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
交完譯稿后查看資料時才發(fā)現(xiàn),到今年7月12日,我們翻譯的這位奇人已誕生200周年了,而我仿佛剛剛從他在瓦爾登湖畔的木頭小屋歸來,豈止是一種時空穿越之感!
亨利·戴維·梭羅,1817年7月12日生于馬薩諸塞州康科德,1837年畢業(yè)于名校哈佛大學,但按愛默生的說法,他“在文學上是一個打破偶像崇拜的人,他難得感謝大學給他的益處,也很看不起大學”(愛默生《梭羅》,張愛玲譯,《愛默森文選》,三聯(lián)書店1986版,本文所引愛默森的話均出自該篇)。畢業(yè)后梭羅在家鄉(xiāng)一個私立學校教書,并受到同住在康科德的愛默生的激發(fā)和影響,幾年后完全轉(zhuǎn)向?qū)懽鳌Ko愛默生主編的評論季刊《日晷》撰稿,并協(xié)助編輯該刊。寫作之外,也到處演講,倡導廢奴,主張回歸自我和自然。1845年,梭羅為踐行他的生活理念,在距康科德兩英里的瓦爾登湖畔建造了一個小木屋,靠雙手勞動養(yǎng)活自己,體驗獨立、簡樸和接近自然的生活。他的散文集《瓦爾登湖》(1854年出版)詳細記載了他在那里兩年零兩個月又兩天的生活。1847年9月6日,梭羅因愛默生一家的需要,離開瓦爾登湖,重新回到康科德城。1862年5月6日,他因肺病醫(yī)治無效逝世,時年僅44歲。
在同時代人眼中,梭羅不過是一個愛默生的追隨者,一個偏執(zhí)而怪異的人,直到十九世紀末期他才得到廣泛認識和推崇。梭羅一生創(chuàng)作了二十多種散文作品,尤其是他的《瓦爾登湖》,在美國十九世紀文學中獨樹一幟,不僅被視為自然隨筆的經(jīng)典,而且“變成了處于迷惘狀態(tài)的人們的生活指南”。其他有影響的作品首推政論《論公民的不服從義務》(又譯為《消極抵抗》、《論公民抗命》、《公民不服從論》),面對政府、法律的強權(quán)和不義,為公民拒絕服從提出辯護。梭羅所主張的這種依靠個人力量的“非暴力抵抗”,后來對列夫·托爾斯泰、圣雄甘地、美國黑人領袖馬丁·路德·金和美國民主主義、民權(quán)運動都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在有的《瓦爾登湖》版本中,最后也收有這篇,它和《瓦爾登湖》其實也有直接聯(lián)系:在瓦爾登湖生活期間,梭羅因為拒交“人頭稅”而被捕,雖然他只在獄中蹲了一宿就被友人在未經(jīng)他本人同意的情況下保釋出獄。為解釋他的抗命行為,后來他作了這個著名的演講。
同我的許多同代人一樣,我在早年上大學期間讀的也是徐遲的譯本(現(xiàn)在據(jù)說已有數(shù)十種譯本了)。徐遲先生不僅首次將《瓦爾登湖》譯介到中國(1948年),其譯本在“文革”結(jié)束后重版,也吸引了廣大讀者,像葦岸、海子這樣的作家和詩人就深受其影響。徐遲先生舒展自如、優(yōu)雅而富有韻味的譯文風格在那時也頗為人所稱道。
但是,如同歷史上的一些經(jīng)典,《瓦爾登湖》也正是一部需要反復閱讀,需要不斷重新認識和發(fā)現(xiàn)的作品。
而對我來說,最好的閱讀方式就是翻譯。我自己的工作雖然主要在詩歌領域,但是,因為接受了出版人的約稿,因為有這個機緣“以翻譯的方式”來重讀,我還是深深地激動了:一個眾說紛紜的梭羅更真切地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我不僅通過翻譯真正抵達了他的“在場”,而且對一個繁茂而深奧的文學世界、自然世界和靈魂世界有了更多、也更能給我?guī)硐矏偟陌l(fā)現(xiàn)。
