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超
在我很小的時候,家里養(yǎng)了一只貓。那只貓對自己的生育從來沒有計劃,所以,在我的印象中,它就是一臺機器,能夠源源不斷地把貓崽給造出來。
那時候,村里最多的就是阿貓阿狗,村頭村尾,屋前屋后,樹上樹下,無不是它們的地盤。貨郎進村要過的第一關(guān)就是它們那一關(guān),當(dāng)然,只要不遇到瘋狗,他們處理起來都不會有太大的難度,或者搖起手中的撥浪鼓,以聲音嚇退,這聲音當(dāng)然也要有講究,講究的是輕重緩急,講究的是進退自如,敵進,則重擊鼓面,邊擊邊送出鼓去,這個時候,手中的鼓就是貨郎們是手中的利器,狗眼雖亦有珠,但多不識此物為何物,心中膽怯,或退或迂回,貨郎們還是不能掉以輕心,事實確實能證明:咬人的狗不叫。它們在伺機行動,這個時候,貨箱就派上用場了,貨郎晃動起扁擔(dān),把扁擔(dān)從右肩滑到左肩,從左肩滑到右肩,貨箱也就從右邊甩至左邊,從左邊甩至右邊,防御體系就此建立,而且是防御中帶有進攻,若有不識抬舉的,莽沖莽撞,吃虧的自然是狗,首當(dāng)其沖的是狗頭或狗腿,幾個回合下來,結(jié)果自然是一狗退而余狗皆退。
這樣的場面,貓一般不涉足,它們大多是觀戰(zhàn),是看客的角色。這樣的場面,也大多是發(fā)生在貨郎第一次進村的時候,來的多了,彼此熟悉了,貨郎們一進村,鼓一搖,狗一叫,就像是在彼此通報重大關(guān)切的事情,自然會減少誤判。
喜歡走親戚的也大多是狗,貓比較顧家。串鄰走村的人,屁股后面經(jīng)常跟著的是狗,不是你非要帶著它,它好像能嗅到你出行的氣息,不帶都不行。你走它也走,你停它也停,而且搖著尾巴望著你。你跺腳,身體半曲著那種頻率很快地跺腳,它調(diào)頭就跑,跑不遠就停下來,看你不追,它又開始搖尾巴,你若拿小土塊或者小石子扔它,它會躲,躲不過,砸中了,它會叫,可憐兮兮地嗚,邊嗚邊靠近你。你若搬大土塊大石頭,它就改變策略,跑到你前面,給你帶路。人畢竟是人,不能老是跟狗一般見識,它跑一段路,也會調(diào)頭觀察你的態(tài)度,看你步態(tài)正常表情無樣,還會等你,然后并肩而行。
那個年代的阿貓阿狗們不是用來寵的,所以不是寵物,它們反而要處處寵著人,巴結(jié)人,不然就有生存的危機。兩年前,我在南京的新街口,看到一個扮相時髦的女郎,和一位雄性十足的阿犬款步于街,時有交流且繾綣不已,頓生感慨,農(nóng)村里那些千萬條狗啊貓啊何時受過這等待遇!我那時還沒有到過城里,最遠的也不過是一個叫新店的集鎮(zhèn)。
說是“新店”其實早已不“新”,唯一的一條街坑洼不平,一場雨下來就能成就無數(shù)的“雷區(qū)”,最要命的是魚販雞販占了半條街,魚腥糞臭,不管有沒有風(fēng)有沒有雨,它們都會把“真腥”付給你。所以,據(jù)集鎮(zhèn)新店,我不能判斷,阿狗阿貓,是不是也早有城鄉(xiāng)差距。但,可以判斷的是,它們現(xiàn)在大多翻了身,看來三十年河?xùn)|三十河西這句古話,不僅合適人類,自然萬物概莫能外,我只是痛心那時候的阿貓阿狗們,其生也早,未恰其時。
不是寵物未必不是好事,它們是獵手。在廣闊農(nóng)村里,鼠輩們的大量存在就證明了它們存在的合理。
還是說說我家的那只貓,它不熱衷走親戚不喜歡聯(lián)絡(luò)感情,雖然它是最有理由走親訪友的,因為它的兒女們遍布在附近的好幾個村莊里,比如祠堂郢,比如瓦房廟,再比如小臺灣(為什么叫小臺灣?),但它哪里都不去,除了黃梨樹,它哪里都不去,它一心一意搞好生產(chǎn),做一個好獵手。它在廚房里的糧囤旁有一個固定的窩,晚上就窩在那里,父親的意圖很明顯:嚴防鼠輩。確實也曾有不知趣的老鼠因為膽大妄為而丟了性命,但有一點不好,就是廚房,發(fā)生過幾次廚房里放菜的菜櫥門沒關(guān)嚴而被它夜里得了手的事,當(dāng)然是逃不了一頓打三頓饑,我就曾經(jīng)奉過父親的命令,追捕它。
