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幸生

簡 介

何子友（1913-2016），1913年出生，四川蒼溪縣（今閬中）清泉鄉(xiāng)人。1933年10月參加中國工農(nóng)紅軍，同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土地革命戰(zhàn)爭時期曾任紅四方面軍婦女獨立團戰(zhàn)士、班長、排長、副連長，延安紅軍被服廠黨支部書記等職。參加了川陜革命根據(jù)地反六路圍攻和紅四方面軍長征。抗日戰(zhàn)爭時期，擔任新四軍軍部女生大隊排長、協(xié)理員等職。上海解放后奉陳毅市長之命，參加對上海的接管工作，先后以軍代表身份出任上海益民食品廠廠長、上海開林油漆廠廠長、上海復興香煙廠廠長。1955年榮獲“三級八一勛章”“三級獨立自由勛章”“三級解放勛章”。1969年離休。1988年獲“二級紅星功勛榮譽章”。2016年2月22日在南京逝世，享年103歲。

人生不是一支短短的蠟燭，而是一支由我們暫時拿著的火炬，我們要把它燃得十分光明燦爛，高高舉起，然后交給下一代的人們。

——蕭伯納

燃燒的生命火焰

2016年立春時節(jié)，陽光明媚，天氣依然寒冷。周民夫婦和往常一樣去南京軍區(qū)總醫(yī)院探望已經(jīng)103歲的母親何子友。推開老人病房的門，一縷陽光照耀在老人堆滿皺紋、略顯蒼白消瘦的臉上。她穿著大紅色的薄呢棉襖、頭戴紅色毛線帽，像是一團燃燒著的火焰，讓生命之光融進透過窗欞照進病房的陽光中。老人端坐在輪椅上，眺望著窗外的景色，沉浸在回憶之中。

此時的她，是南京軍區(qū)健在的年齡最大的紅軍女戰(zhàn)士，也是中國武術界年齡最大且資格最老的女武術家。

2013年，也是這樣的早春季節(jié)，在杜鵑花盛開的時候，老人迎來了百歲華誕。南京軍區(qū)領導專門在老人養(yǎng)病的軍區(qū)總醫(yī)院南樓大會議室舉辦了“恭賀何子友老首長百歲華誕”慶生會。南京軍區(qū)及軍區(qū)司令部、政治部首長帶著鮮花專程蒞會慶賀，他們還捎來了中國人民解放軍總政治部頒發(fā)的賀信和壽幛，表達對她的崇高敬意。總政治部的賀信簡要概括了老人不平凡的一生，并給予極高的評價：

風雨百年人生路，巾幗何曾讓須眉。青年時代，您滿懷救國救民的遠大理想，毅然加入中國工農(nóng)紅軍，參加了川陜革命根據(jù)地反六路圍攻和紅四方面軍的長征，爬雪山、過草地，歷經(jīng)艱辛，不屈不撓，表現(xiàn)出一名無產(chǎn)階級革命戰(zhàn)士英勇頑強的意志品質(zhì)。任延安紅軍被服廠黨支部書記時，您帶領千余兄弟姐妹，在極其困難的條件下，想盡一切辦法保障部隊軍需供給，為鞏固提高部隊戰(zhàn)斗力作出了重要貢獻?？谷諔?zhàn)爭時期，您始終奮戰(zhàn)在抗敵斗爭第一線，隨部隊馳騁在江淮河漢，戰(zhàn)斗在蘇北大地，多次參加反“掃蕩”、反“清鄉(xiāng)”戰(zhàn)斗，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血與火、生與死的考驗，圓滿完成了黨和人民交給您的任務。尤其讓人敬重的是，在震驚中外的皖南事變中，您痛失親人，仍以民族大義為重，強忍悲痛，始終戰(zhàn)斗在抗戰(zhàn)第一線，含辛茹苦，悉心撫育革命后代，堪稱一代巾幗楷?！?/p>

尊敬的老大姐，您是人民解放軍中少有的百歲女紅軍，是人民的功臣。在長期的革命生涯中，您對黨和人民無限忠誠，信念堅定，襟懷坦蕩，始終保持了頑強的革命意志和不懈的人生追求。您的革命精神、優(yōu)秀品格和崇高風范，是培育當代革命軍人核心價值觀、激勵全軍官兵有效履行新世紀新階段我軍歷史使命的寶貴財富，永遠值得我們學習、敬仰、繼承和發(fā)揚。您的歷史功績，黨和人民永遠不會忘記！全軍廣大官兵永遠不會忘記！

