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鴻基
“這咧故事發(fā)生底差不多二十年前……”董船長一邊收拾甲板上的餐盤,一邊將今天的“晚餐故事”起了個頭。天剛剛暗下來,董船長隨手捻亮了后甲板燈,海風在燈暈下徘徊不去,一群孩子像在小村子戲棚下等著好戲開場。董船長接著說:“差不多彼時,討海環(huán)境有了改變,船只和引擎進步緊快,沿海漁場ヘ漁船仔干吶黃昏蚊蟲擠擠歸堆。我個性不愛介人擠,想說,來去無人所到卡遠ヘ海(漁場)試看。邀邀五個少年海腳(漁船船員),連我六ヘ。您知否,臺灣腳(尾)東南勢(方)有歸吶粒小島,叫作‘巴丹群島,今嘛菲律賓海軍管緊嚴,已經不能再去;卡早,自臺灣腳起航,差不多十七、八點鐘水路(航程)可到。這掛(這些)南方海島有歸吶粒(座),嘛沒港腳(港口),嘛沒人住……”
董船長這時停了一下,半側身把眼光望向船外,在烏暗的海上凝視了好一陣子,好像那里寫著二千年前他所經歷的這段故事劇本———
董船長帶著五位少年海腳,在日頭已經走過大半個天空的傍晚出航,十七八小時水路來到這沒港腳,也沒人住的南方小島海域;到達的時候日頭當天,時間差不多中午左右。
“釣仔傳傳咧……”董船長停了船,吩咐海腳們準備作業(yè)。
甲板上綁鉤子、切魚餌紛紛忙了一陣。
沒想到的是,釣繩才在舷邊拋下,應該餌鉤還未著底,海腳們竟然歪嘴、切齒,一個個大驚小怪嚷了起來。
“什么?釣仔才汶(沾)濕而已,竟然已經咬著牙拼力在拉魚?!?/p>
結果五條漁繩拉斷了兩條,先后還是拉上來三條魚;小魚就沒怎么稀奇,竟然是花鮮鮮每條七八十厘米長的石斑魚。
這聲妥當。
從日頭花(陽光)笑笑,無休睏,一直拉到月娘出面;拉到天暗時,六個人十二只手掌腫得像一打面龜。
“就是這樣,人擠的所在魚就少,魚擠的所在人就少?!倍L幾年海上生活,有他獨到的見解,他繼續(xù)說:“注好好,這流海(這趟漁撈)注定豐收?!边@時,董船長回想起前一天出航時,一位來港邊相送的漁人朋友說:“祝福,祝福滿載而歸?!笨亢I盥铮8?、祝福去,討海人總是互相好嘴花(隨口講些吉利話);可能那位朋友發(fā)音閩南語,被董船長聽成“滿載烏龜”。這個小插曲董船長放在心里沒講出來,直到拼命拉魚的這一刻,壓在心底的一顆石頭才完全放下來。
好運不僅起個鼓而已,連著三個日頭兩個月娘,魚只捧場不歇。到第三個日頭和月娘交接的傍晚,漁艙已經盈滿。探頭往漁艙看“,花八尼嫋(五花八門)”,粗俗魚仔不說,高貴魚有長尾鳥(長尾濱鯛)、紅槽(銀紋笛鯛)、花臉(白星笛鯛)、赤海(赤鰭笛鯛)、嘉臘(正鯛)和各色花點長得又肥又腫的石斑……收獲了將近一噸多的釣仔魚。
打算趁鮮趕夜航回去,赴隔日的午市。
收收咧,正待返航。這時,船上少年海腳們互相擠擠推推不曉得做什么,終于推了個代表出來跟董船長請愿似的說:“長ヘ(船長)啊,你看好否?咱明日透早打曝(破曉)就啟航,今瞑,我們上去那粒島休困一瞑好否?”五個少年郎眼里放出晶晶渴望的電波,興趣趣指著船邊那粒孤島和那段椰子樹站成整排的沙灘。
