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 孫紹振
薛寶釵:任是無情也動人——審善之美(下)
福建 孫紹振
曹雪芹的偉大還在于,在小說模式上有所突破。
俄國形式主義者提出愛情小說有一個基本的模式,我結(jié)合自己的理解,說一下:當一個男主人公A愛上了B(下面我加上我的理解:如果B也愛上A,我愛上你了,你愛上我了,還有什么戲啊,沒東西可寫)。當A愛上B的時候,B不愛A(下面加上我的理解:就干脆拒絕了,故事到此為止,也沒有戲)。A經(jīng)過一番努力,B就愛上了A(下面我加上:如果說這樣成功了,大團圓啦,百年好合,我們傳統(tǒng)小說里面有一個公式叫“五男二女,七子團圓”,這是非常庸俗的公式)。那么這個俄國形式主義怎么說呢,當B愛上A的時候,A卻不愛B了。
這個俄國形式主義者的公式,沒有進一步提升為更普遍的理論,我給它概括起來,叫作相愛、相親的人物之間的情感“錯位”。
但是,這個公式,還有局限,因為只涉及兩個人,但是小說經(jīng)常不是兩個人,往往都是要有第三者的。而一般的第三者進入,都會造成各方面的焦灼。瓊瑤的小說,基本就是這樣。A愛上了B,B呢,還在猶豫不決,正在準備愛上A的時候來了一個C,C愛上A,A又覺得不大愛他,又來了個D,如果再來一個E、F、G,就可以寫電視連續(xù)劇,寫三十集。為什么三十集?一集兩集觀眾的胃口吊得不夠,廣告不多,三十集,吊三十次,廣告就多了嘛。好像愛又好像不愛,過去愛,今天不愛了,過一陣又愛了,這個才叫戲。如果互相都不愛,都很冷的,沒戲還好說,沒有廣告,就砸鍋了。
但是曹雪芹在《紅樓夢》中,開頭就批判過三角戀愛中小人搗亂的公式。他創(chuàng)造的模式是,當A賈寶玉,愛上了B林黛玉,按照俄國形式主義者那個公式,林黛玉不應(yīng)該馬上愛他,對不對,要拒絕一下。不,林黛玉也愛他,雖然嘴巴上經(jīng)常折磨他,心里卻愛得不要命,那這就有點戲啦。來一個C薛寶釵,照理說薛寶釵應(yīng)該參與這個競爭才更有戲,但是,薛寶釵既不愛賈寶玉,也不嫉妒林黛玉。這個模式才叫偉大,多精彩呀。你們?nèi)酆美?。你身體不好,我?guī)湍阒魏?;你說話不合女孩子規(guī)范,說漏了嘴,我?guī)湍阊谏w,一點不嫉妒,道德非常高尚。但是這個不愛A的C,卻要冒充B去嫁給A,這個太偉大了。曹雪芹的想象力太超群了,我研究文學(xué)研究到七十七歲了,到前幾年才悟出來,原來曹雪芹的藝術(shù)想象力,他的智慧,超過了俄國形式主義者,也超越了小仲馬、屠格涅夫、托爾斯泰,曹雪芹讓并不相愛的A與C陰差陽錯地結(jié)婚了,鬧得天翻地覆,所有的人,都沒有好下場。
這就是我猜想的第一個結(jié)論,愛情小說模式的世界性突破。
《紅樓夢》的悲劇固然有客觀的封建家長制、封建禮法上的原因,但是,并不是唯一的原因。
悲劇也不是由壞人造成的,不是像《奧賽羅》那樣,有壞人,事情是惡意被他搞壞的;也不是家族世仇,像羅密歐與朱麗葉那樣,而完全是一個說不清的道理。在很大程度上,是兩個人之間,相愛的賈寶玉、林黛玉之間不能溝通;即使是最后溝通了,林黛玉還是神經(jīng)質(zhì),林黛玉時而覺得有信心,時而覺得悲觀絕望、自我摧殘。特別是最后,聽傻大姐說,賈寶玉和薛寶釵要結(jié)婚了,林黛玉先是腿軟了,走不動路了,突然變得很堅強起來,跑到賈寶玉的那個房間里,兩個人癡癡地笑,回去慢慢就那樣死了。
