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磊
直至20世紀初年①,陜西禮泉九嵕山唐太宗昭陵的北司馬門遺址上,分為東西兩列陳放的六件石馬浮雕依然序列完整。長期以來,人們習稱之為“昭陵六駿”。1913年以后的數(shù)年間,“颯露紫”和“拳毛 ”②幾經(jīng)周轉(zhuǎn)最終被售賣出境,其余四件石刻則在盜運途中有幸受到阻截,此后保存于西安。
圖1 趙霖《昭陵六駿圖》畫心部分
圖2 《昭陵六駿圖》趙秉文跋文
與石刻本身和照片相比,畫像形式的“昭陵六駿”在宋金時期就已經(jīng)廣泛流傳。北京故宮博物院收藏的金代趙霖的《昭陵六駿圖》在平面維度表現(xiàn)了唐太宗坐騎的勃勃英姿,構(gòu)成了人們對“昭陵六駿”圖像的另一種印象。從陵墓石刻到卷軸繪畫的跨時代轉(zhuǎn)換引人興味,其間隱匿的細節(jié)更值得進一步探究。本文即試圖分析“昭陵六駿”圖像從初唐至金代的變化過程,并探討語境和媒材對圖像生成所起的作用。在行文中,筆者采用時間上的倒序,以《昭陵六駿圖》為起點追溯其源流。
趙霖的《昭陵六駿圖》為絹本設(shè)色形式,畫心高27.4厘米,長444.2厘米(圖1)。畫面起首處以行書題名“唐太宗六馬圖”,且附以序文。隨后,作者自右向左描繪了“昭陵六駿”的形象,并在每匹戰(zhàn)馬的后方分別題有注文。
趙霖其名見載于《圖繪寶鑒》③,然而關(guān)于其人更為詳細的資料則反映在畫作拖尾部分的趙秉文題跋中(圖2):
洛陽趙霖所畫《天閑六馬圖》,觀其筆法,圓熟清勁,度越儔侶。向時曾于梵林精舍覽一貴家寶藏韓干畫《明皇射鹿》并《試馬》二圖,乃知少陵《丹青引》為實錄也。用筆神妙,凜凜然有生氣,信乎人間神物。今歸之越邸,不復見也。襄城王□□持此圖,欻若昨夢間也。霖在世宗時待詔,今日藝苑中無此奇筆,異乎韓生之道絕矣。因題其側(cè)云。閑閑醉中殊不知為何等語耶。庚辰七月望日。
這篇跋文寫于金宣宗興定四年(1220)。趙秉文(1159—1232),字周臣,號閑閑居士,磁州滏陽(今河北邯鄲磁縣)人,在金代歷任五朝,兼擅詩文書畫。在題跋中他談到趙霖籍屬洛陽,在大定年間(1161—1189)供職皇家畫院為待詔。由于兩人的活動時代十分接近,跋文內(nèi)容較為可信。文中稱該畫為“天閑六馬圖”④,稱贊其可與唐人韓干的畫跡相媲美,水平超過畫院的后輩,并且援引了杜甫作《丹青引贈曹將軍霸》的典故?!墩蚜炅E圖》在趙秉文題寫跋文時歸屬襄城(今河南襄城縣)王氏,自王氏之后至清宮官藏以前該作品的流傳史目前尚不清楚。⑤趙秉文的題跋雖然沒有透露畫作的具體創(chuàng)作動機,但是使我們基本認識了作者的身份背景。有觀點認為在金代宮廷重繪“昭陵六駿”蘊含了對前朝偉業(yè)和馬背武功的推崇。⑥
視線回到畫面中。除了兩段乾隆題字之外,畫幅內(nèi)的其余墨書風格一致,排布協(xié)調(diào),可能均屬畫者本人所題。序文敘述了丘行恭解救唐太宗李世民與颯露紫的事跡以及昭陵置立石馬的緣由,內(nèi)容與兩唐書《丘行恭傳》⑦的記載相近。每匹戰(zhàn)馬后的文字包含馬名、所經(jīng)戰(zhàn)事、石刻次序、毛色以及負傷情況,最后錄有贊語。文字皆呈縱向排列,馬名一行,注解三行,贊語兩行。贊語以四言韻文寫成,每篇四句共十六字。檢閱《全唐文》可知,這組贊語出自唐太宗手筆,名為《六馬圖贊》⑧。