在追捕的過程中,我把木棍想象成光亮逼人的金刀,側(cè)身而追,刀(棍)在身后拖于地,我想象身后必是火光四濺,遇墻則翻于墻,遇渠則躍于渠,那時候好像正在放《白眉大俠》,俠客叫徐良,我覺得我就是徐良,徐良就是我,只是他的眉毛是白的。我曾經(jīng)很荒唐地想放火把眉毛燒了,火柴都擦著了,但一轉(zhuǎn)念,若燒,只能燒光或者燒焦,永遠燒不白,于是放棄。但是如何把眉毛弄白,確是我在跨入青春期之前的一個真實困惑。
貓當(dāng)然很難追上,跟頭倒是摔了不少,但我不會告訴父親,貓看見過,它爬到樹上,喵喵地叫,好像是喚我趕快從地上爬起來,又似乎是挑釁,我就把刀(棍)扔上去,飛刀刺貓。我覺得我還是一個俠客,或者捕快。
但它也有得寵的時候,那是每年的清明節(jié)前后,城里會來人,來人是我父親的舅舅,也就是我奶奶的親弟弟。那幾天是我們最忙也最期盼的時候,當(dāng)然期盼的不止我的父親和母親,我大伯一家,我二伯一家,還有我待嫁的三姑和四姑,都在翹首以待,期待著四個轂輪的家伙會破天荒地出現(xiàn)在還沒有一臺電視機沒有一部電話機的黃梨樹,奶奶的焦急和自豪交替出現(xiàn)。村里人也時有打探,“唐發(fā)英的弟弟有沒有回來啊?”“那個唐發(fā)德現(xiàn)在是區(qū)長了啊!回來可不能當(dāng)面喊他唐發(fā)德了?。 碧茀^(qū)長的姐姐聽到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們這樣議論,內(nèi)心一定是自豪的,同時也是焦急的,自豪和焦急都是因為她的區(qū)長弟弟唐發(fā)德。
清明節(jié)的前兩天,奶奶就吩咐她的幾個孫子——我們幾個堂兄弟輪流駐守在兩里之外的路口,一有消息就要跑回來報信,這有點像電影里站在村口放哨的小八路,我非常榮幸地連續(xù)四年守候在路口,但是也非常不幸,每一次都和偉大的時刻失之交臂,最后一次還因為立功心切而永遠地失去了守候的機會。
那天,我等啊等等啊等,左等右等等不來,車子不來,來換我的堂弟小敏也遲遲不來,于是肚子就痛了,我慌慌張張地跑到不遠處的田埂上解決,邊解決邊探出頭去看路上有沒有動靜,突然,我聽到車子響,往遠處看,“不得了了,塵土飛揚!”我一路跑一路喊:“車子——車——子——來——嘍——來——嘍哦!”村里人的耳朵好像早就準備好了,正是中午,摟著飯碗,一個個都往村口跑,奶奶真像首長,問我:“到哪了?不會看岔?!”“嗯,看不岔!”我邊喘邊
比劃,奶奶當(dāng)機立斷,做緊急部署:一、碗筷停下來咸菜饃饃撤下去。二、準備八碗四十八枚唐僧蛋。三、重新開伙,撈魚殺雞。為了獎勵我的突出貢獻,奶奶特地往我嘴里塞了一顆糖,我銜著糖,在堂弟小敏面前晃了三次,“狗日的,誰讓你不早點來,被我撞到了!”我有點得意了,可是,等到大家雞也殺了魚也剖了,卻連個車影都沒有,村里的老卞都盛了三碗飯了,還不見唐區(qū)長的車隊,于是就問我奶奶,我奶奶自然也回答不了。我正在院子里打井水,一桶一桶地往上提,就聽到首長奶奶喊我,我跑過去,“看清楚了?”“看清楚了??!”“沒搞岔?”“嗯!”我雖然嘴上硬,但心里也犯嘀咕了。于是奶奶決定親自去一趟,一為迎接二為探明虛實。
結(jié)果可想而知。他奶奶的張傳武什么時候做稻場地不好,非要在中午做!牛拉著石磙,石磙拖著樹枝,十里地都能望到灰塵!我以為是車子來了,你說又沒刮大風(fēng),不是四個輪子來了,什么能弄出那么大個動靜!
