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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離

2017-07-26 12:44邵宇翾
北方文學(xué)·上旬 2017年7期
關(guān)鍵詞:姨娘軀殼銅鏡

邵宇翾

1

我終于醒過來了。

從骨與骨間狹小的縫隙里擠出來,從七竅逼仄的通道里鉆出來,忍受著與肉體分離時發(fā)著咯吱咯吱聲響的不暢順的摩擦,我終于掙脫開了鐵壁銅墻一般的我的肉身的禁錮。現(xiàn)在,我得以自由而盡興地飄浮在半空里,享受初秋干燥爽利的空氣和比蟬翼更通透的日光,再不必與滲著油脂和汗液的穢濁軀殼打交道。一陣風(fēng)躡手躡腳地經(jīng)過,我隨著它輕輕抖動著身體,阿彌陀佛,天底下再沒有更適意的事情了。

我向下看去,我的軀體正靜靜地躺在一具棺材里。生前不曾受太多苦痛折磨,神態(tài)安詳平和。著一身玄色壽衣,頭發(fā)在腦后挽成髻子,頰上打了水粉,唇上抿了口脂,眉鬢還和年輕時一般好看、繁密。就壽終正寢這一種死法而言,不得不說,我的軀體算是其中很出挑的了。

我生前素不喜與人相交,宅子又地處偏僻,來往的賓客少之甚少,一直延續(xù)至今日。唯城西邊的朱裁縫還愿意送我一程,他常說,多年縫衣,只有我最合他心中尺寸。聽著這話,我就低下頭去笑一下,心里分明想著,饒是再合尺寸又有什么用?難道太合尺寸不正是我一生悲劇的根源?然而始終這些話對著他人都是很難說出口的。只想著朱裁縫的手藝著實(shí)好,我二十歲的嫁衣,便是出自他手,而那年他不過是個十七八歲的小學(xué)徒。

朱裁縫帶來一枝自己用月白色絲綢做成的茶花,擺放在我棺材前頭,勸慰了我兒子幾句,便轉(zhuǎn)身離開了。他是很懂得別離是怎么一回事的人。

這時,大兒的胳膊輕輕搭上媳婦的肩膀,兩個人彼此依靠著,開始不出聲響地啜泣。小女兒手扒著棺材邊沿,眼淚吧嗒吧嗒落下來,低聲喚著娘,聲音顫抖,不成體面。傻兒女,有什么值得悲傷呢?我一生都在被這具軀體所拖累,如今終于得以分離,實(shí)在該為我感到欣喜才對。

“小妹,”兒子啜泣了一會兒,抹了把眼淚,上前去攙女兒起身,“娘最后數(shù)年語言顛倒,舉止奇怪,如今娘走得平和,不受折磨,已是福氣……”

女兒使勁點(diǎn)點(diǎn)頭:“阿哥我都明白……”

語罷,兩個人緊緊地?fù)碓谝黄稹?/p>

聽到這兒,我不自主地笑了一下。雖然早已沒了皮肉的憑借,可我就是知道自己在笑,空氣也隨著我的笑,簌簌地抖動了兩下。我看著我的軀體,覺得那是十分陌生的存在,我寄居其中,始終有強(qiáng)烈的排斥與抵抗的不適感,這一直延續(xù)了幾十年。我只愿意認(rèn)可十七歲以前的我的軀體,我只認(rèn)為那時的我才是我該有的樣子,才是靈肉完整合一的我。

2

在我年富力強(qiáng)的時候,我軀殼的牢籠也就更結(jié)實(shí)一些,我只好遵從著我肉體的引導(dǎo)去行事——孝敬公婆,和順夫婦,張羅家計(jì),撫育子女,言聽計(jì)從,逆來順受。落水城的人們幾十年喚我作五姨娘,他們或是根本忘記了我原先的姓名,或是不懷好意,陰陽怪氣,我都安安靜靜地聽著,回話,臉上永遠(yuǎn)掛著與世無爭的神情。