將畫作上的文字與《六馬圖贊》進行比對時,可以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畫中颯露紫等前三馬的題文出現(xiàn)了行列錯置的情況。以颯露紫一段為例,《全唐文》卷十《六馬圖贊》的表述是:“颯露紫,紫燕騮,平東都時所乘,前中一箭。贊曰:紫燕超躍,骨騰神駿。氣詟山川,威凌八陣。其五。”(圖3)這是一段語意通順的文字。然而在畫卷中,相關(guān)題文的順讀情況卻是:“颯露紫,平東都時乘。騮前中一箭。西第一,紫燕。氣詟山川,威凌八陣。紫燕超躍,骨騰神駿。”除了多出標識石馬擺放次序的“西第一”外,明顯有兩列文字在位置上左右顛倒了(圖4)。緊隨其后的拳毛 和白蹄烏兩段在題文中也出現(xiàn)了相同的情況。
昭陵石馬原本也配有銘文,我們應(yīng)將其視為“昭陵六駿”圖像的有機組成。石馬制作之初,存在繪畫和書跡兩類藍本,圖像發(fā)生了第一次媒材的轉(zhuǎn)換。在沒有證據(jù)表明原始稿本留存至金代的情況下,只能認為趙霖創(chuàng)作《昭陵六駿圖》時以唐代石刻或其他形式的圖像作為參照的資源。通覽畫卷,出現(xiàn)文字錯置情況的三馬恰好對應(yīng)于昭陵的西側(cè)一列石馬,另外三馬的題文在布文順序方面則均無問題。這樣的規(guī)律提醒我們推斷,導致錯訛的原因不是偶然失誤,而在于摹寫的藍本。較早指出繪畫文字錯誤的是乾隆二十八年(1763)的御題詩,其中寫道:“馬皆有號有次第,核之金石頗倒置?!鼻∥丛H臨昭陵現(xiàn)場觀摩石刻,但是他表示得到了拓本,這一類的圖像材料很可能在圖像流變過程中扮演著關(guān)鍵的角色。
在追索金石圖像資源和文字錯訛緣由之前,我們將視線投向《昭陵六駿圖》的畫面核心——六馬的形象。比較《昭陵六駿圖》和唐代石刻中的戰(zhàn)馬和人物形象,不難發(fā)現(xiàn),在整體造型趨于一致的同時,兩者之間也存在著顯著的差異。仍以颯露紫一段為例,一個突出的不同點是,在石刻中丘行恭身體右側(cè)腰間懸掛著箭囊,從打開的囊口可以看到里面裝滿的羽箭(圖5b)。而到了卷軸畫中,丘行恭所配箭囊的形狀大有改變,并且其中空無一物(圖5a)。另外,箭囊的表面還增加了虎皮等裝飾,與之相應(yīng)的是馬鞍上的類似毛皮。參照考古出土的唐代神龍二年(706)懿德太子李重潤墓的墓道儀仗人物壁畫,我們知道石刻表現(xiàn)的箭囊符合初唐時期的式樣(圖5c)。⑨
參考同時代的《騎射圖》⑩等其他鞍馬繪畫,金代卷軸畫中的箭囊和馬具大概被有意修改為時下流行的款式。當然,唐代和金代“昭陵六駿”兩種意象非但表現(xiàn)形式迥異,而且本來即服務(wù)于不同的政治目的和觀看行為。二者之間最直觀的變化應(yīng)屬后者重新施加的色彩。保存下來的石刻沒有著色痕跡,但是趙霖在賦彩的過程中也不是毫無依據(jù),至少六馬的注文均談及它們各自不同的毛色。這些信息也的確在畫卷中得到了準確的傳達。
在美術(shù)史通行教材的描述中,《昭陵六駿圖》被認為以昭陵石馬作為直接的摹繪藍本,這一論斷實際缺乏明證。?楊新曾從人物動作、穿戴以及馬匹姿勢、鬃毛和負箭情況等方面指出石馬和繪畫在形象方面的距離,敏銳指出卷軸畫的藍本與宋代的金石作品有關(guān)。?
