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沖
摘要:“不笑不足以為誠齋詩”,誠齋詩作為一種獨特的詩體,其諧趣的特點值得關注。本文從“諧趣”的發(fā)展源流、誠齋諧趣詩的思想內容以及誠齋詩諧趣的形成原因等角度簡析誠齋詩的諧趣。
關鍵詞:誠齋體;諧趣;思想內容;諧趣成因
誠齋詩無疑是南宋詩壇上風格個性最鮮明的一家,嚴羽《滄浪詩話·詩體》中南宋時期僅有“楊誠齋體”一種即為力證。誠齋詩的“諧趣”正是成就誠齋體的特色之一,不僅展現(xiàn)了詩人和時人風貌,亦能體現(xiàn)誠齋體的藝術成就。
一、雄吞詩界前無古,新創(chuàng)文機獨有今
提及宋代,很多人會想到那個冗官積貧、內憂外患的時代,想到那沒有溫度的冷的兵器,想到那沒有秩序的亂的世道;亦有很多人會想到那個充滿著理性與智慧、幽默與歡笑,充滿著中華民族特有的文化樂觀主義的時代。而楊誠齋,是這個時代里最不容忽視的中流砥柱。
嚴羽曾提及誠齋體的形成過程:“其初學半山、后山,最后亦學絕句于唐人。已而盡棄諸家之體,而別出機杼?!盵1]最終創(chuàng)造了清新活潑、幽默辛辣的楊誠齋體,給當時的宋代詩壇帶來了不小的沖擊,收到了時人的熱烈反響:“今日詩壇誰是主,誠齋詩律正施行”(姜特立語)。這史無前例、雄吞詩界的新創(chuàng)詩體中,“諧趣”是最不容忽視的亮色之一了。
中國“諧趣”之濫觴要追溯到《詩經(jīng)·衛(wèi)風·淇奧》中的“善戲謔兮,不為虐兮”。劉勰《文心雕龍》中解“諧”:“諧之言皆也;辭淺會俗,皆悅笑也”[2],是說語言淺切,迎合大眾,令人發(fā)笑即可稱為“諧”。關于“趣”,前人亦有不少真知灼見:嚴羽《滄浪詩話》中講“盛唐詩人唯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3]朱光潛《詩論》中認為,“情趣是感受來的,起于自我的,可經(jīng)歷而不可描繪的……情趣是基層的生活經(jīng)驗”。[4]然 “諧趣”并未在后世文學中得以發(fā)揚光大,亦沒能自成一家,獨樹一幟。蓋因 “文以載道”、“詩以言志”等儒家思想的影響,抑制了“諧趣”的萌芽生長和發(fā)展。這樣整體的大背景下,產(chǎn)生“諧趣詩”也就變得愈加珍貴與難得;寫出這樣“諧趣詩”的詩人也就變得格外值得正視與敬仰。
二、嗚呼!不笑不足以為誠齋之詩
清人呂留良曾如斯評價誠齋詩歌的諧趣:“嗚呼!不笑不足以為誠齋詩”。這也成了后人對誠齋詩“諧趣”特點最為經(jīng)典的評價之一。誠齋詩歌的“諧趣”和帶給讀者的笑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誠齋詩中不乏世人對生活熱愛之諧趣。且看《閑居初夏午睡起二絕句》[5]:
其一:梅子留酸軟齒牙,芭蕉分綠與窗紗。日長睡起無情思,閑看兒童捉柳花。
其二:松陰一架半弓苔,偶欲看書又懶展。戲掬清泉灑蕉葉,兒童誤認雨聲來。
誠齋于閑看的瞬間,捕捉到了生活的歡欣與樂趣。詩成于干道二年(1166),誠齋正丁父憂,彼時已屆不惑之年。然不惑之齡也擋不住“捉柳花”的童心,這和白居易 “誰能更學兒童戲,尋追春風捉柳花”一樣充滿童趣,自然淳樸。其二誠齋午后看到孩童嬉戲,自己童心大起,捧了一捧清水灑到了芭蕉葉上。不惑之齡還做此等童趣之事,誠齋真是一個對生活充滿了熱愛的人。
誠齋筆下的自然萬物生發(fā)出無限的諧趣,風景詩亦別出心裁,在他筆下仿佛萬物皆可入詩。尋常之景,平常之事,在誠齋筆下,都可以活潑起來,都能夠別有一番諧趣。且看《午熱登多稼亭五首》其一:
矮屋炎天不可居,高亭爽氣亦元無。小風不被蟬餐卻,合有些涼到老夫!