比如說《瓦爾登湖》的第一章“Economy”,有的中譯本譯為“簡樸生活”,我認為這樣譯就有些問題,問題可能來自人們對梭羅的某種慣有的簡單化讀解,也來自對“詩意地棲居”這類當下愿景的迎合?!锻郀柕呛酚涊d了梭羅在湖畔林間的獨居生活,梭羅的口頭禪也是“Simplify,Simplify,Simplify”(簡單,簡單,簡單),但梭羅并不是人們所想象的那種避世隱士。與其說《瓦爾登湖》是一曲田園牧歌,不如說它是英雄詩篇,是對那個時代和社會的挑戰(zhàn),而這在愛默生看來也帶有一種“英雄”和“先知”的氣質(zhì):“這時候他是一個強壯健康的青年,剛從大學里出來,他所有的友伴都在選擇他們的職業(yè),……他這種能夠抗拒一切通常的道路,保存他孤獨的自由的決心,實在是難得的——這需要付出極大的代價……惟其因為他完全正直,他要自己絕對自主,也要每一個人都絕對自主,所以他的處境只有更艱難。但是梭羅從來沒有躊躇。他是一個天生的倡異議者?!哪繕耸且环N更廣博的使命,一種藝術(shù),能使我們好好地生活?!?/p>
愛默生的描述,真實地表露了梭羅的精神狀態(tài)和前往瓦爾登湖畔居住的社會背景和心理動因。這種我行我素、不計代價對生活理想的踐行與通常的那種隱逸是有很大的差異的。實際上,梭羅渴望寧靜獨處,但同時又是一位很有責任感和參與精神的社會批評家,他寫有許多政論,一生支持廢奴運動,反對美國對墨西哥的戰(zhàn)爭,倡導公民權(quán)利和“公民的不服從”,必要時甚至甘愿為此坐牢。入住瓦爾登湖畔時他還不到三十歲,有著“健壯的嚴肅的藍眼睛,莊重的態(tài)度,五官敏銳,體格結(jié)實”,即使在瓦爾登湖畔期間,他也常常與人交往,并保持著對社會的關(guān)注。他只是不想循規(guī)蹈矩成為所謂“文明社會”的寄居客,而寧愿“絕對自主”,去過那種更合乎本性的生活罷了。他在瓦爾登湖的來去都合乎他性格的邏輯。他并沒有想到瓦爾登湖畔日后會成為一個圣地,他也并不希望別人來追隨他,他只是痛感于人們在生活中的迷失,“還包括那些貌似富有卻于所有人中極為貧瘠的人們,他們積攢了些無用的財產(chǎn),卻不知如何使用或擺脫”,他要通過自己的實踐向世人證明何為自由和人生之價值,他寫下這部書,也“并非為自己,而是為人類;我身上的缺點和矛盾,并不影響我的陳述的真理性。盡管我也有很多浮夸和虛偽的時候——我感覺它們就像麥麩,很難從我這麥子上分離……我下定決心,決不低聲下氣地做魔鬼的辯護人。我要努力為真理說話?!?/p>
觸動我的,就是梭羅的這種坦率和真實。他并不想充當一個圣人。他來到瓦爾登湖畔探索生活的意義,但他絕不自欺,也不給他的鄉(xiāng)鄰和讀者提供任何廉價的、靠不住的承諾。他正是我所贊賞的那種“徹底的思想家” (radical thinkers)。如第十一章《更高的法則》的這個開頭,就使我深感驚異:
“當我提著一串魚,用魚竿探路穿過樹林回家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相當昏暗了。那時,我突然瞥見路上有一只土撥鼠悄然橫穿而過。一種野性的快感使我不自覺地顫栗,并使我強烈地想要捉住它,將它生吞活剝;并不是因為我那時餓了,只是為了它表現(xiàn)出來的那種野性。……我曾發(fā)現(xiàn)在我內(nèi)心里面,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有一種追求更高的或者稱之為精神生活的本能,至今也還是如此。但同時,我又有另一種本能朝著原始的隊列和野性走去。我對這兩種本能都心存敬畏,對野性的狂熱也并不亞于善良?!矣袝r候喜歡粗劣地對待生活,更愿意像動物一樣過日子?!?
