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木,作家,現(xiàn)居江蘇南京。
現(xiàn)實是那些不能承受夢境中痛苦之人的逃避之所。
——齊澤克
一
“爸爸,爸爸,你沒看見我身上燒著了嗎?”小兒子說。
“爸爸,爸爸,你沒看見我身上燒著了嗎?”小女兒說。
二
你彎下腰,雙手撐在膝蓋上,大口地喘氣。你已經(jīng)精疲力盡,身體好似被搜刮干凈的窮人一般,沒有任何再屬于自己的東西。四周昏暗,些許光芒從茂盛的樹林中落下。你不必再抬頭去四下觀察,因為你幾乎一想到周圍的景象,它就已經(jīng)清晰無比地出現(xiàn)在你心中了,好似有一臺神秘的投影儀在這里完美地工作般。此刻,你沒聽見妻子的聲音。正確地說,是未婚妻。你們在一個月前訂婚,并準(zhǔn)備在今年秋天結(jié)婚。她喜歡秋天,你媽媽對此有些意見,覺得秋天肅殺,不吉祥。
喘完氣,你用眼角余光在蜿蜒的山道兩旁搜索,希望能找個平整的石塊休息一下,順便等等未婚妻。你剛才還聽到她的聲音,但一轉(zhuǎn)眼就不見了。就著微弱的光,你看了下手表上的時間,剛過四點半。在你們爬山還未到三分之一的時候,你就已經(jīng)后悔當(dāng)初答應(yīng)未婚妻在這些日子陪她來山頂看日出。這實在是個餿主意,盡管浪漫,但在那之前卻需要忍受如此漫長的登山之路。在山腳時,未婚妻興致盎然地和你講她從其他登山愛好者那里聽到的關(guān)于這座山的許多奇怪甚至驚悚的故事。她知道你害怕恐怖電影和與此相關(guān)的所有東西,所以她此刻是在故意嚇你。
你在一塊石頭上坐下,風(fēng)聲從黑乎乎的樹林中傳來,好似某種動物的鳴叫聲,你不由得打了哆嗦。此刻,目之所及都是暗灰色的事物,從這座奇怪的山到那些參差不齊的樹木和雜草,都好似劣質(zhì)的炭筆素描般,令人抑郁。你側(cè)耳聽著未婚妻的聲音,但空空地什么也沒有。你開口喊她的名字,被自己嘶啞的聲音嚇到……
或許整件事并非如此,因為現(xiàn)在想來,你已經(jīng)記不起之后未婚妻是在什么時候才追上你的,而與此同時,這里甚至還存在著另一種可能,就是那次登山她并沒去。如果是這樣,你是和誰一起去的?你知道自己一個人是不會無緣無故去登山的,按妻子的說法,你是那種能坐著就絕不會站著的人。
你有去登過山嗎?
此刻,你環(huán)顧四周,雖然一切都籠罩在即將褪去的黑夜中,但那些山石樹木的輪廓卻是真實的。為了防止這一切都只不過是你頭腦中的想象,你還特地摸了摸此刻自己坐在上面的那塊石頭,它堅硬而冰涼,帶著點點晨露。你此刻確實在這里,那還有什么值得懷疑的?但未婚妻始終沒來,你還在那里等她。
你無法準(zhǔn)確地回憶起那座山在哪里,那個日子是在什么時候,接下來的事情呢?更是模糊而好似被燒壞的電影膠卷般,失去希望。你坐在父母的客廳里,看著一部關(guān)于火災(zāi)的紀(jì)錄片。一幢房子此刻被大火吞滅,炙熱的火焰好似梵高和馬蒂斯筆下的那些畫般,展現(xiàn)著動感的生命力;濃煙彌漫,遮蔽了拍攝的攝像機,你能聽到此刻正站在樓下觀看的人們尖叫聲,然后是重物落地的沉悶響聲……
你面前的陳舊小茶幾上放著兩個果盤,其中一只里放著三只干癟的黃色蘋果兩顆草莓和一串青色葡萄,幾塊硬糖懸掛在盤子邊緣,隨時都可能跌落;另一只盤子橙黃色,里面放著袋裝的豬肉脯和無花果、核桃、一只長滿黑斑的芒果和一扎龍眼;兩只打開的袋子里裝著黑白兩種瓜子,一只袋子里裝著雜物,你難以看清,而當(dāng)你前傾著身子,瞇著眼睛仔細看的時候,你看到坐在石頭上喘著粗氣的自己。當(dāng)時你腰酸背痛,尤其兩只腿好像突然變異成了僵硬的石灰,而不愿再挪一步。
妻子在前面催你。從你們相識的那天起,你就知道她是個十分迷戀運動的女生,因為你遇見她的時候,她似乎剛從健身房出來,穿著黑色運動服,滿頭大汗。你記得自己當(dāng)時先在不遠處觀察了一會兒,因為你正與一群朋友聊天。你一下子就認出她了,即使已經(jīng)一、兩……快四年沒見過面,但你依舊一眼就認出她。是她先和你打招呼,她揮著的手有些猶豫,在半空中停頓了會兒,直到你笑著向她走去的時候,她才又用力地揮了兩下。
“我以為你還在后面!”你在半明半昧中說話。
前面有一個聲音,你知道那是未婚妻的。
你們并沒有一起去登過山,妻子雖然是登山俱樂部里的一員,并且她也曾幾次邀請過你一起參加其中的活動,但你總以各種各樣借口推辭。妻子知道你不愛做這些事,所以之后也就再未提起這事,而你有時因此會感到沮喪甚至生氣,畢竟只是問一下也是好的。于是你就一肚子的磕磕絆絆,待在家里看最近需要在課上用的書和照顧兒子女兒。
你一邊往上走,一邊意識到自己上下兩排牙齒開始緊緊地咬合在一起,好似殊死的敵我兩軍般對抗著。你繼續(xù)走著,在一道往上的山路上。兩排牙齒實在咬的太緊了,你感到太陽穴好似被撕扯一般的酸疼,然后是整張臉都被牽扯其中,被這樣無緣無故的對抗搞得疲憊不堪。你希望它們能消停會兒,但顯然它們早已經(jīng)不受你控制了,所以你只能眼睜睜地面對它們的玉石俱焚。恐懼讓你很難集中注意力看電視上的內(nèi)容,你透過煙霧看到坐在沙發(fā)上的那個男人,大約十幾歲(?)一臉迷茫地注視著火災(zāi)現(xiàn)場的一舉一動。