圖3 《六馬圖贊》中的颯露紫段落
圖4 《昭陵六駿圖》中的颯露紫注文
連接唐代石刻和金代繪畫的重要節(jié)點是現(xiàn)藏于禮泉縣昭陵博物館北宋時期的昭陵六駿碑。該碑通高277厘米,底寬106厘米,厚28厘米,上雕螭首,篆額作“昭陵六駿”,下設(shè)龜趺。?“昭陵六駿”一名在此首次出現(xiàn)。碑身上部以楷書刊刻題記,題記之下的線刻六馬分為左右兩列,呈對稱布局。昭陵原址西側(cè)和東側(cè)行列的三馬各自處于畫面的右側(cè)和左側(cè),每列次序相同,石刻位置居南者在碑石中居上。與《昭陵六駿圖》相似,每匹馬的上方配有注文,字體同樣為楷書(圖6)。
宋人放棄了九嵕山北麓的陵園建筑故址,將祭祀唐太宗的活動轉(zhuǎn)移到新建于禮泉縣城西門外一里的唐太宗廟進行。?北宋元祐四年(1089),時任陜西轉(zhuǎn)運判官的游師雄在此主持繪刻了昭陵六駿碑。游師雄(1037—1097),字景叔,京兆武功(今陜西咸陽武功縣)人,宋史有傳,其墓志在明代時亦曾有著錄。游氏平生主要在西北邊境參與對西夏的防御和戰(zhàn)事,但是他在關(guān)中任職期間著力關(guān)心前朝遺物。立昭陵六駿碑之后,游氏又在紹圣元年(1094)主持刻制了昭陵圖碑。除了對昭陵遺跡的梳理,同一時期他還造訪過位于乾縣梁山的唐高宗乾陵,采訪拓本,刻石成碑,補全了蕃君像的序列。?
根據(jù)昭陵六駿碑上部的題記可知,在摹刻圖像的同時,游師雄還在唐太宗廟中翻制了與石刻等大的六馬塑像:
(六駿)距陵北五里,自山下往返四十里,巖徑峭險,欲登者難之,因諭邑官仿其石像帶箭之狀,并丘行恭真塑于邑西門外太宗廟庭,高卑豐約,洪纖寸尺,毫毛不差,以便往來者觀覽。又別為繪圖刻石于廡下,以廣其傳焉。?
