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均
摘 要:通過對王夫之與朱子對《論語》的解釋進(jìn)行比較,來闡示王夫之對《論語》解釋的特征。王夫之要求讀《論語》,不要把《論語》中的話語局限在那個時代,而是要超越并普遍適用到不同的時代和地域,提出讀《論語》時最應(yīng)該警戒被他稱為“藥病說”的讀法,而朱子及其后學(xué)在解釋《論語》時,大多采用的是此種讀法。王夫之批判“藥病說”,反對機械地運用《論語》,并將“理一分殊”或“同道殊途”的方式作為解釋《論語》的另一種方法。王夫之重視學(xué),斷言沒有人能不“學(xué)”而成為圣賢,徹底站在重視“學(xué)”的立場上解釋《論語》。
關(guān)鍵詞:王夫之;論語;解釋;朱子;讀《四書大全說》;藥病說
一、引言
作為解析王夫之經(jīng)學(xué)的第一步,筆者以《讀四書大全說》為中心,做了他對《四書》的解釋等一系列研究。到目前為止,已考察了王夫之對《大學(xué)》和《中庸》的解釋。接下來,本文將考察王夫之對《論語》的解釋。本文通過其與朱子解釋的比較,來闡示王夫之對《論語》解釋的特征。要在一篇論文里考察王夫之《論語》解釋的全部內(nèi)容是非常困難的。所以本文以《學(xué)而》篇至《雍也》篇的內(nèi)容為中心考察王夫之的《論語》解釋,其余部分將通過今后一系列的研究進(jìn)行考察。
二、《論語》讀法
朱子立足于道統(tǒng)說,認(rèn)為儒學(xué)之道經(jīng)過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傳到孔子,再傳到孔子的弟子曾子、子思、孟子,孟子死后道統(tǒng)就斷絕了。所以根據(jù)道統(tǒng)說,比起六經(jīng),他更重視孔子的《論語》、曾子的《大學(xué)》、子思的《中庸》、孟子的《孟子》。朱子說孔子是圣人,子思、孟子是賢人,將二者加以區(qū)分。但是對于記錄他們言行的《四書》,卻認(rèn)為它們之間不存在價值上的優(yōu)劣,而是相互補充的關(guān)系。比如他把《大學(xué)》比喻為器具,把《論語》和《孟子》比喻為盛在器具里的食物①;他說“論語只說仁,中庸只說智”②,又說:“讀論語,如無孟子,讀前一段,如無后一段?!雹墼谶@些話里,都可以確認(rèn)到這一點。
王夫之也承認(rèn)孔子是圣人,認(rèn)為《論語》是最能反映圣人言語和見解的書。
圣人之語,自如元氣流行,人得之以為人,物得之以為物,性命各正,而栽者自培,傾者自覆。④
“人得之以為人”“物得之以為物”都是源于圣人之語。王夫之說,孔子的“氣象如天地”⑤,是一個“全體天德”的人。⑥因此,王夫之明確把孔子與其他學(xué)者區(qū)分開來。他認(rèn)為,就連與孔子并稱為“孔孟”的孟子,也不能與孔子相提并論。因為在王夫之看來,只有孔子才是圣人。這一點可以從王夫之所說的“除孔子是上下千萬年語,自孟子以下,則莫不因時以立言”⑦中得到確認(rèn)。所以他認(rèn)為,即便是同屬《四書》,《論語》的水平也不同于《大學(xué)》《中庸》《孟子》,要用別的方法去讀。⑧王夫之說,《論語》是“圣人徹上徹下語”⑨。那么,何謂“徹上徹下”?
