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鄭金俠
短暫的失學(xué)
□ 鄭金俠
那一年,我十一歲。十一歲對一個農(nóng)村女孩子來說還是處于懵懂的年齡。青春期就像掛在枝頭的果子,青澀而純粹。發(fā)育幾乎看不出來,又小又瘦的身體裹在寬大粗糙的粗布衣服里面。在歲月的鏡子里,我似乎能看見,明顯營養(yǎng)不良的頭發(fā)稀少而干枯,甚至有些發(fā)黃,與臉上的顏色幾乎相近,臉龐上從沒有享受過雪花膏的滋潤,細細的絨毛清晰可見,但臉龐依然干干凈凈。我常常眨著一雙黑葡萄般的大眼睛,癡癡地盯著天際飛過的孤雁,仰望樹梢掠過的飛機,遠眺變換莫測的浮云,浮想聯(lián)翩。初秋的田野,初播的玉米開始拔節(jié),秋蟬還在樹上不停地喧鬧著,似在做著謝幕前最后的歡唱。天空依然湛藍,一只鳥兒劃過頭頂,停留在田畔一顆最高的樹上,渭北平原的秋季在這個時候透射出一種反常的沉靜,其實,火熱掩藏在其中,就像一團火球被局限在有限的空間里面,讓人倍感燥熱難耐。我手里的竹籠里是給家里唯有的一頭豬拔的幾把青草,只有半竹籠,松松的,散散的,像自己積聚了一個假期的鼓脹而飽滿的熱情,在開學(xué)的第一天遭遇了突降冰點的懶散與松懈一般。聽著只隔了一條馬路的小學(xué)校里面飛濺出浪花一般的讀書聲,參差不齊,起伏搖擺,我想笑,怎么能讀的那么難聽!自己曾經(jīng)也在那里邊讀書,難道也發(fā)出那么聒噪刺耳的聲音?天哪!自己都不好意思再聽下去了!曾是班上朗誦之星的我至今還記得自己朗誦得最為驕傲的一篇文章:
我的故鄉(xiāng)在江南,我愛故鄉(xiāng)的楊梅。
細雨如絲,一棵棵楊梅樹貪婪地吮吸著春天的甘露。它們伸展著四季常綠的枝條,一片片狹長的葉子在雨霧中歡笑著。
端午節(jié)過后,楊梅樹上掛滿了楊梅。
楊梅圓圓的,和桂圓一樣大小,遍身生著小刺。等楊梅漸漸長熟,刺也漸漸軟了,平了。摘一個放進嘴里,舌尖觸到楊梅那平滑的刺,使人感到細膩而且柔軟。
楊梅先是淡紅的,隨后變成深紅,最后幾乎變成黑的了。它不是真的變黑,因為太紅了,所以像黑的。你輕輕咬開它,就可以看見那新鮮紅嫩的果肉,嘴唇上舌頭上同時染滿了鮮紅的汁水。
沒有熟透的楊梅又酸又甜,熟透了就甜津津的,叫人越吃越愛吃。我小時候,有一次吃楊梅,吃得太多了,發(fā)覺牙齒又酸又軟,連豆腐也咬不動了。我才知道楊梅雖然熟透了,酸味還是有的,因為它太甜,吃起來就不覺得酸了。吃飽了楊梅再吃別的東西,才感覺到牙齒被它酸倒了。
想起自己曾經(jīng)的朗誦,我的嘴里此刻就像吃到了楊梅,酸酸的,甜甜的。北方的土地不生長楊梅,多長枸桃,那是一種長在溝邊小樹上或高大枸樹上的一種形似楊梅的東西。枸桃成熟后,全身長滿了透紅的、軟軟的松針一樣的籽兒,舔一舔,那紅紅的汁水順著嘴角流下來,甜潤爽口。在盛夏里,枸桃是小伙伴眼中既漂亮又可口的美味,我們曾不惜被粗糙的枸樹皮蹭破了手腳或刮破了褲子上樹去摘枸桃吃。我怔愣著,回味著稍縱即逝的夏日里摘枸桃的美好日子,似乎一切就在昨天。那天的太陽很好地撫摸著初秋的大地,天空湛藍,遠處天邊的秦嶺山脈連綿起伏,清晰可見。我準備挎著竹籠離開,可是腳下似乎被一種什么東西粘住了似的,邁不開步子。好奇怪!突然,那刺耳的讀書聲戛然而止,又一陣陣歌聲傳出,我又忍不住側(cè)耳靜聽,一曲歡歌傳來:讓我們蕩起雙槳。我喜歡那首歌,曾經(jīng)無數(shù)遍地哼過,但是不知道歌詞,所以從沒有張口唱出來過。多好聽的歌?。∥腋鐚W(xué)過吹口哨,于是我隨口吹了起來……吹著吹著,我的眼淚撲簌簌流了下來?;锇閭兩蠈W(xué)了,哥也上學(xué)了,我卻待在家里,我不知道能干些什么?于是提上竹籠,給母親說了一聲,我就轉(zhuǎn)身出了門去給豬拔草。
