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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視無眼,詩無言”

2017-08-04 17:15崔明秋
北方文學(xué)·上旬 2017年10期
關(guān)鍵詞:傷口疼痛

崔明秋

他的過多的幸福使他感到厭煩,他的過多的光在追尋你們的黑暗。

——尼 采

在一個庸常的秋日清晨,我嗅到了死亡青灰色的味道。

死亡,這個伴隨了詩人林柏松大半生的一個詞語,終于伸出透明的手掌,把睡夢中的他緊緊握在掌心里,結(jié)束了他的苦難一生,帶他離開了這個娑婆世界。

他沒有在5點鐘打開小廣播,他沒有在6點鐘喊我的名字,當(dāng)我走到他的身邊,看到他那么安靜地睡著,被子沒有弄亂,水杯里的水一口也沒有喝過,他的鼾聲也不那么沉了。他像一個玩耍累了的孩子,帶著心愿滿足后的小小喜悅,沉浸在帶著甜味的睡眠中。

他就要離開我了。在子夜時,他握著我的手,對我說:“小秋,我愛你?!焙诎抵?,他說出這句從來沒有對我說過的話同我告別。我不知道那一刻他是在同我永別,夜色深濃,我看不清他的臉,我更不會聽到死亡在門外的密謀。多年來的日夜相伴就這樣在一個秋日清晨忽然終結(jié)了。我陪他度過了人生最后的一夜,度過了我們此生相伴的最后一夜。隔一夜,就是生死兩茫茫。

他聽不見我的呼喚,他也不會再說我把他弄疼了,他就那么睡著,睡著。所有的痛苦、哭喊、呻吟、虛弱、恐懼、不安、擔(dān)心、憂愁、無助、凄涼、疲憊、不舍、無奈都消失了,那么多被剝奪的睡意都還給他了,他再也不用嘶啞的嗓音對這個世界表達(dá)什么了。那最后的一句“我愛你”是他對我多年來朝夕相伴的深深的謝意,是對我不舍又難舍、難舍又要舍的深深哀慟。

時間終于在他的身體里靜止了,“我看見火焰折斷了所有的嗓音”,“曾經(jīng)的黑暗從一大片黑暗中喚出/曾經(jīng)歌唱過的事物滿臉淚水/曾經(jīng)認(rèn)識的人你姓甚名誰”。秋陽高照,每一枚果實都在等待著最后的成熟落地,每一片秋葉都還在向天空抖動暗綠色的頭發(fā),而他已“把頭扎向孕育青銅和信念的泥土”。他已不知道我是誰了,他終于生出一雙翅膀飛向永恒的故鄉(xiāng),他再也不用忍耐上帝賜給他的這一生了,他終于走向?qū)儆谧约旱囊簧??!吧侨棠?,死是飛翔”——空中飄浮著他的墓志銘,所有疾病的暴行都癱軟在他的腳下,詞語的光芒遍布他的周身。

我知道我不該哭泣,他曾深深囑咐過我,不要在他死后哭泣,也不要那么悲傷,陪他度過那么多的艱難時日,應(yīng)該為他的解脫而感到高興??晌以跄懿豢奁课彝瓿闪艘粋€沒有說出口的諾言,他留給了我一世的傷心和懷念。多年來,我緩慢地在他的身邊成長,他教會我那么多那么多,讓我于卑微而多舛的命運(yùn)中摸索到了光,讓我學(xué)會了重新審視自己的人生。

我不知道是什么指引我,讓我一點點地靠近他,搬到了距離他只有幾百米的地方暫住。我丟掉了商場里的工作,在深秋的一天,經(jīng)由一條招聘廣告走進(jìn)了他的家門。我沒費任何周折,就那么順利地找到了向陽小區(qū),進(jìn)入單元門,上了樓梯,就看見那扇開著一條縫的門,在向我伸出歡迎的手掌。當(dāng)我走進(jìn)室內(nèi),看到他一點點從里屋蹣跚著出來,穿著厚重的軍綠色棉褲、棉拖鞋、破舊的條紋上衣,滿頭白發(fā),目光憂傷而哀怨,我的內(nèi)心掠過一片碩大的陰云。他把兩只手拄在飯桌上,側(cè)身看著我,左腳微微抬起,大概問了幾句我的情況之后,就把自己的病殘以及生活狀況對我詳盡地說了一遍。然后他拿出詩集《去意彷徨》,說這是不久前剛剛出版的詩集,獻(xiàn)給照顧了他八年的女孩閆語的,后來他常常和我說起閆語為了照顧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在醫(yī)院里凍得受不了,自己默默流眼淚。我?guī)е鴮υ姼韬驮娙说木囱雠c崇拜打開詩集,眼淚就不由自主地流出來,我不明白上天為什么要對這樣一位詩人如此不公,給了他那么多的病痛和苦難!我抬頭看著他,那么地孤單,那么地?zé)o助,那么地讓人痛心。室內(nèi)光線有些昏暗,寫字臺上堆著書本,書柜旁邊擺滿了藥瓶,地板上落滿了灰塵,褪了色的藍(lán)沙發(fā)積滿了陳年的嘆息。臨時照顧他的中年女人擺出一副隨時準(zhǔn)備離開的架勢,迫不及待地去買菜,準(zhǔn)備午飯。