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保ā秾W(xué)而》)
雖然不犯上、不作亂是鄉(xiāng)黨守法安分的“淺事”,但其中也包含著深奧的道理。⑩王夫之解釋,周文王雖勢力強大卻服事殷國,或者周公所做的事情都是為了避免犯上和作亂。B11這是“極乎下以通上”B12。
“孝弟為為仁之本,極乎上而大言之,而小者亦在其中?!盉13例如,施恩于親戚和朋友,與鄉(xiāng)黨和睦相處,“而仁及人”;到了春天,不殺死任何一只從冬眠中醒來的昆蟲,不折斷任何一個正在成長的樹木,“而仁及物”,這些都是從仁道中產(chǎn)生的。B14王夫之認(rèn)為,這是“極乎上以通下”。B15這種“極乎下以通上”和“極乎上以通下”正是所謂的“徹上徹下”。
再舉一個例子:
子曰:“學(xué)而時習(xí)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yuǎn)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學(xué)而》)
王夫之在解釋上文時強調(diào),這一內(nèi)容不僅適用于初學(xué)者,還適用于圣人。正如初學(xué)者“時習(xí)”則“說”,“朋來”則“樂”, “不慍”則為君子,圣人同樣也是“時習(xí)”則“說”,“朋來”則“樂”, “不慍”則為君子。B16因此,為學(xué)之人只要一天用力于學(xué),就會進(jìn)入深奧的道理之中,相反即使學(xué)習(xí)得再久,也不能完全實現(xiàn)孔子所說的意義B17。王夫之將它比喻為覆萬物之天和載萬物之地。B18在這里,我們也能看出王夫之多么重視和高度評價《論語》。相反,他批判“異端”如掛羊頭賣狗肉一般虛偽。B19
對此,還可以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學(xué)而時習(xí)之”的“之”指稱的是什么?有一天,一個僧人向幾個儒學(xué)者提出這個問題,他們都沒有回答上來。B20王夫之說,“之”指“所習(xí)者”B21,從儒學(xué)者的立場來看,可以回答:“之”指稱“天德王道、理一分殊、大而發(fā)育峻極、小而三千三百”等等。B22就是說,“之”并不是具體地指稱某一件事情,而是統(tǒng)稱“古今學(xué)者之全事”B23。他主張,《雍也》篇“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中的“之”指稱的也不是某一件事情,而是“廣大該括,則又遇方成圭,遇圓成璧”B24的一般對象?!墩撜Z》中泛泛下一“之”字的例句也都是這樣的。B25王夫之批判,盡管如此,還要把“之”確定在某一個對象上的話,那就是“舍康莊而入荊棘”。B26
因此,王夫之向讀《論語》的人們提出的要求是,不要把《論語》局限在那個時代去理解,而是要超越時代和地域,普遍適用于不同的時代和地域。在這種意義上,王夫之提出,讀《論語》時最應(yīng)該警戒的正是被他稱之為“藥病說”的《論語》讀法。所謂“藥病”,就是對癥下藥,就像對某種病癥使用某種藥物一樣??鬃釉凇墩撜Z》中對弟子和其他人所說的話都是為了糾正他們的某種病痛而說的,這種解釋就是藥病說。
三、對藥病說的否定
王夫之的所謂“藥病說”正如上面所說的,就是認(rèn)為《論語》中孔子的話是為了糾正包括孔子弟子在內(nèi)的某個人的病痛而說的。舉一個例子:
子貢問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從之?!保ā稙檎罚?/p>
對此,朱子在《論語集注》中引用了范祖禹的話。范祖禹解釋:“子貢之患,非言之艱,而行之艱,故告之以此?!盉27而《朱子語類》中朱子也對此這樣解釋:“只為子貢多言,故告之如此。”B28朱子和范祖禹的認(rèn)識是一致的。即是說,孔子的話是為糾正子貢的病痛而說的。