你想說話,但剛張開嘴就被濃煙嗆到。那些摻雜著被燒焦和被燒毀物品灰塵的煙順著你的喉嚨,進入你的身體,在血液中掀起一陣陣波瀾。你被眼前看到的這些血淋淋、鮮嫩且柔軟和滿是粘液與令人不舒服的表層的內(nèi)臟嚇到了,因為這些就好似那些爛俗的恐怖片中的血腥場景。妻子總是愛看恐怖片,而每當(dāng)她一年一度生日來臨的時候,你就得陪他一起看一部這些電影。
你已經(jīng)跑的上氣不接下氣,穿過一條又一條街道,幾個熟悉的招牌和房子從你眼角消失,你應(yīng)該在剛才那里轉(zhuǎn)彎的,然后穿過滿是水坑的小路找到回家的路。妻子下班后經(jīng)常從那里抄近路回家;你去接兒子放學(xué)的時候,也會從那里抄近路。兒子會給你講今天在學(xué)校里遇到的趣事,老師帶他們做的游戲和一些調(diào)皮或是哭鼻子的孩子……有時,你會在想學(xué)校的事情;有時,你思緒不定,不知漂浮到哪里去了,直到兒子拉著你的衣服或是敲你后背的時候,你才會重新回神。
你感到兩頰酸痛的難以忍受,而此刻,咬在一起的牙齒已經(jīng)開始崩潰:首先是上面從中間往左數(shù)的第三顆牙齒脫落,你突然感到那種很久前在小時候換牙時才會體驗到的神奇感覺。你把牙齒拿在手里,仔細地端詳,上面還殘留著一些血絲。這個奇怪的生物同樣看著你,而它曾經(jīng)就長在你的嘴里,幫助你咬碎那些堅硬的果殼和瓶蓋……你想把這顆牙齒拿給媽媽看,于是你下了床,摸索著臺燈的開關(guān),但卻怎么都找不到。屋子里黑洞洞的好似那些故事中的邪惡之地,你記得就在床的右邊墻上有一扇窗子,但如今卻不見了!
你下了床,小步往前挪著,與此同時彎下腰,用沒有拿牙的左手去摸索試探著前方是否有障礙物。你不記得自己的臥室是什么樣了。而這樣的一無所知最終帶來驚慌,你開始感到害怕,然后隨時準(zhǔn)備大哭,因為只要爸爸媽媽聽到你的哭聲,就一定會找到你。屋子里伸手不見五指,你連自己都看不見,而隨著你的緊張,四周的空氣也在消失……是該哭的時候了,你已經(jīng)流了眼淚,但依舊摸索著,然后碰到什么而摔倒,放在右手里的牙齒不見了,而你的右腳此刻正針扎般的疼著。
你終于哭出了聲,掙扎著想在黑暗中爬起來。然后你就醒了,睜開眼的時候淚水模糊了你的視線,你感到有溫?zé)岬囊后w從眼角流下來,經(jīng)過臉頰的時候,感覺就好似是新生的小蟲子般爬過。屋子里有淡淡光亮,不是剛才那樣的徹底黑暗。后來你才知道,不會有真正的好似墨汁般的黑暗,總會有一丁半點的星光和月光,或是夜晚自己的黑色光芒存在。你歪著腦袋看到窗簾,然后想起夢里牙齒掉了的感覺。于是你用舌頭舔了舔牙齒,它們都完好無損。
又一顆牙齒碎掉,成了碎玻璃一般,你必須把它吐出來,于是你一邊走一邊吐嘴里的碎牙齒;而與此同時,兩排牙齒依舊未有任何松懈,依舊堅硬地對抗著,又有上下兩顆牙齒被硬生生地擠出來。你沒感到疼,只是感到小時候牙齒突然掉了的那種物品失去的感覺。未婚妻的身影已經(jīng)不見了,你待在家里陪著小兒子做作業(yè),小女兒在自己的房間里玩著,妻子吃完飯去了健身房。
在那場發(fā)生在電視中的大火里,你依舊沒命般地奔跑著,有人或什么東西在后面追你。你從剛開始的好奇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感到害怕,因為你擔(dān)心他們會發(fā)現(xiàn)你有妻子和兩個可愛的子女。如果他們找到他們怎么辦?你還能保護他們嗎?妻子最終答應(yīng)和你一起吃晚餐,于是你在鏡子前一件又一件地試穿那些衣服,它們無窮無盡,而鏡子里的那個人始終是幸災(zāi)樂禍的站在那里看著你。
“你覺得這件如何?”
“這件呢?”
那些衣服在之后的多年里不是被妻子捐給了慈善組織,就是在后院放進桶里燒掉了。小兒子和小女兒在那里伸著腦袋,你那時候在學(xué)校上課。你看見他們嘻嘻哈哈,時不時還用小樹枝放在火上烤;你大聲呵斥他們,他們縮回手,妻子從屋子里走出來,對你笑。
嘴里的碎牙齒此刻在無限地自我復(fù)制著,你一路走一路吐,山頂就在眼前,但你始終還未能到達那里。未婚妻應(yīng)該還在自己后面,再堅持會兒就到了,再堅持會兒!你聽到有聲音在說話,這偌大而只剩風(fēng)聲和不知什么鳥與動物的響聲匯聚成此起彼伏的海浪。孩子們想在暑假去海邊玩,妻子的工作沒有長假期,只能合并之后的一些休息日再加上請幾天假,湊成一周。你們有去
海邊,都是火焰,紅色的,藍色的還有小女兒最喜歡的金色的!森林轉(zhuǎn)眼間火光沖天,然后定格成為黑白四格漫畫中的一幅。應(yīng)該是某本小兒子的漫畫書中的故事,還是你小時候在那家你經(jīng)常去看漫畫的書店里的某個故事?你在那里偷了三本漫畫,一本小說和一個筆記本。
現(xiàn)在你飛奔到街上,奇怪的是,周圍空無一人!