董船長想,是操勞了幾日,這些少年郎算是都盡力了,也幾天沒好好洗個澡,沒好好睡個安穩(wěn),小小請求都不通融的話,似乎講不過。再說,短短三天不到就喂飽了漁艙,帶出來的碎冰無缺,足夠再冰三天保鮮。更何況,三天來時時看著船邊那粒如此美麗的熱帶孤島,都已經來到門腳口,雖說豐收滿載讓人歡喜,就這么轉頭回去的話,實在心癢癢有所不足,有所欠缺。
“好啦!”董船長想了一下后爽快答應。
一聲回答立刻換來五聲歡呼。
船只緩緩駛近灣底浪頭,兩三手拋了船錠(錨)定住船身,抬頭看時,晚霞滿天。
粉粉紅霞將這粒熱帶海島敷抹得像初次化妝的少女。弧灣迤邐,排排椰子叢分別兩頭頂住黑黝黝的兩座巖岬,一道小溪彎彎折折在椰林里緩淌,沙灣里盡是白沙、貝殼。看來這灣海灘還不識足跡,還不曾被糟蹋過……
“啊,干吶天邊海角(天涯海角)。阮攏算是沒讀冊(書)討海粗魯人,不過,登島這時,阮心內攏輕輕唱著一首首溫柔ヘ歌?!?/p>
順著那晚風、那椰林、那潺潺小溪、那水水沙灘……隨口哼,隨口唱……心情自然快活,歌聲自然輕輕柔柔。
“少年郎,一個個干吶山猴爬樹仔摘椰子;一時啊,又溪洼里浸水干吶一群水牛?!?/p>
董船長吩咐從船上拿下來幾瓶米酒、幾條魚。
天黑后,當月娘被吸引好奇地爬起來看時,烤魚的香味已經彌漫了整粒島。
這一夜注定不再有船艙窒悶的油煙味,不再有粗魯的臭汗酸,不再搖晃,不再漂泊……這一夜,他們要安靜沉穩(wěn)地熟睡在南海姑娘的懷抱里。
奇怪的是,沙灘闊藐藐,五個少年海腳竟還擠作一堆睡。這粒陌生的熱帶島嶼,可能是美得離奇,讓這幾個少年郎在天黑后感到不安。
不是有句話說:“美麗不過是恐怖的開端,歡樂常是離別的序曲。”
的確也是,誰敢拍胸坎保證,這粒完全沒人氣的原始蠻荒孤島上,不會住著什么奇魅鬼怪?登島后年輕人歡喜是歡喜,他們的腦子里多少也意識到,這么柔美的地方,他們是多么粗魯地踏臨,如此是否可能侵犯、觸犯了什么未知的禁忌?
“日頭照到的是天未暗的一面;月娘管顧ヘ是天未光的烏暗。這掛少年郎,天光光ヘ時啥密嘛敢,天一暗,膽頭煞糾糾底(萎縮在)褲底里?!?/p>
彼時陣,漁港內傳說這么個故事:曾經一個討海的,也是夜里臨時起意上去某個無人島過夜,睡到半夜聽見沙灘上“蹬、蹬、蹬……”,像是一步步跳躍的腳步聲。那漁人揉了揉眼睛醒過來,當面就看見一個獨腳的佇立在眼前。那個獨腳的背向著漁人,一時沒看見臉,一般身材。怪異的是,獨腳沒撐拐杖竟也能在軟灘上挺挺直立,而且身披戎袍,像歌仔戲里武將穿的那種。這個漁人回過神想,更怪異的是,這粒島應該無人才是。這時,那個披戎袍的,忽然轉頭……是真正轉頭,肩膀、身體一點都沒動,就那粒頭殼一百八十度悠悠轉向正后方……然后用綠爍爍的兩顆眼睛凝視著半坐半躺在灘上的漁人。那時,烏天暗地,但那兩顆眼珠子綠晶晶亮得像貓眼,一頭長發(fā)像棄置在墻角許久沒用的棕掃把,臉頰削瘦,滿腮胡須。漁人嚇得完全坐了起來,掙著往后蹬。