九月的陽光依舊耀眼,天空干凈得沒有一絲云翳。我的眼里只有伙伴們整整齊齊坐在明亮的課堂,歡快地讀書、唱歌,聽老師抑揚頓挫地講課,一雙雙眸子里寫滿了求知的快樂與渴望。暑假里喧鬧的街道一下子安靜下來,像被抽成了真空一般,我走在街道,街道上空空蕩蕩的??粗柟庀伦约旱挠白优c自己呈對立狀,我去踩自己的影子,影子也在追逐著我,就這樣,我走到了寬闊而浩瀚的田野。北方的秋總是不經(jīng)意間悄悄來到,隨著樹葉的顏色由深綠漸漸轉(zhuǎn)為淡黃,再變?yōu)轾Z黃,最終在強勁風(fēng)力的吹拂下,葉子無力承受只好簌簌而下,飄蕩在空中,喘氣般地顛簸著飄落地面,走完了它短暫的一生,空中絲絲清甜的味道好像葉子吐出的香,用力一吸,滿腹生鮮。渭北平原的秋,除了平展展的一望無際的原野上望不到邊而又剛剛露出頭的麥苗,就是掛在枝頭燈籠一樣火紅的柿子,還有那野菊花,盛開在田壟邊,很耀眼,照得整個大地亮堂起來。秋天是收獲的季節(jié),而在這個秋天里,我沒有收獲,只有無盡的惆悵和失落。
生長在鄉(xiāng)村的我,喜歡田野就像喜歡大海一樣,那么廣袤,開闊,一眼望不到頭的麥子會像海一樣翻滾著麥浪,恍惚間我就在那麥波之上,駕著一葉扁舟載沉載浮,麥浪閃爍著耀眼的金色,而我在麥浪中沉醉著。我也喜歡在田野上與伙伴們奔跑,天高地闊,一起看日出日落,一起看夜幕下圍繞在村莊周圍帶子一般如絲如縷的炊煙。枝頭驚起的一群群的鳥兒,是男孩子用彈弓打飛了的,手法好的可以打下來數(shù)只鳥兒,我們女孩子都不愿做那種太殘酷的游戲。鳥兒的腿被打傷,從樹上掉下來,我便與伙伴娟子給鳥兒包扎,即使這樣,要很久以后鳥兒的腿傷才能好。不過,他們掏鳥窩的時候興許會逮住幾只稚嫩的還沒長毛的小鳥,于是我們一起喂養(yǎng),直到它們能像它們的爸爸媽媽一樣成為一個個優(yōu)秀的飛行員,我們才放手。也有從鳥窩掏出鳥蛋來的好事情,我們便偷偷地埋在泥里邊烤著吃。站在田間的一條安靜的小路上,我又一次神游了,在路邊發(fā)愣而忘了拔草。村里一位大叔這時正拉一車糞土趕往地里,他從我身邊走過,吆喝著:娃呀,你咋不上學(xué)去?我沒有回答。我在開學(xué)的第一天與伙伴們咫尺天涯,本該屬于我的課堂與我僅僅一墻之隔,可是我卻被阻隔在外,無法邁步進去,我的委屈只能化作顆顆淚珠滾落臉頰。我提著半籠豬草跑回了家,給母親說我要去學(xué)校,要上學(xué)。母親胃病好長一段日子了,經(jīng)常犯胃痛,但這時她已經(jīng)從炕上爬起來,準備硬撐著要出門去的樣子。父親在另一個鎮(zhèn)上教書,一周才回來,家里日常用度就指望母親精打細算了。病中的母親已然感覺到了我的渴望和急切,她說:“你去老屋找你二伯父,借二十塊錢,就說我讓你來借的,要交生產(chǎn)隊里的提留款,交不上錢學(xué)校不讓上學(xué)?!钡谝淮谓桢X,而且是我自己張口去借,不知道怎么說,母親知道我的為難,她適時地給了我無可辯駁的理由亦或說詞。母親話音未落,我便轉(zhuǎn)身撒腿就往老屋跑。二伯父二話沒說給了我二十元錢。借到了錢,我飛奔去學(xué)校交了十八塊錢的生產(chǎn)隊提留款,二塊錢的學(xué)費。當(dāng)時,生產(chǎn)隊規(guī)定,誰家拖欠隊里的提留款,就不準誰家孩子繼續(xù)讀書,家里沒有按時交上提留款,我被迫失學(xué)。就這樣,經(jīng)過了難熬的幾個小時,我終于領(lǐng)到了書本,走進了我的教室,我的課堂。在那一刻,沒有人知道我內(nèi)心的激動與眼含的淚花。在經(jīng)歷了那么短短的幾個小時的失落之后,我對讀書有了不一樣的感悟,更為珍視這來之不易的能夠坐在明亮的教室里學(xué)習(xí)的日子。我學(xué)習(xí)很好,成績優(yōu)異,很快就成了我們那所學(xué)校的學(xué)習(xí)尖子,代表學(xué)校參加全縣數(shù)學(xué)競賽獲獎,我的作文成為同學(xué)寫作的范文。我走出了上學(xué)的困境,可是我的家庭并沒有真正走出貧窮的困境。
短暫的失學(xué)已成往事,可它深深地鐫刻在我的心里,回憶中,仍有種難以言說的酸楚。但是,那段生活卻讓我收獲了內(nèi)心的平靜與生活的希望。從那時開始,我學(xué)會了面對生活,無論悲喜。
[責(zé)任編輯:王 琪]
鄭金俠,陜西省作協(xié)會員。著有《周都岐邑》,曾獲第七屆寶雞市優(yōu)秀文藝創(chuàng)作獎,入選省文化廳“百人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