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土
1
霞城。他不由得心動了一下,一股強烈的預(yù)感涌上心頭,于是,他臨時決定,下車。
背上吉他出了站,他才發(fā)現(xiàn),這只是一個小城,只有他原本目的地的十分之一大,也許是二十分之一。他有些后悔自己的草率,這么小的一個城市,馬艷霞不可能到這里來。但既然來了,還是在這里碰碰運氣吧。畢竟,這里叫霞城,一個挺讓人喜歡的名字。
他一路南下,已去過了數(shù)十個大大小小的城市。在每個城市里,他都要待上一段日子,在他以為可能的地方尋找一個叫馬艷霞的女孩子。但他一直沒有找到她。半年前的一天,馬艷霞突然不辭而別。他不知道馬艷霞去了哪里,但他肯定她是在南方的某個城市里。在蘋果園消失的那段時間里,馬艷霞不止一次對他表達(dá)過自己的這個愿望。這個在蘋果樹下長大的北方女孩,忽然間就對遙遠(yuǎn)的南方變得情有獨鐘起來。
半年前的那個早上,馬艷霞吻了他一下后走了,從此她就如空氣一樣消失不見。馬艷霞的離去讓他的生活變得無聊且乏味,幾天后,他也背起吉他走出了家門。
他把鑰匙埋在門前的蘋果樹下,那棵蘋果樹上正開滿了粉色的花,花香飄蕩,讓他有些舍不得離開他的家鄉(xiāng)。他抬頭看看遠(yuǎn)處,那片原本熟悉的蘋果園早已不見了,原本長滿蘋果樹的田地里,如今卻堆滿了高高的塔吊,塔吊下,機車轟鳴,塵土飛揚。更遠(yuǎn)處的地方,是已經(jīng)成型的樓房。
再也看不到蘋果園了,門前的這棵蘋果樹已經(jīng)成了孤品,也許不久,它也會同其他蘋果樹一樣消失不見。站在樹下的時候,他想起了和馬艷霞在蘋果園里親熱的情景,如今,那些熱烈的場景卻伴著淡淡的花香讓他的心隱隱作痛。短暫的猶豫之后,他頭也不回地踏上了去往南方的路途。
他卻一直沒有找到馬艷霞。于是,他不得不繼續(xù)南下。
這一次,他原本打算走得遠(yuǎn)一些,在更遠(yuǎn)的南方,有個大都市,那里應(yīng)該是馬艷霞理想的去處。只是,他沒想到,半途中,會有一個叫霞城的小城。這個叫霞城的小城打亂了他的計劃。
2
最先吸引住他的,是霞城這個名字,它和馬艷霞的名字暗合,馬艷霞也應(yīng)該喜歡它。他想,馬艷霞現(xiàn)在可能就在霞城的某個角落里做夢也不一定。于是,他在霞城住了下來,并開始尋找。
“你們見過這個人沒?”他舉著馬艷霞的照片問詢路上的行人。霞城與他一路上見過的數(shù)十個城市沒有什么大的不同,他走過的城市基本上都是一個樣子,無非是樓房的高矮和街道的寬窄,并無大的區(qū)別。霞城雖然是個城市,其實卻是個很小的地方,它比他家鄉(xiāng)那片消失的蘋果園似乎大不了多少,他一天就能走遍整個城市。他堅持每天游走一遍霞城的大街小巷,像一只狗一樣在這個城市的空氣中四處嗅著馬艷霞的味道,他期望有一天會在擁擠的人群中一眼發(fā)現(xiàn)漂亮的她。
照片里的馬艷霞長發(fā)迎風(fēng)飄散,她的背后是一片巨大的蘋果園,正是花開的季節(jié),她的笑容與那些姹紫嫣紅的蘋果花相映生輝。如今,蘋果園消失了,馬艷霞也不見了。他說:“這是我的女朋友,她現(xiàn)在不見了,她叫馬艷霞,她有可能就在霞城。你們見過她嗎?”