他對我說,照顧他會很辛苦,他的年歲越來越大,身體衰敗,病情一日日加重,幾乎就是時刻都離不開人。除去這些不說,還有很多外面的事都需要我一點點熟悉,去辦理。那時,我沒有計劃什么,也沒有去想以后將要面對的是什么,更沒有考慮自己能不能應(yīng)付得了。從那一天開始,我們就走進(jìn)了彼此的生活,成為了親人,忘年交。最初的一夜,我們暢談到深夜,傷口的疼痛使他難以入眠,他在子夜時服下了止疼藥。而我在那一夜還不知道傷口和疼痛在他那里是怎樣撕心裂肺、肝腸寸斷的折磨!

那是一團(tuán)在身體里熊熊燃燒的火焰,那是一頭象征欲望的豹子在黑夜里的饕餮,那是一根看不見的針在皮膚上日夜不停地刺繡。來自于時間的種種假設(shè)只剩下一種假設(shè),骨頭上也可以裸露箴言,樹根的嘶鳴在黑暗中搖落星辰,瑟瑟發(fā)抖的月亮失去了古老而純正的情感。他打著冷戰(zhàn),極度的困倦撕扯著他,疼痛瓜分著他身體里的暗褐色汁液,一夜長過一生。而當(dāng)黎明拉開又一個日子的序幕,疼痛又以嶄新的面孔在他的身體里上演冗長的劇情。他一次次吞下止疼藥片,那一片片白色的絕望總是找不到合適的隱身地點,墻壁在哀號聲中飽受摧殘,耳朵無法選擇枯萎。我站在他的腳邊,無力驅(qū)趕哪怕是一小點的罪惡,我細(xì)弱的手指只能沿著傷口再次碰觸傷口。我的眼淚在祈禱,我站在凌晨兩點鐘的空寂里失去了全部的方向,窗外安睡的世界有福了!

他與傷口隔著永恒的距離,僵直的雙腿是一副鐐銬,他在疼痛之中栽種詩意的花苗,讓彼世的溫暖與親切來映照此世。對他說堅強(qiáng),不如讓他好好地哭一場,那一個個布滿疑慮的黃昏,一駕載滿憂傷的馬車正向著地平線奔跑。陋室之中,他把自己藏在歲月深處,只給了世界一個最黑的影子。“大地上找不到親人的呼吸/飄落的雪花正在斷橋一邊枯萎/我眼前的一切更加模糊朦朧”,他是他自己的骨肉與灰塵。

八年的時光,忙碌,緊張,惆悵疊加著惆悵。每天都按既定的程序進(jìn)行著,無論冬夏,我們守著一成不變的生活規(guī)律,呼吸著病態(tài)的空氣,在平日里的瑣碎言談中一次次提到死亡??此破降囊惶?,看似平淡的夜晚,總是有一絲訣別的意味飄蕩在我們之間。多少不眠的夜晚,在疼痛的絞殺中,我們送走了最后一顆星斗。在午后,我常常坐在他的床邊,看著窗外的草木經(jīng)過四季,看著舊建筑在陽光中晾曬往事。我會和他聊許多自己人生中經(jīng)歷的事,遇到的人,聽來的故事,讀書心得。他只能把臉朝向右側(cè),背對著我躺著,慢慢地給我講他的凄慘童年,講他艱難而心酸的成長,講他受過的委屈,無法完成的心愿,還有那內(nèi)心無盡的孤獨和蒼涼。只有在這一刻,時間的表情變得溫柔了,病痛也稍稍做出了退讓,我們聽見鳥鳴里的遠(yuǎn)方駐足在窗玻璃上,幻想中的春天綠了一次又一次。我們彼此鼓勵,勸慰,讓狹窄而沉悶的日子從日出向著夕陽西下時進(jìn)行下去,讓生活得以從年初堅持到歲尾。他說我是他的依靠,我就是他的全世界,來生他還要遇到我,把這一生我為他付出的加倍還給我。漫長冬季,他總是失去信心,寒冷從窗外滲入他的內(nèi)心,病痛與孤寂,絕望與猶豫,他常常欲言又止,長嘆一聲,在幽暗中與時間做著無望的對視。他的記憶越來越差,打電話時,總是要靠我的提醒才能把要說的人和事說清楚。他的殘腿越來越無力,要扶著我的胳膊才能一點點挪到飯桌前、衛(wèi)生間。他吞下了太多的黑暗,喉嚨里是黑色的傷口,他喘息著、嘶喊著給朋友們打電話,他要表達(dá)最后的謝意。實在沒有氣力時,他也會躲避,他不想自己給別人帶去不愉快和不良的情緒。有時,他也會說:“這一天真安靜呀!電話都不響一聲……”我就安慰他說:“這樣不是很好嗎?大家都平安無事。平靜就是最大的幸福!”endprint