沙軟,人也軟,怎么蹬也蹬不過三尺,徒留一地亂擾的沙痕。那個綠眼睛的,靜靜看了漁人一陣,沒怎么動作,也沒發(fā)出任何聲音。這僵住的一刻,據那位漁人描述,當然天長地久說不出到底經過了多久。忽然,那個頭發(fā)像掃把的開始“蹬、蹬、蹬……”一步步往后跳,正確地說應該是往前跳。那個獨腳披戎袍綠眼睛頭發(fā)像掃把的,沒有轉回頭去,一路上“蹬、蹬、蹬”用那綠熾熾的眼睛始終不懷好意地、陰冷冷地瞪著癱軟在沙灘的漁人?!暗?、蹬、蹬”一直跳到岸緣,“蹬、蹬、蹬”繼續(xù)跳進浪頭……最后,整個沒入海里。這時,天亮了,那漁人總算得救,算是半自我安慰的他恍惚認為這一切不過是酣眠噩夢一場。但事實橫在眼前,除了他自己掙扎打亂的那一團沙痕還能解釋,往前看去,沙灘上留著那一排“蹬、蹬、蹬”獨腳沙跡。那是將近一尺長的腳跡:三趾,像雞爪,趾尖有彎鉤尖爪,趾間長蹼,像鴨掌,一次跳躍超過三尺……
“唉,傳說而已,真真假假誰知道。阮六ヘ咧,又不是孤單一ヘ?!?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8/12/tgwx201602tgwx20160226-3-l.jpg" style="">
星辰密布,烏暗的天空像是患了天花麻了臉;晚風夾帶蟲聲唧唧、涼涼。幾天作業(yè)勞累,喝了酒,吃了魚,樹也爬了,又在清甜的溪水里充分泡過,圍著火堆,沙底隱隱烘出軟綿綿的白日余溫,像躺進疲倦的懷里,維持沒兩句話,鼾響漸漸比話聲多……
這夜,長流水,彎勾狀的月娘看顧他們入睡后,不久,就撒手留下他們六個和一粒孤島在黑暗里。有些濤聲,有些蟲聲,其他任何聲響都十分多余。
睡了有一陣,不曉得多久,張開眼時,漫天星辰都已位移。
火堆已經滅熄。
大家都醒了,也沒上鬧鐘,也沒約好這一刻醒來,醒來是因為……聽……注意聽,得尖起耳根注意聽……輕微的,不吵鬧的,斷斷續(xù)續(xù)的,有時近在耳邊有時覺得幽遠,確定不是“蹬、蹬、蹬”的腳步跨躍,也不是任何接觸面的摩擦碰撞或扣敲……
這聲音要等候,得期待,必須專注,才能聽見那幽微的、隱忍的,像嘆氣樣的絲絲聲息。
全醒過來不是因為害怕,而是懷疑,因為不確定而胡思亂想……誰可能半夜在孤島上嘆息?
互相都看過了、數過了,六個確定都在,也都醒著,確定不是其中哪個酣眠夢囈。
漸漸聽出那嘆息聲發(fā)出的位置不高,似俯趴在地面,或淺淺沉在地表下。聽了一陣后,又似乎聽出一些哀怨和凄苦。
實在說,那聲息并不怎么恐怖,又非得細心聽不詳細,最大問題只是那聲音微弱地發(fā)生在夜半孤島上。
六個人靜靜坐在灘上聽了一陣,忘了講話,也忘了擦亮火柴來照看看,只是挪著、挪著,六個人越坐越靠緊。
最后,五個少年郎帶著疑問和求救的表情轉頭看住董船長。
“意思真明?!倍L心里想,“這如何是好,這情形生耳孔不曾聽過,五個少年家我?guī)С鰜砭陀胸熑纹桨矌Щ厝ァL咧,責任在身……不能和這掛少年只坐著聽、坐著等。他們靠我,這荒郊野外無人海島,我又要靠誰?”