奶奶回來的時候,臉是青的,好像一年的青菜都被她一個人吃了。我知道后果很嚴重。我像那只曾經(jīng)被我追趕的貓一樣被父親追趕,父親也像俠客一樣拖著一根木棍,我現(xiàn)在仍然記得父親是在許大軍家的草堆旁追到我的,其實是我主動放棄的,在和貓的追趕中,我的奔跑能力已經(jīng)得到了有效訓(xùn)練,父親根本不是我的對手,但是,我在草堆旁停下了。出乎意料的是,父親他沒有打我,他一把把我拽到稻草堆背后,把棍子揚起來,但棍子并沒有下來,我就明白了,父親只是做做樣子,而且樣子必須做,不然不足以平息眾怒。
就在我和父親躲在草垛背后的時候,八碗四十八枚唐僧蛋再次入鍋,它們被分為三枚十六碗悉數(shù)落入眾兄弟姐妹以及兩位姑姑的腹中,等我被父親拎著耳朵做痛苦狀回來的時候,堂弟小敏非常驕傲,他先是用手抹了抹嘴,發(fā)現(xiàn)有蛋渣就再用舌頭卷進去,接著是指了指肚子,并且腆起來,拍了拍,我知道他是在報復(fù)我,就在心里罵:“媽的,沒有我,哪來你的蛋!”但是我不能說,我仍然要痛苦一段時間,我要通過這樣的
方式告訴別人,父親下手狠毒。
唐區(qū)長是在第二天到的,也就是清明節(jié)當(dāng)天,唐區(qū)長攜妻眷從六十公里外的我從沒有去過的六安城,來到偏遠的多狗多貓的黃梨樹,他是回來給他父親上墳的,他的父親當(dāng)然也就是我奶奶的父親,他是專程回來給他們的父親上墳的,并不是回來看望我們的,但他的到來無疑使我們感受到莫大的光榮,奶奶就經(jīng)常跟我們說:老唐家墳頭冒煙啊,出人。所以我也偶爾去爺爺?shù)膲烆^,看看能不能冒煙,但是很失望,除了給他燒紙錢的時候冒煙,他就從來沒有主動地冒過煙。
區(qū)長就是區(qū)長,絕對不是區(qū)區(qū)之長,你看那小車司機都是西裝筆挺的,有一瞬間,我都想放棄我的俠客夢,我也想做一名小車司機,做像唐區(qū)長小車司機那樣的小車司機。
我當(dāng)然沒有成為唐區(qū)長的小車司機,但是我的姐姐,準確地說是我的大姐,成功地去了唐家,她成了唐區(qū)長家的傭人。我的大姐和我的哥哥,我的哥哥也就是她的弟弟當(dāng)時都就讀于坐落在新店鎮(zhèn)的彭城中學(xué),彭城中學(xué)同樣是我的初中母校。我的姐姐初三我的哥哥初二,我的成績不錯的姐姐在清明節(jié)那天,命運改變了,改變的是一生的命運。
她甚至連學(xué)校的書本都沒有完全帶回來,就直接打包袱坐上了小車,坐上了那令我羨慕不已的小車,還有令我無法想象的城市。一起去的還有一只小花貓,家里的貓?zhí)?,平時,我根本沒有閑心觀察那只小花貓,但是就在那一天,它令我刮目相看,它跟前跟后始終跟著唐夫人,你說巧不巧,它在唐夫人面前喵喵地叫,是那種奶聲奶氣的優(yōu)美的酥人心脆人骨的聲音,你猜唐夫人——?對的,她居然用她那柔嫩的纖纖玉手撫摩了小花貓,你猜小花貓怎么了?對呀,它居然順勢一躺,投懷送抱了。母親就在旁邊,我們都在旁邊,但母親顯得異常激動,“真是心疼人??!真是心疼人??!”母親說這話是對人的極高褒獎,我只聽她這樣說過二姐和哥哥,說哥哥那次我記得很清楚,是大舅媽突然中風(fēng),我們就去南灣的大舅家,家里的稻場地上曬了一稻
場的稻子,下午天變了,我們打仗一樣往家趕,趕到半路雨就下來了,父親和母親恨不得能飛回去,“你說怎么辦!稻子被雨剁到土里,會發(fā)芽的!”母親和父親在路上互相指責(zé),我們在唾沫和雨中奔跑,那個時候的黃梨樹顯得很遠,等我們跑到稻場地,一看,一粒稻子都沒有,哥哥正在屋檐下悠閑地看雨,母親一把就把哥哥摟在懷里,她說的話我現(xiàn)在都記得:“我地孩哎——真是心疼人啊!”現(xiàn)在母親居然對貓說這話,是何等的贊譽!她甚至用衣襟拭了一下眼睛,你說,唐夫人能看中我們家的一只貓,這是何等榮幸啊!我也想對貓說:真是心疼人啊!