而你只想趕快跑回家里躲著,但最終你總在你所住的那棟房子四周拐錯彎或是穿梭進一條你不認識甚至是剛剛才經(jīng)過的巷子。你們?nèi)缃褡〉倪@一區(qū)靠近兒子的學(xué)校,你每天都能聽到兒子在學(xué)校里嬉戲打鬧的聲音。而小女兒有時跟著在家里工作的媽媽,有時自己一個人在臥室里作公主的故事。
山頂估計是到不了了。你回頭的時候看到自己剛才走過的路……充滿驚恐的叫聲和捂臉不敢看的人們,有人直接從五樓的窗口往下跳。你在課堂上講杜甫的詩歌,沒聽見其他聲音,你曾經(jīng)能聽見,但那天卻很安靜。碎掉的牙齒像童話故事里的面包屑,在森林里閃爍著光芒,引導(dǎo)著迷路的孩子們回家。
你對小女兒這么說。
你和妻子交替著給她讀睡前故事,你為此特地買了本有著漂亮插圖的童話書送給她。小兒子有時愿意陪妹妹一起看,并嘗試著拼出那些還不認識的字。
有一個故事講的是此刻的你在這里和別人討論那首可怕的曲子,叫《憂郁星期五》。傳說這首曲子被詛咒,所有聽過的人最終都自殺了。后來你對這整件事都記憶模糊,只記得你們是在討論《憂郁星期五》這首曲子。在大學(xué)時,你曾幾次搜索過那些充滿神秘恐怖傳說的音樂作品。妻子從你眼前走過,當(dāng)時她是在和誰交往?你們經(jīng)常在一起上公開課,但只說過幾次話,你們彼此都不熟悉,直到大三的時候。
妻子說,她一直想去山頂看日出,“多浪漫啊!”她說。你可以陪她一起去,你愿意陪她一起去。那么多年過去,是上天讓你們再次相遇。后來你們一起去看一部電影,其中有一個男人
用打火機點煙,你聞到煙味,嗆人且漸漸變得危險。你不安地看著妻子,她卻不在身邊,而你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電影院只剩你一人,而那個曾經(jīng)閃著綠光的安全提示燈此刻也關(guān)了,但銀幕上的故事卻依舊……有幽幽的藍色火焰突然冒了出來!你的聲帶中發(fā)出尖銳的刺痛破壞了你喉嚨里的聲音,這個來自異域的東西讓你恐怖不已。它就好似一部你在妻子生日那天陪她看的恐怖電影一般。
父親滿臉漲紅地對你發(fā)脾氣,你想說話的時候,他重重的一巴掌打在你臉上,火辣辣的疼。你在心里罵他和詛咒他,并且躲在大雨磅礴的橋下。你從這里跑過,依舊沒找到回去的路。而他們在漸漸逼近……
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感覺不到嘴里是否還剩牙齒,于是你用舌頭舔了舔。又有人從樓上跳下來,砸在你心上,你看著那個鮮紅的器官打鼓般地膨脹然后坍塌,小兒子和女兒的面容在其上轉(zhuǎn)瞬即逝。你去抓那顆心,始終只差一步。你被什么東西絆倒,開始往下落,最終不知過了多久,你已經(jīng)忘了自己在下落,于是你嘗試著往前走。父母的屋子里始終充滿一股中藥味,或許是因為父親。你那時候在那里做什么?為什么妻子不在你身邊?為什么小兒子和女兒不在那里?爺爺奶奶總是愿意陪他們一起玩耍,現(xiàn)在,他們?nèi)チ四睦铮?
你停了下來,大聲地喊;路上空空蕩蕩,雖然華燈依舊,音樂聲轟鳴,但你卻突然感到如此孤獨。腳下的山路消失了,你再次出現(xiàn)在深沉且真實的黑暗中,你喊“媽媽”、“媽媽”,然后你喊妻子的名字,然后你喊小兒子和女兒的名字,此起彼伏的回聲立刻充滿了這個不知多大的空間,他們的名字觸碰到彼此,然后再次往前往后往左往右摸索,你也伸著手,開始往某個方向走……
“爸爸,爸爸,”小女兒叫他,手里拿著一張剛剛完成的水彩筆畫來找他,“這是你和媽媽,這是哥哥和我!”
你看到這一叢小小的火焰從女兒的手心升起,你趕緊拍掉她手里的那張畫,然后拉著她的手,檢查是否被燒傷。妻子指責(zé)你粗心大意,小女兒卻一直堅強地沒哭,小兒子在客廳里看動畫片……
這件事曾經(jīng)發(fā)生過,你突然意識到,并且變得十分清晰,不像那次登山看日出或是去海邊或是在父母家或是在街上奔波或是看一部關(guān)于火災(zāi)的紀(jì)錄片或是……你嘗試喊一聲小女兒的名字,然后又喊了小兒子的名字,卻都無人答應(yīng)。你感到失落,在街角停了下來,坐在那里,等著天旋地轉(zhuǎn)的暈眩感結(jié)束。
“你還好嗎?”一個有著一張你曾見過的面孔的人問你。
小時候你和老家的伙伴們一起去偷別人家的胡蘿卜,你吃的太多而在被發(fā)現(xiàn)后跑不動。你看著那個男人拿著拐杖叫囂著向你跑來,你害怕極了,全身都僵硬的好似冰塊般,他就要迫近了,下一刻他就會碰到你,他的手就在你的臉頰邊……你感到身體發(fā)出短促而悶悶的聲響,壞成幾塊,緊張感好似撒完尿般消失了。而你不知道自己如何重新把自己拼回去。
有一個女人的尖銳叫聲刺破所有的喧嘩和警笛聲;有人大喊,有人嚎啕大哭,有人不知在叫著什么……你趕緊從那里躲開,并且感到后背越來越熱,于是你拼盡了全力往前跑,前面在下雨,你要跑到那里去。
“爸爸,爸爸,你沒看見我身上燒著了嗎?”