對此,王夫之則批判說:“非言之艱而行之艱”是人們的通病,并非子貢一個人的病痛B29,不能像范祖禹的解釋那樣,認(rèn)為孔子的話是為糾正子貢的病痛而說的。B30而且王夫之認(rèn)為,類似范祖禹的這種解釋是源于對子貢的誤解。通常學(xué)者們根據(jù)《孟子》中子貢“善為說辭”的句子B31,認(rèn)為子貢善于言辭,而“善為辭命”和“善為說辭”是完全不同的層次。結(jié)果王夫之認(rèn)為,說子貢“以言語著”是沒有根據(jù)的,子貢只是善于交際而已。B32
反而,王夫之考慮到孔子門下如曾子、有子、子游、子夏皆有論著,而惟獨子貢沒有,而且對孔子之道說“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B33等等,認(rèn)為子貢是一個非常慎重且不“輕置一詞”的人。那么就沒有像子貢那樣寡言的人了。王夫之主張:這樣看來,不但不能說子貢有某種病痛,而且不能說孔子看出他的病痛,使用了適合其病痛的藥。B34
先行后言,自是徹上徹下、入德作圣之極功,徹始徹終、立教修道之大業(yè),豈僅以療一人之病哉?B35
心法之精微,直以一語括圣功之始末,斯言也,固統(tǒng)天、資始之文章也,而僅以藥子貢之病耶?B36
根據(jù)以上引文,王夫之主張,孔子所說“先行其言,而后從之”不是為糾正子貢的病痛,而是為引導(dǎo)人們徹上徹下而成為圣人。換句話說,是一句不受時代和地域限制,能被所有人接受的普適的話。
王夫之的批判,后代的學(xué)者說因為與孔子交談的弟子們都有這樣那樣的病痛,所以孔子為他們下了這樣那樣的藥方,就連對這些病痛的見解本身也是錯誤的。如:
樊遲從游于舞雩之下,曰:“敢問崇德、修慝、辨惑。”子曰:“善哉問!先事后得,非崇德與?攻其惡,無攻人之惡,非修慝與?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親,非惑與?”(《顏淵》)
對此,朱子解釋:“樊遲粗鄙近利,故告之以此,三者皆所以救其失也?!盉37朱子的這種解釋,按照王夫之的話來說是一個典型的適用藥病說的解釋。然而,王夫之卻認(rèn)為朱子對樊遲的這種理解是完全錯誤的。雖然后代學(xué)者們以為樊遲有“粗鄙近利”的病痛,但是王夫之下的診斷是:“其沉潛篤實、切問近思者,莫如樊遲。”B38既然診斷有誤,所謂對其下的處方,即孔子的話也只能導(dǎo)致曲解的結(jié)果。王夫之對此批判說:“屈圣言以從己?!盉39
孟武伯問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憂?!保ā稙檎罚?/p>
子游為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謂能養(yǎng)。至于犬馬,皆能有養(yǎng);不敬,何以別乎?”(《為政》)
子夏問孝。子曰:“色難。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曾是以為孝乎?”(《為政》)
對此程子說:“告武伯者,以其人多可憂之事。子游能養(yǎng)而或失于敬,子夏能直義而或少溫潤之色。各因其材之高下,與其所失而告之,故不同也?!盉40程子也是接受所謂“藥病說”,即孔子對其三個弟子所說的話是為了糾正他們的病痛的見解,來解釋《論語》的這一句子。
然而王夫之卻批判說孟武伯“輕身召疾”、子夏以不溫和的臉色對待父母,完全是一種臆測、毫無根據(jù)的誣陷。B41即是說,對所謂病痛的診斷都已經(jīng)錯了,還主張孔子為他們開了處方,這是強詞奪理。
而且王夫之認(rèn)為,藥雖然能起到治療的作用,但是也能造成傷害,同樣為治療某個人的病痛而說的話,對其他人來說可能是一種毒藥,由此他否定藥病說。B42如果按照這種方式去解釋孔子在《論語》中所說的話,反而會把意義無窮的孔子之語束縛在狹隘的藩籬之中。因為對有些人來說是一種良藥,而對有些人來說是一種毒藥的話,這些話就很難說是真理。
總而言之,王夫之對“藥病說”持批判的態(tài)度,他說:“論語一書,先儒每有藥病之說,愚盡謂不然。”B43即是說,圣人之語本來是圓滿而廣博的,如果把它解釋為“治療某一個人病痛的話”,就會縮小它的涵義。
四、理一分殊