總政治部這封短短800余字的賀壽信濃縮了何子友老人百年人生中最精彩的華章。

1952年秋，南京軍區(qū)派人去皖南的高山密林中，憑著當事人的記憶尋找到了皖南事變中壯烈犧牲的“三烈士”遺骨。1955年6月16日至18日在南京軍區(qū)總醫(yī)院小禮堂舉行了隆重的公祭和吊唁儀式，隨后在軍樂隊的哀樂伴奏下，載著“三烈士”遺骸的靈車領著長長的吊唁車隊，一路逶迤，緩緩向新落成的墓地駛?cè)ァ?/p>

悲壯的哀樂聲驚動了市民，人們沿途駐足哀悼，場面動人。從此，項英、袁國平、周子昆烈士的忠骨終于有了一個安息之處，雨花臺也成了開國將校和革命前輩的陵園，這里被稱為“功德園”。

過去，每年清明節(jié)周民夫婦總會陪著身體日漸衰老、意志卻堅強如鋼的媽媽前去祭掃爸爸周子昆的墓。近幾年來，媽媽有些力不從心了，只能沉浸在引以為傲的戰(zhàn)斗往事中，作一番悲壯的巡禮。她堅定的眼神凝聚著生命的光輝，仿佛永遠定格在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那是她和新四軍副參謀長周子昆將軍生離死別的歲月。

巾幗英豪多傳奇

何子友1913年出生在四川省蒼溪縣清泉鄉(xiāng)。何子友的家鄉(xiāng)在土地革命時期就建立過農(nóng)民政權，她的父親曾經(jīng)組織過農(nóng)民進行抗租抗稅的斗爭，出任過清泉鄉(xiāng)的蘇維埃主席。何子友曾擔任過鄉(xiāng)“少年先鋒隊”小隊長，后來由于川軍田頌堯部的殘酷“清剿”，她和父親領導的自衛(wèi)隊服從黨的決定，告別家鄉(xiāng)父老，轉(zhuǎn)移到大山深處進行游擊斗爭。

1932年初春，紅四方面軍由鄂豫皖蘇區(qū)沖破國民黨的第4次“圍剿”，西行轉(zhuǎn)戰(zhàn)3000里，越秦嶺走關中，渡漢水攀大巴山，到達四川南部，擊潰川軍的三路圍攻、六路“圍剿”，建立了川陜根據(jù)地。1933年秋，何子友正式加入紅四方面軍婦女獨立團，同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從此，她個人和家庭的命運就和黨所領導的人民軍隊緊密聯(lián)系在了一起。

1935年4月，她告別家鄉(xiāng)隨四方面軍從蒼溪的嘉陵江渡口過江，去迎接中央紅軍入川，共同北上抗日。四川軍閥和國民黨中央軍卷土重來，川陜根據(jù)地的共產(chǎn)黨員、蘇維埃政權骨干遭到殘酷“清算”，何子友的父母雙雙死于軍閥土豪的血腥報復。聽聞父母遇害的消息，何子友一跺腳一咬牙說道：“格老子的，與反動派不共戴天，一定要報仇！”

長征中，她4次過草地，兩番越雪山，憑借著一身高強的武藝，在數(shù)十次與敵人短兵相接時，化險為夷，轉(zhuǎn)敗為勝，從而保存了自己及戰(zhàn)友，消滅了敵人。

關于何子友的習武經(jīng)歷，據(jù)《中國武術史略》記載：

武當“太和門”第12代傳人何子友……10歲進入蒼溪縣城“景武拳房”當雜工，隨后師從李德源習得“神化五毒雷電殛手”諸絕技。

何子友后來談起自己習武的經(jīng)歷時曾說起自己苦難的童年。那時因為家里實在是窮得揭不開鍋，無奈之下，經(jīng)親友介紹，父親就把她送到“景武拳房”去當雜工。這個武館是清末武舉、千總陶鴻恩和他的九弟——曾經(jīng)為官鑾儀衛(wèi)治儀正陶鴻熙所辦。當年那里聚集了大清王朝覆滅之后而各奔東西的原清廷王公貴戚家中的護衛(wèi)鏢師與江洋大盜等各類武林高手20余人。當李德源發(fā)現(xiàn)自己身邊年僅10歲的燒火丫頭何子友身體虛弱且不勝勞作時，就決定讓她脫離雜役勞作而專門負責看護自己的幼女鶯鶯，陪其玩耍。沒過兩個月，李德源決定給自己的幼女傳授武藝，同時也將何子友納入門下，收為弟子。