由此可見,梭羅來到瓦爾登湖畔并拿他自己做“實驗品”,如用詩人勒內(nèi)·夏爾的一個說法,既是“對頂峰的尋找”,也是對“基礎”的重新勘探(夏爾的一部詩集即是“對頂峰和基礎的尋找”)。即使是“詩意地棲居”,首先也要把它建立在一個真實可信的基礎上。
正是基于這種“總體”上的了解,我們把第一章“Economy”按其本意譯為“經(jīng)濟學”。這個看似不那么“詩意”的開場白,卻更能還原梭羅生活和思想的出發(fā)點。當然,隨著閱讀的深入,我們會發(fā)現(xiàn)梭羅的“經(jīng)濟學”,遠遠超出了一般層面,而具有了人生和倫理的意義。
《瓦爾登湖》一開始就充滿了爭辯之聲,自辯,與鄰人和社會的對話,以及愛默生所說的“異議”。人首先是一種肉體的物質(zhì)存在,是社會和經(jīng)濟生活的一員,而且人人都得獨立謀生。爭辯就是從這種常識開始的。十九世紀中期,隨著工業(yè)革命對社會生產(chǎn)力的高速推進,傳統(tǒng)的生活方式受到?jīng)_擊,人們對物質(zhì)文明的追求也相應遞增,人們不是忙于生計,就是在追逐所謂的更奢華與舒適的生活方式,
但是,對于“別給我金錢,別給我名譽,給我真理吧”的梭羅來說,這一切的意義和價值何在呢?他看到的是,在表面的光鮮和富有下,“蕓蕓眾生都過著一份平靜而絕望的生活”。他以自己的切身經(jīng)驗向人們呼吁:
“據(jù)我自己的經(jīng)驗,目前在我們國家,只需要一把刀、一柄斧頭、一把鐵鍬和一輛手推車等少數(shù)工具就足夠生活了,對于好學之人,還要再加上燈和文具,以及能讀上幾本書。這些東西僅次于必需品,花一點點錢就能得到?!?/p>
而為了發(fā)現(xiàn)生活的必需品都有哪些,以及該如何獲得,梭羅甚至在第一章中精細地列了一份份賬單,比如全部造房的材料費,豆地的花銷與收入,等等?!翱傊?,信仰和經(jīng)驗使我確信,只要生活得簡單而智慧,維持一個人在世間的生命并不是一件苦差,而是一種消遣?!彼踔烈运挥袀€性的方式說:“我寧愿坐在一顆南瓜上,將它完全據(jù)為己有,也不愿和眾人擁擠著坐在天鵝絨軟墊上。”
梭羅的這種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在今天已為更多的人所認同和接受(比如在今天就有“必要的貧窮”、“清潔精神”等說法),但在當時的那種社會習俗下,按愛默生的評價,卻是“革命性”的。梭羅自己在《瓦爾登湖》中也講到這樣一個細節(jié):“我要訂做一件款式特別的衣服,女裁縫神情嚴肅地告訴我說:‘他們現(xiàn)在可都不是這么做的……就好像她引用的是命運女神那樣一位非人間的權(quán)威?!薄霸诮o我量尺寸的時候,如果她不考量一下我的性格,而只是量我肩膀的寬度,就好像我是那掛衣服的釘子,那這種丈量又有什么用呢?我們所崇信的,不是美惠三女神,也不是命運女神,而是時尚女神。她紡線、織布、剪裁,十足的權(quán)威姿態(tài)。巴黎的猴王帶上旅行帽,全美國的猴子都群起仿效。我有時感到絕望,在這個世界上,要借助人們的力量完成一件哪怕十分簡單、樸實的事情也是不可能的。他們必須先經(jīng)過一次強有力的壓榨機的擠壓,好把舊觀念擠壓出去,如此一來,他們一時之間也無法站穩(wěn)腳跟……”