隨著身體日漸衰敗蒼老,我才感到自己被稍稍松了綁。我再不必使勁掩蓋著我對十七歲的我自己的懷念,也不必?zé)o盡頭地裝作熱愛我自己,熱愛我莫名其妙的生活。人們見慣了我恭順馴服的模樣,而當(dāng)我只是稍稍脫離了枷鎖,他們就顯得躁動不堪了。人們大睜著狐疑的雙眼,指著自己的腦袋瓜子,彼此詢問,“五姨娘這里是不是?”對方回應(yīng)著拍拍腦袋,“對么,可不是么!”然后他們快活地分享著彼此的見聞,為一起見證了一個癲婆子的出現(xiàn)感到酣暢淋漓。

夫家因此也拒絕再收容我。他們把我打發(fā)到城邊一處偏僻的宅子里,讓我茍延殘喘地度過余生。臨分別那天,我盯著沈老爺?shù)哪?,落下了一滴眼淚來。他走過來抱了抱我,在我耳邊輕聲說,“我會常去探你,常使人給你送吃穿。”那年他已經(jīng)年逾花甲了,可精神矍鑠,身骨硬朗,和我嫁他那年也沒什么分別。他以為我在哀痛與他的分別,飽含深情,可其實(shí)只是因?yàn)榉鹣袂暗臓T煙飄過來,辣了我的眼睛。想到這,我又不可自禁地大笑起來。自從開始脫離牢籠以后,我就經(jīng)常喜歡大笑,沒來由地狂喜,這在之前的我,都是難以想象的。沈老爺用惋惜的眼光看了我一會兒,嘆了口氣,忙揮手打發(fā)下人把我送走了。

3

我又盯著我的軀體看了一會兒,越看越覺得古怪。如此想來,我大概已經(jīng)幾十年沒有照過鏡子,對自己的模樣長相早已失去確切的概念。

在這之前,從小我是很喜歡照鏡的。少年時不曾擁有銅鏡,我就在浣洗衣服的時候在河邊照個夠?;蚴悄九枋M了水,也勉強(qiáng)可以見得自己的輪廓。我十七歲那年,從西域販珠玉而來的胡人后代康阿茍來到落水城。他第一次見我時,我正蹲在河邊,對著水中的倒影仔細(xì)端詳自己的眉目嘴巴。絲毫沒有注意到,朱紅色的裙衣順著水流已經(jīng)快要漂到下游去了。他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笑了,走近我,他送給了我人生里第一面也是唯一一面銅鏡。

那鏡子很小巧,鏡面比一般的銅鏡要清晰許多,背面雕刻著胡人宴飲跳舞的圖像紋飾。康阿茍指著銅鏡背面告訴我,那舞蹈叫胡騰舞,西域的男子女子人人都會跳。他握著我的手,教會我打簡單的鼓點(diǎn)。然后他和著我的鼓點(diǎn),就在我面前跳起舞來。他旋轉(zhuǎn)得很快,并且越來越快,像一場我能想象的最劇烈的風(fēng)暴,目眩情迷,仿佛我正在被他裹挾著飛離大地,毫無抵抗之力。我因此停下了手里的節(jié)拍,就只是呆呆地望著他……

后來他問我想不想學(xué)這舞蹈,我慌亂地點(diǎn)頭。他大笑著,把我從地面上拎起來,舉著我快速地旋轉(zhuǎn)起來。這世間開始在我眼前飛一樣地流動起來,五光十色,蕓蕓眾生,全部匯成一道說不清色彩只覺得明亮的絲綢帶子。而背后,他的笑聲清朗至極,貫通了我的世界。

他將我放回到地上,世界仍然流轉(zhuǎn)。

“你未曾好好教我舞蹈!”我嗔怪他。

“你學(xué)不會的?!彼麧M面無邪。

“你怎知道?”我問。

而他狡黠地一笑,“胡騰舞,胡騰舞,除非在我們的土地上,否則誰也學(xué)不會?!?/p>

“那在你們的土地上呢?”