整整8個年頭，何子友天天待在景武拳房里，勤學苦練，終于練成了一身高超的真功夫，一改童年時期的病態(tài)而成為英姿煥發(fā)的女中豪杰。

何子友高超的武藝使她的軍旅生涯充滿了傳奇。

1933年秋，紅四方面軍婦女獨立團在實行戰(zhàn)略轉(zhuǎn)移途中路過大金山腳下某鎮(zhèn)時，得到當?shù)厝罕妶笮牛簲橙嗽诖颂幵O下埋伏，準備突襲我婦女獨立團。副團長陶淑良代表團部給擔任該團偵察連一排排長的何子友下達了秘密指示：單獨去金山鎮(zhèn)偵察敵情。當她步入集鎮(zhèn)的卡口時，正巧遇上敵軍團長的一個勤務兵在掠奪一名商販的煙酒雜貨，并要何子友扛送到敵團部。何子友見狀暗自叫好，便隨著敵勤務兵往其駐地走去。忽地，何子友發(fā)現(xiàn)敵勤務兵胸前掛著的那個大公文包鼓鼓囊囊的，就當機立斷箭步向前，出左手抓住敵兵公文包，出右拳對其猛擊！那敵勤務兵怪叫一聲便倒地身亡，而何子友則跨上敵方戰(zhàn)馬，肩背公文包絕塵而去……

1934年秋，已升為婦女獨立團偵察連副連長的何子友帶領3名女偵察員化裝成唱戲的民間藝人，前往縣城去抓“舌頭”。當時正值縣城舉辦廟會，四面八方的人紛紛前來趕集。在集市上，何子友發(fā)現(xiàn)一名敵軍官正隨著一個身穿便服的中年胖子及4個腰挎短槍的敵兵在閑逛。于是，何子友決定拿下那便衣胖子和敵軍官。針對敵眾我寡的情形，何子友令戰(zhàn)友們?nèi)ブ品肿蛹皵耻姽伲约簞t獨戰(zhàn)4個敵兵。敵人在明處她們在暗處。在戰(zhàn)友們制服那胖子和敵軍官的一瞬間，她沖向敵兵高喊：“一班從右，二班從左，大家別開槍，抓活的！”乘著那4個敵兵發(fā)愣之際，她使出五毒手絕技，一舉制服了4個敵兵，打暈兩人，繳了兩人的短槍。

經(jīng)審訊，她們才知道那個胖子是敵人總指揮部派駐縣敵軍擔任特派員的重要人物，并從他的口中了解到許多重要情報。為此，她和3名執(zhí)行任務的女偵察員受到四方面軍首長徐向前的表揚，四方面軍婦女獨立團的威名在紅軍中廣為傳播。

長征途中，何子友所在的婦女獨立團遭到敵軍的追擊，為了能在山中暫避，擅長武藝的何子友隨團長上山和“山大王”談判，雙方“比武定奪”。結(jié)果何子友用“排五毒”的掌法，一人撂倒3個大男人，使部隊得以順利進山隱藏。

當年的何子友正是憑借高超的武藝和一手好槍法，成為令敵人聞風喪膽的“雙槍何姑娘”，被人們譽為“雙槍鐵拳打天下的巾幗英豪”。至于這位紅軍隊伍中的女英豪和周子昆將軍的邂逅結(jié)緣，還要追溯到中央紅軍和紅四方面軍在懋功會師之后。

兩情相悅結(jié)良緣

1935年5月，紅四方面軍和中央紅軍在四川懋功會師。8月在毛兒蓋召開會議。為了統(tǒng)一部隊指揮，調(diào)整中央軍事委員會，朱德任紅軍總司令，張國燾 任總政委，劉伯承任總參謀長，周子昆任總參謀部一局局長，負責作戰(zhàn)規(guī)劃指揮，初步實現(xiàn)了一、四方面軍的合作。隨后紅軍分為左右兩路，右路軍過草地到達班佑，左路軍由張國燾率領，本來應由卓克基經(jīng)阿壩出草地到達班佑，張國燾進至阿壩后，拒絕北上的命令，率領部分紅軍南下，向川康邊境的天全、蘆山一帶退卻，自立中央，進行分裂活動。此時周子昆恰在總司令部隨左 路軍活動，這也給周子昆和何子友的相識創(chuàng)造了條件。