這個悲劇,很奇怪,沒有兇手。你說兇手是最后決定婚姻的,是賈母,賈母是兇手嗎?賈母之所以決定選擇薛寶釵,是因為她非常愛賈寶玉;賈母之所以不選擇林黛玉,也不是因為她恨林黛玉,而是她非常愛林黛玉,只是賈母考慮得比較實際,認為林“心重”,身體“虛弱”,“恐不是有壽的”。
那么,你們可以說王熙鳳是個壞人,當初是她提出來要薛寶釵冒充林黛玉去嫁給賈寶玉,但是出發(fā)點是好的啊,賈寶玉都已經(jīng)瘋了,她明明知道是因為林黛玉,而林黛玉身體是那個樣子,那怎么辦呢?叫薛寶釵冒充林黛玉去沖沖喜,沖一下,賈寶玉就健康了。果然冒充了一下,賈寶玉稍微好了一下,她當然沒有想到,一旦發(fā)現(xiàn)不是,更糟糕了。
從這個意義上講,這是我們中國古典小說在世界小說史上的一個偉大發(fā)明。第一,如此悲慘絕人的悲劇,美好生命的毀滅,卻很難從外部環(huán)境找到兇手。第二,最深刻的是,悲劇的根源和悲劇主人公自身有關(guān)。薛寶釵沒有愛,因為被賈母愛而倒霉。如果她也像林黛玉那樣“心重”,那樣“乖僻”,不是那樣“有耽待”,那樣馴服,身體也像林黛玉那樣“虛弱”,“恐不是有壽的”,就沒有委屈和痛苦了。賈寶玉被賈母格外地寵愛,不管多么任性,都可得到賈母的庇護。如果他仗著這種特權(quán),把話挑明,我就是為林黛玉而瘋的,賈母也不可能不考慮。這一點王國維倒是說到了:“寶玉之于黛玉,信誓旦旦,而不能言之于最愛之祖母,則普通之道德使然?!碑敃r的道德約束太嚴酷了,這話可能只對了一半,其實賈寶玉造次了,也不會有多么嚴重的后果。而林黛玉的身份不如賈寶玉那樣重要,既然賈寶玉都不敢,王國維就說了“況黛玉一女子哉!”當然這種客觀情況也不是絕對的,早在《西廂記》里,崔鶯鶯干脆抱著被子到張生房間里去把事情做出來,以曹雪芹的天才,也不是不可想象的。
但是,這樣去理解《紅樓夢》太過形而下了,太過淺薄了,要知道引領(lǐng)賈寶玉夢游太虛幻境的警幻仙子,就在“離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二層門內(nèi)是:“癡情司”“結(jié)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所有的這些春秋、日夜不斷的怨、悲,皆因情癡而來,故其“薄命司”題詩有“春恨秋悲皆自惹”。在王國維看來,《紅樓夢》的悲劇,不是壞人作惡,也不是古希臘的命運,這一切都是外在的,而人生情欲才是內(nèi)因。因為有了情欲,就充滿了不幸,正是因為這樣,《紅樓夢》的悲劇,不是個別、偶然的故事,相反,“彼示人生最大之不幸,非例外之事,而人生之所固有故也”。這種悲劇,有其內(nèi)因的宿命性質(zhì),其主題就是尋求人生宿命悲劇的普遍解脫。
《紅樓夢》里的悲劇,并不只是賈寶玉和林黛玉,在愛情方面,還有尤三姐、司棋、潘又安,以生命殉情;在人情方面還有金釧兒、晴雯、鴛鴦不屈而死。唯獨賈寶玉沒有死,作者讓他看破紅塵,遁入空門。賈寶玉為什么不死呢?難道他的愛情還不如潘又安強烈嗎?王國維就曾提出過這樣的問題:
今使為寶玉者,于黛玉既死之后,或感憤而自殺,或放廢而終其身,則雖謂此書一無價值可言也。
