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成松
內(nèi)容摘要:敦煌所出侯莫陳琰所撰《頓悟真宗要訣》多個寫本,是禪宗北宗早期重要文獻。關(guān)于這一文獻的研究,以往主要集中在版本、形制及蘊含的佛教思想等方面,而從作者侯莫陳琰本人的角度進行研究則著力不多。新出北朝隋唐時期侯莫陳氏家族墓志,為研究侯莫陳琰生平提供了新的史料,而石刻中揭示的其家族與佛教的密切關(guān)系,對理解《頓悟真宗要訣》的背景也有重要的幫助。
關(guān)鍵詞:侯莫陳琰;《頓悟真宗要訣》;早期禪宗;家族;新出墓志
中圖分類號:B946.5;G256.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17)04-0069-10
A Study on the Houmochen Family and Buddhism from
the Northern Dynasties to the Tang Dynasty
—With a Discussion of the Background of Dunwu Zhenzong Yaojue
LONG Chengso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Literature, Dalian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Dalian, Liaoning 116024)
Abstract: The Dunhuang documents Dunwu Zhenzong Yaojue written by Houmochen Yan is an important work of early Northern Zen literature. Research of this document has mainly focused on its versions, structure, and implied Buddhist thought, with little attention paid to its author Houmochen Yan. The newly unearthed epitaphs memorializing Houmochen family generations from the Northern Dynasties to the Tang dynasty provide new information for studying Houmochen Yan, and the clos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Houmochen family and Buddhism revealed by these stone inscriptions is important for understanding the background of Dunwu Zhenzong Yaojue.
Keywords: Houmochen Yan; Dunwu Zhenzong Yaojue; early Zen; families; newly unearthed epitaphs
敦煌所出侯莫陳琰所撰《頓悟真宗要訣》,是禪宗北宗早期的重要文獻,它的出現(xiàn)在一定程度上顛覆了禪宗早期歷史研究的基本看法?,F(xiàn)存S.5533、P.2799、P.3922、北8375、龍谷58和P.t.116等6個寫卷及另外兩種異本[1],自其面世以來,日本早期禪宗研究者鈴木大拙、柳田圣山等即對該文獻做過局部的介紹,然而對諸寫卷之關(guān)系并未破解。1976年,上山大峻譯出P.t.116號藏文本《頓悟真宗要訣》,諸寫本之間的關(guān)系方始初步厘清。但關(guān)于該文獻與敦煌所出另外一種禪宗文獻《頓悟真宗論》之先后、傳承關(guān)系則有誤解,甚至有北宗為證明自己的正統(tǒng)性而偽作之說。直到法國漢學(xué)家伯蘭特·佛爾從中國石刻文獻中發(fā)現(xiàn)開元二年(714)涅槃之侯莫陳琰塔銘(《六度寺侯莫陳大師壽塔銘文并序》),才根據(jù)碑文時間節(jié)點,證實了《頓悟真宗要訣》序中“先天元年(712)十一月五日棣州刺史劉無得敘”這一說法的真實性,也松動了北宗在滑臺之會后偽造“頓悟”學(xué)說的論點{1}。據(jù)此,禪學(xué)研究者馬克瑞認為菏澤神會頓悟思想有北宗思想之淵源,“頓悟理論與北宗教法之間在初期并沒有任何相互沖突或矛盾的看法”[2]。