“無師自通!”他又大聲地笑起來。

“你講誑語……”我用拳頭捶他的肩膀。

他卻把臉頰湊到我的面前來,仔細(xì)端詳起我的眉眼,邊看邊喃喃,“難怪你這么喜歡照鏡子?!?

阿茍的身體是滾燙的,他湊過來的時候一股熱氣也跟著襲來。我于是問:“你的土地很熱么?像你一樣熱么?”

他用手比劃出一個很大的圓,說:“我們的日頭有這么大,陽光像金子一樣灑下來。可是清晨和傍晚又涼爽得像在水里。”

“那被那么大的日頭照著,是一種什么感覺?很難受么?”

他看了我一會兒,很久沒說話。

我又問一遍:“那是什么感覺?被金子一樣的日光照著?”

阿茍湊近我,一只手撫著我的后脖頸,嘴巴貼上了我的嘴唇。他的皮膚極干燥粗糙,堅(jiān)硬得像是巖石和沙礫,可是嘴巴里卻極其溫軟。一股甘甜溫?zé)岬南蔬^來,機(jī)靈而狡猾的一尾金魚蹦跳著自手指間逃遁走。沙地因此而絕境逢生,生長出一片繁茂的鄧林來。

“現(xiàn)在你知道了么?”他笑著問我。

“知道什么?”

“金子一樣的陽光啊?!?/p>

我用盡力量推開了他的肩膀,“無賴。”我笑著跑開了。

4

這時一陣穿堂風(fēng)吹過,我趁機(jī)向下飄了一些。我因此可以審視我的軀殼更細(xì)致一點(diǎn)——原是我少時的眉眼竟會變成如今這個模樣。我隱隱記得我以前眼皮很厚,笑起來時會把眼睛擠作彎彎的月亮,現(xiàn)在眼皮只剩下薄薄的一層,眼眶凹陷,又有大把細(xì)碎的紋路相稱,顯得蒼老許多。顴骨和鼻梁,山巒一樣地浮現(xiàn)出來,臉頰又塌下去,輪廓一時凜冽起來,而我少年時代卻有著飽滿渾圓的臉蛋。這大概就是形銷骨立、滄海桑田的最好解釋吧。

我再次凝望著自己的眉目,竟已時隔幾十年,再沒有阿茍的銅鏡幫襯,而我也永不需要銅鏡了……

倏忽間我有點(diǎn)想哭——我許久不曾想哭泣,總覺得眼淚早已到了流凈的一天??墒前?,阿彌陀佛,我現(xiàn)在連軀殼都舍棄掉了,怎么卻竟有了想哭的感覺?

阿茍送給我那面銅鏡之后,我就開始沒日沒夜地舉著鏡子,觀看自己的臉龐。即使是夜晚睡覺,我的銅鏡也要攥在手心里。

我母親開始質(zhì)問我,“那銅鏡所從何來?”

“別人送的?!蔽掖?。

“誰人會送這樣金貴的東西?”母親把銅鏡搶走去瞧,翻轉(zhuǎn)到背面,大驚失色,“胡人!是胡人!”

“是胡人又怎么樣?”

“怎么樣?”母親尋來一個木盒子,慌忙把銅鏡放進(jìn)去,又找了一把鎖頭扣上,蹬著桌子放到極高的柜子上面去,“胡人皆會幻術(shù),以此欺騙你眼。若他們擄走你,怕要拿你煉制丹藥去!”

我不好爭辯,只央求著母親還我銅鏡??赡赣H卻鐵了心腸,她一心只盼我快些嫁給孫府的少爺,萬不要出什么岔子才好。

失去銅鏡以后,我又開始在河水邊照鏡。阿茍?jiān)俅慰匆娢业臅r候,我正一邊浣衣一邊止不住地哭泣。

他沖過來,兩只粗糙的大手死死地捧住我的臉頰,“你怎么了?怎么了?”

