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涯

一邊認為《子衿》就是一首情詩，然后又“經學正確”地使用“青青子衿”去代表青少年學生們，不自覺地，就這么分裂，還挺自然。

9月，中小學都開學了?？粗鴮W生們，很容易令人想起“青青子衿”這個詞，年輕朝氣的青少年們愉快地開始新的學習。今年的開學有些不一樣，原因之一是：全國中小學都使用部編教材了?！安烤幈尽闭Z文教材的總主編溫儒敏說：“有一個變化非常明顯，就是傳統(tǒng)文化的篇目增加了?！睂W傳統(tǒng)文化，要與學生們建立起生命的關聯(lián)，從切身的問題開始吧：“青青子衿”這個詞，真的是指學生們嗎？

“青青子衿”出自《詩經·鄭風·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v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v我不往，子寧不來？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卑自捯馑季褪牵呵嗲嗟哪愕囊陆?，牽動著我的心。即使我不去，難道你就不給我音訊？青青的你的玉佩，令我思念悠長。即使我不去，難道你就不能來？我在城闕上走著，來來回回，期望著。一天沒見你，好像已經三個月了。

詩的前兩章，提到了“子衿”“子佩”，男子的衣領、佩玉。為什么要提這兩個東西呢？這叫微物傳情。想到了你的衣領，想到了你的佩玉，一個小東西寄托著一種深情?？傊?，喜歡你所有的所有。

錢鍾書說：“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子寧不來。薄責己而厚望于人也。”什么叫“薄責己而厚望于人”？想讓他來跟自己一起玩耍，但對方沒有來，沒有來，這個責任完全不是因為我，即“薄責己”；他不來，責任完全在他，希望他更主動一些，即“厚望于人也”。之所以可以“薄責己而厚望于人”，正因為這是一種深情，只有很深的情感，女生才會這樣講。

前兩章提到子衿、子佩，都是沉浸在過去思念中，第三章突然轉向眼前，“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個獨特的動作。朱熹說：“挑，輕儇跳躍之貌；達，放恣也?！碑斘覀冮_心或焦急時，會忍不住在地上小跳。輕儇，包含有狡黠之意。這是一個聰明又機靈，又有點狡黠的姑娘，在城門樓上望著遠方，望著那個她喜歡的人，希望他來。這動作中既有等待中的開心，又有等待中的焦急。“一日不見，如三月兮”，末尾是一個內心獨白，通過夸張的修辭成了主觀時間和客觀時間一個強烈的反差，不管是過去的思念、埋怨和現在的焦慮等待和期盼，都是深情的體現。

所以，這首詩，臺灣的屈萬里說：“此女子思其所愛者之詩?！贝箨懙母吆嗾f：“這是一首女子思念戀人的短歌?！逼鋵?，這兩種說法的源頭來自朱熹，朱熹《詩集傳》說：“此亦淫奔之詩。”他的學生輔廣在《詩童子問》中說：“此淫女望其所思者。既無音問，又不見其來，而極其怨思之辭也?！彪m然“淫奔”“淫女”有些指責的味道，但畢竟指明了這首詩是講男女之情的。這樣的話，“青青子衿”就不是指學生，而是指愛戀中的男人。

“青青子衿”為什么會指學生呢？原來這是幾乎所有經學家的看法?！睹娦颉氛J為：“刺學校廢也。亂世則學校不修焉?！笨追f達《毛詩正義》：“鄭國衰亂不修學校，學者分散，或去或留，故陳其留者恨責去者之辭，以刺學校之廢也?！币馑际钦f：鄭國衰亂，不修學校，學生們分散，或去或留，留在學校學習的人，有些責備也有些想念四散的同學們，希望他們趕快回去讀書。還有人說，看著口氣，不是同學想念同學的，而是老師的語氣：學校廢了，“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你們整天在城頭上玩，就不來學習了嗎？這種理解方法看似很迂曲，但經學家們很喜歡，直到清代方玉潤《詩經原始》還振振有詞：“唐、宋、元、明諸儒，皆主其說。”現代學者陳子展引證了各種典籍資料后指出：“從漢魏到唐宋，一般人作文提到《子衿》一詩總是指的學校，或者學校中的士子?！苯泴W家們的“政治正確”確定了“青青子衿”指的是學生，而不是愛戀中的男人。

弄清楚了“青青子衿”的意思，筆者就開始羞愧起來。一邊認為《子衿》就是一首情詩，然后又“經學正確”地使用“青青子衿”去代表青少年學生們，不自覺地，就這么分裂，還挺自然。

（作者為香港科技大學人文學部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