在西方學(xué)者的啟發(fā)下,20世紀90年代,日本學(xué)者伊吹敦對《頓悟真宗要訣》諸本傳抄順序及相關(guān)問題作了更為透徹的研究,尤其在《〈頓悟真宗金剛般若修行達彼岸法門要訣〉和荷澤神會》一文中,對“《頓悟真宗要訣》與《頓悟真宗論》的關(guān)系”、“《頓悟真宗要訣》與《侯莫陳大師壽塔銘》的對比”、“侯莫陳居士的傳記”、“侯莫陳與神會的關(guān)系”等幾個問題的探討,進一步推進了馬克瑞等人的觀點{2}。關(guān)于侯莫陳琰與《頓悟真宗要訣》相關(guān)問題討論,中外學(xué)者一致看到了其重要性。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外學(xué)者在北宗文獻和思想的整理研究上取得了突破性進展,但似乎并未從侯莫陳琰本人之角度做出更多背景的闡釋。
中國學(xué)者的相關(guān)研究起步較晚且不深入。較早發(fā)現(xiàn)侯莫陳琰塔銘之顧燮光、葉昌熾、羅振玉等人皆未注意到此石刻之重要,亦未將之與敦煌文獻取得聯(lián)系{3}。20世紀八九十年代,西方、日本學(xué)者利用石刻文獻解決了一些關(guān)鍵的問題,惜有關(guān)問題并未得以圓滿解決。如今,新出石刻文獻在國內(nèi)大量涌現(xiàn),對文史研究是一次機會,而國內(nèi)有天然之優(yōu)勢,為相關(guān)研究提供了有力支撐{4}。新出墓志中有更多有關(guān)侯莫陳氏族源、譜系、宗教、婚宦的重要信息,可以推進侯莫陳琰及《頓悟真宗要訣》相關(guān)問題的研究。本文試圖利用近年來新出的石刻文獻,圍繞侯莫陳家族之佛教信仰有關(guān)問題作一番考察,希望對相關(guān)之研究有所裨益。
一 侯莫陳家族主要支系
及侯莫陳琰之可能歸屬
侯莫陳部自塞外內(nèi)附以來,遷轉(zhuǎn)南北,割據(jù)東西,涌現(xiàn)出一代代風(fēng)云人物,其中以八柱國侯莫陳崇最為顯赫聞名。這一系也最能代表家族在北朝隋唐時期總體之演進特征。此外還有一些短暫活躍過的支系。
(一)侯莫陳氏主要支系
侯莫陳悅,代郡人也。父婆羅門,為駝牛都尉,故悅長于河西。好田獵,便騎射。會牧子逆亂,遂歸爾朱榮,榮引為都督府長流參軍,稍遷大都督。[3]
侯莫陳悅追隨爾朱榮,戰(zhàn)功累累,官鄯州刺史。爾朱榮卒后,悅復(fù)隨爾朱天光,事元曄為秦州刺史。高歡義軍西討,悅與賀拔岳倒戈,爾朱天光覆滅,悅重掌秦州刺史。后賀拔岳欲招悅討靈州,悅反誘岳殺之,同時被害者眾,遂屯永洛城。岳部下召回宇文泰聚合部眾攻悅,悅部眾離散,逃往靈州。途中,“追騎將及,望見之,遂縊死野中。弟、息、部下悉見擒殺”[3]1784-1786。此系后遂不顯。
另外有侯莫陳相系:
侯莫陳相,代人也。祖社伏頹,魏第一領(lǐng)人酋長。父斛古提,朔州刺史,白水公。相七歲喪父,號慕過人。及長,性雄杰。后從神武起兵,破四胡于韓陵,力戰(zhàn)有功,封陽平縣伯,后改封白水郡公。天保初,累遷司空公,進爵白水王。又遷大將軍,拜太尉公,兼瀛州刺史。歷太保、朔州刺史,又授太傅,別封義寧郡公。薨于州,贈假黃鉞、右丞相、太宰、太尉、都督、朔州刺史。次子晉貴,嚴重有文武干略,襲爵白水王,武衛(wèi)將軍、開府儀同三司、梁州刺史。歸周,授上大將軍,封信安縣公。子仲宣,太常丞。子弘穎、弘信,雍州司士參軍。子行方、行儉、行恭。[4]
《北史》《元和姓纂》皆據(jù)家狀譜牒,內(nèi)容當有很大的一致性。侯莫陳相一系隨高歡奠基北齊,位至王公,但《北史》有傳而《姓纂》不錄,不可理解。今本《姓纂》卷3載:“《官氏志》,侯莫陳氏改為陳。后魏汾州刺史、長蛇公陳紹,生弘,唐泉州刺史。龍川公陳賀略,端州首領(lǐng)也?!盵5]此條脫誤問題嚴重。侯莫陳相在東魏時曾為汾州刺史{1},《姓纂》所載此系或即侯莫陳相家族改從陳氏者。
侯莫陳氏顯要且傳承不斷者為侯莫陳崇支:
侯莫陳崇字尚樂,代郡武川人。其先,魏之別部,居庫斛真水。五世祖曰太骨都侯。其后,世為渠帥。祖允,以良家子鎮(zhèn)武川,因家焉。父興,殿中將軍、羽林監(jiān)。[6]
侯莫陳崇與侯莫陳悅同事爾朱榮,后同隨賀拔岳征伐,而悅后反,以至滅亡;崇收復(fù)悅余部,隨宇文泰定鼎關(guān)中,位至八柱國。雖然侯莫陳崇因為“錯誤”的預(yù)言,遭致殺身之禍,但是其子孫并未受到牽連,所以這一系勢力周隋唐以來延續(xù)不斷[6]268-270?!缎兆搿吩斴d侯莫陳崇支世系:
后魏有侯莫陳白,生延,京兆公。延生提,相州刺史。提生允,武川鎮(zhèn)將、北平王。允生興,羽林監(jiān)、清河公。興生順、崇、瓊、凱。崇,八上柱國、尚書令、司徒、太保、梁國公,生芮、穎。芮,周司空,生奕。穎,桂州總管,生肅、文騫。肅字虔會,唐考功郎中、相州刺史、升平縣男。生璀、瑋、嗣忠。嗣忠,丹州刺史,生知節(jié)、知道。知節(jié),汝州刺史,生澄、渙、渉。澄,生起、超、越。起,唐州刺史,生暠、昌。超,都官郎中,生遙、曇、昇、(晏)。遙,生愿、愻、恁。愻,醴泉令、同州長史。曇生怤、恕、協(xié)、應(yīng)。昇,璧州刺史。渙,都官郎中,生逌、懔。涉,相州刺史,生進。
知道生濟。濟生杰、俊。
崇兄順,順孫詮,右衛(wèi)率。[5]734-736
該譜系脫誤、訛誤頗多,岑仲勉等已有校訂,但尚未厘清。今據(jù)新出墓志,可進一步補正。
(1)永徽三年(652)《侯莫陳毅墓志》:
曾祖興,魏殿中將軍、柱國、太保、司空、特進、定相云并殷五州刺史、清河公;祖崇,周八柱國大都督、雍州牧、尚書令、大宗伯、大司空、太保、梁國公,謚曰剛公,食邑萬戶;父暉,周車騎將軍、驃騎將軍,食邑二千三百戶,隋大將軍、易州刺史、左武候大將軍、長利郡宜公,大業(yè)二年□柱國。[7]
侯莫陳毅為陳暉第六子,夫人蕭氏為隋煬帝蕭皇后之姊,顯赫一時。但“大業(yè)元年,以第三兄惠仕于楊諒,緣坐,停家”[7]7-8,在這次宮廷內(nèi)斗中,侯莫陳毅顯然受到打擊,此后仕途不顯。
(2)開元二年(714)《侯莫陳思義墓志》:
曾祖暉,隋左武候大將軍,上柱國,長利郡開國公……祖裔,隋朝議大夫,豪州刺史,襲封長利公……父龕,皇朝明威將軍,上柱國,趙王府典軍……有子長上別將休征。[8]
此支與侯莫陳暉一支,皆不見于《姓纂》。
(3)貞元七年(791)徐申撰《徐浩夫人侯莫陳氏墓志》:
曾祖知節(jié),皇朝銀青光祿大夫、汝州刺史。祖超,皇朝正議大夫、潁王府咨議,贈滎陽郡太守。父曇,皇朝左衛(wèi)率府長史……夫人即左衛(wèi)府君第二女……侄通直郎、行河南府功曹參軍事(侯莫陳)頊書。[8]683
(4)元和二年(807)于佶撰《侯莫陳恕墓志》:
四代祖文謇,皇郢州刺史;曾祖知節(jié),醴泉令、汝州刺史;祖超,穎王府咨議,贈滎陽太守;父曇,右衛(wèi)率府長史。志主為次子,有子濟。[9]
上二志主為兄妹。侯莫陳恕志稱四代祖文謇,當即《姓纂》“文騫”。今據(jù)墓志,知節(jié)、知道當為文謇之子,而不是嗣忠之子。換言之,《姓纂》侯莫陳肅一支之后,應(yīng)當敘述其弟侯莫陳文謇一支,而今本《姓纂》脫其名諱、官爵,遂造成嗣忠生知道、知節(jié)的情況。
(5)大和二年(828)郭行余撰《湯賁君夫人侯莫陳約墓志》:
五代穎,隋開府儀同三司、持節(jié)總管桂、韶、交、廣十八州諸軍事、桂州都督、謚定公。高祖知節(jié),皇銀青光祿大夫、汝州刺史。曾冽,閬州南部縣令,贈閬州刺史。祖超,朝議大夫、恒王府咨議,贈滎陽太守??歼b,恒王府司馬、隴州別駕。世父、季父有:曇、暈、通、懍、昌。昆弟、族昆弟有:愿、恕、怤、愻、恁、協(xié)、廈、應(yīng)、惎。姑姊妹為王妃,為縣君、郡君、郡夫人者十八九焉。[10]
此志侯莫陳知節(jié)與侯莫陳超之間有侯莫陳冽,正對應(yīng)《姓纂》侯莫陳澄(字形或以石刻為正),可證《姓纂》不誤,前面(3)(4)志俱闕書此代。志中其他一些人物多有旁證:侯莫陳廈,《歷代名畫記》卷10云:“侯莫陳廈,字重構(gòu),工山水,用意極精?!焙钅愴?,又見于新出貞元十四年(798)《袁杰墓志》,署“朝請郎行河南府告成縣尉侯莫陳恁書”[11]。
(6)會昌元年(841)秦書撰《張公夫人侯莫陳氏墓志》:
曾祖諱涉,銀囗光祿大夫、使持節(jié)相州諸軍事、守相州刺史、上柱國、蕭縣開囗子。祖諱倚,宣德郎、守綿州昌明縣令??贾M謂,征事郎、守囗州司倉參軍。夫人為長女。[12]
侯莫陳涉見《姓纂》,此志可補其后。
侯莫陳崇一系枝派蕃衍,尚有一些可以確定出于侯莫陳崇一系者,如唐代《女孝經(jīng)》作者鄭氏之夫侯莫陳邈{1}。鄭氏《進〈女孝經(jīng)〉表》稱“妾侄女特天恩策為永王妃”,永王妃本侯莫陳超之女{2},可知侯莫陳邈與侯莫陳超為兄弟。又《金石錄》卷9目錄第一千六百四《唐秋日登戲馬臺詩》:“侯莫陳遂等正書,無姓名,貞元七年六月?!贝撕钅愃鞓O有可能為侯莫陳邈兄弟行人物。
(二)侯莫陳琰的可能歸屬
據(jù)敦煌寫卷P.2799《頓悟真宗金剛般若修行達彼岸法門要訣》:
侯莫陳居士者,雍州長安人也。俗名琰,法號智達。不顧榮利,志求菩提。在嵩山廿余年,初事安阇梨,后事秀和尚,皆親承口訣,蜜登教旨……先天元年十一月五日,棣州刺史劉無得敘錄琰問。[13]
又據(jù)《六度寺侯莫陳大師壽塔銘文并序》:
大師姓侯莫陳,諱琰之,法名智達,京兆長安人……年甫弱冠,便如嵩山。初事安阇梨,晚歸秀和上。并理符心會,意授口訣。二十余年,遂獲道果……開元二年六月十日入涅盤。[14]