行人急忙躲開了他。霞城人向來對精神病人心存芥蒂,三年前,一個流浪在街頭的瘋子持棍打傷了兩個人,給平靜的霞城增添了一段勁爆的談資,他的表現(xiàn)讓他們想起了那個瘋子。也曾有兩次,他的突兀讓文質(zhì)彬彬的霞城人感覺很是不爽,有人甚至奪過他手中的照片扔在風(fēng)中,他追著跑出很遠(yuǎn)才撿了回來。但似乎不久,他就取得了他們的信任和同情,因為,他的臉上是帶著笑容的,而那些笑容,是和善的、謙卑的。霞城人喜歡謙卑的人。相熟后,有人會接過他手中的照片,高高地舉起,細(xì)細(xì)地端詳。因此有很多霞城人都看過馬艷霞的照片,照片里,一頭長發(fā)的馬艷霞正甜甜地笑著,她沖著笑的地方,原本站著的正是他?!澳闩笥颜嫫裂?!”霞城人由衷地說,但并沒有哪個霞城人真正見過馬艷霞。
馬艷霞確實是個漂亮的姑娘。在北方,每當(dāng)?shù)搅颂O果成熟的季節(jié),大批收購蘋果的客商便會從遙遠(yuǎn)的南方蜂擁而至,這些客商總是最先收購馬艷霞家的蘋果,他們喜歡她家的蘋果,也喜歡她這個人。那個長得跟根竹竿似的老曾就色迷迷地對馬艷霞說過:“小妹,我收走你家的蘋果后,順便把你也收走了吧。”“哧——”馬艷霞紅了一下臉,“蘋果有的是呢,今年收完了,明年又長出來了,你怎么收得完喲?”說完,馬艷霞哈哈大笑著跑到他的家里,于是,他家里的蘋果也很快售完了。
他和馬艷霞曾談婚論嫁,他們設(shè)想舉辦一場盛大的婚禮,婚禮的舞臺就設(shè)在蘋果園旁。他們把婚禮上諸多的細(xì)節(jié)都寫到一張紙上,順帶著,他們又把婚后諸多的美好愿望也寫了上去。他們對著夕陽大聲朗讀紙上的記錄,門前的蘋果園里,紅彤彤的紅富士蘋果掛滿枝頭,夕陽穿過蘋果園,將他們映照得五彩斑斕。
但后來,蘋果園消失了,那張記錄的紙張怎么也找不到了。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他發(fā)現(xiàn)馬艷霞突然對南方的城市迷戀起來,她常常坐在空曠的田野里,眺望南方。有一次,他像一堵墻一樣堵到她的眼前,卻發(fā)現(xiàn),她的目光穿透了他的胸膛去了遙遠(yuǎn)的南方。
3
霞城很小,卻有些歷史,城中心的一棵千年老槐是小城的見證者。枝繁葉茂的老槐樹下是一條青石鋪就的小巷,有一天,他走在這條小巷中時,發(fā)現(xiàn)了一家理發(fā)店。理發(fā)店蝸居在小巷拐角的地方,門面很小,可能由于沒有客人,理發(fā)店的小姑娘就坐在門口,眼神憂郁地看著遠(yuǎn)方,連他走到身邊,她也沒有發(fā)現(xiàn)。“嗨,你好!”他展開手中的照片在小姑娘的眼前搖了搖,小姑娘夢醒一般笑了起來:“你好,要理發(fā)嗎?”他本來想說不理發(fā),話到嘴邊卻突然有些不忍,小姑娘臉上的笑容讓他想起了蘋果樹下的馬艷霞,他的心一緊,說:“嗯,我要理發(fā)?!?/p>
他隨小姑娘走進(jìn)理發(fā)店,理發(fā)店里裝修簡陋,但墻上卻有一面巨大的鏡子,他看了一下鏡子,不由得有些慚愧,鏡子里的自己頭發(fā)又長又亂,臉上也長滿了骯臟的胡子,活脫脫的一個乞丐樣。他想起了家鄉(xiāng)的蘋果園,每到雨季,蘋果園里的雜草便瘋狂生長,如果不及時清除,用不了幾天,蘋果樹下的草木就枝葉葳蕤,草深過膝。他和馬艷霞總是經(jīng)常地蹲在樹下清理那些雜草,馬艷霞恨恨地說,雜草簡直就是個“癩皮狗”,怎么除也斷不了根。馬艷霞說完草,又轉(zhuǎn)過頭說他,你也是個“癩皮狗”,天天膩膩歪歪地?zé)┧纻€人。他聽了就扔下手中的鋤頭去撓馬艷霞,馬艷霞大聲笑著逃走,他尖叫著追了過去……清理過后的蘋果園讓人看了心情舒暢,就如同人剛理過頭發(fā)一般。
小姑娘人很好,她把他引到水盆前,坐好,低頭,在脖領(lǐng)子處圍上雪白的毛巾,然后用溫水將他的頭發(fā)浸濕,又將洗頭膏涂抹在他的長發(fā)上,用手指輕輕地揉搓。泡沫在小姑娘的手中慢慢變大,變黑,幾滴泡沫溢出她的手指滴落到水盆里,在水中慢慢散開、分解,不久,盆里的清水變得污濁起來。他有些臉紅。一遍洗過,小姑娘又換水重新洗了一遍,這次,泡沫徹底成了白色,小姑娘這才把他引到理發(fā)椅上坐了下來,圍上圍布,給他理發(fā)。小姑娘的手指輕輕地梳理著他的頭發(fā),讓他有些昏昏欲睡。但小姑娘卻一邊理發(fā)一邊問他話,讓他又不得不打起精神來應(yīng)付她。
“你從哪里來?”她問。
“北方?!彼f。
“你來做什么?”