周子昆在長征前有過一次婚姻。妻子曾玉也是一名堅強的紅軍戰(zhàn)士。長征出發(fā)前，中央紅軍作了嚴格規(guī)定：路上誰也不準帶孩子，不論職務有多高。紅軍開始長征后，曾玉已經(jīng)懷有身孕，部隊要她在根據(jù)地留守，她堅決不同意，向組織表示：即使作為編外人員也要隨大部隊一起行動，結(jié)果作為一個沒有編制和給養(yǎng)的編外人員參加了長征。隊伍剛剛過了老山界，她就感到肚子痛。眼看孩子就要出世，但是面對敵人的圍追堵截不可能停下待產(chǎn)，只能由兩個老大姐攙扶著她，忍著劇痛向前走。實在走不動了，就被扶上馬背，鮮血將墊著的棉被染得通紅，無奈中只能下馬步行。曾玉咬著牙一步一步地艱難前行，忍不住向地下蹲去，褲腿已被鮮血染紅，孩子的腦袋也已經(jīng)露出來，但是面對追兵還得往前走去。兩名女戰(zhàn)士扶著她，一名女戰(zhàn)士托著嬰兒的腦袋，硬是一步一個腳印地翻過大山，堅持到宿營地才生下孩子。幾個小時后部隊又要出發(fā)，當?shù)卣也坏嚼相l(xiāng)可以寄養(yǎng)，曾玉只好把赤身裸體的嬰兒放在一把稻草上含淚離去。產(chǎn)后沒吃的，只弄到一碗豌豆苗，在總政治部工作的蔡暢拿出了自己僅有的一包奶粉送給了她。然而，曾玉還是未能跟上大部隊，在翻越夾金山的途中失蹤了，很可能葬身在茫茫雪原中長眠了……

這就是我們的兵媽媽！作為時代的新女性，她們承受著常人難以想象的痛苦，追隨著革命的步伐蹣跚前行，書寫著戰(zhàn)士、妻子、母親的偉大篇章。

在一、四方面軍組成紅軍總部期間，年輕的何子友和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紅軍一局局長周子昆經(jīng)人撮合，開始了他們共同譜寫的戰(zhàn)地浪漫曲。

8月的毛兒蓋已是初秋季節(jié)，婦女獨立團偵察連排長何子友正在溫暖的陽光下仔細地擦拭著一支剛剛繳獲的駁殼槍。一名小戰(zhàn)士跑過來說：“排長，局長叫你去?！?/p>

何子友心里一陣緊張：上次打仗繳了一支短槍，讓何長工政委給討走了，這次……正想著，何長工政委笑吟吟地走過來，她慌忙將槍藏到背后。然而這次，何政委并未提槍的事。

何政委笑盈盈地說：“子友呀，我來是給你做思想工作的。”

“我有什么思想工作可做的？”何子友反問道。

“你的個人問題也該考慮一下了。你看周子昆怎么樣？”老何單刀直入。

“不行，不行，我還小，你還是讓我打敵人吧！”

滿臉通紅的何子友轉(zhuǎn)身就跑。

“那你也得給人家回個話呀！”何長工急得跺腳。

“等全國解放再說吧！”

“嘿，兩個人還真想到一塊兒了，可真是志同道合……”何長工看著何子友的背影，自言自語地說。

嘴上雖這么說，何子友再見到一局局長那張清瘦儒雅、棱角分明的臉時，忍不住怦然心動。

周子昆平時不茍言笑，對下屬要求十分嚴格，但人緣極好。他實戰(zhàn)經(jīng)驗豐富，又刻苦鉆研軍事理論，是位會打仗能治軍的難得人才。老朋友何長工幾次勸他操心一下個人問題，他都說：“軍事地圖、作戰(zhàn)計劃、軍事理論，有這3個朋友足夠了！”

