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華
村莊西邊那棵大柏樹枯了,上了年紀的老人說,那是因為這棵古柏樹偷聽了村里太多太多的故事。
說到這棵古樹,記憶的閘門總也關不住,似有兇猛的洪水不停地在撞擊。我的家鄉(xiāng)下竹中村,史載已有1700年的歷史,往上推算一下就到了東晉時期,我腦子里時常閃著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和他描繪的最佳幸福生活。我多么祈望那粒桃花源的種子在故鄉(xiāng)的泥土里長成參天大樹。
有樹的地方就有綠,綠色是人們對美好生活追求的永恒體現。聽奶奶說,樹,是家鄉(xiāng)曾經的驕傲。這個驕傲卻在兩次瘋狂的砍伐中逝去了。上世紀四五十年代,我們家鄉(xiāng)也曾有一番桃源美景。那時,你順著村前的溪水行走三四百步,也有一片桃花林,生長在溪水的兩岸,中間還有梨樹和李子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穿過桃林,呈現在眼前的也是一片平坦寬廣的土地,田間小路交錯相通,雞鳴狗叫到處可以聽到。村莊東西南北各有一條路,路的兩邊是田,田的兩邊是山,山的兩坡全被松樹、杉樹、香樟樹包裹著。一山連著一山,一峰接著一峰,一溝環(huán)著一溝,放眼望去,滿坡堆著煙雨,盡是滿眼的綠。奶奶講,不知什么時候老虎也迷戀上了這里的美景。那會兒村里誰家孩子夜晚啼哭,大人們常說:“你再哭,等下老虎來了?!边@的確不是嚇唬人的,村里的伍叔公就在村后頭打死了一只老虎。伍叔公是個拳師,很有招式,七八個身強力壯的年輕伢子很難攏他的身。那天傍晚,伍叔公從后山那片松樹林下來,走在半路突然覺得有一絲異樣的聲音,憑著自己的功夫,他知道這是一只野獸。伍叔公警覺地回頭觀望,這一望不打緊,把他驚出了一身冷汗,不遠處站著一只吊睛白額虎。第二天,政府給他頒了塊“打虎英雄”的匾。奶奶說,四鄉(xiāng)八鎮(zhèn)的高音喇叭那幾天連著響個不停,直喊得圈欄里的豬失了眠,搗鼓得村里村外無人不曉得“伍叔公打虎”,那架式,猶似當年武松打虎威鎮(zhèn)陽谷縣。
很快,伍叔公的故事成了傳說。不僅老虎沒有了藏身棲息的美景,而且樹上的飛鳥也無處做窩了。1958年,村民們瘋狂砍樹,不管大樹小樹,見樹就砍,全部拋進了煉鋼鐵的火爐里,全村只有幾蔸大古樹是幸免者,后來這樹成了村里的“風水樹”。長在村西的這幾蔸大古柏,樹腰粗,當時村民想把它鋸掉去煉鋼鐵,結果鋸子沒那么長,鋸不了。于是,叫黑牛哥拿斧頭去砍,斧頭下去卻把黑牛兩手的虎口震裂了,只繃出一小片木屑,樹口還往外流著水。村里上了年紀的長輩說,這樹成精了,嚇得黑牛甩下斧頭屁股一轉,走了。許多年后,我在這棵樹下站了很久。我想,樹的生命難道只是枝、是葉?人的生命難道只是肉、是血?
在這場運動中青山已逝,沒有了綠,整個村莊曾經擁有的蓬勃生機與活力連同那些鐵爐灰飛煙滅,風光不再。樹沒了,好比解開了村莊的衣扣,露出了一截干癟的軀體,多少有些荒涼。沒有了樹,鳥的巢也空了。也許,空巢注定是飛鳥的宿命,還有村莊的宿命。幾聲鴉鳴,更把夜色染沉,奶奶說村莊里所有的鳥都瘦了。鳥看不見自己的心事,只因為它飛在空中。沒有落腳歇息的地方,風去了哪兒呢?
經過二十多年不斷植樹造林,到了1983年,村里的荒山又披上了綠裝。這時村里的田分了,山林也分了,牛羊和農具也分了,能變現成錢的事都讓村民興奮。窮怕了的村民,再次失去理智,又一次瘋狂,瘋狂砍樹,一夜之間樹一棵一棵地轟然倒下。山空了,村子空了,在我的記憶中,鄉(xiāng)親們砍下了樹,種下了風,收獲了暴風雨。那一年村里的大人吃了虧,老人吃了虧,婦女也吃了虧,就是小孩沒有吃虧。老天爺說,小孩子還不懂事,大人怎么就糊涂了呢?值得慶幸的是,村西那幾棵“風水樹”再一次逃過一劫。
又一個二十年過去了,村邊四周的山依然雜草叢生,零星點點地站著幾棵樹,多少讓人揪心。
今天,當我聽到村西那棵古柏樹枯了,心情極為難過,我知道它的心思。樹沒了,我愿是一棵樹……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