“找我的女朋友?!?/p>
“她在霞城嗎?”她又問。
“也許,”他說,“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到南方來了。”
“你們是吵架了嗎?”
他說:“沒有,我們從不吵架,我們感情好得很。她走之前,我們還……”
他住了口,他想起馬艷霞不辭而別的那個早上,春光明媚,溫暖的陽光從窗口處穿透進(jìn)來,懶懶地打在他的床上,幾片細(xì)小的灰塵在陽光中自由自在地飄浮。他躺在床上,看著馬艷霞從自己的身邊爬起,穿好衣服,過來吻了他一下,然后轉(zhuǎn)身走出了家門。初時,他以為,那只不過是她如往常無數(shù)個早晨離開時一樣,夜晚,她將再次回到自己的身邊。但后來,他發(fā)現(xiàn)他錯了,因為在那個早晨過后,馬艷霞就如同空氣一樣不見了,留下來的只有那在陽光下飄來飄去的灰塵和令人神傷的記憶。馬艷霞的手機始終處于關(guān)機狀態(tài),她的QQ頭像也不再閃亮。此時,他才想起,在此前的一周里,馬艷霞總是主動地與他瘋狂做愛,從床上到沙發(fā),從客廳到廚房,馬艷霞的花樣層出不窮,讓他精疲力竭卻又欲罷不能。他們通宵達(dá)旦地沐浴在愛河里,除了吃飯就是做愛,他們幾乎忘記了這個世界上除了做愛還有別的事情存在。在那一個星期里,他們簡直就是一臺做愛的機器。蘋果園沒有了,再也不用到蘋果園里忙活了,他們有了更多自由的時間,但除了做愛,他們似乎再也找不到別的可以做的事情。馬艷霞的突然離去,讓他一時無所適從,他一閉上眼睛,腦子里就會浮現(xiàn)出他們做愛時的場景,那些曾經(jīng)給他帶來無限愉悅的場景,而今卻讓他夜不能寐,食不甘味。
“你們還怎么了?”顯然,小姑娘涉世不深,她繼續(xù)追問。他咧了咧嘴,似笑非笑,她的手頓了一下。他從鏡子中看到她的臉?biāo)坪跤行┪⒓t,他說:“其實也沒什么,只是她離去時,不該帶走我的蘋果樹?!?/p>
說完后他又有些后悔,他本不想提蘋果樹的事。果然,小姑娘好奇起來,她說:“蘋果樹?她為什么要帶走一棵蘋果樹?那棵蘋果樹長什么樣?它會長蘋果嗎?”
“當(dāng)然,”他說,“蘋果樹就是長蘋果的,就像你們這里的橘子樹,只長橘子一樣?!?/p>
“蘋果好啊,”小姑娘的聲音有些歡快,“我最愛吃蘋果了。我不愛吃橘子?!?/p>
他說:“我也愛吃蘋果,我的女朋友馬艷霞也愛吃蘋果。我們原先都是種蘋果的,我們的果園差不多有你們霞城大??涩F(xiàn)在我們不種蘋果了,我們的果園沒有了,我的女朋友也不見了?!?/p>
“她不該帶走我的蘋果樹?!彼终f。他心中忽然有了些怨恨。馬艷霞消失以后,他們共同擁有的那棵蘋果樹也不見了,他懷疑是馬艷霞帶走了它。所以有的時候,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尋找馬艷霞,還是在找尋那棵消失的蘋果樹。一路南來,歷盡千辛,他卻越來越懷疑自己的付出是否值得。
小姑娘說:“那就好找了,誰會隨身帶著一棵蘋果樹?再說,霞城這里也沒有蘋果樹?!?/p>
是的,他注意到了,霞城是沒有蘋果樹的,雖然路旁的水果商店里有又紅又大的蘋果出售,可是,霞城是不長蘋果樹的,如果真有人捧著一棵蘋果樹走在霞城,一定會有人注意到的。
小姑娘又問他:“你要在霞城住下來嗎?”