“又不是女人！”何長工氣憤地叫道，但他心里有底了：就憑兩個人都這樣“牛氣”，十有八九能成。于是，何長工經(jīng)常給何子友下這樣的任務：“對某某同志的情況進行調(diào)查，及時向一局周局長匯報?！焙巫佑岩痪镒欤邮苊钊チ恕?/p>

漸漸地，周子昆從其他同志口中了解到何子友不平凡的經(jīng)歷，他佩服不已。然而，毛兒蓋會師后，張國燾竟引軍南下，何子友、周子昆跟隨徐向前一齊投入到反對張國燾的斗爭中，他們哪有閑情逸致去談情說愛。

這一推，兩年多時間過去了，周子昆已從紅軍大學（后稱抗日軍政大學）畢業(yè)，就任抗大訓練部部長。不久，西安事變爆發(fā)了。西安事變的發(fā)生昭示著中國國內(nèi)形勢將發(fā)生巨大變動。何長工明白，像周子昆這樣年輕有為的干部，他的工作也必將進行重大調(diào)動。不能再拖了，何長工一急，找毛澤東請示。

“什么，他這事還瞞著我？”毛澤東大為“光火”，“快快辦，來他個措手不及?！?/p>

在一片皎潔而略帶寒意的月色下，他們相會于嘩嘩流淌的延河邊。

周子昆說：“我是搞軍事工作的，性格簡單，不會說話，工作忙，調(diào)動又多，跟著我享不了福。你認真考慮一下，不愿意就算了?！?/p>

何子友說：“我槍桿子摸慣了，大字不識一個，讓我當官太太，我不會。你也認真考慮一下吧?！?/p>

1937年秋，一個周末的傍晚，24歲的何子友與36歲的周子昆在延安的窯洞內(nèi)結(jié)為夫妻。晚上8點多，毛澤東、周恩來、朱德等20多位中央領導及主要軍政首長有說有笑地走進新房。何子友從來未見過如此隆重的場面，膽怯地躲在房內(nèi)不敢出來。

朱德總司令詢問：“周子昆同志的婚禮可以開始了吧？”周恩來接話說：“哎唷，總司令急著喝喜酒了！”周子昆說：“報告周副主席，我們都準備好了。”周副主席又說：“那好嘛，就開始吧。請主席來為我們的新婚夫婦致賀詞?！?/p>

隨著一陣熱烈的掌聲，毛澤東主席用那濃烈的湘音，風趣地說：“大家推選我致賀詞，那我就不客氣了。今晚是我們兩位經(jīng)過二萬五千里長征的紅軍戰(zhàn)士的新婚之日。我代表中央向周子昆、何子友兩位同志表示真誠的祝賀！愿他們攜手并進，為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yè)、為千百萬勞苦大眾的幸福奮斗到底！為此，我謹以個人的名義，送給新郎、新娘一支鋼筆作為紀念。”

一陣掌聲和歡笑聲過后，毛主席又說：“怎么不見何子友同志呢？”周子昆回答說：“報告主席，因為何子友沒有見過這么大的場面和如此多的中央首長，所以她嚇慌了，躲在里屋不敢出來了。”朱總司令聞言說：“我的子昆同志啊，你就別磨蹭了，快進屋去把你的那位新娘子請出來與客人見見面吧。”周子昆走進里屋，把何子友硬拉了出來。

毛主席提議：“先請周子昆、何子友同志唱一支歌，然后大家再喝酒?！庇谑切吕尚履稞R聲唱了一首《八月桂花遍地開》。接下來婚宴開始了。酒是以水代替的，菜也就是一碗紅燒豬肉、一碗清燉蘿卜、一碗燒青菜，外加食堂里自制的拌辣菜、腌辣椒。何子友記得毛主席等領導同志離開時，周子昆拉著自己站起身來，向他們深深鞠了一躬，以表示由衷的敬意。

