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自己的夢想嗎?
也許會有不少朋友認為夢想該是無價,但最近我確實看到有一對父子,燒錢實現(xiàn)夢想。
我是一個上班族,天天回寫字樓(注:辦公室),每朝走一樣的路,幾乎連碰見的路人也一樣。大抵不同的,只有四時氣候。記得某個乍暖還寒的初春早上,離開屋苑大閘,忽爾看到對面馬路多了一家新食店“蜆勁村”,古怪到不得了的名字。我邊走邊說,跟大圍的“顯徑村”應該沒有關(guān)系吧?
心中疑團未解,過了幾天,特意走到店面看看,但見燈火通明,卻人客疏落。一個不過二十歲出頭的小伙子在門外打點,走近“八卦”一下:
“這不正是蝴蝶蚌?”我驚訝地問,“久未重逢了?!?/p>
“哈哈哈!”小伙子發(fā)出跟年齡有點不相當?shù)睦铣尚β?,續(xù)說,“這蚌無比好吃,哪怕只用白水氽燙,已鮮至極。”
我打量一下店內(nèi)格局,不到二百尺的店面,擺置了三四張小木桌,感覺光猛舒適。二話不說,訂了兩天后的晚上,跟要好的朋友一試究竟。
想不到一吃,吃出個夢來——
小伙子,蜆勁村的少東,從小夢想開一家餐廳,天天看著食客吃得津津有味。
盧爸爸,蜆勁村的掌廚人。三行出身,自詡廚藝了得,討厭坊間味精雞粉的妖邪之味,動用畢生積蓄開設(shè)蜆勁村,頑石對抗洪流。
兩人白天一份正職,到華燈初掛,卻變回老板、少東,打理這小小天地。熬至凌晨,睡幾小時,天沒亮又撲到碼頭搶海鮮,然后再回白天工作的崗位。日復一日,勞累、受傷,卻澆不熄他們心中的一團火。
猶記得第一次在蜆勁村吃晚飯,什么我都按少東主意。他說蝴蝶蚌該白水汆燙,又說必試客家惹味雞,我什么都依他,心中就想看看這對父子兵能弄出什么味道。
我跟蝴蝶蚌也算久別重逢。相別五六年,那時還是黃毛小子一名,地點在流浮山,那鮮甜畢生難忘。少東雖年少,但對海鮮見識甚廣,直說蝴蝶蚌乃時令之物,全年只于初春出沒,買回來也不好打理,三天不到便一命嗚呼,可謂入貨難,掌貨更難。這種鮮味至極的蝴蝶蚌,白水氽燙最適臺,原汁原味,讓人無法抵抗。
餐牌上有道“招牌盧爸爸炒蜆”,我最愛點這種把招牌和店名都押上的菜,如果這道菜做不好,其他的也不用再試了。承如老板盧爸爸所言,食材好,根本不用下雞粉味精等妖邪之物,蒜蓉、辣椒、唐芹、荽茜,像Jamie Oliver,東抓一把,西撒一束,已是最佳調(diào)味料。
再說炒蜆,縱然我是貝類愛好者,但若吃著一顆沙,甚或其中一只發(fā)臭,真有如香糯米飯中咬到一顆米糠,大煞風景。盧爸爸為保品質(zhì),沙蜆買回來后,先吐沙再氽燙至半熟,細細逐只檢查,確保干凈,食客吃得安心。
客人下單后,老板先以滾油爆香大量蒜蓉和辣椒,再下蜆不停翻炒至顆顆蜆都吃盡蒜香和辣椒香。一小顆蜆肉,咸鮮又刺激。底下的辣蜆汁更充滿鮮香和蒜椒精華,敢說比坊間任何Aglio Olio更出色。實不相瞞,我試過外賣這道蜆回家,啖盡蜆肉后,把意粉傾倒而下,不放過一滴蜆汁。