我一五一十地告訴他,“銅鏡被母親拿走了……”

他倒撲哧一聲笑了。

我哭得更厲害:“你怎么還有心笑?你沒有良心……”

他用手指擦我的眼淚,神情倏忽間嚴(yán)肅下來,“你若和我走,我給你買無數(shù)個銅鏡,大大小小,擺滿整個屋子?!?/p>

我一時忘記了接著哭:“為什么?”

他死死地盯著我的眼睛:“因?yàn)槲乙蚕胍惠呑臃捶磸?fù)復(fù)地看你……”

我不知道為什么,那個時刻只想緊緊地抱住他。他的身上有著西域人特有的乳香,他的周身都堅(jiān)硬得像塊石頭,我撲上去,有種撞擊進(jìn)而碎裂的感覺。

“我三日后便離開,”阿茍說,“你可和我同去?”

“去哪?”

“回我故土,太陽之境?!?/p>

我輕輕地推開他,看著他的眼睛,然后鄭重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5

就是我的十七歲,摧毀了我的整個人生。

十七歲以前我瘋狂地愛著自己,堅(jiān)信別人也會這樣地愛我。十七歲以后,我瘋狂地痛恨自己,情愿相信自己是妖魔鬼怪變化來的。我因此傷害自己,掐自己大腿根部的皮肉,沒日沒夜地流淚。我用了很長時間,才達(dá)到了和自己軀殼的表面上的和解??芍挥形易约褐?,我和她陷入了更深層意義上的對抗——我成為了馴服恭順、逆來順受的五姨娘。生活代替了我的指甲,用以懲罰我自己。

我對著我的軀殼說,其實(shí)你早就死了,在你十七歲的時候就死了。我能想象到我的聲音是清冷的,凜冽的。

可我的軀殼仍是在棺材里安靜地躺著,如同一個不諳世事的嬰孩。

那年我和阿茍是在一個晴朗無云的夏日夜晚私奔的。而在那之前,我連落水城的城郊都沒有去過。阿茍駕一輛兩頭驢子拉的木板車,車上滿載著于闐的美玉、南海的明珠、華麗的絲綢,還有各種我見也沒見過的動物的皮毛。于我,這里儼然一個光怪陸離的新世界,可我心里卻不自禁地焦躁起來,手心冒汗,渾身也不可遏制地微微顫栗著。

阿茍摟著我的肩膀,親吻我的臉頰。他不住地寬慰我,“放心,我永對你好。我們永不相分離。”然而我滿腦子卻充滿著我聽過的所有的詭秘的傳說——他們的身體刀槍不入,利劍穿喉也毫發(fā)無傷,他們?nèi)忝嬔?,風(fēng)餐露宿。他們偷盜孩童,強(qiáng)擄婦女,殺人剖心,窮兇極惡……我想起我母親看到銅鏡時驚恐的眼光,轉(zhuǎn)頭看我的阿茍,他強(qiáng)壯的身軀在黑夜里卻如同怪物。

車子行出落水城,城墻上的燈火終于也快消失不見了。我這才知道出落水城不遠(yuǎn),卻是一望無際的荒原。漆黑一片,只有天上的星星發(fā)著狼眼般的寒光。黑暗與懷疑如兩只大手,正死死扼住我的喉嚨,我已經(jīng)無法呼吸了,肚子里攪擾得難受,眼淚很快充盈眼眶,滴滴答答地落下來。

我抓住阿茍的手腕,我想說些什么,如鯁在喉。

阿茍拉拉韁繩,停下車輛,用他的全天下最真摯最澄澈的眼睛安靜地注視著我,用最粗糙也最溫柔的手指尖拭我的眼淚。

我抿一抿嘴唇,“對不起阿茍,我做不到……”很快泣不成聲。

他伸出手臂來擁抱我,口中喃喃著:“沒事的,沒事的?!?