當然,他沒有柳湘蓮的劍,但是,撞墻、跳樓、投湖,都是太容易不過的事啊。讀者們不可忽略《紅樓夢》中,那些僧僧道道的人物。今天的讀者看來很神秘,莫名其妙。其實,作者是寄托著深意的。按佛家的學(xué)說,生活的七情六欲都是夢幻泡影,沉溺于其中,乃是妄執(zhí)無明。人生的一切痛苦都來自于自己的欲望,這一點與王國維所師承的叔本華是一致的。人都是為自己的欲望所苦,人生的最高境界乃是從欲望中解脫。自殺,結(jié)束夢幻,這是很簡單的,但是,并不是真解脫。王國維這樣說:
而解脫之道,存于出世,而不存于自殺。出世者,拒絕一切生活之欲者也……
故金釧之墮井也,司棋之觸墻也,尤三姐、潘又安之自刎也,非解脫也,求償其欲而不得者也。
王國維認為,就是自殺,也是因為“求償其欲而不得”,也就是說,還沒有從欲望中解脫出來,在《紅樓夢》中達到“真正解脫”的,只有賈寶玉。
而柳湘蓮之入道,有似潘又安,芳官之出家,略同于金釧。故茍有生活之欲存乎,則雖出世而無與于解脫;茍無此欲,則自殺亦未始非解脫之一者也。如鴛鴦之死,彼固有不得已之境遇在。
你們不要小看這樣的說法,《紅樓夢》中,要達到真正解脫是很困難的,就是自殺了,也不見得就是解脫了,甚至就是遁入空門了,也不一定。我覺得王國維忽略了一個人物——妙玉,她已經(jīng)是入庵修行了,是個不剃掉頭發(fā)的尼姑了,自稱是檻外人,也就是世外人了,應(yīng)該是六根清凈了,可是,她和寶玉交往一番,就心猿意馬,心旌搖搖,不能克制了。她回去后,盡量寧靜下來, “把禪門日誦念了一遍”,“跏趺坐下,斷除妄想,趨向真如”,“坐到三更過后,聽得屋上骨錄錄一片瓦響,妙玉恐有賊來,下了禪床,出到前軒,但見云影橫空,月華如水”,“獨自一個憑欄站了一會”:
忽想起日間寶玉之言,不覺一陣心跳耳熱。自己連忙收懾心神,走進禪房,仍到禪床上坐了。怎奈神不守舍,一時如萬馬奔馳,覺得禪床便恍蕩起來,身子已不在庵中。便有許多王孫公子要求娶他,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他上車,自己不肯去。一回兒又有盜賊劫他,持刀執(zhí)棍的逼勒,只得哭喊求救。
這明顯是神志失常了,請了大夫來看,論斷是打坐后“走火入魔”了。惜春得出的結(jié)論是:“妙玉雖然潔凈,畢竟塵緣未斷?!庇媒裉斓脑拋碚f,在潛意識里,她青春的欲望不但沒有斷絕,而且蠢蠢欲動。從這個意義上說,要求得人生痛苦的解脫,是很不容易的,就是自殺、出家,都不一定。
警幻冊中指妙玉“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其實,妙玉可以是能指,所指當向一切人。要達到悟透色空,是不容易的。就是賈寶玉在林黛玉死后,王國維也指出,對于色欲,“屢失于寶釵,幾敗于五兒,屢蹶屢振,而終獲最后之勝利”。應(yīng)該說,還要補充一點,最后,還沒有從親情中解脫,故在決計離去之前,中個舉人,留個兒子。這也許是一種妥協(xié)、一種折衷吧。