在上一部分,我們探討了王夫之否定藥病說、主張對《論語》中孔子的話進(jìn)行普遍解釋的內(nèi)容。但是王夫之并不是認(rèn)為可以超越時代和空間,機械地運用《論語》中孔子的話。王夫之說:“圣人一語,如天覆地載,那有滲漏?只他就一事而言,則條派原分”B44,將它表述為“理一分殊”或“同道殊途”,作為解釋《論語》的另一種方法。
(一)“敬”與“簡”
仲弓問子桑伯子。子曰:“可也簡。”仲弓曰:“居敬而行簡,以臨其民,不亦可乎?居簡而行簡,無乃大簡乎?”子曰:“雍之言然?!保ā队阂病罚?/p>
對此,程子解釋:“居敬則心中無物,故所行自簡,居簡則先有心于簡,而多一簡字矣”B45,將“居”屬于心、“行”屬于事來看。B46王夫之卻認(rèn)為這是荒謬的。因為如果按照這種方式去解釋,仲弓給予肯定的“居簡而行簡”就能解釋為“以堯、舜兢業(yè)之心,行伯子不衣冠之事”,這是不可以的。B47
因此,王夫之將“居”解釋為“所以自處”,“行”解釋為“行之于民”,“居敬而行簡”則解釋為“自治敬而治人簡”B48?!白灾巍卑ㄖ卫碜约汉凸Ь此恕!熬础迸c“簡”,不解釋為一個人的內(nèi)心和行為,而解釋為所有人對自己、他人的“敬”和治理者對百姓的“簡”。按照王夫之的這種解釋,治理自己和對待他人的“敬”是屬于所有人的普遍事,而治理百姓的“簡”則屬于治理者,即天子或諸侯。
自天子以至于庶人,無不以居敬為德,敬者非但南面之所有事也。行簡則唯君道宜然。唯君道為然,則仲弓之語,于行簡上進(jìn)一步說居敬,實于君子之學(xué),居敬上更加一法曰行簡也。B49
就是說,從天子到庶民,雖然在“以居敬為德”上是相同的,但是因為天子負(fù)責(zé)治理百姓的政事,所以不得不在“敬”上加一個法則“簡”。在王夫之看來,“居敬”雖然是適用于所有人的德目,但是 如果因為治理者本身居于敬,就要求百姓也居敬,不但百姓很難做到,形勢也是不允許的。因此,王夫之主張:“欲得臨民,亦須著意行簡,未可即以一‘敬字統(tǒng)攝?!盉50
就個人而言,一個人以“敬”對待別人是應(yīng)該的,別人也應(yīng)該這樣對待他。但是如果站在治理他人立場上的人制定一個“以敬待人”的原則,強加給所有百姓的話,這個原則是難以實行的。同樣,王夫之也說:“若君人者必使其民法冠深衣,動必以禮,非但擾民無已,而勢亦不可行矣?!盉51
而且,王夫之主張:“謂自治敬則治人必簡”,亦是有“躐等”的。B52也就是說,并不是“自治敬”,就自然能“治人簡”。那么,和為“自治敬”而努力一樣,為“治人簡”而努力也是向人們要求的一種層次。
居敬既不易,行簡亦自難。故朱子以行簡歸之心,而以呂進(jìn)伯為戒B53??磥恚泳从杏?,行簡不足,是儒者一大病痛;以其責(zé)于己者求之人,則人固不勝責(zé)矣。且如醉飽之過,居處之失,在己必不可有,而在人必不能無。故曰“以人治人”,不可執(zhí)己柯以伐人柯也。B54
如果是孔子,就能“從心所欲不逾矩”B55,自然會以敬治理自己,以敬、簡治理他人。但是,仲弓還沒有達(dá)到這種境界,所以孔子對仲弓說,對待別人和百姓時,“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敬)”B56,體現(xiàn)出“敬”的必要性;又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簡)”B57,體現(xiàn)出“簡”的必要性。B58孔子這樣說是為了讓仲弓知道嚴(yán)于律己、寬于待人的道理。
正是這樣,“敬”一方面是適用于所有人的一個法則(理一/同道),而另一方面又是不能站在治理者立場上以“敬”強求百姓,而是需要“簡”的一種實踐方法(分殊/殊途)。
(二)“孝道”與“幾諫”
在東方社會里,孝敬父母(孝道)是從庶民到天子,作為子女的人都必須要遵循的道理。沒有盡到子女責(zé)任的人,不但會受到社會的譴責(zé),甚至還會受到處罰。天子也要不斷地向臣民們表現(xiàn)出盡孝道的姿態(tài)。《孝經(jīng)》曰:“自天子至于庶人,孝無終始,而患不及者,未之有也?!盉59即對于所有人來說,孝道是“理一”“同道”。但是王夫之卻認(rèn)為,這個“理”和“道”的實踐會因其所處的位置而有所不同(分殊/殊途)。