可我發(fā)了瘋似的推開阿茍的胸膛,大叫著,“我沒有辦法!求你放我回去,求你……”

阿茍抓住我的肩膀,他的力氣太大,弄得我生疼。我看見他的眼睛里有一叢火,倏地熄滅了,隱隱地有液體閃爍的光亮。“你可當(dāng)真?”他一字一頓,每一個字都仿佛用了很大的氣力說出口。

我將身體蜷縮到車子的另一邊,越來越劇烈地顫抖。

他不再講話,拉緊韁繩,驅(qū)車回到落水城的邊上。他聲音寒冷,“我永不再進(jìn)落水城。剩下的路,你得自己走回去?!闭Z罷,他猛抽了驢子兩鞭,飛一般地離開了,在無邊的黑暗里漸行漸遠(yuǎn),終于融成黑暗的一部分。

這時候我才恢復(fù)了神智,我的阿茍?jiān)趥?,在憤怒,并且決定用一生來懲罰我,永不提原諒。就這樣,我用我的可恥的可悲的可笑的浸入骨子里的懦弱,驅(qū)趕走了我此生最愛的我的阿茍……

因?yàn)闃O度悲傷和疲勞,我每走幾步就要停下來歇息一會兒。我用了整整一天,或是更長的時間,才走回家門。

我的母親看見我之后,劈頭蓋臉抽了我兩個耳光。然后她取下木頭盒子,取出那枚銅鏡,用盡全部的氣力,砸到地上——鏡面炸開來,陽光灑上去,如同滿地的黃金。那是我今生唯一一次見到黃金一般的日光,而代價(jià)卻是我親手摔碎摧毀了我最愛的男子。

落水城里關(guān)于我的謠言從這一天開始蔓延。誰都知道余家的大姑娘寶珠被胡人男子擄走了一整個夜晚,回來的時候整個人都離了魂,萎靡了,再不是清白的女子。就連街頭巷尾的小孩都要編歌謠,跳著腳,沒日沒夜地唱,“天轉(zhuǎn)涼,秋葉黃,寶珠要嫁胡兒郎,寶珠命運(yùn)真愴惶……”

孫府少爺托人送來一紙休書,我母親自此病倒,一蹶不振。而我余寶珠的十七歲,就這樣草率而倉促地死亡了。

6

母親不久就病逝了。三年后,由我的堂哥做主,把我嫁給了沈家老爺作五姨太。聽聞娶我那年,他已經(jīng)快要四十歲,恰逢當(dāng)秋剛生過一場大病,急需添一個丫頭沖喜。

新婚的那天夜里,我第一次見到他。他喝了很多酒,捏著我的臉蛋,歡喜得不行??伤质萦中?,手指白皙,如同女人。我盯著他的臉,一心只想嘔吐。他翻到我身上的時候,我只好把臉別過去,一行淚就順著眼角迅速地滑落,消失在綢緞被面上。

從那一天起,我無時無刻不在渴求逃離。

可是我的軀體,沒錯,就是你,你無時無刻不在拖累著我。而如今,你怎么能就這樣安靜地躺在那里,毫無悔恨與自責(zé)?你怎么可以像如今這般,神態(tài)安詳,眉目慈善,兒女滿堂?你憑什么?你懦弱到了骨子里,你活該被生活禁錮,可你為什么要拖累我?

我感到恨意刀子一樣地插進(jìn)胸膛,我恨得牙根癢癢。我時常恨得牙根癢癢。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我就報(bào)復(fù)我的軀體來紓解我對她的怨恨。我使她死命地攥一把發(fā)梳,直到梳齒深深地陷入皮肉里,鮮血流出來,她痛得直落眼淚??蛇@又有什么?比起我心里的難受,這又算得了什么?