現(xiàn)在我們可以回到我們的論題——薛寶釵上來了。從佛學(xué)上來說,相比起來,薛寶釵在大觀園中,不但比妙玉強,而且比一切人強。她身處情感的逆境,婚禮上冒充別人當新娘子的尷尬,也沒有痛苦得失態(tài)。在一片混亂之中,她的理性,固然有冷峻的一面,但是,不能不說,也有剛強的一面。甚至在賈寶玉精神稍有恢復(fù),在生理上對她有所欲求的時候,她相當克制,勸他先保養(yǎng)身體為上,來日方長。在賈寶玉出家以后,她成了活寡婦,所經(jīng)受的應(yīng)該是最大的傷痛,也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林黛玉式的神經(jīng)質(zhì),沒有像林黛玉那樣自戕,當然更不會自殺。她有她的責任擔當,不可能用出家這種形式來表示絕望,她的境界似乎可以借用“無欲則剛”來形容。她對自己的情欲克制得很自然、坦然,似乎與外界關(guān)系不大,在大觀園中,不管是繁榮、熱鬧,還是敗落、凄涼,不管是順境還是逆境,她都以一種很從容的姿態(tài)浮現(xiàn)在眾人的精神氛圍之上。從這個意義上說,她和林黛玉的確是大觀園中的兩朵奇葩。故按俞平伯先生早年的釵黛合一論,二者在《紅樓夢》作者心目中,是平行的,是同等的悲劇,故《紅樓夢》引子中有“悲金、悼玉”之言。俞平伯認為二者是“兩峰對峙,雙水分流,各極其妙,莫能相下。必如此方極情場之盛,必如此方盡文章之妙”。不過,更精細地比較一番的話,她的審善比之林黛玉的審美形式缺少一些光彩而已。如果講藝術(shù)的審美,那最理想的是林黛玉,如果講美學(xué)的“審善”,薛寶釵可能是最理想的人物了。藝術(shù)和現(xiàn)實是不一樣的。在現(xiàn)實中,曹雪芹連賈寶玉的水平都沒有達到,他不但是結(jié)了婚,而且是生了兒子的,還為兒子的去世悲痛不已。他的水準也就是薛寶釵的水準??赡芩惶珴M意自己這樣的水準,才寫了《紅樓夢》來對自己進行批判。
從一開始,我就說,薛寶釵這個形象在美學(xué)上是個謎,我的解讀,不過是“孫紹振猜想”。剛開始的題目本來是:“薛寶釵:美麗的‘藏奸’還是感情的自盡”,我本來要說她是一朵美麗的空殼,講到這里,好像不太對頭,俞平伯先生的釵黛合一,是審美和審善,遙遙相對,息息相通,比較接近《紅樓夢》的整體。當然,我的這個說法,還帶有猜想的性質(zhì),供大家參考。
①〔俄〕斯克洛夫斯基:《故事和小說的構(gòu)成》,喬治·艾略特等著:《小說的藝術(shù)》:“故事需要的是不順利的愛情。例如當A愛上B,B覺得她并不愛A;而B愛上A時,A卻覺得不愛B了……可見故事不僅需要有作用,而且需要有反作用,有某種不一致?!鄙鐣茖W(xué)文獻出版社1999年版,第86頁。
②當然,王國維在《紅樓夢評論》中認為鳳姐怕林黛玉成為寶玉媳婦,會威脅到自己的權(quán)力,這種猜想有點不著邊際。參見傅杰編校:《王國維論學(xué)集》,云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433頁。
③④⑤⑥⑦⑧⑨傅杰編校:《王國維論學(xué)集》,云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433頁,第429頁,第429頁,第429頁,第429頁,第429頁,第429頁。
作 者:
孫紹振,福建師大中文系教授。著有《文學(xué)創(chuàng)作論》《論變異》《美的結(jié)構(gòu)》《當代文學(xué)的藝術(shù)探險》《審美價值結(jié)構(gòu)和情感邏輯》《怎樣寫小說》《孫紹振如是說》等。編 輯:
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