子曰:“事父母,幾諫,見志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里仁》)
對此,朱子將“幾”解釋為“微”,“幾諫”則與《禮記·內(nèi)則》相關(guān)解釋為:“父母有過,下氣怡色柔聲以諫也?!盉60王夫之卻認(rèn)為,隱微諫言是不能明確表達(dá)意思的,所以不能隱微,要明確。他主張,所謂“幾諫”,并非“微言不盡”,解釋為“見微先諫”才是妥當(dāng)?shù)?。B61父母的過失被人揭發(fā)是羞恥的,所以要在那之前“見微先諫”,不讓這種事情發(fā)生。B62王夫之認(rèn)為,這一點正是“子事父”與“臣事君”的不同之處。如果像子女見到父母之微而先諫一樣,臣下見到君主之微也先諫的話,就成了凡事都加以干涉,君主必然以為是臣下在誹謗自己。B63
真德秀在《論語大全》中說:“諸侯不諫,使親得罪于國人,天子不諫,使親得罪于天下”B64,認(rèn)為“幾諫”還涉及到天子和諸侯的子女。而王夫之卻主張,不曾有天子、諸侯的子女“幾諫”之禮。王夫之說,天子、諸侯的子女不僅是子女還是臣下,所以不能為了盡子女的職分,向作為父親的天子或諸侯“幾諫”??鬃铀^“事父母,幾諫”,是針對所有子女而說的普遍性的言表,但天子、諸侯的子女還具有臣下的職分。當(dāng)然,對王夫之的這一主張有人會反問:普通百姓的子女不也是君主的臣下?但是可以這樣理解:王夫之的主張針對的是能直接諫言的狹義上的人群??傊醴蛑@樣下結(jié)論:“圣人酌權(quán)以立萬世之經(jīng),故不為天子、諸侯立以子諫父之禮?!盉65
雖然“孝道”是一個適用于所有人的法則(理一/同道),而實踐“孝道”的方法——“幾諫”卻因?qū)嵺`者是普通百姓的子女還是天子、諸侯的子女而有所不同(分殊/殊途)。
五、“學(xué)”的重要性
王夫之主張,人與動物的區(qū)別在于“學(xué)”。雖然人在本能方面不如動物,但是人能通過“學(xué)”超越動物,成為真正的人。
子夏曰:“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xué),吾必謂之學(xué)矣?!保ā秾W(xué)而》)
對此,朱子解釋:“四者,皆人倫之大者,而行之必盡其誠,學(xué)求如是而已。故子夏言有能如是之人,茍非生質(zhì)之美,必其務(wù)學(xué)之至。雖或以為未嘗為學(xué),我必謂之已學(xué)也?!盉66
因為朱子在《論語集注》里同時引用了游酢B67和吳域B68的話,所以后代學(xué)者們把它解釋為:比“學(xué)”更重視“行”。游酢說,因為“三代之學(xué)”本身就是“明人倫”,所以既然人倫已明,就可以認(rèn)定已學(xué);吳域則比“學(xué)”更重視“行”,提出子夏之言可“至于廢學(xué)”的疑問。因為兩個人在“子夏之言比學(xué)更重視行”的看法上是一致的。所以朱子也把后面的兩句解釋成“雖或以為未嘗為學(xué),我必謂之已學(xué)也”,只要做好前面的“四者”,就相當(dāng)于是“已學(xué)”了。
王夫之卻反駁,這不過是對朱子解釋的誤解。要想那樣講,就得這樣說:“雖其未學(xué),亦與學(xué)者均矣?!盉69因此王夫之主張,要注意看朱子注釋中的“必其務(wù)學(xué)之至”六字??梢娭熳邮菫榱藦娬{(diào)前面所提到的“四者”是必須通過“學(xué)”才能獲得的結(jié)果而這樣說的。B70
總之,王夫之因為重視學(xué)問,所以不接受“雖或以為未嘗為學(xué),我必謂之已學(xué)也”這種解釋。因為他不認(rèn)為“賢賢”等事能代替“學(xué)”。王夫之認(rèn)為,要是按照那種方式比學(xué)更重視行,就應(yīng)該說是:“雖其未學(xué),亦與學(xué)者均矣?!蓖醴蛑忉專酉牟坏缓鲆晫W(xué),反而重視學(xué)。他說,對“賢賢”等事,有人妄自說“不假于學(xué)”,但是我要說,如果不是“務(wù)學(xué)之至”的人,就“不足與此”B71。然后王夫之反問:“天下豈有不學(xué)而能之圣賢哉?”B72