但是,說實話,我心里很失落。我覺得我不如那只小花貓,是它成功地俘獲了唐夫人的那顆芳心。而我呢?她甚至連正眼都沒有瞧過我。
唐區(qū)長一行從不過夜,你想想就知道,黃梨樹是什么地方,人家區(qū)長是什么身份,他們按照慣例上完墳,在村前村后走一走,和熟識的人們打打招呼,因為他的姐姐我的奶奶畢竟還在村子里,他也會在某一棵大樹下,站那么一會兒,望那么一會兒,好像是在對往事做一次深情的回望。
下午四點鐘,太陽之暉臨灑黃梨樹,美,真美,四月之梨花浩蕩,這個時候的黃梨樹真是村如其名。也就在這樣一個下午,我們送別了唐區(qū)長以及唐夫人等相關(guān)人士,在送別的隊伍中,有那只老貓,我們并排立于隊伍的后排,車子卷塵而去,我望了望身旁的老貓,不見了,我突然間想找到它,它突然就從樹上跳到我面前,我們沉默,對視,我發(fā)現(xiàn)它的眼里好像有一種叫不舍的東西,又好像沒有。但我覺得事情不一樣了,不一樣的就是也許有一天那只小花貓在城里混出了貓模貓樣,會把老貓從我們的黃梨樹接走,但是我呢?我的姐姐會想她的弟弟我嗎?
《踏雪1》(絹本設(shè)色) 31cm*91cm ?曾胡林
我九歲那年,也是我的姐姐在六安城的第二年,我和我的父親真的要到城里去了,走的那天,老貓正帶著它的另一批貓崽們在屋后玩耍曬太陽,在玩耍樹上漏下的光。我和父親步行十里,在新店搭上去六安城的中巴。
唐區(qū)長的家該是怎樣???有人荷槍實彈站崗嗎?那只小花貓還記得我嗎?我滿腦子都是這些疑問,甚至忘記了耳朵的疼痛,忘記了父親主要是帶我到城里的大醫(yī)院看耳朵的。我的左耳沒有征兆地疼痛,起初還只是耳朵痛,后來耳朵一痛頭就痛,頭一痛就想撞墻,鄉(xiāng)里最著名的赤腳醫(yī)生王禮賢也束手無策,找不出病因。幾個月下來,左耳幾乎失聰了,父親去和奶奶商量,最后,奶奶發(fā)話了:去城里,找你舅舅,幫孩子在大醫(yī)院看看,不然落下個毛病,哪個丫頭肯跟他?于是,我和父親就上城了。
六安城父親也只去過一次,是跟他的母親去的,那時候沒事誰去城里,上一趟城的車費夠我們?nèi)页砸粋€星期的豬肉。是豬肉啊,不是每天都能吃上的,甚至不是沒個星期都能吃上的!我們七拐八摸地,像魚在迷魂陣里,下午一點,摸到了,出人意料地是居然沒有人站崗,但門口有一頭大黃狗,朝我們嚎,底氣十足,我姐姐出來了,她見我們的第一句話是:“輕點,人家在午休呢!”姐姐口中的“人家”特指唐夫人,我和父親在唐區(qū)長家里偌大的廚房里等,等唐夫人在睡夢中醒來,期間有幸見到了原小花貓,原小花貓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小了,膘肥體壯,但走路蹣跚。我小聲地吹了聲口哨,它回頭望了望我,然后把頭扭回去,吃力地往花臺上爬,先是前爪抓住臺沿,然后后半身帶動前半身往上聳,聳了半天才聳上去,我和父親都長出了一口氣,因為唐夫人還在睡夢中。它把屁股對著廚房,對著我們,對著它曾經(jīng)的主人,它甚至都不看我們,真的,我非常失望,它已經(jīng)不認識我們了,它已聽不出我的口哨?;蛘?,它故意忘記了我們。我失望,并且傷感,而且以傷感居多。它還記得老貓嗎?這樣一想,我又快慰起來了,我的姐姐不也是從來沒有提過要帶她的弟弟到城里來嗎?