塑像可能采用了泥塑的形式,可惜這組表現(xiàn)“昭陵六駿”的特殊創(chuàng)作早已了無痕跡。游師雄明確地表示,九嵕山道路險阻,在縣城塑六馬像是為了“便往來者觀覽”,同時刻六駿碑也是為了“廣其傳”。這說明昭陵石馬在當時廣為人知,常有人慕名尋訪。我們也容易推想,自昭陵六駿碑在縣城左近樹立之后,平面的碑石畫像理應(yīng)產(chǎn)生諸多行世的拓本。據(jù)記載,北宋后期蘇軾、張耒等人均見到過昭陵石馬畫像或贊文,?他們所見到的圖像可能就包含了昭陵六駿碑的拓本。這些史實反映出在金石學風行的背景下,宋人對前朝歷史和遺跡的強烈興趣,此時“昭陵六駿”已經(jīng)不再是單純的紀功石刻,而成為案頭的藝術(shù)品。
圖5a 《昭陵六駿圖》中的丘行恭
圖5b 昭陵石刻中的丘行恭
圖5c 懿德太子墓壁畫中的儀仗人物
游師雄摹刻六馬與文字的意愿和行為與時代環(huán)境緊密相關(guān)。除了注重唐代陵墓實物外,他還曾在元祐五年(1090)將獲得的唐代功臣贊像殘余摹本交予麟游縣令閻上功,令其翻刻上石。?宋代人對前朝雕刻、繪畫和文本的重新摹寫制造了新的圖像資源,為其傳承和流布創(chuàng)造了更多可能性。
前文提到《昭陵六駿圖》注文有順序反置的情況,案之昭陵六駿碑,則恍然發(fā)現(xiàn)這種訛誤源于石刻的特殊布文形式。在宋代的碑石上,六馬的題文與畫像一樣,也呈左右對稱分布,即兩側(cè)文字自碑面中心向邊緣展開(圖7a、b)。如此,位于碑面右側(cè)的颯露紫等三馬的注文即違反常規(guī),是從左向右刻寫的。將《昭陵六駿圖》中出現(xiàn)錯置的文字段落對照于碑刻時,可以發(fā)現(xiàn)行列順序恰好一致。因而,畫卷中的文字錯訛應(yīng)是趙霖在摹寫碑拓時部分保留了石刻圖像形式的結(jié)果。
進一步確證《昭陵六駿圖》藍本是昭陵六駿碑的證據(jù)是兩種畫像在整體形象上的吻合。楊新批評《昭陵六駿圖》對丘行恭和颯露紫姿態(tài)的處理有違情境,遜色于昭陵石馬,而這種圖像變化在北宋碑石上已經(jīng)發(fā)生。畫卷中丘行恭腰間沒有佩弓,顯然受到石碑線刻的影響。不過,宋碑保存的許多正確的細節(jié)如箭囊、馬鬃等卻在金代繪畫中經(jīng)過了改造。趙霖所處的時代距離昭陵六駿碑的樹立不過百年左右的時間,如果他所獲得的圖本未在碑刻基礎(chǔ)上經(jīng)過再次修改,那么在畫卷中新出現(xiàn)的變化很可能是作者有意而為。
至此可以確知,《昭陵六駿圖》并非以唐代石馬為直接藍本,昭陵六駿碑在“昭陵六駿”從石刻浮雕到卷軸繪畫的媒介和形式轉(zhuǎn)換中起到了重要的過渡作用。較之昭陵六駿碑與《昭陵六駿圖》的時間和內(nèi)容距離,唐宋兩代石刻之間的差別更加可觀,最后我們有必要回溯至昭陵原址。
圖6 昭陵六駿碑整拓
圖7a 昭陵六駿碑中的特勤驃部分
圖7b 昭陵六駿碑中的颯露紫部分
唐代的昭陵陵園建筑早已湮滅,覆壓于層層疊疊的土石和磚瓦之下。直至2002年,對北司馬門遺址的考古發(fā)掘才得以全面進行。?透過明清改建的祭祀建筑痕跡,我們可以大致看出唐代營造的建筑格局,并從中找尋到關(guān)于石馬的更多信息。
文獻記載唐代主要進行了三次昭陵陵園的建造與修繕。貞觀年間(627—649),唐太宗在位期間即選擇九嵕山為陵址,開始長期的營建工程。有證據(jù)顯示太宗親自參與了昭陵的規(guī)劃和設(shè)計。《舊唐書·丘行恭傳》:“貞觀(627—649)中,有詔刻石為人馬以象行恭拔箭之狀,立于昭陵闕前。”?這里的“刻石為人馬”即對應(yīng)于保存至今的浮雕石馬。?昭陵建成之后,高宗永徽年間(650—655)又在北司馬門增添了十四國蕃君像。?而在德宗貞元年間(785—805)對本朝帝陵的集體修繕中,昭陵也進行了較大規(guī)模的房屋重建。?選擇陵山北坡陳列石馬和石人,究其原因,一方面九嵕山僅有北司馬門的位置具備足夠平坦和開闊的地勢,另一方面北闕又恰好足以表達強烈的紀功性。?