一切是這么簡單，—切是這么自然，沒有海誓山盟，沒有詩情畫意，也沒有縵紗紅燭。他們的窯洞婚禮簡單而隆重，讓何子友終身難忘。

婚后，他們住進了楊家?guī)X與毛澤東相距不遠的一處窯洞里，工作生活雖忙碌、清苦，但卻十分和諧、美滿。白天，兩人只有在吃飯時才有短暫的相會時間。何子友發(fā)現(xiàn)，以嚴肅、認真著稱的周子昆很會講故事、講笑話。他常常給何子友講他從桂軍到孫中山的鐵甲兵、從北伐到南昌起義尋找革命之路的曲折過程。而后，何子友也會把她當婦女獨立團偵察連排長時摸炮樓、捉“舌頭”的精彩故事講給周子昆聽。在哈哈大笑之后，這位紅軍高級指揮官，常常會向自己的夫人投以敬佩的目光。晚上，周子昆教何子友學寫字成了“慣例”。夫妻談笑中，這位見了文字就頭痛的巾幗英雄逐漸對方塊字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周子昆催她睡覺時，她總要讓他檢查一下自己寫的字，如有錯誤，堅決不睡。

“睡吧，我和你不一樣，搞文字（指軍事理論）搞慣了。”周子昆總是這么說。有一次，也許是因為教的字太難了，也許是因為太累了，何子友一連錯了幾次，周子昆只好騙她說寫對了。第二天，何子友知道真相后大為惱火。從此，周子昆再教她寫字時，總有意避開生僻的字。

周末是兩人少有的空閑時間，他倆常到附近的小樹林散步。巍巍黃土高原籠罩在一片絢麗的晚霞中，遠處傳來高亢的《信天游》曲調(diào)。天生一副好嗓子的何子友，經(jīng)常輕聲哼唱家鄉(xiāng)小調(diào)或長征中的歌。每當這時，周子昆就會望著遠方，靜靜地聽著……

然而，何子友的歌喉也有使周子昆發(fā)窘的時候。楊家?guī)X經(jīng)常開聯(lián)歡會，何子友的歌聲贏來陣陣掌聲之后，大家便希望周、何二人來個夫妻對唱。這時性格內(nèi)向、五音不全的周子昆，就會急得滿頭是汗。何子友便暗暗打趣他：“我的大將軍像要打仗似的?！敝茏永ゼ泵Ψ洲q：“打仗才不會這么急?！?/p>

皖南一別成永訣

父親偉岸的身影和周民幼小的身影永遠定格于那張在皖南山區(qū)留下的唯一的合影上，這張攝于1940年秋天的照片成為閃耀在心中的紅楓，永遠搖曳在周民心底。當年正值英年的父親也許正在忙于戰(zhàn)略部署或者是教案準備，軍務倥傯之間，沒有戴軍帽，頭發(fā)顯得有些凌亂，清瘦修長的他穿著剪裁合身的新四軍軍裝，臉龐清秀，輪廓分明，只是由于戰(zhàn)時環(huán)境的艱苦人顯得有些消瘦，但是濃眉大眼，目光炯炯，眼神中透出對于幼小女兒的關愛。

在父親懷抱中的周民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小圍兜，睜著懵懂的眼睛，安靜地在父親寬闊的懷抱里享受著彌足珍貴的父愛。那時她和媽媽住在離軍部20多里路的教導總隊女生隊，難得見到軍務繁忙的父親。記憶中，那次離別前，是爸爸的警衛(wèi)員黃誠叔叔抱著她踏著山間小路越過了一個山頭才在軍部見到了爸爸。但是懵懂的她不可能知道國民黨的頑軍正在預謀從四面八方向云嶺軍部包抄而來。

她即將隨媽媽和一批家屬轉(zhuǎn)移去蘇北新四軍根據(jù)地，匆忙撤離前留下了這張充滿溫情的父女合影。媽媽懷著身孕，攜年幼的她匆匆告別了父親，離開軍部云嶺。她們臉上抹著鍋灰，身上穿著襤褸的衣衫，化裝成難民一路闖過日、偽、頑軍道道關卡，歷經(jīng)艱辛，輾轉(zhuǎn)3個月到達蘇北新四軍根據(jù)地鹽城。

4個月以后，1941年1月，震驚世界的皖南慘案發(fā)生。新四軍軍部及其皖南9000將士在奉命轉(zhuǎn)移途中遭到國民黨7個師8萬余人的四面包圍，在坑口村的新四軍頑強抵抗7晝夜，直至彈盡糧絕。在外無援軍、敵軍重圍的時刻，軍長葉挺被誘騙去國軍108師師部談判，此后被長久扣押。項英、袁國平、周子昆率部分散突圍。袁國平主任在突圍途中身負重傷，為了不累及戰(zhàn)友，拒絕戰(zhàn)士抬著擔架掩護他渡河，拔出手槍飲彈自盡。