王夫之批判,“不假于學(xué)”而能“從心所欲不逾矩”B73與佛教的“直指人心,見性成佛”是沒有分別的。是否重視“學(xué)”正是區(qū)分圣學(xué)與異端的界限。B74因此王夫之認(rèn)為,“賢賢”等事也不是就“用力敦行”而言,而是據(jù)“現(xiàn)成人品”而言。B75
對于“雖曰未學(xué),吾必謂之學(xué)矣”的解釋,朱子的后學(xué)們解釋:“雖或以為未嘗為學(xué),我必謂之已學(xué)也。”與此相反,王夫之卻解釋:“雖曰未學(xué)而已然,我必謂之其學(xué)以后方能若此。(使未學(xué)也,則亦安能爾哉?)”可見,王夫之是徹底站在重視“學(xué)”的立場上解釋《論語》的。
六、結(jié)語
朱子立足于道統(tǒng)說,把孔子視為圣人,曾子、子思、孟子視為賢人,認(rèn)為儒學(xué)之道是由他們傳承下來的。因此比六經(jīng)更重視他們的著作《論語》《孟子》《大學(xué)》《中庸》等四書。他說,四書之間是相互補充的關(guān)系,不存在優(yōu)劣的問題。
王夫之也承認(rèn)孔子是圣人,《論語》是最能反映圣人言語和見解的書。按照王夫之的主張,《論語》是“圣人徹上徹下語”。換言之,即是“廣大該括,則又遇方成圭,遇圓成璧?!迸c《論語》相比,《孟子》《大學(xué)》《中庸》則是局限在那個濟世時代的書。因此,王夫之要求讀《論語》的人們,不要把《論語》中的話語局限在那個具體時代,而是要超越并普遍適用到不同的時代和地區(qū)。在這種意義上,王夫之所提出的讀《論語》時最應(yīng)該警戒的正是被他稱之為“藥病說”的《論語》讀法。就像對某種病癥使用某種藥物一樣,孔子在《論語》中對弟子們所說的話都是為了治療他們的某種病痛而說的,這種解釋就是藥病說。朱子及其后學(xué)們在解釋《論語》的時候,大多據(jù)此來解釋。
王夫之批判“藥病說”時主張,孔子的話不是為治療弟子的病痛而說的話,而是能夠引導(dǎo)人們徹上徹下而成為圣人的很普遍的話。就是說,圣人對某一件事情所說的話,是可以分別適用到幾件事情上的。例如,就“敬” “簡”而論,治理自己和對待他人的“敬”是屬于所有人的普遍的事情,而治理百姓的“簡”則是屬于治理者,即天子或諸侯的事情。而且“孝道”是一個適用于所有人的法則(理一/同道),而實踐“孝道”的方法――“幾諫”,卻因?qū)嵺`者是普通百姓的子女還是天子、諸侯的子女而有所不同(分殊/殊途)。
而且,因為王夫之重視學(xué),所以主張人與動物的區(qū)別在于“學(xué)”。王夫之?dāng)嘌詻]有人能不“學(xué)”而成為圣賢。他徹底地站在重視“學(xué)”的立場上解釋《論語》。
【 注 釋 】
①黎靖德編:《朱子語類》,中華書局1994年版, 第428頁:“《論語》《孟子》都是《大學(xué)》中肉菜,先后淺深,參差互見。若不把《大學(xué)》做個匡殼子,卒亦未易看得。”
②③B28黎靖德編:《朱子語類》, 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428、432、580頁 。
④⑤⑥⑦⑧⑨⑩B11B12B13B14B15B23B24B26B35B36B39B43B44B49B50B51B54B65B72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 河洛圖書出版社1974年版(下同), 第214、268 、504 、260、193、193、197、197 、197、197、197、197、295、294 、295、216、215、217、214、257、272、274、273、274、256、199頁。
B16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 第193頁:“如‘學(xué)而時習(xí)之一章,圣人分中亦有此三種:‘時習(xí)則自‘說,‘朋來則自‘樂,‘不慍則固已‘君子。初學(xué)分中亦有此三種:但‘時習(xí)即‘說,但‘朋來即‘樂,但‘不慍則已為‘君子。”