這就是梭羅所生活的那個時代,這也是他的“挑戰(zhàn)性”之所在。愛默生就曾這樣充滿欽佩地描述:“有幾個人幾乎崇拜他,向他坦白一切,將他奉為先知,知道他那性靈與偉大的心的深奧的價值?!斎唬拿赖掠袝r候太趨極端。……而這嚴肅的態(tài)度使他非常孤獨,他雖然是自愿做隱士,卻并不想孤獨到這一個地步。……欽佩他的人稱他為‘那可怕的梭羅,仿佛他靜默的時候也在說話,走開之后也還在場。我想他的理想太嚴格了?!?/p>
但還有一點,梭羅對自己當然是嚴格的,在《瓦爾登湖》中他力求證明自己,說服別人,但他并不試圖讓別人按他的方式生活。他自己的生活,在他看來不過是天賦良知的一種昭示:
“年輕人可以搞建筑、種植或航海,只要能做他跟我提過的他喜歡做的事情,不妨礙他就好了。我們的智慧,就體現(xiàn)在通過計算而得到的那個精確的點,就好比水手或者逃跑的奴隸的眼睛總要盯著北極星;這種方法足以指導我們一生?;蛟S我們不能在可預測的時間內(nèi)到達預定的港口,但仍會保持正確的航向?!?/p>
可以說,梭羅的這種對世俗虛榮的拋棄,對物質(zhì)文明和中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和價值觀的抵制,在后來對重塑“美國精神”都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從美國上個世紀60年代的黑人民權(quán)運動、反越戰(zhàn)運動、嬉皮士運動和“垮掉一代”那里,我們就可以明顯聽到其回響(縱然有些人學到的只是皮毛)。且不說“垮掉派詩人”,“新超現(xiàn)實主義”或“深度意象”詩人們也明顯和梭羅有一種血緣關(guān)系,如羅伯特·勃萊的“貧窮而聽著風聲也是好的”、詹姆斯·賴特的“我突然感到/如果我能脫出自己的軀體,我就會/怒放如花”,等等。
在我喜愛和認識的詩人蓋瑞·斯奈德身上,也能看到梭羅的影子。上個世紀50年代末期,他通過翻譯寒山,創(chuàng)造的正是一個類似于“瓦爾登湖”的新神話:“他是一名山中狂人,屬于古代中國衣衫襤褸的隱士中的一類。當他說‘寒山之時,不僅指他自己,也指他的住所和他的精神狀態(tài)?!北热缢押降摹凹恼Z鐘鼎家,虛名定無益”譯為:“Go tell families with silverware and cars,/ What's the use of all that noise and money?”(去告訴那些擁有銀器和汽車的人家吧,/擁有那些熱鬧和財寶又有何用?!”)