對于初唐時期石馬的設(shè)計、制作與陳放,簡略的史載沒有透露太多的細節(jié)。在后代的記述中,以圍繞題刻文字的描述居多。趙明誠《金石錄》提到六馬的贊語為歐陽詢所書,?游師雄在碑文中引《唐陵園記》稱:“太宗葬文德皇后于昭陵,御刻石文并六馬像贊,皆立于陵后,敕歐陽詢書。高宗總章二年(669),詔殷仲容別題馬贊于石座。”游氏當時已無機會看到歐字,但是見到了殷仲容的筆跡。如今兩種文字都已不存。2001年人們在明代改成御祭碑的唐代殘碑上發(fā)現(xiàn)了“率更令臣歐陽詢奉”等字跡,確定其為貞觀十年(636)所立的文德皇后碑,也即前述太宗御制“石文”的碑刻。這一發(fā)現(xiàn)表明歐陽詢的確參與了昭陵的營建。
缺失了昭陵石馬的銘文,我們無從確認唐代注文的原始排布方式。但是屏風式的浮雕在馬頭上部邊框一角預留有方形石面,很可能是最初設(shè)計的題文位置。東西兩列石馬的擺放方向均為頭部朝向陵山,? 也就是說六件石屏在形式上是左右對稱的。南朝陵墓石柱上曾經(jīng)出現(xiàn)反左書或反向的布文方式,從而滿足神道兩側(cè)圖像的高度對稱。?初唐的陵墓石刻在形式上對前朝遺跡有所繼承,有可能昭陵石馬的題記也因為追求形式對稱而在西側(cè)三石上使用反向布文方式,這種設(shè)計進而影響到了北宋的碑石。?
歷史上沒有留下昭陵浮雕六馬作者的記載。至遲到北宋時傳說有閻立本的“昭陵六駿”圖稿存世。游師雄在昭陵六駿碑題記中寫道:“師雄舊見唐太宗六馬畫像,世傳以為閻立本之筆,十八學士為之贊。”游氏所見的圖本今天不存,而且這一圖像與昭陵石馬之間的真實關(guān)系也難以確立。在正史中,兩唐書《閻立德傳》均記載閻立本兄長閻立德參與了昭陵的營建,這是閻氏家族成員與昭陵之間關(guān)聯(lián)的唯一記錄。?
對昭陵石馬的進一步觀察只能從它們本身出發(fā)。浮雕屏風高約170厘米,寬約205厘米,厚約30厘米。盡管六件石馬已經(jīng)離開原址并且殘損嚴重,我們?nèi)阅茏x到有效的原始圖像信息。前面已經(jīng)談到,通過圖像對比可見石刻與后來的碑石線刻、卷軸繪畫均存在較大差異。而將昭陵石馬與隨后的唐陵神道仗馬比較,不同于后者統(tǒng)一采用圓雕的情形,昭陵石馬的平面化形式應(yīng)當源自獨特的藍本——繪稿。唐太宗《六馬圖贊》已經(jīng)暗示了最早的“昭陵六駿”畫像的存在,不過這一稿本究竟是何模樣,也許永遠無法還原。
近年來,美術(shù)史學者強調(diào)對現(xiàn)有知識生成過程的回溯與反思。事實上,不僅歷史概念的建立與生長值得仔細剖析,視覺意象及相關(guān)作品的變遷同樣有必要梳理。
從初唐到宋金的“昭陵六駿”意象建構(gòu)了持續(xù)發(fā)展的動態(tài)史。在線索的起點,原始稿本屬于平面維度的圖像,在石工將畫稿轉(zhuǎn)譯為尺度放大的浮雕石刻之后,北宋時期的摹刻不僅使得立體形象回歸為平面畫像,而且將圖像重新縮小為便于拓印的規(guī)模。金代人趙霖對碑刻拓本的摹寫和修改可以視為具有獨立意義的再次創(chuàng)作,實際上也促使圖像的物質(zhì)載體和表現(xiàn)方式轉(zhuǎn)變,成為有可能最接近原始藍本的狀態(tài)。在跨越六百年的圖像脈絡(luò)中,除了媒介和形式的變化,更重要的是創(chuàng)作語境和圖像功能的轉(zhuǎn)換。因此,在時代風格與好尚之外,影響圖像的還有寓意的附加和更新。