我是廣東沙井人,從小吃蠔吃大。什么炸蠔、炒蠔、金蠔,從來不是新鮮事。也因吃太多,早對蠔失卻興奮,但在這里,卻讓我重新愛上。少東在流浮山一小個體戶買來新鮮本地蠔,該個體戶從不接大生意,天天只賣幾斤,堪稱精品。這等新鮮食材,老板簡單以姜蔥快炒,蠔肚質(zhì)感爽脆又軟滑,火候控制得幾近完美。
少東笑說,為了這道蠔,他和老板吃了幾十次,只求達致最完美火候。咬開蠔肉,鮮美盡出,清甜甘美。任何番邦桶蠔、東洋廣島蠔也難以望其項背。不過,跟蝴蝶蚌一樣,盛夏一到,蠔季便過,又要等來年才能跟美味重逢。
還有一味“椒鹽招積蝦”,少東多次叫我試吃,奈何我胃納有限,只能待朋友大餐時才一睹風貌。這道菜以新鮮海蝦入饌,拉油后再以大火配上料頭炒香,看似簡單,確實功夫處處。蝦,不易活,早上買料后,晚上可能只存活三分之二,去蕪存菁是心機;走油,油溫時間都特別講究,吃起來蝦殼才會又香又脆,連蝦腳都脆得像小吃,是功夫。集心機及功夫的一道菜,難得。
老板是客家人,除了海鮮也特別擅長客家菜。廣東人愛吃白切雞、頭油雞、金針云耳蒸雞,老板則改以大量姜片、唐芹快炒新鮮雞肉。姜片辛香撲鼻,雞汁瀉滿碟,雞肉彈牙又甘甜。這道菜仿似平凡無奇,但食材好,配上簡單料頭,不正是王道嗎?久違了的雞味,濃甜甘香的雞汁,配上一碗白飯,無以尚之。唯一缺點在于,一碗飯好像有點不夠……
再來碗飯,就再來一味雞吧!如果略嫌炒雞扼殺了鮮雞的鮮嫩口感,還有獨門“紅蔥頭蒸雞”。蔥頭棄尋常小圓球品種,改用貴上近倍的瘦長“雞心蔥”,香氣更誘人。鮮雞切塊調(diào)味,配上大量蔥頭入爐蒸熟。上桌,蔥香撲鼻,雞肉浸淫在金黃汁液中。嘗一口汁醬,鮮甜得要命,無他,都是鮮雞汁和雞油,哪有不好吃的道理。一口汁,一口飯,一塊雞肉,停不了口。
吃海鮮不吃魚,好像總欠缺什么?少東笑說:“如果想吃石斑等名貴物,我恕難從命,我這里只賣平價魚。”說是平價魚,不過是謙虛話,美味,從來不分昂貴便宜。兩父子都是客家人,最懂吃河鮮。黃骨魚,賣相平凡,甚至可說丑陋,但經(jīng)過盧爸爸細心處理,以豆豉、蒜茸蒸熟,魚肉瓣瓣如蒜子肉細嫩,在口中釋放淡淡然鮮味。賣相雖一般,不甚搶眼,但真可說:“它很丑,卻很好吃。”
走筆至此,大抵大家都以為我為這食店興奮,為每道巧手而感動,可惜,我在想,究竟這兩父子的夢想值多少錢?全店只得三四張方桌,白天正職,只做晚市,一晚下來有多少生意,小學程度都算得出來。店租、燈油火蠟、海鮮進貨,通通都是錢。我記得問過少東,還撐得住嗎?
“早預料虧本,只差多與少。”他笑笑說,“數(shù)簿(賬簿)這東西,還是少看為妙。最重要是大家吃得開心?!?/p>
我不時替他們擔心,又不時替他們算算這個月又要虧多少,但看見他們父子兩在廚房一人炒蜆,一人斬雞,帶著笑容埋頭苦干,頓覺,只不過是我一人市儈。
燒錢買夢想也覺快慰,全因夢想,從來都是無價。
(選自臺灣商周出版《西打哥的尋味香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