古人以為蟬棲高樹,餐風飲露而生。誠齋卻真真地將“餐風”二字給坐實了,認定亭子上沒風是因為蟬兒將風都“吃盡”了,帶著嗔怪的埋怨,讓人忍俊不禁。正如林紓所言,“風趣者,見文字之天真”,這樣清奇的思路,世間怕是難尋第二。
提起蟬,這里不妨宕開一筆。誠齋似乎總喜歡調侃蟬幾句。古人提到蟬總會認為它是高潔的象征,飲露不食。唐駱賓王夸蟬“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在獄詠蟬》);李商隱言其“本以高難飽,徒勞恨廢聲”(《蟬》)。到了誠齋這里,硬生生給蟬扣了一個“餐卻小風”的罪名還不夠,在《四月中休日聞蟬》中還要“吐槽”它“荷露柳風餐未飽,怪來學語不分明”。
誠齋詩歌中有很多也體現(xiàn)了其人生智慧的諧趣。譬如膾炙人口的《過松源、晨炊漆公店》其五:
莫言下嶺便無難,賺得行人空喜歡。正入萬山圈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攔。
一個“賺”字將行人覺得自己占了便宜的小心思描繪地淋漓盡致、詼諧風趣。然后兩句揭示哲理:一段艱難行程的結束,并不意味著人生之路的告終,前面尚有千山萬嶺留待從頭跨越呢。
誠齋諧趣詩里還有一類,機智辛辣,數(shù)量不多,但對諷刺對象一針見血,振聾發(fā)聵,令人深省。楊誠齋所處的那個民族矛盾十分尖銳的時代,士大夫空談誤國、志高才疏卻又自命不凡,針對這種惡習,誠齋作詩諷刺道:“初疑夜雨忽朝晴,乃是山泉終夜鳴。流到前溪無半語,在山做得許多聲”(《宿靈贊寺》二首其二);迎接金國使者時作詩諷刺茍且偷安、以降求和、逆來順受的南宋朝廷:“晚日暄溫稍霽威,晚風豪橫大相欺。做寒做冷何須怒?來早一霜誰不知”(《晚風》二首其一);諷刺朝廷里投降派偏安一隅卻又喜搬弄是非、興風作浪:“不去掃清天北霧,只來卷起浪頭山”(《嘲淮風》)。
如果說上一種諷刺詩已經(jīng)讓這種“諧趣”變得有了重量的話,那么接下來的這種“諧趣”,卻是讓人含淚地笑。《題鐘家村石崖》中:
水與高涯有底冤,相逢不得鎮(zhèn)相喧。若教漁父頭無笠,只著蓑衣便是猿。
陳衍評“末七字使人發(fā)笑”,此詩初讀的確會使人發(fā)笑,再讀笑就凝在了嘴角。每天辛苦打漁的漁夫生活如此原始困難,讓人心酸,不能不讓我們陷入沉思?!渡H~坑道中》八首其三與此詩有異曲同工之處:
沙鷗數(shù)個點山腰,一足如鉤一足翹。乃是山農(nóng)墾斜崦,倚鋤無力政無聊。
山農(nóng)倦乏漠然的神態(tài),又和漁父一樣,頗能讓人深省。讀這一類作品,尤其需要我們細細體悟,不能等閑看之,辜負了誠齋的一片苦心。endprint
三、自古詩人磨不倒,老子平生不解愁
楊誠齋一向稱自己“自古詩人磨不倒”,“老子平生不解愁”。正是這樣的人生態(tài)度,才有了這樣的誠齋詩。誠齋詩的“諧趣”之成因大抵有幾方面因素:
宋人是一個樂觀的大群體,宋詩是宋人樂于表現(xiàn)樂觀文化情懷的表達形式。宋詩更多的表現(xiàn)的是對現(xiàn)實人生、宇宙萬物的理性思考,宋代詩人的悲涼之緒、憂患之情更樂于用宋詞這一種明顯更適合表達情感的形式。正是因為宋詞承擔了絕大部分悲苦的情感,宋詩才有可能跳出那個時代的悲苦,在理性的思考中顯露出樂觀詼諧的特征。宋代對于文人的重視也對宋人的樂觀心態(tài)有著重要的影響。像北宋有那“一肚皮不合時宜,發(fā)而為詩,盡成幽默”的蘇軾,他的諧趣詩,既能嬉笑怒罵,又能妙趣橫生。
作為宋人的楊誠齋生性熱愛生活,幽默風趣。羅大經(jīng)在《鶴林玉露》中記載了關于楊誠齋的趣聞軼事[6]:
尤梁溪延之,……誠齋戲呼延之為蝤蛑,延之戲呼誠齋為羊。一日食羊白腸,延之曰:“秘監(jiān)錦心秀腸,亦為人所食乎?”誠齋笑吟曰:“有腸可食何須恨,猶勝無腸可食人?!鄙w蝤蛑無腸也。一坐大笑。