前后兩個文本的內(nèi)容正好對應(yīng)。前面所述侯莫陳各支系,及出土侯莫陳氏人物墓志,都未見侯莫陳琰此人,但我們結(jié)合他的活動時間和姓名規(guī)則,可以找到一些線索。從活動時代來看,侯莫陳崇之后代可考者如下:
第一代:芮,大業(yè)初流配嶺南;昭,大業(yè)二年(606)為柱國;穎,大業(yè)九年(613)卒{3}。
第二代:肅,碑在貞觀二十一年(647);昭第六子毅,永徽元年(650)卒;文騫。
第三代:知道,知節(jié),璀,瑋,嗣忠。
第四代:渙,開元六年(718)為濮州刺史{4};涉,神龍二年(706)授吳郡守{1},葬開元二十三年(735){2};嗣忠女天寶十三載(754)卒。
第五代:起,開元前期為唐州刺史;超,開元二十六年(738)為羽林長上;遂,貞元七年(791)六月《秋日登戲馬臺詩》題名。
第六代:遙,大歷二年(767)卒{3};超第五女,開元二十六年(738)冊永王妃,至德元年(756)被害{4};
第七代:曇第二女徐浩夫人,貞元七年(791)卒;恁,貞元十四年(798)八月五日為告城縣尉,書《袁杰墓志》;曇次子恕,元和元年(806)卒;遙女湯賁夫人,大和二年(828)卒;侯莫陳涉曾孫女,會昌元年(841)卒。
據(jù)此時間坐標,若侯莫陳琰(琰之)屬侯莫陳崇一系,最有可能在第三代與第四代之間。侯莫陳琰,石刻作“琰之”,唐人名多省行或以字行?!扮迸c“璀”、“瑋”同偏旁,可能為同行兄弟命名。琰者,上端尖之圭也。古人命名有琰者頗多,除了與珪互訓(xùn)之外,有取其忠節(jié)之寓意者。同在開元時期,有趙瓊琰,字忠,河南人{5};宋代《海錄碎事》作者葉庭珪,字嗣忠。這些名字從訓(xùn)詁上看,都是切“琰”之象征寓意。侯莫陳璀、瑋同行正好有“嗣忠”。侯莫陳琰與侯莫陳嗣忠,從名字訓(xùn)詁之相關(guān)及活躍時間之相當而言,可能有莫大之關(guān)系。這雖然只是我們的一種推測,更多的證據(jù)還有待新出史料,但侯莫陳琰處于侯莫陳氏家族無疑,其家族奉佛之經(jīng)歷是其佛學(xué)成果之淵源。
二 北朝時期侯莫陳氏奉佛之淵源
北朝以來,侯莫陳氏家族累世奉佛?!段簳ず钅悙倐鳌罚骸按と艘病8钙帕_門,為駝牛都尉,故悅長于河西?!焙钅悙傊敢云帕_門名,或本即婆羅門教士;且生長佛教入華之中轉(zhuǎn)地河西,其家族與佛教關(guān)系之長久深遠可以想見。法琳《辯正論》卷4“十代奉佛篇”敘錄北朝時期奉佛者有:
魏寧遠將軍侯莫陳引,造祇園寺:
本漢中山靖王之胤,涉漢已來,肇有豐國,因侯而氏,遂號陳焉。造祇園等寺,常營齋講,及施悲田。[15]
周使持節(jié)太傅柱國大將軍清河公侯莫陳休:
文武兼施,忠孝備舉;生而念善,常行慈恕。于大乘寺受戒,發(fā)心寫一切經(jīng),造丈六夾纻無量壽像,俸祿所致,咸舉檀那。[15]518b
隋上柱國武衛(wèi)將軍梁國公侯莫陳芮,造舍衛(wèi)寺:
卓犖不群,骨梗無輩。參謀王室,首建義旗。去煩就簡之功,佐命平暴之力。任居闈閫,有積炎涼;宿衛(wèi)宮城,頻移氣序。用心恭謹,獨美當朝。文物具瞻,聲猷遐布。一門昆季,三人駙馬。敬信崇重,造寺書經(jīng),每以法言,備修善事。[15]519b
侯莫陳引、侯莫陳休所屬支系不詳。侯莫陳芮為侯莫陳崇之子。從《辯正論》來看,北朝時期從侯莫陳家族人物之奉佛活動,不僅限于一般之造像寫經(jīng),還擴展到建造寺院,營習(xí)齋講。
2002年11月于山西省太原市發(fā)現(xiàn)天保六年(555)侯莫陳洞室墓碑,發(fā)掘報告稱:
質(zhì)地為沉積的沙巖,碑體的下半截仍是毛坯石,碑首半圓形。在平整碑面的中央處,雕出一個浮雕的立人像。人像正面站立,頭頂束雙髻,身穿右衽長襦,雙手攏于身前。下著褲,蹬圓頭鞋。人像旁陰刻碑文(石面粗陋、字跡漫漶)。[16]
毛遠明先生考校之釋文如下:
唯大齊天保六年,大將軍囗,癸酉,歲次乙亥,二月壬子朔,廿七日戊辰,驃騎大軍、直閣都督、高平縣開國子、西舞縣開國男囗莫陳阿(仁)伏薄祜少賓,亡妻叱列棄(圣),進念無邏,殯(葬)并州城西山陵,(女)奴益錢,乃為守墓,且銘記之。[17]
碑主姓名中所缺字,報告認為是“侯”,即侯莫陳,當無疑義。報告說:“又以石碑造像且‘為守墓,是本地區(qū)同類別墓葬中的罕有發(fā)現(xiàn)?!边@是侯莫陳氏家族信佛的一種體現(xiàn)。碑文中還有一些重要信息,如侯莫陳阿伏之妻為叱列氏。叱列氏,即高車十二姓之泣伏利氏之省譯,該族在北魏、周齊時期亦多顯達之人,且多信佛。二氏之聯(lián)姻,不僅有種族上之原因,可能還有宗教上的親緣。
此外,1984年在甘肅正寧縣羅川鎮(zhèn)聶店村出土的北周保定元年(561)石雕佛立像,造像下臺基四面有發(fā)愿文及造像人題名。其東面題名中有“邑生侯莫陳阿顯”、“邑生侯莫陳康果”兩人[18]。從該造像中的題名來看,當?shù)貫橐粋€胡、漢大雜居地區(qū),其中的胡姓涉及的部族有鮮卑、匈奴、羌、氐、西域胡等,他們通過合邑造像來為維系地方社會,侯莫陳氏即為當?shù)氐姆鸾绦疟姟?/p>