周子昆是最后突出重圍的新四軍高級將領。在命令銷毀軍部電臺、密電碼和重要文件后，他帶著警衛(wèi)員黃誠，在茂林山區(qū)的莽莽密林中從容輾轉(zhuǎn)3天后，碰到項英及副官劉厚總、警衛(wèi)員夏冬青等人。為了躲避敵人搜捕，在皖南地下黨的精心安排下，他們藏身于赤峰山頂峰西側(cè)的蜜蜂洞。山洞內(nèi)陰暗窄小潮濕，洞口有茅草偽裝，原本是十分隱蔽的，再加上半山腰有警衛(wèi)人員設置的觀察哨，安全時掛上白布床單，遇有危險掛上藍布床單，周子昆等人準備于次日由皖南地下黨交通線安排秘密轉(zhuǎn)移去蘇北，與新四軍江北指揮部會合，應該說安全是完全沒有問題的。

當晚，周子昆和項英在重重合圍中再次相聚，似乎有些興奮，他們毫無睡意，就著幽暗的燭光竟然在青石板上捉棋對弈。項英和周子昆一邊下棋，一邊檢討皖南事變的教訓，并謀劃著突圍出去后重舉戰(zhàn)旗、再振軍威的打算。

兩位軍首長面對災難從容鎮(zhèn)定，興味猶濃地在楚河漢界廝殺到午夜才睡去。此刻警衛(wèi)員黃誠早已酣睡，只有副官劉厚總在黑暗中睜大著罪惡的眼睛密謀刺殺首長，奪取他們身上的金條和銀元，這些都是在突圍時匆匆分裝攜帶的軍部經(jīng)費，在換衣服時無意中被劉厚總發(fā)現(xiàn)。早已喪失了革命意志的叛徒瞄準了這筆財富，趁夜深人靜之際，拔出手槍殘忍地殺害了沉睡中的項英和周子昆，擊傷了睡夢中的黃誠。隨后這個罪惡的身影，匆匆隱入暗夜，雙手沾滿首長的鮮血，帶著掠奪的金銀出山投敵，“邀功請賞”去了……此時是1941年的3月14日凌晨，正是涇縣茂林山區(qū)杜鵑花盛開的早春季節(jié)。

“皖南風雨驟，山川同一哭”。皖南事變發(fā)生時何子友剛28歲，大女兒周民不到兩歲，兒子周林尚在母腹中?？上В滤能妰晌痪媒?jīng)考驗、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高級將領在冒著槍林彈雨突出重圍后，卻死于居心叵測的叛徒之手，實在令人扼腕嘆息……

1941年1月25日，僅在皖南事變發(fā)生21天后，針對蔣介石取消新四軍番號，劉少奇代表中央軍委宣布在鹽城重建新四軍軍部，陳毅任代軍長，劉少奇任政委。

這天，蘇北鹽城新四軍軍部內(nèi)氣氛顯得分外沉悶，何子友被帶到了新任新四軍政委的劉少奇面前。未及喝口水，何子友就焦急地詢問：“軍部現(xiàn)在在哪里，子昆怎么樣？”劉少奇帶著沉痛的語氣說：“被國民黨包圍?！?/p>

“沖出來了嗎？”

面對何子友的詢問，劉少奇沉默片刻，緩緩地從口袋內(nèi)掏出一塊懷表遞給何子友。這塊懷表是葉挺將軍在北伐戰(zhàn)爭中送給周子昆的，十多年來周子昆一直不離不棄地帶在身邊，莫非他……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上何子友的心頭。

周子昆遇害的噩耗沖決了何子友的心理堤壩，她昏厥了過去……

經(jīng)過同志們的搶救、撫慰，蘇醒過來的她慢慢地恢復了原本的剛強?？粗磉呎局膭⑸倨?、曾山等首長，她抑制住內(nèi)心的悲痛，說：“請你們放心好了，我不會想不開的，我還有革命任務，我還有孩子要撫養(yǎng)。你們忙吧，讓我一個人呆一會兒，我想想就好了……”

人們陸續(xù)退了出去，何子友再也忍不住了：“子昆啊……你為什么不讓我去？！我干了這么多年偵察排長，一眼就能看出誰是好人，誰是壞人……”