嘆息聲漸漸明朗,聽起來四處都有,還漸漸夾含著窸窸窣窣聽起來像是潑沙聲。如果是鬼怪的話,他們是被團團圍住了。
好啦!董船長念了一聲,不甘心但又不得不表現出十分情愿,終于一骨碌站了起來。他想,船長咧,干假的,要讓這掛少年郎服氣,就是驚也要驚得比他們在膽。
“我去看邁……”董船長在十顆欽佩的眼珠子、五顆完全依賴寄托的心肝鼓舞下,強強撐起船長的英雄氣概,踏出了第一步。
才走出與五個少年家能見范圍外,一陣飛沙嘀嘀、跶跶向董船長撲撒了過來。董船長反應快立即蹲俯下來,心想不妙,厲鬼撒沙子作弄人這樣的鬼故事到處聽過,沒想到今日給遇上了,怎么辦?天亮也許是唯一的解脫,但日頭還遙遠地在地球另一邊款步逍遙。
又來了,那嘆息、那潑沙,每一顆、每一響都在耳際,都在心頭,都抖顫在大腿股上。
也不能就只是這樣發(fā)抖蹲到天亮,后頭小伙子們還等著他回去說明和安撫,面子問題啊,未探個結果前是回不了頭的。
“只好,饞饞豁去啦?!?/p>
不然故事怎么接得下去。
董船長又立起身,晚風凄凄切切陪伴,他一步步像踩在雷區(qū),隨時都有可能爆炸,隨時都有可能終了。董船長謹慎地往嘆息聲和潑沙聲處探去。
直到那聲響已經近在耳孔邊。
聽起來像是有“人”在沙地上挖洞,喘著氣,好像急著要埋葬什么。
“?。 边@時董船長踩了個空,驚呼一聲,整個人往前栽撲下去。“啊,這聲膏藥貼咧,膿(人)無去,這世人走到這……”似十分認命,這時的董船長細細索索無奈嘆了一串。
“啊,竟然還清醒,趴著,是仆落一個坑底,不騙你,這咧坑不深,但是硬底,摸起來黏涕涕,而且,臭臊恰。”
那是個淺坑,董船長雖然還清醒但趴在坑底暫時不敢妄動。
動了,終于坑底整個動了。
董船長一樣趴住不敢動,對董船長來說是強烈地震一樣的地動天搖。
“苦啊,苦啊,接下來不知要怎么被折磨……”
董船長稍稍抬頭?!敖K于,終于看見了今晚作怪的鬼仔頭。”“不騙你,這是我頭一次這么清楚,這么靠近地看見一粒鬼仔頭。”
“什么樣子?”
“知道你會這樣問,聽我說,那粒鬼仔頭就在我身邊一尺不到,這樣,一寸寸的,這樣,輕輕慢慢地升了起來……”董船長握著拳頭的手臂由下而上緩緩舉了起來。大約總共舉了一尺高,他繼續(xù)說:“頭殼頂光禿禿無一只頭毛,不是傳說中長頭鬃散歸面彼種鬼仔;皮膚粗鄙鄙,清楚看得見箄(裂)痕,像鼻屎糊黏歸面,歸粒頭糊糊黏黏……”
“目睭兩粒晶晶大大蕾,生在頭殼兩邊,腫腫,干吶哭過真久……”
“驚?當然嘛驚!驚到軟糊糊趴半天爬不起來。”
坑底還在動,那粒鬼仔頭也持續(xù)舉著晃晃不停。
像暴風雨下的小舟,掙扎了不曉得多久……
董船長慢慢覺得,掙扎的好像是坑底和那顆鬼仔頭。
不曉得又過了多久,董船長終于想通了,他說:“事到如今,繼續(xù)趴著干吶嘛沒啥意思?!?/p>
董船長冒著大約六級強震的搖晃和暈眩,試著站起來。
萬萬沒想到的是,董船長一站起來,這世界整個改變了。
首先是打曝(破曉)。
天邊的云朵得到潛伏在另一邊日頭的第一絲光霞,像在嘲笑黑暗,從烏天暗地的臉頰裂開一隙灰撲的微笑。
借這一點光,董船長低頭看見自己站在一只大海龜背上。
這頭海龜長五尺,寬約三尺。
借這一點光,沿灘上望去,整座海灣凸凸點點,少說近百只大海龜匍匐在灘上,紛紛朝著浪頭和那越來越咧嘴仿佛將要笑出聲來的天光爬行。
五個少年海腳見著打曝,出來尋找船長。
這時,剛好看見董船長英勇地站在一頭大海龜背上,面向北北西,似在遙望家鄉(xiāng)。
看見海腳們過來,董船長從龜背上踏步下來。盡量讓下臺的姿勢像是剛從堅守了一夜的崗位上下來,像是才結束一場動人的表演后驕傲步下舞臺的主角;也為了讓這湊巧被看見的英勇氣概繼續(xù)維持,董船長一臉嚴肅。
踏步下來,搖了一夜天地終于安定。
是為了掩飾方才暗夜里的心虛,也為了顧全船長的威嚴,當然大部分是為了報復被這些烏龜戲弄、愚弄了大半夜,董船長以嚴峻的表情鏗鏘的聲調大大聲對五個少年海腳下達命令———“掀桌!”
破曉時分,天邊海角這?;膷u上,六個人分兩組,將每一頭上岸產卵來不及回去的大海龜一一“掀桌”,讓它們在少女樣的熱帶海灘上四腳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