“爸爸,爸爸,你沒看見我身上燒著了嗎?”
……一聲“噼啪”后“轟”的雷聲在你眼前炸裂!這是千鈞一發(fā)的重點時刻,你……
三
上眼皮觸電般地被刺激,而導(dǎo)致它立刻收縮,于是你睜開眼,在這一瞬間因為你身體的劇烈反應(yīng),而使得你從客廳那張狹窄的沙發(fā)里跌倒在地板上。左手臂生硬的疼讓你立刻清新,睡意好似煙霧般消散,而隨之消失的還有那些紊亂而奇怪的夢。你嘗試著站起來,發(fā)現(xiàn)全身酸痛疲憊,夢中殘留的一些感覺還在。你摸了摸臉頰,感到嘴里的牙齒也都還在,但那可怕的感覺卻讓你久不能忘……
敲門聲又響起,你走過黑暗的客廳,熟練地避開那些障礙物,經(jīng)過玄關(guān)開了門。站在門外的是愛麗絲,她舉著手里的食物,從你身邊走進屋子。
四
“你還好嗎?”
愛麗絲脫下外套掛在玄關(guān)處的衣架上,好似回了自己家一般駕輕就熟地走進客廳。
一些漂浮的灰塵在剛打開的燈光中扇著黑色的翅膀,有幾張奇怪但卻熟悉的嘴臉讓你想到剛才夢中的一些斷章。你揉了揉眼睛,睡意已經(jīng)徹底消散,但一些殘留的感覺卻悄無聲息地潛入內(nèi)心深處,眨著眼睛蠢蠢欲動地望著你。
愛麗絲把丟在地上的衣服和一只狗的尸體撿起來,丟在陽臺上的垃圾桶中;又到廚房接了些水,把一束不知從何處拿出來的洋桔梗放在水瓶里。妻子很喜歡這種花。你還記得,你曾特地跑了幾條街,到另外一家較大的花店里找洋桔梗送給她。你們的再次遇見,你邀請她共進晚餐,你出現(xiàn)在她門前,送上嬌嫩含苞欲放的洋桔梗。她笑靨滿面,小兒子和女兒在你身后拉你的衣服。他們的臉龐混合著幼時和之后漸漸長大的模樣,好似畢加索那些奇怪的油畫一般。
愛麗絲是你妻子的同母異父姐姐,孩子們都很喜歡這個有求必應(yīng)的姨媽。你是獨生子,所以孩子們沒有伯伯或叔叔,也沒有姑姑。你從很早前就希望能有兩個孩子,希望他們在成長時不會覺得孤單。你剛出來工作,重新遇到妻子的時候,在一個晚上當(dāng)你躺下后,就聽到兩個孩子喊你“爸爸”,你知道那是你未來的兒女。他們對你講述了許多奇怪而神秘的事情,例如他們此刻所在的地方里都是綿羊和小小可愛的袋鼠,“還有用兩只腿走路的鱷魚!”小兒子大喊,還未長
齊全的牙齒好似殘缺的院墻般漏著風(fēng)。
“我剛才作了個夢!”你對愛麗絲說。
“關(guān)于什么?”
“具體內(nèi)容我現(xiàn)在想不起來了,但我記得自己在爬山……”你皺著眉頭,努力地回想,而當(dāng)那些幽密的記憶殘存漸漸浮現(xiàn)的時候,你覺得那并不是夢,而是你曾經(jīng)和妻子確實一起真實做過的事情?!澳阍鯓硬拍芊智宄男┦菈?,哪些不是夢?”
“不是說如果你掐自己,感覺到疼就不是在做夢?!睈埯惤z站在廚房的水槽邊,背對著你。這個場景你此刻也覺得很熟悉,好像在之前的某個時候曾出現(xiàn)過。
妻子和愛麗絲的關(guān)系挺不錯,沒有你曾經(jīng)想象的那些組合家庭里可能會有的不滿和戾氣。在兒子剛出生的時候,愛麗絲經(jīng)常過來幫忙;等到小女兒出生的時候,因為妻子患上產(chǎn)后抑郁癥而難以照顧嬰兒,也是愛麗絲過來幫忙,才使你避免焦頭爛額。
妻子整個人都是藍色的,在那段時間。你們的臥室是藍色的,臺燈的絲質(zhì)面罩是藍色的,那幅結(jié)婚照是藍色的,陽臺上的殘花也是藍色的,甚至就連那些日光和夜光也變成藍色……妻子好似一條浮出水面的魚般,波光粼粼中讓人感到悲傷和憂郁。那時候,你們很少說話,你下班回來后開始準(zhǔn)備晚餐,保姆馬上就要下班了。你聽到從妻子臥室里傳來海水和魚發(fā)出的聲音,有一天,妻子會變成一條魚消失,從窗子里游出去,在五光十色的城市海洋中游走。而你,此刻正站在窗前,看著那最后一點星光消失。
當(dāng)你意識到自己陷入幻想中的時候,你察覺到了包圍著你的客廳的悄然變化。掛在墻上的那些相片中的人物開始活了,就像你曾給小兒子讀的《哈利波特》故事書中的情景。剛滿三個月的小女兒對著相機咧嘴笑著,口水順著嘴丫流了下來。你的相機捕捉到了那一刻,然后定格,而此時,小女兒再次對你笑。你感到自己的整個胸膛都融化了!