然而，故人已去，唯留下綿綿無盡的思念?？芍^：泣血染成杜鵑紅，只將遺恨寄芳叢。

1941年7月，周子昆的遺腹子誕生了。何子友遵照子昆的遺愿，要把孩子培養(yǎng)成革命的參天大樹，兩個孩子就是兩棵樹，雙木成林，兒子就取名周林。

一個年輕女人帶著兩個幼小的孩子，生活的艱難可想而知。好心的領導和大姐們多次勸說她：“再找個頂梁柱吧！不然，你會累垮的?！钡裱灾x絕了大家的好意：“我就是孩子的頂梁柱子！子昆的孩子永遠姓周！”

何子友此后沒有再嫁，而是將對周子昆的思念深深埋藏在心底，但是這些她從不在孩子們面前提起，怕傷害到他們稚嫩的心靈。

沒想到何子友母女和周子昆的皖南一別，竟成永訣。對于女兒周民而言，父親的犧牲是自己心中永久的痛。后來聽說父親在與她們母女告別后，還問起新四軍教導總隊的女干部，如何才能給自己一歲多的女兒斷奶，他在罹難前想象著和愛妻愛女相聚的一天。

望帝春心托杜鵑

1985年9月3日，新四軍軍部舊址陳列館在涇縣云嶺開館，何子友老人應邀參加開館儀式。這里記載著她和周子昆共同戰(zhàn)斗和相愛的歲月，也是她帶著孩子和周子昆的訣別之地。對于她來說，這里是刻骨銘心、此生難以忘懷的地方。

儀式結(jié)束后，何子友老人在女婿周正元的陪同下參觀了葉挺、項英和周子昆的故居，一時感慨萬千。何子友見到了周子昆當年的警衛(wèi)員黃誠，兩位老人執(zhí)意要去尋找周子昆的犧牲之地——蜜蜂洞。

蜜蜂洞距涇縣縣城有八九十里之遙，在涇縣、旌德、太平三縣交界之處。這里峰險嶺峻、群山連綿，偶爾有幾戶人家，也被淹沒在蒼茫的大山之中。順著逶迤的青山向上望去，一個圓柱形的山峰高聳在藍天下，像是一只水桶，頗有可望不可及之勢。

“上不去的，上不去的，我們從沒上去過！”當?shù)氐囊晃焕相l(xiāng)說?！澳驼驹谶@里望一望，別上去了吧？”陪同的縣委常委、宣傳部部長余開英征詢她的意見。

“上！”已經(jīng)72歲高齡的何子友命令似的對這位30多歲的女部長說。

“可老鄉(xiāng)說了，沒路?。　庇嚅_英無可奈何地回答。

“沒路也上！”說著，何子友拄著拐棍朝山中走去，年已花甲的黃誠緊跟其后。

山中人跡罕至，老樹藤和枯枝相互纏繞著，密林深處只有一條燒炭人踏出來的小路依稀可辨。林不高，卻很深。山勢越走越陡峭，小路漸漸湮沒在雜草叢中。一行人拉著長藤，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行進。

突然，天色暗淡下來，烏云密布，大雨傾盆而下，大家慌忙躲到兩處石壁下。黃誠環(huán)顧四周，認出這便是當年掩埋烈士遺體的地方。大家肅立憑吊，久久無聲。何子友坐在亂石堆上，睹景思人，潸然淚下……

雨小了，向上爬了約莫20米，撥開樹枝，一個黑乎乎的洞口躍入眼簾。幾十只碩大的蝙蝠從黑暗處飛出來，四下散去……

蜜蜂洞！兩位老人在洞口邊當年項英、周子昆曾坐過的石塊上坐下，都不忍朝里望，顯然他們是在極力抑制內(nèi)心不斷涌出的悲痛。

何子友緩緩站起來，邁著沉重的步子走進洞里，站在當年周子昆睡臥的地方，悲聲飲泣，淚眼婆娑，往事歷歷，仿佛就在眼前……

一只大蜘蛛在她的腳下徘徊踟躕，來回爬動著，余開英說：“這是周伯伯地下有知特地來看您了?！崩先肃咧蹨I喃喃地說：“子昆是不會忘記我的……”

（本刊節(jié)選）

〔本刊責任編輯 君 早〕

〔原載上海人民出版社《兵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