重要的是,同梭羅一樣,斯奈德的人生也正是“知行合一”的一生。1955年從伯克利畢業(yè)后,他與森林公園簽約,成了一名山道維修隊的工人,整天在荒郊野嶺戶外工作。與他翻譯的寒山詩同時出版的,是他自己的成名詩集《砌石》(Riprap),他聲稱這是“為了紀念雙手的工作、對巖石的置放以及我開始將宇宙視為整體的那一刻……”“我猜這些詩歌之所以被欣賞,不僅僅是因為其中的藝術(shù),還因為其中的汗水?!?/p>
的確,我熱愛這位詩人,他那些書寫大自然和戶外勞作、間或向中國古老大師致意、帶著汗水閃光和靴子的吱嘎聲的詩篇,不僅讓我深感親切,在我看來,還是對我們這個時代的某種必要的“糾正”:“作為一個詩人,我依然把握著那最古老的價值觀,它們可以追溯到舊石器時代晚期:土地的肥沃,動物的魅力,與世隔絕的孤寂中的想象力……我力圖將歷史與那大片荒蕪的土地容納到心里,這樣,我的詩或許更可接近于事物的本色以對抗我們時代的失衡、紊亂及愚昧無知。”
多么孤絕而又富有歷史洞見的詩人!正因為如此,在當今這個所謂后工業(yè)的時代,他卻在完成著一種“大地神話”的重構(gòu)。在這方面,梭羅就堪稱一位先行者。梭羅在瓦爾登湖畔黎明即起,到冰封的湖中取水,他所迎來的,正是那片新大陸“大地之詩”的“第一道黎明的光線”。他也仍將為未來的人們提供啟示和范例。
以上主要介紹了梭羅回歸自然和本性的生活實驗,他所發(fā)現(xiàn)的人生真諦及其對后人的激勵和啟迪?!锻郀柕呛芬巳雱伲步^不單調(diào),而是如大自然一樣豐饒。如同書中的梭羅是一個生活實踐者、修行者,也是一個詩人、哲人、預言家,是一個有責任感的社會批評家,也是大自然的勘探者、博物學家、魯賓遜式的拓荒者、生態(tài)和環(huán)境保護主義先驅(qū)……在他這部作品中,蘊藏著巨大的復雜性、多樣性和啟示性。
梭羅的洞察力、感悟力和他的實踐能力一樣驚人,愛默生就這樣描述:“有一天,他與一個陌生人一同走著,那人問他在哪里可以找到印第安箭鏃,他回答,‘處處都有,彎下腰去,就立刻從地下拾起一個?!谔乜碎T的山谷里,梭羅跌了一跤,跌得很重,一只腳扭了筋。正當他在那里爬起來的時候,他第一次看見一種稀有的菊科植物的葉子。他健旺的常識,再加上壯健的手,銳利的觀察力與堅強的意志,依舊不能解釋他簡單而秘密的生活中照耀著的優(yōu)越性。我必須加上這重要的事實:他具有一種優(yōu)秀的智慧,一種極少人數(shù)特有的智慧,……然而在他,這卻是一種永不休息的洞察力;……他永遠服從那神圣的啟示?!?/p>
或者說,在他的身體力行中,攜帶著他的生命哲學和光照。按照人們通常的說法,梭羅是一個“超驗主義者”,他相信人能憑直覺認識真理,能憑心靈的力量提升生活,使生活變得崇高。瓦爾登湖不僅是他在喧囂的世界中尋得的一個去處,也是他精神的家園,這個地方不僅給他提供了豆地,冬日的篝火,思考的空間,也給他提供了認識自然和自己的各種機遇。“古代詩歌和神話至少表明,農(nóng)事曾是一項神圣的藝術(shù)”,不僅是農(nóng)事,他在這里感受到的一切都不能不讓人稱奇。他在這里觀察、傾聽、思考,并且夢想,如他所稱,他含蘊、養(yǎng)育著他的珍珠,直到它完美之時,就將它奉獻于社會。
