》）

（30）侯脫雖名漢臣，其實漢賊。（《晉書·列傳第七十》）

二是“其”指代分句1，“其”的指代意義減弱，成為羨余成分。如：

（31）故君子耕稼田魚，其實一也。（《鹽鐵論·卷一·力耕》）

（32）故時人見蘭好直言，謂帝面折之而蘭自殺，其實不然。（裴松之注《三國志·魏志·卞后傳》）

三是難以為“其”找到一個合適的指代對象，“其”的指代意義最弱。如：

（33）桓公伐蔡也，號言伐楚，其實襲蔡。（《戰(zhàn)國策·西周策》）

（34）杜祐雖領使名，其實叔文?？偂＃ā杜f唐書·本紀第十四》）

當“其實”這一短語出現(xiàn)在第二、三種情況中時，“其”的指代意義隱現(xiàn)，“實”的意義被突顯，使得“其實”被重新分析為一個詞。

注釋：

①陳緒波.《文選》李善注中的《左傳》材料述略[J].河西學院學報，2013，（3）：70-74.

參考文獻：

[1]呂叔湘.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增訂本）[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437.

[2]董秀芳.詞匯化：漢語雙音詞的衍生和發(fā)展[M].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2002.

[3]解惠全.談實詞的虛化[A].語言研究論叢（4）[C].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1987.

[4]沈家煊.“語法化”研究綜觀[J].外語教學與研究，1994，（4）：17-24.

[5]朱冠明.副詞“其實”的形成[J].語言研究，2002，（1）：32-37.

[6]沈家煊.語用原則、語用推理和語義演變[J].外語教學與研究，2004，（4）：243-251.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