他說:“可能要住一段時間,我覺得我女朋友就在這里?!彼终f:“再說,我也有些累了,我需要休息一段時間。”
“你會找到的?!彼f,“你女朋友長得漂亮嗎?”
他說:“很漂亮,和你一樣漂亮?!?/p>
小姑娘笑了一聲,不再問他什么,開始專心地理發(fā)。她的手指輕輕地劃過他的頭頂,讓他有種昏昏欲睡的感覺。他似乎真睡了過去,還做了一個夢,夢里,他看見馬艷霞穿行在霞城的大街上,大街兩旁種滿了蘋果樹,蘋果樹上掛滿了金黃色的果實,像是橘子,又像是蘋果,卻又似乎什么都不像。馬艷霞碩大的屁股在蘋果樹中扭來扭去,她臉上的笑容如陽光般燦爛。他想去拉她的手,卻怎么也夠不著,他喊她:“馬艷霞,等等我!馬艷霞,等等我!”他喊得力氣很大,卻似乎什么聲音也沒喊出來,馬艷霞一晃身,就消失在樹叢中不見了身影。他一著急,睜開了眼,小姑娘正在鏡中看著他,頭發(fā)已經(jīng)理完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從理發(fā)椅上站起身來,審視了一下鏡子里的自己,很滿意。
“你的女朋友叫馬艷霞?”小姑娘問。
“是,”他說,“你怎么知道?”他有些詫異。
小姑娘吃吃地笑了起來,說:“你剛才叫她名字了?!?/p>
他不好意思笑了一下,摸了一下剛理過的短發(fā)說:“多少錢?”
“今天免費?!毙」媚镂⑿χf??吹剿蓡柕难凵?,小姑娘又吃吃地笑起來:“今天是我的生日,所有來理發(fā)的人都不要錢?!?/p>
“生日快樂!”他有些不好意思,說,“那我要怎么感謝你?”
“不用謝,”小姑娘說,“要不,你給我唱首歌吧,什么都行?!彼噶酥杆募?/p>
他有些猶豫,除了馬艷霞,他還從沒在別人面前唱過歌,他雖然隨身帶著一把吉他,但那只是他的一個伴。但猶豫過后,他還是決定唱一個,在這樣一個天真、純潔的小姑娘面前,似乎沒有什么是可以拒絕的。
他撥弄了幾下吉他,手指上有些生疏,現(xiàn)在想想,似乎從蘋果園消失那天,他就再也沒有彈過吉他了。但撥弄了幾下,他還是找到了一些感覺,于是他就自彈自唱了一首海子的《九月》:
目擊眾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遠(yuǎn)在遠(yuǎn)方的風(fēng)比遠(yuǎn)方更遠(yuǎn)
我的琴聲嗚咽 我的淚水全無
我把這遠(yuǎn)方的遠(yuǎn)歸還草原
一個叫木頭 一個叫馬尾
一個叫木頭 一個叫馬尾啊
我的琴聲嗚咽 淚水全無
遠(yuǎn)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
明月如鏡 高懸草原 映照千年歲月
我的琴聲嗚咽 淚水全無
只身打馬過草原
……
4
馬艷霞人漂亮,也很白。白有真假,有的人在屋子里捂著挺白,但太陽一曬就變色了,就像套了袋子的蘋果。馬艷霞的白是真白,她整天都在蘋果園里忙活著,臉上卻一點色都不變。蘋果園還沒毀掉的時候,蘋果樹下的姑娘們都是頭上戴著風(fēng)帽,臉上包著圍巾干活的,馬艷霞從不用這些東西,她總是邊干活邊唱歌,她的歌聲能繞過蘋果樹,傳到天上去。
馬艷霞喜歡唱歌,他生日那天,她特意送了一把吉他給他,他彈吉他她唱歌,這原本也是寫在他們的紙上的。蘋果園里的生活忙碌而又勞累,但有吉他和歌聲的陪伴,卻歡樂而充滿激情。他們的歌聲感染著每個人,南方來的竹竿兒老曾甚至借著燒酒的力量,伴著歌聲在堆成嶺樣的蘋果堆前手舞足蹈、翩翩起舞起來。那個時候,每個人都是高興的,那是他們真正快樂的日子。
蘋果樹倒下的時候,果農(nóng)們手里都握著厚厚的補償款。突然暴富的感覺讓每個人的心里似乎也都是高興的,但無所事事的日子卻還是讓他們感受到了一絲不適。他們總覺得生活中像是少了些什么,后來他們發(fā)現(xiàn),其實他們失去了很多東西,比如馬艷霞的歌聲。
蘋果園變成了空曠的田野和林立的高樓,姑娘們再也不用包著圍巾干活了,他卻忽然發(fā)現(xiàn),馬艷霞的臉上不知何時包上了圍巾,而且,她再也不唱歌了。
5
在霞城住了一段日子,他并沒有收獲,他仍然堅持每天在霞城的大街小巷里游走一遍,手里拿著馬艷霞的照片問路上的人見沒見過這個人。幾乎所有的霞城人都見過了馬艷霞的照片,但仍然沒有人見過她本人。雖然他在霞城的空氣中嗅到了馬艷霞的氣味,但她仍如空氣一樣沒有任何蹤影。這樣過了一段時間,他在霞城就有了很多熟人。有的人比較熟悉了,見到他,就會主動說:“還沒找到你女朋友?唉,再找找,再找找,一定會找到的?!?/p>
其間,他還認(rèn)識了一個叫微光傾城的霞城詩人,詩人矮個、光頭,與他心目中的詩人形象極不相符,但詩人的眼神卻散發(fā)出智慧的光芒。聽完了他的故事,詩人幾乎是跳起來叫道:“詩人!你女朋友絕對是個詩人!”
