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英
張弛這幾年不聲不響,取得了可以說是很漂亮的成績。尤其他算是跨行寫作,時間、精力都難以保障,若不是對文學、小說,心懷類似“圣杯騎士”的情結,能堅持下來,真屬不易,更何況還要寫出點名堂來。對張弛,我是心懷歉疚的,為同齡人,卻一直來不及關注。除了有限幾次他匆匆忙忙來作協(xié)辦事,折到我辦公室聊幾句,并沒有過多的深入的接觸。
閱讀張弛的小說,我第一時間想到的資源就是諸如現(xiàn)實主義、寫作倫理、故事、正義、公平、道義……事實上,張弛的寫作也總是體現(xiàn)出以上詞匯所蘊含的范疇和意義。但這么說沒意思。但凡一個寫實的,關心點民生疾苦的,都可以這么定義。我更愿意從一些日常性細節(jié)上來闡釋張弛,以及他的小說。
張弛惟一請我吃過一次飯的飯桌上,他喝了點酒,要求大家都談談文學。既然是主家要求談文學,大家只好立即把飯局思維調整到嚴肅的文學上。事實上,搞文學的人不愛在飯桌上談文學,新疆文學圈早都不談文學了。他自己先說,他假裝謙虛地問我,知不知道一個作家,寫官場小說的,很出名。他接著說,我覺得他的寫法值得思考,為什么以前的作家,像劉震云、劉恒,還有一些,對官場都是批判的立場,但這位作家的視角卻是同情理解的?……我知道他說的是誰,我也知道他的困惑點在哪里,但我認為這根本不是一個問題。他實際上心里也早有自己的想法,別人的看法他未必真能聽進去。因此,我沒接他的話。他自顧自滔滔不絕地又講了一些別的文學問題,都是自問自答。
后來,他突然問道:中國向何處去?座中一片安靜。接著爆發(fā)出一陣轟笑。他的問題也不了了之,有人說中國向何處去關你什么事,你搞清楚你向何處去就行了;有人豎起了大拇指,說,張弛不愧是國家單位待的,有良知;有人說你寫好你自己當下熟悉了解的生活就好……張弛說,我經常在想,咱們站位太低,我是說思想上,托爾斯泰是貴族,所以他能寫出《戰(zhàn)爭與和平》這樣從國家最上層到最底層都了解的巨著……我現(xiàn)在就是苦于不掌握大的時代主題……又是一陣轟笑……
清醒而愛思考的人總是遭到自以為聰明的人的恥笑。那天之后,我明白了張弛是一個用寫作來思考時代、社會的人。這樣的人多嗎?張弛這種對“正”的精神追求,可能一部分來源于出身知識分子家庭,中國的知識分子,總還是有點“士”的精神的,就是懷著用知識和“道”來影響甚至改變國家政治的想象;還有一部分來源于他的工作性質,張弛在執(zhí)法部門供職,天天接觸的就是合法還是非法這種命題,這決定性地影響到他的思維方式,也許他自己并沒意識到。在張弛的工作性質上,世界是剛性的,不存在暖昧地帶,一切都要分明、清晰。當然,張馳接觸的現(xiàn)實和真相,也遠比我們知道的要直接、酷烈得多,所以,他的下筆經常是“狠”的,比如《倆表兄》中,弟弟甚至殺死了自己的親哥哥。張弛有過底層生活經驗,后來日常接觸、耳濡目染的也是社會犄角旮旯發(fā)生的千奇百怪的事情。讀張弛的小說,完全不用擔心會累會煩,他比你還擔心故事不精彩,敘事不流暢。這么說絕不是要引發(fā)你的歧義。事實上,張弛并不是一個為了故事的好看、刺激,而不顧一切的人。這樣的作家太多了。張弛反而是為了故事的自然和真實,不顧其他的人。這讓他的小說看起來似乎不夠變態(tài),不夠酷斃。張弛是一個用小說來思考時代和社會的人。他還沒學會“玩小說”,新疆的一批作家都沒學會。就是說,關于文學或者小說“游戲”的性質,他們還沒學會。這是優(yōu)點,也是缺點。往好處說,他們的小說都有原石的價值,原始樸拙,但元力驚人;往不好處來說,缺乏藝匠的雕鑿功夫,必然影響價格。拿小說來說,小說要是等同于故事,小說早死了,小說的靈魂性因素當然是故事,但小說有更重要的任務和指標。這一點不用含糊,真的藝術就是用來審美愉悅的,可以有其他功能,但喪失審美這一最重要功能,等于天鵝折了翅膀。
讓我們再來重溫一遍前賢們對小說的描述:小說是碎片化時代的烏托邦。這意味著,現(xiàn)代小說的敘述空間不得不主動縮小,你想完整地呈現(xiàn)時代、社會幾乎不可能。因為碎片化的時代將社會劃分為你所不了解的各種碎片,你的野心將在這種碎片面前瓦解,除非你自以為是世界的創(chuàng)造者;小說是對存在的發(fā)現(xiàn)。小說家既非歷史學家也非預言家,而是存在的探究者。這才是小說關于現(xiàn)實主義的真正闡釋,即小說的任務是當下此時世界運行的動機和肌理;小說要把世間不可言詮和交流之事推向極致,生活的繁復豐盈、難言隱痛才是好小說的目的,而顯示生命深刻的困惑,幾乎就是小說的宗旨;小說要建構可能的世界,起碼是看到或啟發(fā)這種可能……