三 隋唐時期侯莫陳氏奉佛之傳承
隋唐時期,侯莫陳氏家族之佛教信仰并未減弱,也正是因為這種累世積淀,才會有侯莫陳琰《頓悟真宗要訣》這一重要的佛學(xué)成果。侯莫陳氏家族的宗教淵源,除了自身傳承之外,另外有個重要淵源是來自婚偶家族。關(guān)于中古時期宗教信仰的家族化傾向,陳寅恪先生曾以天師道為例,有過精彩的分析,而其“地域熏習(xí),家世遺傳”二端尤為通識。今舉碑銘所見唐代侯莫陳氏家族及婚偶家族之奉佛史料申述如下。
(一)侯莫陳氏與蕭巋家族
前引《侯莫陳毅墓志》:“夫人蘭陵縣君蕭氏,梁世祖明帝第七女?!焙钅愐惴蛉耸捠蠟榱菏雷婷鞯凼拵h第七女,蕭詧之孫女,蕭統(tǒng)之曾孫女。關(guān)于侯莫陳氏與蕭氏之聯(lián)姻,史傳有一段故事:
琮性澹雅,不以職務(wù)自嬰,退朝縱酒而已。內(nèi)史令楊約與琮同列,帝令約宣旨誡勵,約復(fù)以私情喻之。琮答曰:“琮若復(fù)事事,則何異于公哉!”約笑而退。約兄素,時為尚書令,見琮嫁從父妹于鉗耳氏,因謂琮曰:“公,帝王之族,望高戚美,何乃適妹鉗耳氏乎?”琮曰:“前已嫁妹于侯莫陳氏,此復(fù)何疑!”素曰:“鉗耳,羌也;侯莫陳,虜也,何得相比!”素意以虜優(yōu)羌劣。琮曰:“以羌異虜,未之前聞?!彼貞M而止。[19]
蕭琮嫁妹侯莫陳氏(毅),楊素提出質(zhì)疑,蕭琮并沒有正面回答。中古時期,婚姻之清望是閥閱的基本追求,蕭琮家族以帝王之后,門第清華,但卻選擇鉗耳氏、侯莫陳氏“羌、虜”族裔聯(lián)姻,令人費解,其中當有未發(fā)之覆。超越門第的婚姻往往有宗教等原因,蕭氏家族為南朝以來典型的佛教世家,而侯莫陳氏家族亦累世奉佛,這是兩個家族聯(lián)姻的重要紐帶。侯莫陳氏與蕭氏家族基于佛教信仰的關(guān)系,在侯莫陳琰身上也可以得到印證?!侗惹鹉峄菰春蜕仙窨罩尽罚?/p>
大師諱惠源,俗姓蕭氏,南蘭陵人也。曾門梁孝明皇帝;大父諱瑀,皇中書令、尚書左右仆射、司空、宋國公;父諱釴,給事中、利州刺史……年廿二,詔度為濟度寺尼,如始愿也……后遇高僧義福者,常晏坐清禪止觀傳明殊禮印可。[20]
尼惠源為蕭巋曾孫女,開元二十五年(737)坐化,其活動的時間稍后于侯莫陳琰。她師從義福,可謂神秀的再傳弟子;而侯莫陳琰則為神秀之弟子。侯莫陳毅為侯莫陳崇孫輩,與侯莫陳琰相隔大致一兩代。侯莫陳琰與尼惠源的關(guān)系如下:
由此可見,侯莫陳氏家族和蕭氏家族不僅有共同的信仰取向,而且連傳法譜系也存在密切的關(guān)系,這也為理解《頓悟真宗要訣》的思想淵源提供了新的闡釋方向。
(二)侯莫陳氏與徐鍔家族
前引《徐浩夫人侯莫陳氏墓志》,夫人母高平徐氏,外曾祖徐彥伯,太子賓客,高平郡公;外祖徐鍔,司封郎中,洛陽縣令。志又云:“逮吏部薨洎葬,璹等輟哀而抗者數(shù)四。猗歟,憾結(jié)于忘恩,疾生于積毀,以同穴之義重,宜家之情切,低首含恨,屬纊不言。乃泊心玄元,堅志空寂,道究希夷至理,法窮定慧之源。輕幣妙色,不被于躬者二紀;珍■雜葷,不茹于口者十祀,遂遘疾于勝業(yè)里。將欲脫跡塵累,棲身道門,徙寓于咸宜觀,以貞元七年(791)六月十日寢疾,竟終于凈宇,享年卌九……夫人將暝之際,謂左右曰:‘可安我城南,不必遠祔。蓋欲徇崇道之愿……以其年八月廿六日權(quán)厝于萬年縣鳳棲原?!毕桃擞^為唐代長安著名道觀?!赌喜啃聲肪?:“(長安)士大夫之家入道盡在咸宜?!睋?jù)志文“玄元”、“空寂”、“希夷”云云,亦指向道教,但又云“定慧之源”,則似為佛教。在古代,母親家族(外族)的信仰對于子女的影響非常大。因母親多為家族教育之負責(zé)者,所以其信仰很容易為子女所傳承。徐鍔家族與佛教有密切的聯(lián)系:
釋阿你真那,華言寶思惟,北印度迦濕蜜羅國人,剎帝利種……以天后長壽二年,屆于洛都,敕于天宮寺安置。即以其年創(chuàng)譯,至中宗神龍景午,于佛授記、天宮、福先等寺,出《不空■索陀羅尼經(jīng)》等七部。睿宗太極元年四月,太子洗馬張齊賢等繕寫進內(nèi)。其年六月,敕令禮部尚書晉國公薛稷、右常侍高平侯徐彥伯等詳定入目施行。[21]
徐彥伯為當時文宗,負責(zé)編定釋教目錄,或有家世宗教信仰之緣故。其《柏梯寺碑銘》《唐萬回神跡記》等文,可見其對佛學(xué)之精熟。徐氏家族固為佛教世家。徐彥伯子徐鍔,繼承了父親佛典敘錄的工作,所撰《大寶積經(jīng)述》介紹了改經(jīng)翻譯、呈進的過程。文中也反映出本人的佛學(xué)修養(yǎng):