他一臉茫然,說:“我女朋友不會作詩,她是個農(nóng)村姑娘,她只會種蘋果,她種的蘋果長得又紅又大,總是很受客戶的青睞……”詩人粗暴地打斷他,說:“詩人不一定要會寫詩,關(guān)鍵是看他是否身具詩人的氣質(zhì)。你的女朋友有,她向往的是遠(yuǎn)方,她注定不會做你家鄉(xiāng)的一棵樹。詩人和遠(yuǎn)方是永遠(yuǎn)分不開的,凡是遙遠(yuǎn)的地方對我們都有一種誘惑,不是誘惑于美麗,就是誘惑于傳說,即使遠(yuǎn)方的風(fēng)景并不盡如人意,我們也無須在乎?!?/p>
詩人出口成章,他卻聽得半懂不懂,他也喜歡詩意,卻不喜歡遠(yuǎn)方,遠(yuǎn)方有些虛無、縹緲,遠(yuǎn)方還帶走了他的女朋友?!斑@世界之所以精彩,因為它不只有眼前的茍且,還有詩與遠(yuǎn)方——你女朋友是個真正的詩人,她是在用自己的身體寫一篇不朽的詩!”詩人越說越興奮,說到最后,竟然手舞足蹈、如癡如癲起來。
相比于詩人,他還是更喜歡那個理發(fā)店的小姑娘,他常常在走過理發(fā)店的時候扭頭往里面看上幾眼,他希望有一天她會從里面跑出來,說:“嗨!有人看見你女朋友了?!钡龥]有,她總是在店里不停地忙著,有時忙理發(fā),有時忙著坐在門口看遠(yuǎn)方——她看的是真正的遠(yuǎn)方,幾次都是他主動打了招呼,她才恍如夢醒似的看見他。
有一天,他又路過理發(fā)店,他剛扭頭向里看,她卻真的從店里面跑了出來,看樣子,她心情不錯,說:“嗨!還沒找到你女朋友?”
