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張?zhí)於?/p>
考察訪古隨筆
文圖/張?zhí)於?/p>
早年,因為先周文化的研究,曾非常想到古豳地范圍的甘肅慶陽寧縣、正寧縣一帶做考古調查工作,希望能有機會發(fā)現(xiàn)周人留下的蛛絲馬跡??上茨苋缭?確實成為一大遺憾。
沒有想到,去年到今年竟三次走訪寧縣。前兩次是專程參觀寧縣早勝鎮(zhèn)石家春秋墓地的發(fā)掘,來去匆匆,雖然非常高興,但除了墓地的發(fā)掘現(xiàn)場和出土文物,其他均未及關注,頗感意猶未盡。今年有幸隨第十一次玉帛之路文化考察團,在花紅柳綠、草長鶯飛的四月天,又一次走進寧縣。
博物館里,少量齊家文化的陶器和一件可能與之有關的玉鉞,讓考察隊找到了第一個興奮點。西周的陶器的確有一些,但與公劉和周人居豳時期相差較大,不免有些失望。不過查看館藏資料時,居然發(fā)現(xiàn)了一件屬于劉家文化的紅陶單耳罐,近于圓底,紋飾較細,年代可能接近商代中期,真有點大喜過望。這件文物雖不能說與周祖公劉有什么直接的關系,但畢竟發(fā)現(xiàn)了商代的遺物,肯定不僅僅只有這樣一件,應該還有相應的遺址乃至分布地域。看來,寧縣一代為古豳地的范圍,絕不僅是后世的附會。多年前的愿望,初有小償,頗有些得意。
接著,又去了被當?shù)厝朔Q為廟嘴坪的遺址,位于馬蓮河與另一條河流交匯處的黃土臺地上,地勢高亢,三面環(huán)水,一看就知道是宜居的好地方。走到那里,到處可見漢唐的瓦片,也可撿到更早的陶器殘片。找到一處斷崖,看到了灰坑及夾雜古代陶片的文化層,大家采集了一些讓我判斷,主要是仰韶文化的,也有少量龍山時期的,還發(fā)現(xiàn)了一處夯土遺跡,從可觀察的夯面判斷,年代大約在漢以后。就所見情況而言,這里顯然是一處內涵豐富的古遺址,時代跨度很長。地方學者告知,這是一處省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本來的名字叫公劉坪,見于地方志。因為過去有一座廟,民間慢慢就將其叫作廟嘴坪。
一時興奮,我便建議恢復公劉坪的原名,竟獲得了大家的一致贊同。
雖然,今天在這里沒有采集到公劉時代的遺物,誰又敢說將來考古發(fā)掘時就不會有所發(fā)現(xiàn)呢?畢竟,正寧縣博物館里現(xiàn)存有這個時代的陶罐。
時值春深,天朗氣清,玉帛之路文化考察團走進隴東名邑——慶城縣,也就是原來的慶陽,又稱為鳳凰城(因為城郭形似一展翅飛翔的鳳凰)。慶城縣歷史悠久,文化沉積豐厚,古有北豳、北地、慶州等稱謂或隸屬關系。地方學者考證北宋范仲淹的《漁家傲·秋思》一詞,就是他在慶州備防西夏時所作?!叭虑飦盹L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那是何等壯美的景象。
但更讓大家感興趣的是,這里到底與周人的祖先有無關系?故在慶城縣博物館館長等人的引領下,先參觀了城區(qū)的周舊邦木牌坊。此坊位于慶陽城南街,明弘治年間建,木質結構,共三間,高約10米,長約12米。木坊以四根明柱通頂,柱之上部五層斗拱疊澀鑲砌負托,坊頂鋪有青瓦,中間榜書“周舊邦”三個大字。在藍天白云的映襯下,確也古樸肅穆,讓人頓生崇敬之情。
于其取名,意旨顯然比較明了,是源自于《詩經·大雅·文王》的“周雖舊邦,其命維新”句,點出建坊的緣由——這里本為周人故地。當然,此地也成為考察團成員討論的焦點,因為周人居豳的具體地方一直是一個懸而未決的學術難題。
周舊邦牌坊
商代袋足分襠陶鬲
參觀慶城博物館的陳列,不少玉器首先吸引了考察隊員的目光。贊嘆聲中,我有了一點收獲,先后發(fā)現(xiàn)了三件商代的陶鬲。其一為一袋足分襠鬲,方唇外有堆紋,并有壓印的繩紋道,經驗可認定屬于先周晚期或商末期,類似的標本曾在陜西長武縣碾子坡和長安灃西先周晚期墓葬或遺址有發(fā)現(xiàn),屬于與劉家文化有關但又有變化的陶鬲。其二為一高弧領侈口的袋足分襠鬲,飾較細繩紋,年代也屬商代晚期,可認為屬劉家文化晚期的陶鬲,但領部可能受寺洼文化的影響。第三件更有意思,為侈口,方唇,矮領,三足較肥碩,分襠外觀有聯(lián)襠的感覺。對比與先周有關的諸類陶鬲形態(tài),最為相似者顯然是陜西彬縣斷涇遺址早期出土的肥足鬲,包括我在內的一些學者認為屬于先周文化。只是后者的口沿外多為花邊或加泥條,表明其年代較早,被認為相當于殷墟一期前后,也就是商代中期或稍晚。此鬲的時代,顯然要在其后了。
以上三鬲,實際上涉及了兩種商代的考古學文化類型。第一類屬劉家文化,被考古界認為是以姜子牙為代表的古羌文化的一支,也有認為與先周文化有關。第二類是我所說的先周文化孫家型,是西周文化主要來源的一部分。但可惜的是,這里所見的三類陶鬲的年代都比較晚,與周祖公劉及其略后的先世差距不小,故尚難與牌坊所示相容。
但是,代表這些陶鬲早期形態(tài)的考古遺存,是否在慶城或周圍地區(qū)也曾存在過呢?