我曾有過許多機(jī)會,可以逃離我的宿命。每一次我企盼邁開雙腿,向著金子一般日光的方向奔跑的時候,我的軀殼就變得沉重得不行,爛泥一般地墜在土地上,我仿佛能看到她面目猙獰可憎,她嗤嗤地發(fā)笑,如同在說,“我就是不放過你,你奈我何?”

二十歲嫁給沈老爺之前,我曾到城西的朱裁縫那里做嫁衣。哦,那時那家鋪頭的當(dāng)家人還是李裁縫,朱裁縫還只是個學(xué)徒。適逢那一段時間李裁縫進(jìn)大戶府里給人趕制冬衣去了,朱裁縫才攬下了我這活計(jì)。

他那年不過十七八歲,面目清秀,眉眼里仍有稚氣??缮砹繀s高大,足足長出我一個頭。他問我,“選好料子了?”

我連眼皮也不抬,“最賤的紅布就是。”

“可這是嫁衣?!?/p>

“不過是委身于他做個姨娘?!?/p>

朱裁縫輕輕淡淡地應(yīng)了一聲,也不再多說什么。

他開始上上下下地給我量尺寸,量到最后,他兩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寶珠,你真俊?!彼穆曇衾镉肋h(yuǎn)有著一種寵辱不驚的恬淡勁兒,可是這句話又夾著十七八歲少年特有的天真。然后他長久地注視著我,他說,“我有手藝,走到哪都餓不死,你敢不敢……”

生活不過是輪回呵。

我盯著朱裁縫的臉,心里仿佛有熱泉正突突地噴涌出來,桃花林又要盛開了,我一陣喜悅??墒沁@一次,我卻敗給了你,我的軀殼。你就在這個時候爛泥一樣地黏糊在了你的牢獄里,你毫無表情,你無動于衷,你心腸冷到了極點(diǎn),你眼睜睜看著朱裁縫的眼光由期望變作失望,搓搓不知所措的雙手,又是輕輕地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身去做他的活計(jì)了。

懦弱。我多想站在你的對面,指著你的鼻梁骨,用最難聽的語言咒罵你,我的軀殼。可我現(xiàn)在終于得以處在你的對面了,你卻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在乎了,我也再沒有辦法開口發(fā)聲了。

從那以后我再沒有戰(zhàn)勝過你,我就被你這銅墻鐵壁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徹徹底底地給禁錮住了。唯有一次,我滿心以為終于得以擺脫你了。唯有一次,可到頭也不過一場空歡喜……

他是管家,他叫沈北方。我出嫁那天,便是他來我家門迎我上了花轎。他魁梧,強(qiáng)壯,膚色黝黑,嗓音低沉。在我一生所見男子之中,他最與我的阿茍相像。我以為他便是佛派遣的使者,以使我彌補(bǔ)我犯下的滔天錯誤。

也是一個漆黑沒有月光的夏日夜晚,我讓沈北方偷偷摸進(jìn)了我的房間。我在黑暗里允許他粗暴地侵犯我的身體,我瘋狂撕咬他的肌膚。他在暗夜里的剪影,如同一只猛獸。我感到是我的阿茍回來了。他不一會兒就會捏我的臉頰,笑著對我說,“我說永不再進(jìn)落水城,不過是句玩笑話……”

意興闌珊以后他躺在我身邊喘著粗氣。我等待了很久,他什么話都沒說。

沒關(guān)系的,我便開口問他,“你還生我氣么?”

他遲疑了片刻,“不了。不了?!?/p>

我咧開嘴,笑得極喜悅。我撲到他的肩膀上,再親吻他的臉,眉目和嘴巴。我一邊親吻,一邊問他,“你什么時候再帶我走?”

等待了良久。這次卻換他冷冷地推開我的肩膀,他在黑暗里一骨碌起身下地。他站到離我很遠(yuǎn)的地方,聲音才恢復(fù)恭敬,也恢復(fù)了無情,“五姨娘,您在說些什么?”