上述“昭陵六駿”圖像的流變并不是該意象傳播和演變的全部歷史, 但是不同朝代的三件作品恰好分別映射出紀念性雕刻、金石考據(jù)和擬古創(chuàng)作等中國藝術(shù)史上的典型行為和現(xiàn)象。
注釋:
①關(guān)于昭陵石馬被運離原址的時間存在不同的考證結(jié)果。本文依從周秀琴的觀點,即兩次盜運事件分別發(fā)生在1913年和1917年。周秀琴:《昭陵兩駿流失始末》,西安碑林博物館編:《碑林集刊》(八),陜西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02年,第225—240頁。
②據(jù)葛承雍考證,“颯露紫”等六馬的名號具有突厥語詞源。葛承雍:《唐昭陵六駿與突厥葬俗研究》,葛承雍:《唐韻胡音與外來文明》,中華書局,2006年,第158—179頁。
③夏文彥:《圖繪寶鑒》卷四,世界書局,1937年,第七六頁。
④天閑指皇家豢馬機構(gòu)。陸游《感秋》:“古來真龍駒,未必置天閑?!标懹危骸蛾懹渭δ显姼濉肪砣?,中華書局,1976年,第九五七頁。
⑤相關(guān)梳理見羅宏才:《昭陵六駿藍本、仿繪、仿刻、拓本、模制及相關(guān)問題的研究》,西安碑林博物館編:《碑林集刊》(九),陜西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03年,第255—270頁。
⑥張鵬:《穿越古今的逐夢之旅——〈六駿圖〉研究》,《美術(shù)研究》2014年第2期,第31—44頁。
⑦《舊唐書》卷五九,中華書局,1975年,第二三二六—二三二七頁;《新唐書》卷九十,中華書局,1975年,第三七七八—三七七九頁。
⑧董誥等編:《全唐文》卷十,中華書局影印本,1983年,第一二四—一二五頁。
⑨陜西省博物館、乾縣文教局唐墓發(fā)掘組:《唐懿德太子墓發(fā)掘簡報》,《文物》1972年第7期,第26—31頁。
⑩余輝:《畫馬兩千年》,上海書畫出版社,2014年,第112—114頁。
?中央美術(shù)學院美術(shù)史系中國美術(shù)史教研室:《中國美術(shù)簡史》(增訂本),中國青年出版社,2002年,第209頁;薄松年、陳少豐、張同霞、林通雁:《中國美術(shù)史教程》(增訂本),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陜西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08年,第257頁。
?楊新:《對昭陵六駿的追摹與神往——金趙霖〈昭陵六駿圖卷〉》,《文物天地》2002年第2期,第54—57頁。
?董臨淵:《宋修唐太宗廟及遺碑述略》,樊英峰主編:《乾陵文化研究》(八),三秦出版社,2014年,第472—477頁。
?地點位于今禮泉縣駿馬鄉(xiāng)舊縣村的宋代禮泉縣城故址附近。
?沈睿文:《唐陵研究緣起》,樊英峰主編:《乾陵文化研究》(二),三秦出版社,2006年,第335—355頁。
?李舉綱:《〈昭陵六駿碑〉研究》,《碑林集刊》(八),第255—260頁。