歷史名城、圣地延安新區(qū)北側的蘆山峁,是陜北高原上無數(shù)梁峁中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小山峁,在漫長的歷史歲月中并不為人所知。直到20世紀60年代中期,因先后發(fā)現(xiàn)了古代玉器而為考古界所關注,經研究這些晶瑩剔透的玉璧、玉琮屬龍山或夏代的遺物,遂名聲遠揚,譽滿學林,再次印證了“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的至理名言。
許多年來,我總想到這個重要遺址上看看,但不知從延安過往了多少次,卻總是行色匆匆,錯過尋訪的機會。這實在是人生的一個玩笑,做了一輩子考古工作而未能前往,卻在退休后隨著玉帛之路文化考察活動走進了這個遺址。
5月的首日,時值孟夏,天青青如洗,云淡淡欲飛,花艷草綠,更得好友延安大學的杜林淵教授、考古所張所長等作陪,來拜謁這個讓人神往的古玉王國,我和考察團的其他人都大獲裨益。因為這幾年不斷對遺址進行調查、勘探,并于去年進行了發(fā)掘,對遺址的認識確實已今非昔比。令大家驚嘆的是,遺址的面積可達300余萬平方米,有大范圍的夯土基址、墓葬等。更讓人不解的是,在遺址范圍內,多個點曾出土過玉器,這個距今4000年前后的聚落,其中究竟隱藏著什么秘密?
蘆山峁遺址
我們熟知,石器時代的聚落超過百萬平方米就已經是比較重要的了。面積能達數(shù)百萬平方米的遺址,考古界總是將之與古國的都邑聯(lián)系在一起,應屬于文明發(fā)展的重要標尺,加上大量玉器、夯土基址等,訴諸于我們的是這里也曾活動著一個隱跡于歷史塵埃的王國。它與年代相當、規(guī)模相仿的石峁古城、陶寺古城并立于陜晉高原地區(qū),是屬于同一個大國統(tǒng)治下的地域中心,還是各不相屬的獨立王國?它們之間到底演繹過多少匪夷所思的故事?