科特·科本在海報里摔壞了吉他;幾只穿著衣服的小象在畫里吹著鼻子;小兒子三歲時用蠟筆畫在客廳電視柜那面墻上的那些形象和線條此時正努力地攀爬著小音箱,但幾次嘗試最后都以失敗告終,跌落在地板上,從那不知于何時裂開的縫隙中消失,發(fā)出驚悚的叫聲。
房子里越來越熱,你問愛麗絲是不是把空調(diào)打開了?
愛麗絲說沒有。
她走到立式空調(diào)前看了看,又重復(fù)道。
你看到客廳里的所有東西都在緩慢而明顯地變軟,好似被火烤燙一般,耐心而直白地變化著。你目光所及中的電視柜,電視和茶幾與沙發(fā)都在變軟,被地板上的地毯吸收進去,失去棱角而變成一幅畫般落在上面;桌子上的花瓶、臺燈、鑰匙、手表、幾本書和水杯都在變軟,無力地耷拉著。
小兒子把一片火腿肉從烤肉架上扯下來,在你眼前晃著。
他完好無損,謝天謝地!
愛麗絲也在變化著,整個人先從頭開始,然后是脖子和肩膀,然后是整個身體突然失去體積而變成一張紙嘩啦啦地落在地上,一只手臂還搭在沙發(fā)上;你有些想笑,因為愛麗絲此刻的表情確實很逗。你舉起自己的手放在眼前,它們已經(jīng)變成了一片橡皮般的平面模型,你用力地用它打自己臉頰,但只是輕輕滑過,留下一絲痕跡。
“我剛才經(jīng)歷了一件可怕的事情!”愛麗絲突然說。
“什么?”你問。
“我剛才在來這里的路上看到一只老虎,你能相信嗎?”
愛麗絲坐在單人沙發(fā)上。
你曾經(jīng)見過一頭漂亮的雄鹿,和小兒子一起。他陪你一起到森林里撿枯枝引火,在傍晚的霞光中,你聽到樹枝被踩斷的細密聲響。小兒子悄悄地喊你:“爸爸,爸爸,你看——”一只有著迷人鹿角的壯碩雄鹿在他們前面的小樹叢后閃現(xiàn)。夜幕漸漸落下,雄鹿優(yōu)雅地走向森林,走向黑暗。
“爸爸,爸爸,你沒看見我身上燒著了嗎?”小兒子大聲呼喊。
你趕緊用腳踩滅那些死灰復(fù)燃的火星,一股青煙裊裊飄起。
“你能相信嗎?”愛麗絲說,“竟然有一只老虎出現(xiàn)在城市馬路上!一只真正的老虎!”
“你怎么知道那是只老虎?”
“你覺得我不認識老虎嗎?”
老虎的目光在你身上只停留片刻,然后轉(zhuǎn)頭就走了……還是那只雄鹿?還是那個秋天?還是那個夏天?是發(fā)生在你們一起露營的森林,還是你們在周末一起去的動物園?你聽到窗外傳來奇怪但又熟悉的聲音,你曾聽過。你尋著聲音走到陽臺,拉開窗子,看到夜空中煙花朵朵,一些好似墨水在宣紙上暈開般令人著迷。這時,一只大象從你眼前走過,慢悠悠地?zé)o憂無慮;然后是一群受到驚嚇的猴子,吵吵嚷嚷著溜過,一只停留在你陽臺外的柵欄上,抓耳撓腮,過了一會兒才去追趕已經(jīng)走遠的猴群;然后有一只綿羊,一只天鵝,一群紅嘴飛鳥和三頭曲線優(yōu)美的鯨……夜泛起漣漪,無數(shù)尾魚自由地游蕩著,形成各種各樣圖案,最后被一個跳入水的男孩打亂。
母親總不讓你下河游泳,因為太危險。曾有小孩在河里淹死,老人告訴你,那個孩子依舊還在那里,哪里也沒去。但夏天,你們會到另一片離家有些遠的河里游泳,當(dāng)你在水下時,你看到那些起火的地方。你奮力地往那里游,但最終發(fā)現(xiàn)自己始終還在原地,這樣的狀況讓你害怕和憤怒,你開口大叫,水漫進你的喉嚨,一條魚順流而下,落在你的身體里。你曾想象妻子有一天會變成一條魚消失。這個意象你已經(jīng)忘了是自己從哪里看到或聽來的,或許是小時候聽到的一些街頭巷尾雜談,或許是后來在讀書時看到的某本書中的故事,也可能是你每天給兒子和女兒讀的那些童話……那些故事里隱藏著許多可怕的場景,但孩子們卻未意識到,而你也是后來才意識到這些的,像狼吃掉了外婆,獵人割開狼的肚子;森林里的巫婆把孩子烤著吃;鴿子把灰姑娘后媽的眼睛啄了出來……
你睜開眼睛,露水打濕你的臉頰和頭發(fā),你感到臉下潮濕而新鮮的泥土;你想轉(zhuǎn)身卻發(fā)現(xiàn)身體動不了,你睜開眼睛,卻發(fā)現(xiàn)什么也看不到。你耳朵里聽到無數(shù)細密的窸窸窣窣聲在四周發(fā)出,好像有東西從泥土中鉆了出來……女兒很怕蚯蚓,小兒子有時會故意拿著蚯蚓嚇?biāo)?妻子會帶他們一起去釣魚,你擔(dān)心他們靠水太近。
“爸爸,爸爸!”
你聽到兒子和女兒的聲音合在一起,從那些微小的響聲中傳來。你不能動,有千萬斤的東西壓在你身體上。夢中走不出去的臥室再次闖入,你張嘴想大喊,告訴孩子們不要怕,但你卻發(fā)不出聲音。聲音留在喉嚨里,就像曾經(jīng)的那個可怕的夢。
“爸爸,爸爸!”