?游師雄稱蘇軾“嘗得石本,賦詩記之”。錄于王昶:《金石萃編》卷一百三十九《游師雄題詩碑》,中國書店,1985年,葉三正—葉四正。張耒《右史集》有詩詠“昭陵六馬”拓本,題曰:“昭陵六馬,唐文皇戰(zhàn)馬也,琢石象之,立昭陵前,客有持此石本示予,為賦之?!睆堮纾骸稄堮缂肪砹?,中華書局,1990年,第70頁。
?王麟昌:《宋刻唐代功臣贊像及游師雄題詩碑》,《文物》1987年第3期,第79—81頁。
?陜西省考古研究所、昭陵博物館:《2002年度唐昭陵北司馬門遺址發(fā)掘簡報》,《考古與文物》2006年第6期,第3—16頁。
?其他相關(guān)記載例如《冊府元龜》:“朕自征伐以來,所乘戎馬,陷軍破陣,濟朕于難者,刊石為鐫真形,置之左右,以申帷蓋之義。”王欽若:《冊府元龜》卷四十二《帝王部·仁慈》,中華書局影印本,1960年,第四七七頁?!对S洛仁碑》:“及天下太平,思其驂服,又感洛仁誠節(jié),命刻石圖像,置于昭陵北門?!睆埮妫骸墩蚜瓯?,三秦出版社,1993年,第一五〇—一五二頁。
?沈睿文認為太宗時期制作的是線刻形式的六馬形象,至高宗時期才完成現(xiàn)存的浮雕石馬。沈睿文:《唐陵的布局——空間與秩序》,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228—237頁。
?《唐會要·陵議》:“上欲闡揚先帝徽烈。乃令匠人琢石。寫諸蕃君長。貞觀中擒伏歸化者形狀。而刻其官名?!碧K冕注曰:“列于陵司馬北門內(nèi),九嵕山之陰,以旌武功。”王溥:《唐會要》卷二十,中華書局,1955年,第三九五—三九六頁。
?《唐會要·陵議》:“于是遣右諫議大夫平章事崔損充修八陵使,及所司計料。獻、昭、乾、定、泰五陵,各造屋三百七十八間。”《唐會要》卷二十,第四〇〇頁。
?張建林、王小蒙:《對唐昭陵北司馬門遺址考古新發(fā)現(xiàn)的幾點認識》,《考古與文物》2006年第6期,第17—22頁。
?《金石錄》:“右《唐昭陵六馬贊》。初,太宗以文德皇后之葬,自為文,刻石于昭陵;又琢石象平生征伐所乘六馬,為贊刻之。皆歐陽詢八分書。”趙明誠:《金石錄》卷二十三,齊魯書社,2009年,第193頁。
?陳誦雎:《昭陵六駿名實考》,《碑林集刊》(八),第246—254頁。
?現(xiàn)存實例見于江蘇丹陽的梁文帝建陵和句容的蕭績墓。朱偰:《建康蘭陵六朝陵墓圖考》,中華書局,2006年,第13—15,27—28頁。
?唐高祖獻陵的神道石柱即延續(xù)了南朝陵墓神道柱的部分特征。李星明:《佛法與皇權(quán)的象征——論唐代帝陵神道石柱》,《復旦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1期,第21—31頁。
?《舊唐書·閻立德傳》:“貞觀十年,文德皇后崩,又令攝司空,營昭陵。坐怠慢解職……二十三年,攝司空,營護太宗山陵。事畢,進封為公?!薄杜f唐書》卷七十七,第二六七九頁;《新唐書》卷一百,第三九四一頁。
?張鵬:《穿越古今的逐夢之旅——〈六駿圖〉研究》;羅宏才:《昭陵六駿藍本、仿繪、仿刻、拓本、模制及相關(guān)問題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