前面所說的“游戲”的意思近于技術,尤其指敘述層面。我們經常會發(fā)現(xiàn),我們看到的大部分好萊塢大片,故事有什么了不得呢,他能想到的你也能想到,甚至想得比他更出奇更精細。但好萊塢大片有一個重要的手段,當然不是指特技之類,而是他的敘述層面。以《消失的愛人》為例,這個片子曾引起廣泛熱烈的評議,但凡有點電影見識的,都不能忽略這部電影。其實除去它敘事的技術層面,這個電影不過反諷了美國人愛在電視媒體上公布一切的文化習慣:正是一再在電視的推動下,這對夫妻在相互報復相殺的一幕幕活報劇之后,重歸于好了,當然雙方都知道這是假的,但在電視以及電視背后所代表的輿論壓力下,這場相愛又相殺的活報劇會永遠演下去,直到電視找到新的公眾事件。它的故事內容,不外乎夫妻矛盾、丈夫出軌、妻子出走并設計丈夫殺死了妻子的假相……幾乎全靠它的敘事技術,使它看起來非同凡響。它解決的敘述時間問題,它的共時敘述,讓觀眾跟事件同步進行,讓你實時地參與進來,并對自己的智力或贊賞或鄙視,你被故事的懸念重重吸引,直到欲罷不能,并在最后惋惜電影怎么看完了?看完之后,你回味過來,這不過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關于丈夫背叛妻子的老故事。但它具有了多重審美功能,它使我們反思家庭這種人類制度,使我們思考電視已如何深入并左右我們的生活?人們在沒有隱私的社會中可以生存嗎?電視這種被賦予的正義力量是不是實施的過頭了?新一輪的欺騙是人們在鏡頭下自動地表演著,真實和真相反而隱匿了?……這些它引發(fā)你思考的地方,加起來就是它的成功。如果艾米就是一個有心理疾病的女人,那么這個電影所有極端呈現(xiàn)的故事意義也會隨之縮小,也就是說,到一定層面,故事遠不及如何講故事有攝人心魄的魅力?;蛘?,故事如何借重于講故事呈現(xiàn)更廣闊的意義空間?
我所說的“游戲”,還近于一個意思,即非功利、中性、超越?,F(xiàn)代讀者不是傻瓜,任何想直接教育別人的想法都是不負責任地凌駕于讀者之上的古老想法,即使有這個想法,你也要盡可能地隱蔽到讓人覺察不出來。說到底,那些能帶來審美享受的藝術作品都是非功利的,超越的,敘述的調子則越中性越神秘。我們不應忘了,小說要保持一定的神秘性,藝術終歸是“詭計的游戲”,要有余地,有神秘的空間,有可以激起討論的興趣。不要認為這只是西方小說的旨趣,《紅樓夢》就是一部神秘之書。幾百年來,人們都還仍在為這部小說解秘,從身世到技法,從版本到人物,從思想到情感,從隱喻到象征,試問《紅樓夢》有這么大的魔力的原因是什么?
具體談談《鍛煉》。張弛在這么短小的篇幅里講了這么復雜的一個故事,是的,故事容量足以寫一個大中篇了。足見張弛這些年在講復雜故事方面的精進。正如前文提到的,小說要寫出深刻的困惑,《鍛煉》是一個社區(qū)民警成長的故事,直到全篇終了,蔣漢威的困惑仍然沒解決。他從一開始覺得還是管區(qū)警察夠哥們,不像機關爾虞我詐、壓抑,到他終于發(fā)現(xiàn)管區(qū)也有管區(qū)的規(guī)矩。他憑著本能和正義感,鋤惡扶善,拯救了李繼紅,實現(xiàn)了一群工人的合理安置。矛盾沖突點是多點的,蔣漢威和喬寅虎以及喬所代表的管區(qū)警察的利益;李繼紅和趙凌云以及趙背后要求安置待遇的工廠工人;李繼紅和秦志恒;李繼紅和老曹,蔣漢威和老曹。……時間跨度也長,李繼紅命運中的大事都寫到了。張弛既寫了蔣漢威如何在警察身份與江湖道義之間取舍的困惑,也寫了李繼紅這種面對厄運委身他人的灰色存在。張弛對社會眾生相的確比我們大部分人有深刻的了解,這使得他有優(yōu)勢不用玩過多“虛”的,對很多作家來說,材料不夠,只好玩些“虛”的來補充,張弛不存在這種困窘。他顯然有說不完的故事。這是他的職業(yè)帶給他的好處。當然,太“實”也是有問題的。由于故事太強勢,跌宕起伏、斜逸旁出,使得他無暇細敘人物的內心。這些行動著的人物的內心都是怎么活動的?內心的風景如果也能像故事一樣精彩,《鍛煉》將上升到另一個境界。
《鍛煉》的敘述采用的是移動的敘述者,這使得他的敘事能不費周章地照顧到方方面面,這也是你所以看張弛的故事覺得過癮,該告訴你的都告訴了。但在倒敘、插敘,直接引語和間接引語上,似還有可斟酌的地方。例如,趙凌云的講述,這種直接引語太長、太文學化,幾乎不像一個工廠女工的口吻;李繼紅丈夫出事是由老曹來講述的,也基本上是直接引述。這些敘述手段似有三言兩語交待他人命運之嫌。
張弛的小說都非常適用影視改編,幾乎不用大動,就是一個現(xiàn)成的劇本。在這里插一個軟廣告,希望影視業(yè)的人員早點發(fā)現(xiàn)張弛,他的小說敏銳、故事性強,有看點,能引發(fā)人思索,思索我們的時代和社會,以及我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