你難以忍受自己的無能為力,用盡力氣依舊前功盡棄。兒子和女兒的聲音漸漸消弭,你悲痛欲絕,恐懼在撕心裂肺的感覺里膨脹,最終彌漫的厭惡充滿你的鼻子和口腔,而你的血液中也再難以承受一丁點的煙了。那些灰塵灼傷你的喉嚨和鼻道,你看到無數(shù)的黑鳥好似旋風(fēng)般從森林的剪影中倏忽而起,以強勁的力量把你擊倒在地,當(dāng)你掙扎著爬起的時候,火焰已經(jīng)吞滅你。
你最后看到的是什么?他們最后看到的是什么?
在龐貝古城……
淚水從你眼角流下,因為有東西被你感覺到了。從深深的黑暗意識里,它張狂地企圖破土而出,卻最終在一層層的阻隔和壓抑中只冒出一縷青煙。鯨在夜空中發(fā)出令人心碎的哀鳴,在整座城市上空回蕩著。當(dāng)它游過你窗前的時候,它滿是淚水,你伸手去接,卻似火般把你灼傷。
你看著被燙傷,迅速卷曲的手指上的肉。疼痛感并不是直接的,而以一種隱秘的曲折方式出現(xiàn),于是你感知到了疼痛,卻不知道具體是哪里,所以這樣的不安讓你滿是焦慮。
“你怎么知道你現(xiàn)在不是在做夢?”你又問愛麗絲。
愛麗絲看著你,笑道:“別傻了!如果你是在做夢,你自己難道會不知道?”
過了會兒,愛麗絲問你:“你是在做夢嗎?”
“我不知道!”你說,“但這一切都太可怕!”
“我知道?!睈埯惤z黯淡地說。
你想問她知道什么,但聲音突然消失,一切都突然靜謐下來,好似有人突然按了靜音鍵般。你看著愛麗絲雙唇開闔,但卻沒有一絲聲音從其中傳出;窗外鯨的哀鳴聲也不見了,你發(fā)現(xiàn)這一切是多么的不同尋常。
你用力地掐了下自己,很疼,所以不是在做夢。但又如何解釋此刻正在發(fā)生的這件事呢?
“爸爸,爸爸,你沒看見我身上燒著了嗎?”
在某個或近或遠的地方傳來兒子和女兒的聲音,你破門而出,光著腳在黑暗的樓梯道里奔跑,奔跑,卻始終沒有跑出去!孩子們的聲音時遠時近,聲音里充滿急切的恐懼;他們的媽媽去哪了?她不是和孩子們在一起嗎?你在黑暗中喊妻子的名字,喊小兒子的名字,喊女兒的名字 ……
但一切都已經(jīng)太遲了。你首先看到一絲幽藍的火星——你想起在夢中它反復(fù)出現(xiàn),好似小孩子的眼睛般——你想起童年時,跟著父母在清明節(jié)去給祖父母上墳。在溫暖的漆黑夜色中,連片的小麥地里幾簇幽藍的火焰忽閃忽閃,伴隨著凄厲粗啞的鳥叫聲,你緊緊貼在母親身邊;而每當(dāng)只有你和父親兩人來的時候,你隱匿著那巨大的恐懼跟著父親,但始終不能貼得太近。父親總是對你的膽小和懦弱有很大意見,甚至曾為此打過你。你總是怕他,即使他已經(jīng)死掉躺在那空空蕩蕩的臥室里的時候,你依舊害怕。
你給他守靈,怕他回來。妻子說可以過來陪你一起,但你讓她照顧孩子們睡覺。你從蓋在父親臉上的白紙下偷看他的面容,想起那些鬼火在夜晚肆無忌憚地燃燒……多么神秘而恐怖的時刻!多么令人絕望而難以忍受的時刻!你翻過樓梯護欄,跳了下去,如果這不是夢,你將跌落在一層的水泥地上,如果這是夢,你將不知道自己會被什么吞噬,但你依舊聽到兒子和女兒的聲
音,他們一遍遍地呼喚你,好似睡前等待你走進他們臥室,給他們念那些睡前故事一樣:
“爸爸,爸爸,你沒看見我身上燒著了嗎?”
“爸爸,爸爸,你沒看見我身上燒著了嗎?”
父親在火中復(fù)活,但無處可逃,只能忍受烈火和濃煙,然后再次死去。你聽到他躺在那里詛咒和謾罵,那些臟話你十分熟悉,而在你之后的人生中你從來沒試用過它們中的任何一個。你將不會成為你的父親,所以當(dāng)他被火焚燒時,你內(nèi)心平靜而沒有感到任何痛苦。
“你還好嗎?”愛麗絲問你。
你看著她,越過她的肩膀看到她背后墻上掛的那些相片:你和妻子在大學(xué)中第一次照的那張合照;你和她在多年后重遇時照的那些相片;你們的婚紗照,結(jié)婚那日的現(xiàn)場照;小兒子出生時在醫(yī)院的相片,他在襁褓中對著你笑的相片,他長出第一顆牙的相片,他在客廳跌倒哭鼻子的相片,他學(xué)會走路的相片,他戴著小帽子被愛麗絲曾經(jīng)養(yǎng)的一只貓嚇到的相片,他第一天去幼兒園背著小書包的相片;小女兒的相片,她在保溫箱里像只小老鼠般的相片,她睜開眼睛看著你和妻子的相片,她打哈欠張著小嘴的相片,她和哥哥穿著一樣衣服坐在一起的相片,哥哥親她額頭的相片,她抱著愛麗絲那只貓的相片,她坐在臥室地上靠著床玩小卡車的相片,她叫第一聲“媽媽”的相片,她拉哥哥頭發(fā)的相片,她睡覺時把腿搭在玩具大熊貓上的相片和我們一家四口的全家?!?/p>
你如何才能分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你什么時候是在幻想或做夢,什么時候是清醒地感到自己身在此地?留在你記憶中的是你聽到孩子們的呼喊聲,你能肯定那不是假的。所以你為什么還待在這里?孩子們需要你,你的妻子需要你!于是,你破門而出,在黑暗的樓梯道里奔波……這個場景似乎在曾經(jīng)的某個時刻發(fā)生過!