此前,學者們還津津樂道陶寺和石峁之間的種種糾葛,現(xiàn)在恐怕還要想一想蘆山峁的人群,他們也應是不可小覷的文化勢力。雖然三者都曾使用了大量玉器,但石峁玉器的工藝似乎較蘆山峁玉器略有遜色,陶寺玉器較前兩者發(fā)現(xiàn)的密度略為稀疏,這樣的差別有何具體的緣由,是尚好所致還是玉材曾是他們追求和爭奪的重要資源,這都是我們要認真思考的問題。但據現(xiàn)有的信息,這幾個大型聚落周邊并沒有可供開采的玉礦產分布,因此玉料的獲取還要求更廣的地域。
現(xiàn)有發(fā)現(xiàn)說明,這幾類文化的玉材基本分布在甘肅、青海和新疆地區(qū),其多半又處在與他們的考古學文化頗有不同但又有一定聯(lián)系的齊家文化范圍內。因此,也就不難推測,后者可能就是為他們輸送用玉材料的社會群體。但相互間的傳輸交易如何完成,運玉的通道在哪里,齊家文化具體承擔了何種角色,必將成為需要努力解決的問題。
李家崖遺址城墻局部
未來的哪處發(fā)掘最能揭開這些秘密,我們充滿了期待。目前,從我們的考察可以了解到的是,齊家文化不斷向東移動,渭河下游、丹江上游,還有河套地區(qū)都有其蹤跡。石峁、蘆山峁人又將他們的觸角向西伸出,子午嶺以西的華池縣郭嘴子遺址等類粗灰陶器已給出了些許信息,而更多的認知還要學界共同協(xié)力發(fā)掘。
玉帛之路文化考察一路行來近10天,基本是每日均見晴好,或有晚間落雨,但都清晨放晴,從未對行程產生影響。未曾想在陜西清澗縣卻遇到一夜好雨,直至早飯過后依然滴雨紛紛,蔭翳沉沉,不見轉晴的跡象。去高杰鎮(zhèn)李家崖商代城址的計劃眼見落空,只好先到清澗縣文管所陳列室參觀。
在考察所經的諸多區(qū)縣,主要看的是石器時代的陶器和玉石器,而清澗縣館藏的文物卻是以銅器為大宗,特別是商代青銅器的數(shù)量、質量等均值得稱道,讓考察隊大開眼界,贊嘆不絕。鼎、簋、尊、觚、盤等銅禮器,大氣精美,不少具有北方文化特色的銎內戈、銎內鉞等青銅兵及奇特的蛇首柄銅匕等,屬于北方系青銅文化遺物,被認為具有古代文獻所載的古族“鬼方”文化的特點,更讓大家稱奇。
這個鬼方可不簡單,它是一個距今3000年前后的強悍部族,曾活躍于南流黃河兩岸、陜晉高原的溝壑梁峁、河谷山川之間,是商、周兩代王朝的巨大威脅。殷墟甲骨文記錄顯示其是殷商王朝的勁敵,《易經·系辭》也說:“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敝v到商王與鬼方的戰(zhàn)爭曾持續(xù)三年?!吨駮o年》及西周銅器銘文等,都記載了周王朝曾多次與鬼方發(fā)生過戰(zhàn)爭??脊艑W研究認為,分布于陜北和晉西北的李家崖文化,大體就是文獻所記鬼方的文化遺存。清澗縣地處該文化的活動范圍內,長期有該文化青銅器出土,還有密集的遺址分布。
看完文物后,意外的驚喜出現(xiàn)了,雨已完全停了下來。詢問縣文管所的賀阿龍所長得知,道路都已經過硬化,去李家崖遺址沒有問題,自然是大喜過望。李家崖城址是以該文化命名的著名遺址,有機會造訪是大家的熱望。我自己雖曾到過,但依然非常樂意再次回訪。
到達目的地,大家看到石砌的商代城墻還高聳于地面,誠然感慨萬端,遍布的商代陶片更讓大家興奮不已,不斷地撿拾并討論具體是何器物,我自然成為眾人咨詢的中心。
也有人問起另一個李家崖文化辛莊城址,和發(fā)現(xiàn)的大型夯土建筑群及重臺環(huán)屋。我解釋其復原的形態(tài)似縮小了的布達拉宮,又似福建土樓的反轉,以及這里青銅器作坊的發(fā)現(xiàn),都彰顯了該文化的發(fā)展高度。
這一發(fā)達的古代文明,在與商周王朝的競爭中如何發(fā)展,最終去向哪里?這既是考察隊關心之處,也是學界長期探索的一個問題。其實多年的考古發(fā)現(xiàn)已經提供了部分答案,有線索表明,他們的活動足跡曾從陜北高原向西南方向流轉,一度到達了涇河中游地區(qū),甚至有一部分人還入居關中,并融入到西周文化中。
去年,《國家博物館館刊》刊發(fā)了我的一篇文章,對此有些梳理。大體為殷墟早期李家崖文化主要活動于陜晉高原靠近黃河兩岸的10多個縣區(qū),略晚一些至少有一部分人到達洛河中游的甘泉縣,以及涇河中游的彬縣、淳化等縣,西周初期就已居于渭河之南的華縣。有意思的是,玉帛之路文化考察團考察陜西境內的線路,恰恰像是逆行了其行經道路。