“還沒,”他說,“也許她真的不在這里?!?/p>
“就是,這么小的地方,誰稀罕來?”她說,“你應(yīng)該去大城市找找?!?/p>
他下意識地抬頭看看更遠(yuǎn)的南方,沒有說話。他心里承認(rèn)小姑娘說的話,霞城確實太小了,這里應(yīng)該不是馬艷霞喜歡的地方,馬艷霞也許真的不在霞城,這只是南方的一個普通小鎮(zhèn),并無什么特別之處。但他心里卻有些不甘,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促使他繼續(xù)待在霞城,他已經(jīng)在這里住了很長時間。
直到幾天后,他又一次路過小姑娘的理發(fā)店,看見兩個年老的女人正在往外搬理發(fā)店里的東西,那面大鏡子也被她們拆了下來,卻在抬的過程中碰掉了一個角。他走過去問,理發(fā)店的小姑娘哪去了?其中的一個老女人不懷好意地看看他,然后沒好聲氣地說:“騷貨,她愛死哪就死哪去?!崩吓饲蹇樟死戆l(fā)店里的東西,一只大鎖鎖上了門,理發(fā)店清靜了。他看了一會兒,他想他該走了。
6
他給自己定下的離去時間是明天,所以在今天他又最后一次走了一遍霞城。
他從他棲身的小旅館里出來,轉(zhuǎn)身走上了商業(yè)步行街,然后又拐到振興路,再穿過城市廣場,又上了迎賓路。他對霞城已經(jīng)熟得不能再熟了,好像閉著眼睛也不會撞到墻上去。在穿過數(shù)十條大大小小、或直或曲的街巷后,臨近中午時分,他來到了霞城的中心大街上,走過這條中心大街,他在霞城的任務(wù)將告一段落。
這條中心大街,和這個小城一樣有個漂亮的名字:霞光路。站在霞光路上的時候,他的心情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其實嚴(yán)格地講,他的心情應(yīng)該是不好的,但不好的心情久了,似乎也就變得有些無所謂了。他在這樣的心情中已經(jīng)度過了漫長的日子,他都已經(jīng)有些麻木了。時間可以改變一切,于他也是這樣。
盛夏的季節(jié),熱浪籠罩著整個霞城,明亮的陽光從樓宇間的空隙中穿刺而下,悶熱的空氣讓他有些喘不上氣來。他想找一處陰涼的地方停下來,喝一杯冷飲或冰鎮(zhèn)啤酒,但他只是這么想了一下,并沒有這么做。他不敢讓自己的腳步停下來。走動和尋找已經(jīng)成了他生活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沒有了走動和尋找,他的生命將變得毫無意義。
但他卻不得不停了下來,因為許多人和車輛擠在一起,堵住了去路。寬闊的中心大道上,擁擠的人群和車輛穿插堵在路上,擠得水泄不通。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他也沒有心情去關(guān)心這些。但他還是借機停了下來,在路旁一個小攤前要了一瓶冰鎮(zhèn)啤酒,卻并沒有找到一處適合喝酒和納涼的地方——到處都站滿了人。于是他只好站在陽光下,豎起酒瓶,沖著太陽準(zhǔn)備把它一口氣喝光,這時,他明白了為什么會有這么多人堵住道路。
一個女人站在百貨大樓的樓頂上,一只腳已踏在了樓的邊緣。女人的長發(fā)和白裙子在風(fēng)中飄揚,艷麗奪目的陽光從她的身后四射而出,使她看上去有些像幻景里的人物。馬艷霞!他的心猛地跳動起來,雖然樓頂上的女人逆光而立,讓他難見真容,但那身熟悉的裝扮還是讓他一眼就認(rèn)定了這個女人。豎起的酒瓶在他的嘴里靜止了,酒水和泡沫沖出來,打濕了他的衣服。忽然,他大喊一聲,扔掉了手中的啤酒瓶,奮力撥開人群向樓上沖去。
在接近樓頂?shù)奈恢?,幾個人攔下了他。“讓開!”他說,“讓我上去,我的女朋友在上面,她要跳樓了?!?/p>
那些人繼續(xù)攔住他,不讓他再前進(jìn)一步,有一個人問他:“你女朋友叫什么名字?”
“馬艷霞,”他大聲地說,“我女朋友叫馬艷霞,我找她半年了。”
“不要胡鬧!”那個人也大聲呵斥他,“上面沒有叫馬艷霞的。我們正在做節(jié)目,也沒人要跳樓?!?/p>
“做節(jié)目?你們做什么節(jié)目?”他說。
“做節(jié)目就是做節(jié)目,”那個人說,“這是我們組織的一個商業(yè)活動,你最好不要搗亂?!?/p>
他不信,說:“我找我女朋友好長時間了,她就在上面,我今天一定要見到她。”
說著,他奮力掙扎著往上沖去,那些人繼續(xù)攔截著他,撕扯中,他的吉他被弄斷了兩根弦,吉他發(fā)出了痛苦的聲音。也許是看弄壞了他的東西,也許是被他的執(zhí)著打動,一個人說:“那我們就帶你上去認(rèn)一下吧,但你不要吵鬧,萬一破壞了我們的事情,你要負(fù)全責(zé)。不是你女朋友的話你就馬上下去?!?/p>
他說:“好,我上去看看,她要不是我的女朋友,我就馬上下來?!?/p>
他被帶到了樓頂,果然看到有好多人站在樓頂?shù)钠脚_上,一樣穿戴打扮的女孩子就有好幾個,她們正站在樓邊上往下拋撒彩色的宣傳資料。他一眼就可以確認(rèn)了,這里面真的沒有馬艷霞,雖然她們有著一樣的長發(fā)和一樣的長裙,連身材也很像,但她們真的不是馬艷霞。他有些失望,但還是心存幻想,他希望能再確認(rèn)一下,畢竟他們分離快半年了,她的模樣變了也不一定。管事的人有些不耐煩,卻又對他無計可施,只得沖著遠(yuǎn)處的女孩們叫了一聲:“王紅霞,你們轉(zhuǎn)過身來。”
樓邊的女孩們轉(zhuǎn)過身來,他沒有找到馬艷霞,卻在其中看見了理發(fā)店的那個小姑娘。她也看到了他,跑過來和管事的人說了幾句什么,然后過來沖他招招手,說:“你找到女朋友了?”