今所新翻經(jīng)凡有四十九會七十七品,合一十二帙,以類相從,撰寫咸畢。以先天二年六月三十日進太上皇,八月二十一日進皇帝……復(fù)有清信佛弟子前右拾遺徐鐈等,皇朝銀青光祿大夫太子賓客昭文館學(xué)士高平公子也;咸屬彼穹降禍,私門墜構(gòu),陟遙岵而崩心,瞻冥途而獻福。于是胠篋探笥,檀波羅蜜,廣疊簡箋,首崇書寫,不變槐火,遽盈苔袟。然后裝之鏤軸,綴以瓊簽,羅彩簟而霓舒,播珠函而錦縟。方使猛風(fēng)吹岳,長存妒路之文;劫火燒天,不壞多羅之典。[22]
“清信佛弟子前右拾遺徐鐈”即徐彥伯之子,徐鍔之兄,明稱為“佛弟子”。《大寶積經(jīng)》進呈睿宗時,徐鐈等人為書手。據(jù)《舊唐書》徐彥伯本傳:“先天元年,以疾乞骸骨,許之。開元二年卒?!毙戾娢闹姓f“彼穹降禍,私門墜構(gòu),陟遙岵而崩心,瞻冥途而獻福”,正是藉編錄繕寫佛經(jīng)為父祈福。另外,寶思惟翻《不空■索陀羅尼經(jīng)》等七部在長壽至神龍年間(705—707),而唐新翻《大寶積經(jīng)》正好始于神龍二年(706),畢于先天二年(713),其過程前后相續(xù)。前番徐彥伯參與,后或因彥伯病,故徐氏兄弟參與,這正是承家學(xué)淵源之故。
徐彥伯與侯莫陳琰卒于同年。徐鍔家族的佛教信仰及佛學(xué)活動,集中在武周到開元初,正好與侯莫陳琰《頓悟真宗要訣》成書之時代相當。其中是否有聯(lián)系,尚待考索。
(三)侯莫陳氏與徐浩家族
徐浩繼室侯莫陳氏卒在咸宜觀入道,這是比較“費解”的一個問題,或許與徐浩家族的信仰有關(guān)。徐浩家族與佛、道皆有密切的關(guān)系,三教融合在這里體現(xiàn)得非常明顯。與佛教的關(guān)系方面:首先,徐浩家族多為佛教徒,對佛教大德亦頗為禮遇崇奉。會稽及周圍地區(qū),南朝以來為佛教興盛之所,徐氏入佛者頗多。雖然不可考是否為徐浩家族人物,但系出于同一地域,當有莫大關(guān)系。如衢州龍興寺律師體公,俗姓蔣,母徐氏,兄弟俱出家。他居衢州期間,徐嶠之請居龍興寺。又會稽玄儼律師,俗姓徐氏,為諸暨縣族,徐嶠之稱之為“宗室”。其次,徐浩家族創(chuàng)作的佛教主題書法、詩文作品,尤其是碑銘,為數(shù)眾多。徐浩本人不僅為高僧書寫碑銘,而且還有寫經(jīng)。王安石曾見徐浩書《法華經(jīng)》,《寶刻類編》卷3著錄徐浩寫經(jīng)有《金剛經(jīng)》《心經(jīng)》《注大乘起信論》??籽又稌抻⒖偧肪?錄徐浩《寶林寺作》詩,大有發(fā)愿超脫之心?!督鹆晷轮尽肪?2下徐浩書《祭酒史公仲謨碑》,引《溧陽志縣》云:“縣治南百許步,士人家嘗斸地得片石,乃徐季海詩刻云:‘祖徳道場下,往來三十秋。白頭方問法,朗月特相留。大唐徐浩書?!盵23]此為徐浩佚詩,亦關(guān)佛事。
貞元九年(793)張叔弼撰《徐漪夫人郄氏墓志》,郄氏貞元八年(792)十一月卒于永寧寺西北隅旅舍[10]154。徐漪為徐浩之弟,其夫人卒于佛寺,或亦因崇佛之緣故??傊旌萍易逯鸾桃蚓?,有家世傳承、地域熏習(xí)、婚偶結(jié)合諸端。其娶侯莫陳氏為繼室,且不計聲名寵溺之,其主要原因當從二者家族信仰中尋找。
徐浩家族與道教關(guān)系也很密切:其一,徐氏在南朝時期為天師道世家,濱海地域為天師道傳教區(qū);其二,徐浩家族人物名字有天師道命名方式{1};其三,徐浩家族以書法為世業(yè);其四,徐浩家族有不少道教碑銘作品,并與道教關(guān)系密切之賀知章、康希銑家族等人交游。此外還有重要的一點:
陳閎會稽人也,善寫真及畫人物士女,本道薦之于上國。明皇開元中召入供奉,每令寫御容,冠絕當代……今咸宜觀內(nèi)天尊殿中畫上仙,及圖當時供奉道士、庖丁等真容,皆奇絕。曾畫故吏部徐侍郎本行經(jīng)幡十二口,今在焉。[24]
可見徐浩與咸宜觀之關(guān)系頗為密切,徐浩繼室終于此觀,正是徐浩的緣故。但徐浩讓陳閎所畫之經(jīng)幡,本佛教法物?!稓v代名畫記》卷3“記兩京外州寺觀畫壁”,咸宜觀亦載陳閎所畫“窗間寫真及明皇帝、上佛公主等圖”,亦是佛畫入道觀,都是唐代佛道融合的證據(jù),也能解釋為何出身累世奉佛家族之侯莫陳氏,也能接受卒于咸宜道觀。
(四)侯莫陳氏與湯賁家族
湯賁夫人侯莫陳氏以及子孫的墓志出土,為理解侯莫陳氏家族文化提供了更多的資料{2}。據(jù)《湯賁夫人侯莫陳氏墓志》,夫人為侯莫陳遙女,母良原縣君張氏。湯賁家族墓志皆云為范陽人,但《新唐書·藝文志》注云:“(湯賁)字文叔,潤州丹陽人,貞元宋州刺史?!盵25]鄭樵《氏族略》云:“《南史》道人湯休,唐貞元道人湯靈徹,宋州刺史湯桑,并吳人。宋湯氏為著姓,望出中山、范陽。”[26]湯桑即湯賁之訛,范陽為湯氏姓望,而丹陽、吳越則為湯賁著籍。南朝以來江南湯氏聞人頗多,出土墓志可證。但湯賁家族祖塋在偃師,這又不同于江南地區(qū)湯氏人物,或其家族以早遷長安之故耶?