回憶太長,回憶也太短,回憶會慢慢枯萎,回憶也會慢慢如夢幻般失真。打翻黑暗的人,重又走進(jìn)黑暗,攜帶著最初的詩句,只留給世界一個冰冷的表情。最后的送別是無言的,一只大鳥重又回到天空,上帝卸下了他的原罪,他終于得到了完全而徹底的歡樂。我不想哭泣,八年里,無論多么疲累,多么沉重,我都從來沒有在他面前痛哭過。可面對這個共同生活了八年的房間,所有的一切都還停留在他離去時的樣子,我止不住地失聲痛哭。我撫摸電腦,拿起他的寫著詩句的小紙片,他的筆跡還是新鮮的,那一本本我親自取回的雜志、書籍都安靜躺在秋日的陽光里,有的還沒有說給他聽,他等待的樣刊還沒有寄到。他的指尖的溫度還停留在我的胳膊上,他的墊手的毛巾還沒來得及洗,他最喜歡我給他買的那頂藍(lán)帽子一直都沒有戴,那個滿載著百合花的小鬧表還沙沙地發(fā)出時間流逝的聲音……他再也不會給我講在小廣播里聽到的新聞了;他再也不會在清晨喊我的名字,叫我起床了;他再也不會吃我給他烙的韭菜雞蛋合子了;他再也不會讀我的文章,給我挑毛病了……空空的床,窗臺上的小金魚還自在地游著,他再也不會給小金魚喂食了;那盆不知名的紫色小花還任性地開著,他再也不會給它澆水了;他的拐棍還保持著那個歪斜的姿勢立在床頭,與他常常通電話的那位年邁的老首長還不知道他離去的消息……我也是在一點點地遠(yuǎn)離他,聽永不會聽見的、我的呼喊無法挽回的余音。這一條街的寬度容納了我們的相遇、相伴、分離,這逼仄的房間,長滿了我們的故事的藤蔓。那最后的滿月之夜,銀白色的月光親吻著萬物,生者與死者相認(rèn)。我坐在他的床邊,他生命里最后的眷戀從他的脊背傳到我的脊背。一如從前的每一個夜晚,我們還在談?wù)撝菦]有到來的明天,那沒有解決的煩惱……死亡與明天究竟哪一個提前到來?

“我們都是這個世界的孤兒/在彼此的傾聽中成為了朋友”,我們的故事只是長卷中的一頁,也許并不動人,并不美好。在這個荒謬的世界上,我們的故事才是彌足珍貴的。同一條路上,詩人林柏松回到了永恒的故鄉(xiāng),而我是要沿著這條路返回八年前的方向,還是要走向一個更加遙遠(yuǎn)而陌生的方向?我的身后再也沒有那雙期待與渴盼的眼神,秋云無影樹無聲,濃郁的寂靜不停地延伸,未知的旅程中,總有一個傷口在訴說我們的沉默。從此,我將在他的詩句里感受他,傾聽他,每一個詞語都閃爍著光芒,詞與詞之間是我們共度的日日夜夜,是點點滴滴的回憶。他在睡夢中完成了自己的一生,“一個死在夢中的詩人是幸運(yùn)的,如同他擁有親人、朋友、城市、故園和他自己的血液”。對每一個人都悄悄地嫉妒,又悄悄地深愛?;蛟S,死亡并沒有把我們分開,他只是選擇了另外一種與我共處、與我對話的方式?!吧退缹嶋H都在零度上,生就是死,死亦是生。生為生者的階級寫作,死為死者的階級寫作。生的林柏松和死的林柏松都是人類最杰出的作家,在地球的陰陽兩面,在相同的格林威治時間獲得相同的諾貝爾文學(xué)獎,都受社會世俗的偏見打擊和迫害……”他可以在我的回憶里奔跑,歌唱,嘴唇上長滿了春天的青草。每當(dāng)有風(fēng)從我的雙肩掠過,那是他在對我訴說無盡的惦念和祝?!?/p>

(選自綏化《大平原》2016年第3期)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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