他搖搖頭說:“還沒有,也許她真的不在霞城。”他又問她:“你怎么不理發(fā)了?”
“理發(fā)有什么意思啊,天天待在這個小地方,”她有些興奮,“做演員多好。我現(xiàn)在是演員了,下一步我還要到大城市去,上省城,上北京?!?/p>
他看著小姑娘,心里沒來由地有些惆悵。但看著她興奮的臉龐,他還是說:“祝福你?!?/p>
她快樂地笑著說:“謝謝,也祝你早日找到你的女朋友?!?/p>
他說:“會的,我明天就往南去,換個城市去看看?!?/p>
“去吧去吧,”她說,“你早該去個大點的城市找她了,霞城太小了,她不會在這里的。”
“對了,你叫什么名字?”他問。
“王紅霞,”她說,“我叫王紅霞。”
時間已到,王紅霞沖他擺擺手又重新跑回到樓的邊緣處表演去了,他悵然若失,返身緩緩地走下樓去。
樓下的人似乎更多起來,無數(shù)的車輛和行人擁擠在一起,密不透風(fēng),悶熱的空氣和喧囂的聲音夾雜在一起,亂糟糟的猶如世界末日。他分開人群,好不容易才找到一處合適的位置。說它合適,是因為坐在這里抬頭就可以看到樓上的王紅霞們,但這個地方不好的是,它距離那個百貨大樓太近了,以至于他要將頭仰成九十度才能看清那上面的部分景象。
樓上的王紅霞們在跳舞,但真正的表演卻遲遲沒有開始,據(jù)說,節(jié)目最吸引人的部分是空中撒錢,節(jié)目的組織者準(zhǔn)備了相當(dāng)數(shù)量的紙幣要將活動推向高潮。他不知道王紅霞們跳的是什么舞蹈,因為從他這個角度看,他只能看到她們動作的一部分。他不記得,王紅霞是否說過她會舞蹈,但他想,如果是表演理發(fā),她一定會更加精彩。
看了一會兒,他就不能再看了,因為頭仰得難受。況且,他已經(jīng)知道,她不是真的跳樓,她只是在做表演。她是個演員。
他坐到地上低頭修理他的吉他,吉他斷了兩根弦,看上去好像一個歷盡滄桑的老人。他努力想將它恢復(fù)原貌,但擺弄半天也沒有成功。而此時的陽光似乎更強了一些,悶熱的空氣使看客們心情變得有些煩躁起來,有人沖樓上大喊:“撒錢吧,快撒錢吧!”又有人跟著起哄:“跳下來吧,不撒錢你就跳下來吧!”而樓上的王紅霞們不為所動,她們似乎在故意逗引觀眾,時而趴在樓沿邊,時而站到樓頂?shù)淖o欄上,有兩次竟然還將雙手攀住護欄,將整個身子探出樓外,惹得眾人一片驚叫。三番五次,受了愚弄的觀眾就罵得更響,卻沒有人愿意就此離去,人也越來越多。
他也覺得有些煩躁了,還有許多事情等著他做。但他還是克制住了自己的心情,繼續(xù)修理著他的吉他。他的手指不時地?fù)芘O碌那傧遥瑲埾野l(fā)出不完整的音律,但“叮叮咚咚”的音響卻使他忽然想唱歌,既然都是表演,唱一個也沒什么不可,于是,他彈起斷了兩根弦的吉他唱了起來:
迎著北往的風(fēng) 一路向南
南方的天空 風(fēng)沙迷失了雙眼
遠(yuǎn)山近水 白云藍(lán)天
路旁的玉米地找不見了
玉米地旁的蘋果園也找不見
我的蘋果樹啊
我的蘋果園
你比我還要憂傷
你離我越來越遠(yuǎn)
越來越遠(yuǎn)
……
他彈著殘破的吉他旁若無人地唱著歌,原本喧囂的大街上一下子變得安靜下來,空氣里似乎只剩下他的歌聲在飄蕩。這首歌,詞是他自己寫的,曲是他自己配的,一路南來,他心中已經(jīng)唱了無數(shù)遍,卻一次也沒有像今天這樣真正地唱過。歌詞雖然簡短,他卻很動情,他想,自己是不是也算得上一個詩人?他陶醉在自己的歌聲中,仿佛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家鄉(xiāng),家鄉(xiāng)的蘋果樹上長滿了青色的果實,他和馬艷霞并肩躺在蘋果樹下,馬艷霞說:“我們就這么躺著吧,一直躺到死。”他說:“嗯,我們就這么躺著吧,要死就死在蘋果樹下。”