房門吱呀一聲怪響,他再一次消失在無邊的黑暗里,他成了黑暗本身。

在我最絕望的時刻,我卻聽見我的軀體,你,在嗤嗤地發(fā)笑??囱?,我說什么來著,你逃脫不過我的。就算你能逃脫過了我的牢籠,你也逃不過這家宅,這土地,這世人對你的囚禁……

我閉上眼,任由自己在絕望里睡死過去。我失敗了,我再沒有一點(diǎn)辦法了,那便行尸走肉一般地活吧,沒關(guān)系,有什么關(guān)系呢?

7

人們都喜歡沈家的五姨娘,因?yàn)槲逡棠镒畎察o,最和順,最與世無爭。可是誰也不知道,五姨娘的活,是余寶珠用生不如死才換來的。

四十幾歲的時候,我能感到我的軀殼很明顯地開始?xì)埰扑?。先是眼睛,因?yàn)榱鬟^太多眼淚,開始變得模糊不清。右耳漸漸出現(xiàn)蜂鳴聲,從早到晚,漸大漸小地響個沒完。腿腳不再利落,走幾步路就要喘不上來氣。沈老爺請了大夫來瞧,大夫搖搖頭,“沒什么大礙,就是老了……”

沈老爺提高了調(diào)門,“你胡說。你看她的臉,明明還這樣年輕,怎么會老了?”

大夫沒再說話。

我輕輕地扯扯老爺?shù)囊陆?,搖了搖頭。我心里分明想著,這一生都在耗費(fèi)氣力與自己的軀體對抗,怎么可能不早早衰老呢?可心里卻欣喜,你終于殘破不堪了,我就快要逃離你了……

后來,我常使你不受控制地狂笑。笑到不能自已,就以頭撞墻壁。又大敞著房門,坐在門檻上喃喃自語,反反復(fù)復(fù)念叨著十七歲時我和阿茍的快活事情。所有人們都漸漸疏遠(yuǎn)了我們,而這正是我想要的,清清靜靜,度過殘生。

搬到偏僻宅子以后,我們就被整個落水城遺忘了。唯有朱裁縫不時來探我。趁兒女不在的時候,他就抓著我的手,飽含深情,“若你和我走了該多好……這么多年,唯有你,最合我心中的尺寸……”他以為我什么也不知道了,什么也不在意了,可其實(shí)呢,我正在心里偷偷地發(fā)笑呢。幾十年過去,他眉目里竟還有少年時候的稚氣在。

我日日夜夜地想念我的阿茍。不知道他離開落水城去了哪里,不知道他有沒有回到他的故土,他有沒有又愛上其他什么人,不知道他現(xiàn)在是否還平安喜樂……什么都不知道,可也什么都不可能知道了……

這時,我聽見遠(yuǎn)遠(yuǎn)的,有喪樂聲響起來——他們要帶走你了,我的軀殼。剎那間,我突然很想撫摸你的臉,飽含憐惜地,同情地。我盯著你看了這么久,你也不是太陌生了,甚至我現(xiàn)在竟然遺忘了十七歲的我的模樣。

我憎惡了你多半輩子,你折磨了我多半輩子。別離終于到來,我這一生可是見慣了別離了。

他們把棺材蓋上。迎著喪樂,把你抬出了家宅。而你,仍然安靜平和地躺在棺材里。不,是我,仍然安靜平和地躺在里面。又有什么差別呢?

他們抬著棺材,搖搖晃晃地出門去。

我感到一陣發(fā)輕,不自覺地一直往上飄去。日頭越來越大,越來越耀眼,陽光再也不輕薄如蟬翼了,而是越來越濃烈,越來越灼熱,金子一般地發(fā)著光。我知道我就要去找我的阿茍了,脫離了懦弱的我自己,終于要到那太陽之境去看一看了。

我笑了。

別問我為什么,我就是知道自己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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