下午兩點半,唐夫人醒來,姐姐在兩點二十八分把奶沖好,我起初不知道那裝在鐵罐子里的是奶,我只喝過我母親的奶,奶是裝在奶里的,怎么會裝在鐵罐子呢?而且不是流體,竟然要用水去沖!我想問問我姐姐,但是唐夫人醒來了,她在臥室里咳嗽了一聲,是那種輕咳,具有
某種特定內(nèi)容的咳,聽到咳聲,姐姐忙端著玻璃杯邁著碎步進屋,唐夫人大概是聽到姐姐說我們來了,只一杯奶的工夫,就出來了,沖廚房里不知所措的我和父親招呼,“客廳,來吧。”我沒有聽明白,父親大概也沒有聽明白,或者不敢確定她說話的內(nèi)容,但姐姐的話我聽得懂,或者說我敢于去理解,“過來,到這邊!”我們就知道,所謂的客廳就是唐夫人站著的地方,可是唐夫人的話還是讓我長久地回味,就是不同,到底是城里的闊太太,不像姐姐,土味比較濃,人家一個“來吧”,不急不緩,不輕不重,哪像她,一個“到這邊!”指手畫腳的,惟恐我們不知道,而且那個“客廳”真是新鮮,我就從來沒有聽說過,鄉(xiāng)下的“堂屋”跟城里的“客廳”一比,不知道要絀多少。
唐夫人讓我們坐下,父親小心翼翼地把屁股放到沙發(fā)上,我把屁股緊挨著他的屁股放下,唐夫人對著我姐姐說:“泡茶?!备赣H說:“白開水就行?!苯憬憔腿ヅ莶?,姐姐給她父親泡了茶,給我的是白開水。
白開水就白開水,現(xiàn)在我反而滿腦子都是醫(yī)院都是醫(yī)生,越快越好,找出我耳朵的毛病,不然我的屁股也會出毛病的,我還是覺得我的屁股適合田埂草地石磙磚頭我的屁股不適合靜止不動的沙發(fā),它不動我就心虛一心虛就想動可是動不了動不了就冒汗,我想把白開水澆到頭上去!
還好,唐夫人已經(jīng)提前知道了我們此行的目的。是我的奶奶在魚腥沖天的新店鎮(zhèn)找到了那部破舊不堪但牛氣十足的電話機,就是通過那部電話機奶奶才得以把我們在黃梨樹的想法傳到了六安城,并且是直接傳到了唐區(qū)長家。
唐夫人說醫(yī)院她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就去市中醫(yī)院,搭車方便,而且耳鼻喉科的劉主任是她的老朋友了,父親一聽連忙道謝,愁眉也慢慢舒展了。唐夫人并沒有陪我們一起去,這也很正常,我聽見她和父親說:你舅舅,公務(wù)纏身??!好多事情我要幫他擋一擋,沒有時間陪你們?。⊥砩线€要參加一個活動,都是多年不見的老同學(xué)了,不去不行??!父親當(dāng)然明白她的意思,就說:家里還有活,不是帶孩子——這也不會來,看好我們就回去了。唐夫人說:那好吧!好像有點遺憾,但我知道遺憾是裝出來的。奶奶就經(jīng)常和村里人表演那種遺憾,我見多了。
我們出門的時候,那頭大黃狗又嚎了起來,姐姐送我們出來,手上仍然沒閑著,在不停地穿針引線。唐夫人不在,我膽子又回來了,我問:阿姐,是給我打的嗎?我的阿姐瞪了我一眼,把嘴呶呶,順著她嘴呶的方向,我看到了那只貓的屁股,它居然能終始如一地把屁股對著我們,“難道畜生也要穿衣服?!”我有點情緒,更多的是不解,這個時候院子里傳來一聲輕咳,父親就朝他的女兒揮了揮手:回去吧!別送了,回去吧!