B17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 第194頁:“夫子只就其所得者,約略著此數(shù)語,而加之以詠嘆,使學(xué)者一日用力于學(xué),早已有逢原之妙,終身率循于學(xué),而不能盡所得之深?!?/p>
B18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 第194頁:“此圣人之言,所為與天同覆,與地同載。”
B19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 第194頁:“異端之有權(quán)有實,懸羊頭賣狗腿也?!?/p>
B20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 第294頁:“近見一僧舉‘學(xué)而時習(xí)之一‘之字問人云:‘之者,有所指之詞。此‘之字何所指?一時人也無以答之?!?/p>
B21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 第296頁:“如彼僧所問‘學(xué)而時習(xí)之‘之字何指,自可答之曰‘指所習(xí)者。”
B22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 第294頁:“若吾儒不以天德王道、理一分殊、大而發(fā)育峻極、小而三千三百者作黃鉞白旄、奉天討罪之魁柄,則直是出他圈套不得?!?/p>
B25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 第294頁:“凡論語中泛泛下一之字者,類皆如此?!?/p>
B27B33B37B40B45B56B57B60B64B66胡廣(纂):《四書集注大全》 , 首爾:成均館大學(xué)校大東文化硏究院1988年版, 第83、156、292、292、130—131、131、63—64、87、142、307頁。
B29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 第215頁:“非言之艱而行之艱,不獨子貢也?!?/p>
B30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 第215頁:“范氏固已指夫人之通病以為子貢病。”
B31胡廣(纂):《四書集注大全》, 第508頁:“宰我子貢,善為說辭,冉牛閔子顏淵,善言德行,孔子兼之。曰我于辭命則不能也?!?/p>
B32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 第215頁:“夫子貢之以言語著者,以其善為辭命也?!?/p>
B34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 第216頁:“圣門如曾子、有子、子游、子夏,皆有論著,而子貢獨無。其言圣道也,曰‘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蓋兢兢乎慎重于所見,而不敢輕置一詞矣。則寡言者,莫子貢若,而何以云多言耶?子貢既已無病,夫子端非用藥。”
B38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 第298頁。對《雍也》篇中樊遲與孔子的問答“樊遲問知,子曰:‘務(wù)民之義,敬鬼神而遠(yuǎn)之,可謂知矣。問仁,曰:‘仁者先難而后獲,可謂仁矣?!蓖醴蛑f:“夫子與他人言,未嘗如此開示吃緊”,強烈批判朱子云“因樊遲之失而告之”的解釋是“非愚所知”。
B41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 第217頁:“奚必懸坐武伯之輕身召疾,而億揣子夏以北宮黝之色加于其親,誣以病而強之藥哉?”