在《瓦爾登湖》中,有大量篇幅是關(guān)于動物、植物和自然環(huán)境的觀察記錄,這是全書最精彩、最吸引人的 內(nèi)容之一。梭羅花費了大量精力觀察湖水和樹木的變化,鳥類、動物的習性,有時還深入到地質(zhì)考古學的層面,這使《瓦爾登湖》的許多篇章初看上去像是有關(guān)自然的文獻。但是,梭羅展示自然的財富,是為了讓它成為人性的、精神的資源。他的這種貢獻,讓我不禁想起阿赫瑪托娃對帕斯捷爾納克的贊頌:“整個大地成為他的遺產(chǎn),/他要每個人與他一起分享?!?/p>
愛默生也非??粗厮罅_對大自然的探索:“他決定研究自然史,純是出于天性?!c動物接近,使人想起福勒關(guān)于養(yǎng)蜂家柏特勒的記錄,‘不是他告訴蜜蜂許多話,就是蜜蜂告訴他許多話?!苌儆腥讼袼@樣深知大自然的秘密與天才;這種知識的綜合,沒有一個人比他更廣大更嚴正。”愛默生還提到當?shù)鼐用衿鸪踔徽J為梭羅是個怪人,后來雇他測量的農(nóng)民很快就發(fā)現(xiàn)他稀有的精確與技巧……的確,梭羅對自然的觀察、體驗和發(fā)現(xiàn)每每讓人驚嘆。他不是簡單地記錄下事實與感受,他筆下的種種事物也不是靜態(tài)的,而是充滿了活力和啟示。他筆下的大自然不僅洋溢著一種原始的生命力,有一種粗獷蒼郁之美,甚至還深具一種神秘性,有一種神話般的性質(zhì):
“啊,瓦爾登湖的梭魚??!當我看到他們躺在冰面上,或在漁夫所鑿的、有一個小孔來引入活水的冰井中時,總是會驚奇于他們那罕見的美,仿佛他們是傳說中的魚類,對我們的街道來說如此陌異……他們擁有一種相當炫目而超驗的美……他們不似松樹的青綠,不似石頭的灰褐,也不似天空的蔚藍;但是,在我眼里,他們確有罕見的色彩,……他們,當然是全然無損的瓦爾登;在動物王國中也是小小的瓦爾登,瓦爾登教派!我驚異于他們在此處被捕獲——這集金黃與祖母綠于一身的偉大魚類……隨著幾下痙攣般的游轉(zhuǎn),很輕易地,他們就掙脫了自己在水中濡濕的幽靈,仿佛一個凡人在升入天堂那稀薄空氣前的時刻里,掙脫了自己的肉身。”
這種對瓦爾登湖梭魚的贊頌和神話般描述,不可能不對人們的感受力和后來的文學、詩歌產(chǎn)生影響。在伊麗莎白·畢肖普的名詩《魚》的最后,我就感到了這位女詩人對梭羅的“致敬”:“……直到那船舷上緣/直到每一種東西/都成了虹彩,虹彩,虹彩!/ 我把魚放回了大海。”
梭羅是大自然的探索者和贊頌者,也是大自然的翻譯者,在翻譯中他認出宇宙的律動,也認出人與自然的“血親”關(guān)系。如第十七章中對冬去春來之時的瓦爾登湖的描述:“瓦爾登湖在迅速融化……一塊巨大如野的冰從其主體中破裂出來。我聽見一只北美歌雀在河岸的灌木叢中歌唱——謳利,謳利,謳利——叱,叱,叱,掣,咤,——掣,微嘶,微嘶,微嘶。”這是多么動人啊。而在最后一章中,也即向他鐘愛的瓦爾登湖告別之前,梭羅打通了人與自然,向生生不息的宇宙生命獻上了這樣的頌歌:“我們體內(nèi)的生命,就像河流中的水。它今年的水位,可能升高得為前人所無法想象,并漫上焦渴的高地”,然后他的筆觸竟轉(zhuǎn)向了一只強壯、美麗的蟲蛾:
“誰聽了這個故事,不會強烈地感受到它對復活與不朽的信仰呢?又有誰會知道,這個何等美麗的、長著翅膀的生靈,它的卵已經(jīng)埋葬在木頭的年輪中,進入生如死灰般的人類社會好多年了,先是封存在蒼翠鮮活的樹木中,后來這樹木漸漸變成了它枯冢的外殼——當一家人圍坐在節(jié)日的餐桌旁,它持續(xù)多年的啃噬聲,碰巧被這家中的人聽見——會出人意料地從這社會中最不起眼、隨手轉(zhuǎn)賣的家具中飛出來,終于享受到它完美的盛夏!”