湯賁夫人侯莫陳約大和二年(828)四月廿三日終于長安縣善和里福壽之佛寺。按,夫人本家私第在東都從善里,此善和里之佛寺,或夫人長安依靠女婿郭行余時寄身之所。這也說明侯莫陳氏夫人崇信佛教。從北朝以來,歷初盛唐,至大和年間(827—835),侯莫陳氏族人依稀還見奉佛者,可見家世信仰的延續(xù)性。
湯賁家族與佛教的關(guān)系亦可推知,這或許是其與侯莫陳氏家族通婚的原因之一。如前所說,湯賁家族當為潤州丹陽人或吳人。會昌三年(843)李文舉撰《故范陽湯氏夫人權(quán)厝記文》:“湯氏遠祖,本自幽薊,屬國多難,從宦播遷,因漂寓江南,遂累代墳?zāi)?,多在吳興、丹陽。”[27]吳興、丹陽地區(qū),或為湯氏聚居之第。而這一地區(qū)也出現(xiàn)了不少著名的湯氏佛教徒,遠有南朝湯惠休,近有唐詩僧靈澈,高僧傳中湯氏高僧亦不少。兩浙地區(qū)的湯氏佛教信仰,在當?shù)亟鹗z物中有更直觀的反映。以《兩浙金石志》為例:仁和縣唐開成二年(837)《龍興寺經(jīng)幢》助緣人有湯簡文、湯述(卷2);歸安縣會昌三年(843)天寧寺經(jīng)幢助緣人有湯濟、湯全立、湯囗(卷3);天寧寺尚有題“范陽湯夫”所建的經(jīng)幢(卷3),等等。在當?shù)亟?jīng)幢上,更多見徐氏捐建及助緣者,說明這些家族信佛之深,這也是地方文化影響的結(jié)果。吳會地區(qū)湯氏、徐氏,同為崇佛世家。有趣的是,湯賁夫人侯莫陳氏墓志中記載了夫人向徐浩習(xí)書之事:“夫人未讀詩書而知陰教,未鼓琴瑟而辨斷弦。學(xué)會稽公徐浩書,人稱妙絕。其筆勢古淡,有異浩處,浩顧之,不覺墜地,輒出愧語。”湯賁夫人即徐浩夫人侯莫陳氏之堂姊妹,其從徐浩學(xué)書,這是三個家族密切關(guān)系的直接證據(jù)。湯賁、徐浩家族既同出會稽地區(qū),而祖塋又同在偃師,其間的聯(lián)系令人遐想。
附帶一說,侯莫陳氏家族之奉佛淵源,在女性身上有突出之表現(xiàn),前文提到的徐浩繼室、湯賁夫人等皆是如此。前引《鄭偓佺夫人侯莫陳氏墓志》亦云:“鄭公亡后,夫人孀居。及乎慕道,遂悟色空。執(zhí)持大象之尊,適出世塵之路?!贝艘喾罘鹬髯C。
四 侯莫陳琰與北宗關(guān)系的重要線索
——陳閎《六祖禪師像》
前文對侯莫陳琰家族奉佛之淵源作了背景性的交代,但皆未觸及禪宗具體人物。侯莫陳琰“初事安阇梨,后事秀和尚”,在其家族之奉佛淵源中是否有所體現(xiàn)呢?這涉及唐代一位重要畫家陳閎的“解密”。陳宏或陳閎,本姓侯莫陳氏{3}?!缎彤嬜V》卷5著錄陳閎《六祖禪師像》六幅,在南北禪宗分化時期,此“六祖禪師”的提法是一個重要線索。
陳閎開元中入宮供奉繪畫,上元二年(761)參與嗣岐王亂被殺,此期間禪宗禪法傳承譜系有兩個問題:首先,五祖、六祖、七祖這樣的譜系出現(xiàn)在什么時候?其次,“六祖”,尤其是第六祖,究竟為誰?這一時期禪宗“尊祖”的問題頗為復(fù)雜。通常認為,神秀、慧能之后,北宗尊神秀為六祖,而南宗尊慧能為六祖,此外還有尊法如為六祖者。但我們注意到,這一時期未曾出現(xiàn)明確尊奉“六祖慧能”或者“六祖神秀”之說。雖然南北兩派的傳法統(tǒng)系皆自言其說,但皆“克制”地謹守這一底線{1}。之所以慧能之后(主要是神會)和神秀之后(主要是義福、普寂)皆不直言“六祖”,其中不僅有教內(nèi)之法統(tǒng)依據(jù)問題,也有教外之博弈,此為禪宗史上一段公案。在這“混亂”時期,陳閎《六祖禪師》圖的出現(xiàn)意義重大:如果這是陳閎個人之所為,那這可以代表他個人的宗派觀念及家族的佛學(xué)統(tǒng)系;如果這一作品為供奉宮廷時奉旨所繪,那這也可印證官方對禪宗宗派的態(tài)度。
南宗在開元天寶中并未得到官方(主要是皇家)的認同,但宗派自身的努力非常活躍。開元二十二年(734)神會在滑臺大云寺無遮大會上為南宗復(fù)振作了一次宣傳,天寶四年(745)兵部侍郎宋鼎請神會入東都。神會開始有意識強化禪宗傳承譜系,先后請王維(天寶五六年)、宋鼎作慧能碑(天寶七年)。宋鼎之文不傳,但王維之文卻只字不提南宗傳承譜系。值得注意的是,神會這一時期還做了兩件重要的事,據(jù)《宋高僧傳·慧能傳》:
會于洛陽荷澤寺崇樹能之真堂。兵部侍郎宋鼎為《碑》焉。會序宗脈,從如來下西域諸祖外,震旦凡六祖,盡圖繢其影。太尉房琯作《六葉圖序》。又以能端形不散,如入禪定,后加漆布矣。復(fù)次蜀僧方辯塑小樣真,肖同疇昔。[21]175
《宋高僧傳》中所說“六祖”,疑非神會當時用語。但神會將“震旦凡六祖,盡圖繢其影”,同時對慧能真身的保存做了一番工作,這兩件事非同小可。在神會之前,不知是否有人成統(tǒng)系地圖繪禪宗祖師,但碑銘和圖像都是凝固本宗正法地位的手段。神會所“圖繢”之六祖,有房琯之序,惜不傳。1983年12月中旬,在龍門西山唐寶應(yīng)寺遺址出土了神會門人比丘慧空所撰神會塔銘,題《大唐東都荷澤寺歿故第七祖國師大德于龍門寶應(yīng)寺龍崗腹建身塔銘并序》,其中也提到:“有皇唐兵部侍郎宋公諱鼎,迎請洛城廣開法眼,樹碑立影,道俗歸心。宇宙蒼生,無不回向。”[14]28“樹碑立影”正是神會強化本宗傳法譜系的重要方式,出土文獻與傳世文獻可以相互印證。但神會天寶中的努力,并未改變當時本宗的地位,這從出土神會塔銘之形制、內(nèi)容都可以看出。史載云神會之貶廢,“此北宗門下之所毀也”,這是南宗在開元天寶中命運的寫照。通常認為,官方確定曹溪六祖以來傳法譜系晚至貞元中。宗密《禪門師資承襲圖》載:
(裴休)問:既荷澤為第七祖,何不立第八乃至九、十?后既不立,何妨據(jù)傳衣為憑,但止第六?
(宗密)答:若據(jù)真諦,本絕名數(shù),一猶不存,何言六七?今約俗諦,師資相傳,順世之法,有其所表。如國立七廟,七月而葬,喪服七代,福資七祖(道釋皆同),經(jīng)說七佛。持念遍數(shù),壇場物色,作法方便,禮佛遠佛,請僧之限,皆止于七,過則二七,乃至七七,不止于六,不至八九。今傳受儀式,順世生信,何所疑焉?故德宗皇帝貞元十二年敕皇太子集諸禪師,楷定禪門宗旨,搜求傳法傍正。遂有敕下,立菏澤大師為第七祖,內(nèi)神龍寺見有銘記。又御制七代祖師贊文,見行于世。[28]
很有意思的是,宗密回避了“六祖”之說,而大肆宣揚“七”,可見“六祖”之爭訟當時亦未停。官方統(tǒng)一尊奉南禪宗是否晚至貞元中還有待商榷,但南宗在陳閎的時代非正統(tǒng)則無疑義。雖然如此,神會圖繪祖師畫像的做法啟發(fā)了“尊祖”運動中對于畫像的重視。下面的例子可以說明禪宗祖師圖像在宗派博弈中的重要性。徐岱《唐故招圣寺大德慧堅禪師碑銘并序》:
菩提達摩舍天竺之王位,紹釋門之法胤,遠詣中夏,大闡上乘。云自釋迦迦葉師師相授,至于其身,乃以心印密傳惠可,四葉相授。至弘忍大師奉菩提之記,當次補之位,至乃荷忍大師之付囑,承本師之緒業(yè),則能大師居漕溪。其授人也,頓示佛心,直入法界。教離次第,行無處所。厥后奉漕溪之統(tǒng)記,為道俗之歸依,則菏澤大師諱神會,謂之七祖……禪師俗姓朱氏,陳州淮陽人也……大歷中,睿文孝武皇帝以大道馭萬國,至化統(tǒng)群元,聞禪師僧臘之高、法門之秀,特降詔命,移居招圣。俾領(lǐng)學(xué)者且為宗師。遂命造觀音堂,并繢七祖遺像。[27]10-11
堅禪師為神會弟子,貞元八年(792)圓寂,元和元年(806)起塔。從碑銘可以看到,自官方態(tài)度統(tǒng)一之后,祖師佛像亦受由官方配發(fā)。這一“傳統(tǒng)”直接淵源于神會在天寶中的“圖繢”六祖佛影。陳閎自然沒有趕上南宗成為正宗的時代,但其《六祖禪師像》或許受到了神會等影響。
更多的證據(jù)指向陳閎所畫為北宗六祖。早在武則天、中宗、睿宗時期,神秀、玄賾就相繼受詔入京為國師,北宗被定為官禪,但當時是南北之爭并未激烈展開,官方亦未明確禪宗傳法譜系,而且陳閎之繪畫生涯似乎也未開啟。至開元天寶中,北宗全盛,譜系意識亦加強,同時是陳閎供奉朝廷的重要時期及畫作最豐富的時期,其《六祖禪師像》出于這一時期的可能性最大。陳閎《六祖禪師像》所繪北宗譜系,既是官方的意志,也是家族信仰的延伸。侯莫陳琰初師道安,后師神秀,皆北宗祖師,其圓寂在開元二年(714),為侯莫陳氏家族宗教信仰的重要奠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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