還好,醫(yī)院確實不遠,我們到的時候,劉主任也不忙,他正在搓手,手心手背交替著搓,他看到我們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就主動問我們:盧玉的親戚嗎?父親點頭,我才知道,唐夫人就叫盧玉。劉醫(yī)生讓我坐下,又搬了凳子讓父親坐下,就問我的病情,但都是父親回答的,父親在面對劉主任的時候,腰桿好像挺了不少,說話也滔滔起來,但他還是比較有分寸的,有力的證據(jù)就是他隱瞞了我在家撞過墻的事實。劉主任聽完以后,點了點頭,邊點邊往頭上套那種探照燈似的家伙,把我的頭搬到右邊,他拿著鑷子往里探,好像我的耳朵是座煤礦,探完了,劉主任把帽子拿下來,把鑷子放回盒子,喝了一口水,對著父親說話,但更像是感嘆和抒情,“來得真及時??!真及時?。∫沁t來一天就……真是及時?。 蔽易屑毬犃?,他用的是“一天”,如果遲來一天呢?被他一說,父親緊張起來,“怎么辦?。∧苤螁??會不會落后遺癥?。俊薄拔议_幾副藥,回去按時吃,應(yīng)該沒什么問題?!蔽铱吹礁赣H還是有點不放心,但也不知道說什么。
我一直在想那個問題,就是:如果,我聾了,會不會有丫頭跟我,或者,跟我的是一個怎樣的丫頭。劉主任好像看出了父親的擔(dān)心,接著補充:回去以后再配合著物理療法,用手按摩耳朵,早中晚三次,每次三到五分鐘。父親問什么是“按摩”,我也是第一次聽說“按摩”,看來在“按摩”這件事情上,父親和我一樣。劉主任笑了:就是揉一揉,輕輕揉一揉啊。邊說邊做示范。我放心了但又有點害怕:自己揉嗎?劉主任回答:當(dāng)然可以。我完全放心了,是揉不是擰,如果讓父親揉,他肯定不習(xí)慣,他習(xí)慣的是擰我的耳朵。
我們是踏著星光到家的。到家的時候,母親正在到處找貓,奇怪的是,居然是那只老貓不見了。
最先發(fā)現(xiàn)老貓不見的并不是母親,而是那些小貓崽們,我在前面說過,我和父親走的時候,還看到老貓正帶著一窩小貓崽們在屋后玩耍,可是到中午的時候,母親發(fā)現(xiàn)不對了,小貓崽們到處都是,散落在屋后、樹下和灶口的貓崽們都在叫,但不是齊叫,是你一聲接著我一聲,也不是那種討好的叫,是那種嗷嗷待哺的叫,是那種失去親人的叫,母親沒有辦法,只好熬了點米粥,以為老貓下午就回來了,可是整個下午都沒有見到貓影,這樣,就出現(xiàn)了母親喚貓的一幕。
母親是在村口喚“貓——咪——咪——貓——咪咪”的時候,正好撞到了我們。母親說:回來啦,飯放在鍋里,自己回去吃,我再找會。母親沒有問我耳朵的事,我不怪她,自從唐夫人表現(xiàn)出對我們家那只小花貓的偏愛后,母親好像更關(guān)心貓了。
我和父親吃完飯,就倒頭睡覺了,一睡就是第二天太陽曬屁股,我們起來的時候,母親已經(jīng)不再找貓,她已經(jīng)送出去三條貓崽了,我邊喝中藥邊揉自己的耳朵,母親問我:見到小花貓了嗎?我說:見到了。她沒有問她的女兒我的姐姐。母親又問:昨天晚上聽到貓叫了嗎?我如實回答,母親很失望,她說:昨天夜里,大概下半夜,我聽到貓叫,就跑出去,看到那只老貓了,可是一推門,它就從墻上跳走了。你們兩個睡的跟死豬一樣。
好多年過去了,我慢慢開始自責(zé)起來:如果,我醒著,是不是就能追上那只貓?
責(zé)任編輯 張慶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