最后,我簡單談一下梭羅的藝術(shù)風格、藝術(shù)成就和我們的翻譯?!锻郀柕呛芬欢喟雰?nèi)容草成于梭羅居住于瓦爾登湖畔期間,后來經(jīng)過了補充和重寫。鑒于他的第一部書《康科德和梅里馬克河上的一周》的失敗,在寫作和修改《瓦爾登湖》時,梭羅格外慎重,他沒有倉促寫就和出版,而是靜下心來對經(jīng)驗進行過濾和提煉,一次次地對文稿進行修改,使之達到完美。
《瓦爾登湖》早已是美國現(xiàn)代文學中散文作品的典范。它是生活和精神的傳記,也是語言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如梭羅在日記中所說,他的寫作以真實經(jīng)歷為依據(jù),但“事實只是我的畫像的框架”“是我正在寫作中的神話中的材料”(參見杜先菊《〈瓦爾登湖〉簡介》 ),《瓦爾登湖》的最后成書,讓我感到的,也正是一種如葉芝所說的“把大地轉(zhuǎn)化為神話”的卓越努力。這不僅在于他對《圣經(jīng)》,古希臘、羅馬神話和典籍(如古羅馬加圖的《農(nóng)業(yè)志》)、印度和中國古老智慧的大量參照和有機引用,更在于他對平凡事物的詩性轉(zhuǎn)化和神話重構(gòu),正如愛默生所指出的:“他性靈的知覺上有詩的泉源?!采朴谠谏⑽闹姓页鐾瑯拥脑娨獾镊攘??!边@就是為什么在《瓦爾登湖》中,會處處閃耀詩性的元素和神話的光輝。
《瓦爾登湖》的風格獨樹一幟,融自敘、觀察、思考、想象、批評為一體,像一部雄渾的交響樂。梭羅的文筆雄健有力,元氣充沛,富有思想性和鮮明的個性。他把敏銳的感受力、精準的觀察力和“觀古今于須臾,撫四海于一瞬”的想象力與概括力結(jié)合為一體。在行文風格上,有人已指出過他的特點:語句直截了當(straight forward)、簡約精煉(concise)、言說切題,往往一語中的(to the point),完全不像維多利亞中期散文那樣散漫、朦朧、堆砌和矯情。
在翻譯時,我們也時時感到了梭羅的語言天才,感到了他在語言上非凡的創(chuàng)造力。正如他自己聲稱,他要創(chuàng)造出“一個腐朽的時代所無法理解的語言”,他要拋開一切陳詞濫調(diào),“回到語言最原始的類比和衍生意義上”,這給翻譯帶來了極大的挑戰(zhàn)。梭羅的語言,往往是敘述、觀察、哲思、雄辯和詩性隱喻的難以拆解的綜合,密度大,難度高。在翻譯時我們縱然耗盡了心力,但不敢說就完全達到了滿意的程度。此外,怎樣在今天重建梭羅的語調(diào)和文字風格,這也是我們面對的課題。在已有大量譯本的背景下,我們所做的,是盡量忠實于原文而又能在譯文語言上有所刷新和創(chuàng)造,重要的是,要讓人能聽出那活生生的語調(diào)。不管怎么說,縱然留下了一些不盡如人意之處,我們還是深深感謝這個翻譯的過程。我們不僅從中學到了很多,感受到很多,它對我們的震動和啟示,也深深抵及我們生命的深處。這一切,正如愛默森在《梭羅》一文中所引用的梭羅自己的詩句:
我本來只有耳朵,現(xiàn)在卻有了聽覺;
以前只有眼睛,現(xiàn)在卻有了視力;
我只活了若干年,而現(xiàn)在每一剎那都生活,
以前只知道學問,現(xiàn)在卻能辨別真理。
我們衷心希望,這不僅是我們,也是讀到這部偉大作品后更多的讀者所能獲得的珍貴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