煤氣灶上的水已經(jīng)燒開,“咕嚕?!钡胤瓭L著。愛麗絲正在收陽臺上的衣服,她讓你去把火關(guān)了。你走進廚房,一股股濃熱的蒸汽從壺口冒出來,落在你手臂上。你用毛巾把水壺提開,火焰時紅時藍,好似一個漩渦般吸引著你。窗外,一頭鯨鋪天蓋地地游過,你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所以此刻需要醒來。
你伸出手,猶豫了會兒后,毅然地放在火上,一陣尖銳的疼痛鉆心而來,你聽到愛麗絲的驚叫聲,然后是她打開你的手:
“你瘋了嗎!”“我是在做夢!”你對她說,“我要醒過
來!”愛麗絲看著你,欲言又止?!拔矣浀每蛷d哪里有酒精的!”愛麗絲拉著
你走到客廳,把你安置在沙發(fā)上后開始尋找酒
精?!皭埯惤z,我是在做夢,我需要醒過來!”“你別傻了!你怎么可能是在做夢?那我為
什么會在你夢里,而且還在找酒精幫你保住你的
手?”愛麗絲說。她在電視柜下找到酒精和棉球。她坐在你身旁,開始用酒精擦拭你燒傷的手
掌,并說:“我知道這些日子難熬,但你不能這
樣折磨自己!”“發(fā)生什么事了?”你問。愛麗絲看著你,又低下頭繼續(xù)幫你擦拭。“時間總是愈合傷口的最好藥膏。我知道現(xiàn)
在說什么安慰的話,你都不可能聽進去,但你只要挺過這段艱難時候,以后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的……總是這樣,不是嗎?再大的創(chuàng)傷和痛苦都會在時間里沖淡,有時想想也覺得可惡,但又能怎么辦呢?”
你不知道愛麗絲為什么會突然說這些話,但你感覺到了她是在說某件事,你應(yīng)該知道但當(dāng)下卻被遺忘的一件對于你而言十分重要的事。
這是夢,只有這個原因才能解釋為什么你會忘了那么重要的事情!是關(guān)于妻子的?還是和孩子們有關(guān)?你再三追問愛麗絲,但她始終沒有正面告訴你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這一切讓你抓狂和痛苦,因為你已經(jīng)預(yù)感到那些交錯紊亂的意象和可怕的記憶并非沒由來的,它們的出現(xiàn)有著特定
的目的,而你此刻卻不會弄明白它們到底意味著什么。你需要醒來,只有這樣,你才能記起那些被遺忘的重要事件,只有這樣,你才能重新想起為什么妻子和孩子們此刻不在這里!
“爸爸,爸爸,你沒看見我身上燒著了嗎?”你聽到孩子們的聲音一遍遍地重復(fù)這句可怕的話,“爸爸,爸爸,你沒看見我身上燒著了嗎?”
你要醒來,你必須醒過來!
五
醒來后,你到廚房喝水。夜里遙遠的汽笛聲在某處嘶鳴著,站在水池旁,你看著窗外脆弱的路燈昏黃的光芒,火燒云再次出現(xiàn),好似誰不懷好意地在天幕點了把火,燒著了這片干涸而無望的天空。兒子坐在你身旁,你用手指著西天金紅色的晚霞,告訴它這樣的場景或許一輩子也就只能見到這一次。當(dāng)時妻子和女兒還在森林里,你牽著兒子到小土丘上看日落西山。
你精疲力盡但卻依舊堅持著坐在那張堅硬的椅子里,但你一個人根本無法同時陪在他們身邊,愛麗絲在第二天才過來,你在夜晚出去買水的時候給她發(fā)了信息。你站在醫(yī)院外的馬路上回看身后的夜空,什么也沒有,死寂的好似被懲罰的囚徒般了無生趣。你聽著兒子說一些模模糊糊的事情,時而關(guān)于幼兒園里的朋友,時而關(guān)于他某天在電視上看到的畫面,時而關(guān)于他和小妹妹之間的交流……你一次次地重新回到那里,然后發(fā)現(xiàn)自己在墜落,而最終落地的時候,因為沒感覺到任何疼痛而醒來。于是,在不安中,你看到那些場景在臥室中四溢開來,像透明的麻袋般,把你束縛其中。
你一次次地聽到兒子和女兒的聲音,在喧嘩中也清晰無比。你曾站在地鐵即將進站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有人在背后推你,但你回頭后人們已經(jīng)開始蜂擁進車廂。你在其中,也被推搡著沖了進去。之后你曾久久不能忘記那個感覺,那一股力量在你背后的突然侵襲,接下來你可能跌進地鐵軌道上,然后死去。這個想法讓你迷戀,但那個在你背后的力量卻再未出現(xiàn),似乎當(dāng)你意識到或發(fā)現(xiàn)它的時候,它就逃離和消失了。
病房里的氣味讓你難以鎮(zhèn)定,你在狹小的房間里徘徊,到陽臺上呼吸新鮮空氣,然后再次進來;這個過程會在接下來的時間里反復(fù)出現(xiàn),最終你意識到自己對于身體的失控,而失足從陽臺上跌落。死亡的意象在最近的幾次夢中反復(fù)出現(xiàn),你受虐般地接受它,并被它據(jù)為己有,從其中汲取力量和可能,以此來撐過又一天。時間并沒過去那么久,但對你而言,一切都失去了秩序,從時間到生活,從那些微小的事物到產(chǎn)生自腦海中的邏輯。愛麗絲并不知道,你曾踏足一個神秘之地,在那里你重新遇見妻子——你們久別重逢;你看到兒子和女兒的誕生,從受精卵的孕育到一點點的自我完善……你淚流滿臉而又欣喜地坐在那里,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做,無邊的愛自靈魂深處翻涌。