楊誠齋幽默風趣、機智詼諧的性格特點躍然紙上。正如朱光潛先生說的,“絲毫沒有諧趣的人大概不易做詩,也不能欣賞詩。詩和諧都是生氣的富裕,不能諧是枯燥貧竭的征候,枯燥貧竭的人和詩沒有緣分”[7]。而誠齋,正是這樣一個對詩有諧趣、有緣分的人。
誠齋擁有一顆童心,具備兒童視角,對其創(chuàng)作諧趣詩,也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且以《鴉》為例:
稚子相看只笑渠,老夫亦復小盧胡。一鴉飛立勾欄角,仔細看來還有須。
錢鐘書評價楊誠齋“努力要跟事物——主要是自然界——重新建立嫡親母子關系,要恢復耳目觀感的天真狀態(tài)”。[8]這種“天真狀態(tài)”,就是擁有一顆童心。而童心,是歷代文人們追求的境界。李贄《童心說》中高度評價童心之寶貴:“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為不可,是以真心為不可也。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復有初矣。”[9]
清人趙翼《誠齋詩集序》評價誠齋詩曰:“爭新,在意不在詞。往往以俚為雅,以稚為老”。其中的“稚”,就是至真至純的童真狀態(tài)。[10]在這類詩中誠齋常扮演兒童的“同伙”:或參與其中,或旁觀游戲。如前文《閑居初夏午睡起》二首就是詩人從旁觀兒童嬉戲“捉柳花”,到參與其中,“戲掬清泉灑蕉葉”,跟孩童們玩作一團。
王兆鵬教授認為“楊萬里詩雖獨具奇趣與異味,……它能使人回味、發(fā)笑,卻不能引入更多的對自然與人生的思索?!狈δ依ㄓ钪嫒f物、天地江山的恢弘氣魄”。[11]然誠如前文所言,誠齋的諧趣詩,筆觸幽默,諧趣流諸詩外。諧趣中透露著對自然的摯愛,對人生的感悟與智慧,既有機智辛辣,又有果戈里式 “含淚之笑”。是的,誠齋的諧趣詩可能并不恢弘,“沒有李白等盛唐詩人的山水詩那種雄偉的氣勢和壯闊的時空境界”,然而這個詩人,“不失其赤子之心”[12];這個詩體,“天地間自欠此體不得”[13]。
參考文獻:
[1]郭紹虞.滄浪詩話校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
[2](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0.
[3]郭紹虞.滄浪詩話校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
[4]朱光潛.詩論[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4:58-59.
[5]楊萬里.誠齋集[M].上海:商務印書館《縮印日本鈔宋本》,下同.
[6]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M].北京:中華書局,1983:339.
[7]朱光潛.詩論[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4:29.
[8]錢鐘書.宋詩選注[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2:256.
[9]李贄.《焚書·敘焚書》卷三[M].北京:中華書局,1975:98.
[10]童慶炳.作家的童年經(jīng)驗及其對創(chuàng)作的影響[J].文學評論,1993(4).
[11]王兆鵬.建構靈性的自然——楊萬里“誠齋體”別解[J].文學遺產(chǎn),1992(6) .
[12]郭紹虞.滄浪詩話校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180.
[13]<人間詞話>及評論匯編[M].書目文獻出版社,1983:6.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