從西安北上經過淳化時,在縣博物館看到了北方文化的典型器物——弓形金項飾和金耳環(huán),以及青銅器兵器等。后在甘泉縣博物館文物庫房,觀賞了出土于下寺灣鎮(zhèn)閆家溝墓葬出土的青銅器,特別是一對青銅馬更讓人驚嘆,馬背上的鞍韉式飾物則是對騎馬技能產生年代的挑戰(zhàn)。今天的清澗之行,又來到李家崖文化的發(fā)現(xiàn)地和分布的核心區(qū)域,幾乎反方向重走了鬼方文化發(fā)展、遷徙的路線。
當然,如有機會再去看看出土于華縣的弓形金項飾和金耳環(huán),以及華縣東陽遺址的出土文物,就可以說是圓滿的鬼方文化之旅了。可惜,此次的行程安排已滿,這個愿望有待下一次的考察實現(xiàn)。
2017年5月4日是一個普通的日子,但因玉帛之路文化考察來到陜北高原上的佳縣石摞摞山龍山城址,對我而言卻有著不一樣的意義。因為這是10多年前我領隊發(fā)掘的重要遺址。盡管這里只是我發(fā)掘過的古代遺址之一,卻是在我考古生涯中留下遺憾的地方,總是難以忘懷。雖不能說是魂牽夢繞,但每當想起或說起的時候,心頭總會有那么一點點惦念。
考察石摞摞山遺址
光陰如梭,無聲流逝。那是2003年,我受命帶隊來到這個偏遠的山區(qū)遺址,與同事丁巖等一行10余人進行考古發(fā)掘,目的是要確認這座石砌小城屬于什么年代。因為在此之前的10多年間,探索中國文明起源成為考古學界的最大熱點,河南、山西、甘肅、湖北、四川等,或有仰韶、龍山文化的古城,或有殿堂式建筑、大型墓葬等發(fā)現(xiàn),標志文明產生的線索不斷被發(fā)現(xiàn)。但在被認為古代文明重要發(fā)祥地之一的陜西卻無可關注之點,在略晚的國家文明探源工程研究中,成為局外之地。于是這座在文物普查中被發(fā)現(xiàn)的小城便被想起,不知其是否能早到文明發(fā)生的4000多年前?若能肯定,便具有特殊意義。當年的陜西省文物局張庭浩局長,就將這一任務交給陜西省考古所(后改為陜西省考古研究院),我有幸榮膺重擔。
石摞摞山城址處在陜北高原的群山之間,距考古隊所住的公家坬村有4公里之遙,每日工作兩次往返太過耗時,所以需中間送飯就地野餐。在夏秋相繼的三四個月中,我們就在烈日中工作、用飯。慶幸的是,考古發(fā)掘未負厚望,不僅確認了城址屬于龍山時期,而且是龍山早期,即中原地區(qū)文化系統(tǒng)的廟底溝二期階段,就是距今約4500年,從而打破了陜西地區(qū)沒有早期城址的認識,并讓學術界意識到陜北的許多石城,有一部分應屬于龍山時期。這在其他的考古項目中不斷地得到證實。更重要的是了解到,這座石城的面積雖僅6萬平方米,但居然建有內、外兩道城墻,保存最好的墻體高度尚有3.4米。在外墻的西北環(huán)繞口部寬約10米、深達6米多的護城壕,壕的內壁還砌有高達6.3米的石護墻,充分彰顯了這座龍山古城構建的復雜性和突出的防御體系,反映了社會復雜化的進程和文明發(fā)展的高度。
本來要繼續(xù)擴大發(fā)掘,進一步了解其內部功能區(qū)的結構布局及重要設施,但由于陜北冬天來臨得較早,我們的考古工作在10月中旬中止。當時認為第二年自然要繼續(xù)發(fā)掘工作,以便更清楚地認識其重要價值,還計劃對陜北的其他石城作一些調查,以了解整體的分布情況、年代及相互關系等??上У氖?第二年國家文物局考古發(fā)掘執(zhí)照下來時,考古隊又承擔了更急迫的建設工程考古項目,并持續(xù)工作了數(shù)年,以致石摞摞山的發(fā)掘被長期擱置??脊艌蟾嫖茨芗皶r編寫,研究也未能深入開展,其他調查更是無從談起,一切計劃都成為一聲嘆息。
這次重訪石摞摞山古城,總算得到了些許慰藉,看見一草一木、一山一石都覺得是那么親切。當年發(fā)掘的地方因回填后多已看不到痕跡,但石墻還是在陽光下聳立,石苔斑駁的石縫間有小草爬出。小小的城門仍然敞開著,像是等待著我的進入。城內外都被如茵的青草遮蔽,這是被批為國保單位后加強了保護力度的成績。
雖然因未能再發(fā)掘而對其了解不夠深入,城內的結構等仍然是謎,石摞摞山城址內究竟還有什么不為人知的秘密?今天在內城中流連時,我們看到中間有一個略似方形圓角的排石遺跡,大家便進行了許多有意思的猜測。難道是一個重要建筑的輪廓,還是一個祭祀遺跡?抑或是文保員所說的一座更小的城?
這個跡象在當年并沒有被發(fā)現(xiàn),莫不是為了今天的重訪所準備的驚喜?
(作者系陜西省考古研究院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