此刻,你陪著妻子,在夏日的傍晚無所事事地什么也沒想。妻子在準(zhǔn)備明天的上課教案,孩子們已經(jīng)上床睡覺了。你時不時問妻子一些問題——后來你忘了這些——妻子斷斷續(xù)續(xù),心不在焉地回答著你。
那是一個虛假的場景,在鏡子里的時刻。因為在如今的你的記憶中,什么是真實,什么是虛構(gòu)或是從那些幻想與夢中滲出的都已經(jīng)失去了清晰的界限。你覺得自己好似靈光開竅般感知著那些已經(jīng)消失的經(jīng)歷,并且創(chuàng)造著那些未曾發(fā)生但可能發(fā)生的故事……那時,孩子們都很好,你和妻子也都很好;不會有煙花在半空中綻放然后就此凝固,成為新的星星,也不會有四下游蕩而無家可歸的動物們橫沖直撞,彼此冒犯,彼此安慰。
你讓自己集中注意力,所以你現(xiàn)在就在醫(yī)院里,守著他們,但卻始終好似困獸般憤怒而恐懼。一種似乎是某個可惡之人的幻想成真般,于是地獄就在你眼前開啟,而當(dāng)你凝視它的時候,沒有一句話或一個單詞出現(xiàn),它們早已紛紛繳械,各奔東西,留下可憐的你在這里,繼續(xù)這個可惡而邪惡的玩笑。
在一個午夜,你在夢中被妻子叫醒,她滿臉恐慌地對你說,兒子身上燒的厲害,要立即去醫(yī)院。
后來,小兒子曾對你講述那個夜晚,從他的視角。他當(dāng)時三歲不到,但卻記得每一件事。
你胡亂地穿上衣服——之后才發(fā)現(xiàn)襯衫穿反了——抱著兒子下樓,妻子已經(jīng)把車開了出來。你開車,妻子坐在后面抱著兒子。路上沒有車子,也沒有人,兩邊的路燈虛無縹緲,你一路奔馳,在開始變化的馬路上消失。
醫(yī)院里的護士在打瞌睡,你摸到兒子的手臂,燙的厲害。你曾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被焚燒的父親身旁,毫不害怕地盯著他,并問:“會燙嗎?”父親說:“不燙,就像洗熱水澡?!备赣H的臉變成水從骨架上滑落,手臂上的皮膚和肉也開始松弛,最后連骨架都被燒沒了,只剩一堆冷灰。
“水燙嗎?”你問兒子。
他搖頭,讓你把玩具小鴨子遞給他。
醫(yī)生擠開人群,把你的兒子放在車子上推進了那個閃爍著紅燈的小房間。當(dāng)時,所有的室內(nèi)綠燈都熄滅了,在濃煙中,好似遭遇了倫敦的可怕大霧般什么也看不見,只有聲音能在其中傳播,但由于需要說話的人太多,所以最終誰都沒有聽到那個希望聽到自己的他者的聲音。他們就此錯過,就此迷失。
“別松手!”
你聽到妻子的聲音。但你看著危險迫臨,他們跌跌撞撞,跪在地上沿著墻壁往前摸索。那所房子里沒有門,也沒有窗子,你知道,因為你曾在其中。你張嘴喊媽媽,但卻沒有聲音從身體中流出,它已經(jīng)棄你而去,而你也由此失去了救援的可能,等待著在其中遭遇更大的不幸。
你身處大火之中,卻完好無損,好似有神靈護體般,但其他人——像父親——都已經(jīng)成了一堆微不足道的灰。沒有火焰能燒傷你,沒有濃煙能窒息你,所以你成了那個必須面對其他人被燒傷、被燒死和在濃煙中窒息的人。
你將活下來,而其他人必須死去。
這不是懲罰,這只是夢,你只需要醒過來,一切就結(jié)束了。
在白晝中,你睜開眼,被光亮灼傷。兒子叫你,他歪著腦袋看你。你們在醫(yī)院,等待小女兒的到來。那是你對于醫(yī)院的第三次記憶。而當(dāng)你身處其中的時候,無數(shù)來自童年的瑣碎回憶也紛雜而來,并且其中摻進了許多你不曾知道的東西。你一個人跌傷,沒去醫(yī)院,而是徘徊在倒映著晚霞的河邊,等待著什么。但最終什么也沒來,或許你在那時就已經(jīng)知道,不可能有什么再來了。但你眺望遠處的黑暗和那些燃起的幽幽火焰時,你知道了自己未來的遭遇,知道你將在這時出現(xiàn)在這家對你而言是無比不幸的醫(yī)院中,身心疲憊而萬念俱灰。這是你必須忍受的,所以你忍受著。
那些火不知不覺地誕生,舔舐著枯骨和記憶,和父親的火不一樣,也和之后你必然遭遇的火也不一樣,你曾在那里,你曾無數(shù)次地出現(xiàn)在那里。只有這一次,你不在。
“爸爸,爸爸,你沒看見我身上燒著了嗎?”
你還繼續(xù)躺在這里嗎?你還繼續(xù)在睡嗎?你不知道你在做夢嗎?
“爸爸,爸爸,你沒看見我身上燒著了嗎?”
你為什么不從床上跳起來,穿上衣服來到我身邊呢?你為什么沒來尋找我?你沒聽到我的聲音嗎?你還記得那條路嗎?那片森林和那些我們還未經(jīng)歷的有趣之事?
你必須醒過來——在此刻。
你必須醒過來。爆炸聲是如此震耳欲聾,黑煙彌漫,瞬間就籠罩了整個房間;火星迸發(fā),鷹隼般獵取了我們……你就站在那里,完好無損,但是爸爸,你沒看見我身上燒著了嗎?
責(zé)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