B42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 第214頁:“如必區(qū)區(qū)畫其病而施之藥,有所攻,必有所損矣。”
B46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 第273頁:“程子似將居屬心、行屬事看?!?/p>
B47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 第273頁:“假令以堯、舜兢業(yè)之心,行伯子不衣冠之事,其可乎?”
B48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 第273—274頁:“居敬而行簡以臨其民,猶言自治敬而治人簡也?!?
B52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 第274頁:“謂自治敬則治人必簡,亦躐等在?!?/p>
B53有關(guān)呂進(jìn)伯的故事,在《論語集注》的小注中是這樣記述的:“世間有居敬而所行不簡者,如上蔡說呂進(jìn)伯,是個好人極至誠,只是煩擾,便是請客也,須臨時兩三番換食?!币姾鷱V(纂),《四書集注大全》, 第156頁。
B55胡廣(纂):《四書集注大全》, 第79頁:“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p>
B58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 第273頁:“仲弓且未到‘從心不逾矩地位,故夫子于見賓、承祭之外,更須說不欲勿施,使之身世兩盡,寬嚴(yán)各致?!?/p>
B59李隆基(注), 邢昺(疏):《孝經(jīng)注疏》, 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版, 第17頁。
B61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 第252頁:“以此知‘幾諫者,非微言不盡之謂,而‘見微先諫之說為允當(dāng)也?!?/p>
B62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 第253頁:“親之于己,直為一體,必待其有過之可改,則孝子之心,直若己之有惡,為人攻發(fā),雖可補救于后,而已慚恧于先矣?!?/p>
B63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 第253頁:“臣以幾諫,則事涉影響,其君必以為謗己?!?/p>
B67胡廣(纂):《四書集注大全》, 第64頁: 游氏曰:“三代之學(xué),皆所以明人倫也。能是四者,則于人倫厚矣。學(xué)之為道,何以加此。子夏以文學(xué)名,而其言如此,則古人之所謂學(xué)者可知矣。故學(xué)而一篇,大抵皆在于務(wù)本。”
B68胡廣(纂):《四書集注大全》, 第64頁: 吳氏曰:“子夏之言,其意善矣。然辭氣之間,抑揚太過,其流之弊,將或至于廢學(xué)。必若上章夫子之言,然后為無弊也?!?/p>
B69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 第198—199頁:“使其抑學(xué)揚行,則當(dāng)云雖其未學(xué),亦與學(xué)者均矣?!?/p>
B70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 第199頁:“我必謂非務(wù)學(xué)之至者不足與此?!?/p>
B71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 第199頁:“人有妄謂其無假于學(xué)者,而我必謂非務(wù)學(xué)之至者不足與此。”
B73在王夫之看來,假于心是沒有一定標(biāo)準(zhǔn)的,必須要根據(jù)學(xué)習(xí)圣人來得到一定的標(biāo)準(zhǔn)。這正是王夫之把陽明學(xué)視為佛教的模仿物,加以批判的原因。
B74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 第199頁:“‘吾必謂之學(xué)矣六字,是圣學(xué)、異端一大界限,破盡‘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一流邪說?!?/p>
B75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 第199頁:“上四段原是據(jù)現(xiàn)成人品說,非就用力敦行者說?!?/p>
(編校:夏劍飲 章 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