7
蘋果樹被連根拔起,偌大的蘋果園仿佛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馬艷霞頭上包著紅頭巾,像只勇敢的小鳥一樣護在門前的蘋果樹上。這是果園里最后一棵蘋果樹了,如果要勉強再加一棵的話,就只有樹下的那棵如同火柴桿似的小幼苗了。那棵幼苗雖小,對他和馬艷霞來說,卻意義非凡。那是有一次他們做愛后,躺在蘋果樹下你一口我一口合吃了一個紅蘋果,蘋果又大又脆,果核卻小而細(xì)致。望著吃剩的果核,馬艷霞忽然異想天開:“我們把這些種子種起來吧,如果這些種子能長出來,我就嫁給你。如果長不出來,我們就分手?!薄安豢赡埽 彼o緊地?fù)еR艷霞,嘴上強烈地表示不滿,“這么小的種子,怎么可能?”卻沒想到,第二年春天的時候,種下果核的地方真的長出了一棵小幼苗。他們太開心了,似乎感受到了某種啟迪,他們細(xì)心地照護著那棵幼苗,立志要讓那棵剛出土的小幼苗長成參天大樹,結(jié)滿果實。
轟鳴的挖掘機將它的大鐵手臂高舉在馬艷霞的頭頂上,他忽然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潔白如雪的馬艷霞不知什么時候已被太陽曬紅了臉。
年輕的挖掘機手首先失去了耐力,他跳下機車,踉踉蹌蹌地沖出人群,一會兒就不見了身影。后來,笨重的挖掘機也被開走了,只剩下門前的那棵蘋果樹和樹下的小幼苗像個風(fēng)景似的佇立在風(fēng)中。
不久,馬艷霞就和那棵樹苗一起消失了。
8
天不亮,他就離開了霞城。整個晚上,霞城的人們都在談?wù)撝粋€話題——一個女孩失足從高樓墜落,砸中了樓下兩個看熱鬧的男人,其中一個與女孩一同當(dāng)場死亡,女孩墜地時濺起的鮮血擊中了許多圍觀者,讓他們大呼晦氣。
他一刻也不想多待了,幾乎是逃似的出了霞城。但他走到城外的山上時,還是忍不住回望了一眼下面的小城。小城四面環(huán)山,這些山被夜色籠罩,看起來就像一只巨大的盆子,小城就沉睡在盆底,白日的喧囂早已逃去,此時看上去只剩下了寂靜和安寧。
他感覺有些累,便倚靠著一塊巨石坐了下來。夏日的凌晨,空氣不錯,風(fēng)也很柔和,朦朧的夜色中,他似乎睡了過去,卻又似在清醒中。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忽然聽到了一些響動,那些響動初如蛋殼破裂,發(fā)出細(xì)微的聲響,繼而又如豆莢爆裂,“噼噼啪啪”。他睜開眼,眼前的盆子不見了,小城卻依然沉睡在盆底。他惘然四顧,不知響聲來自何處,正疑惑間,忽見東方的山頂上,一輪紅日冉冉升起,它剛探出小半個腦袋,艷麗的陽光便噴射而下,剎那間丹霞流宕,一下子把他眼前的小城映照得霞光萬道,光彩奪目。他不由得又心動了一下,嘴里輕吐出兩個字:霞城。
9
站在霞城外的山頂上,青山如染,小城如畫,陽光迎面照來,暖洋洋的。但在這明亮的陽光下,他心中卻忽然感覺有些寒冷,又有些惶恐。他不由得抱緊了自己的身體,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恐懼什么,但眼前這個陽光明亮的早晨卻真真實實地讓他有了些不真實的感覺。他顫抖著、猶豫著,心里一時拿不定主意,他似乎第一次失去了人生的目標(biāo),他不知道接下來,自己是該繼續(xù)往南,還是應(yīng)該返回遙遠(yuǎn)的北方……
責(zé)任編輯 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