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會萍
作為新感覺派的圣手,穆時英為人們展現(xiàn)出別具特色的上海社會,同時也為人們呈現(xiàn)出這些都市人物所面臨的生存困境。本文分別從三個方面論述了穆時英小說中都市人物的生存困境:一是關(guān)于穆時英小說中都市人物生存困境的展現(xiàn)(人與他人、人與社會、人與自我所面對的困境);二是都市人面對困境的抉擇;三是分析這一現(xiàn)象對當今社會的意義。
文學(xué)作為一種人學(xué),既與人的生活密切相關(guān),又與人的本性密切相關(guān)。所以,對人的生存狀態(tài)的展現(xiàn)成為作品常常表現(xiàn)的內(nèi)容,而作品對人生存狀態(tài)的探索與追問,有助于人們對生活、精神及心靈的多方位認知。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上海是在半殖民經(jīng)濟上發(fā)展起來的,它同時呈現(xiàn)出天堂與地獄兩種狀態(tài),而新感覺派也正是基于這樣的時代背景所發(fā)展起來的。新感覺派成員之一的穆時英在順應(yīng)時代潮流表現(xiàn)人生存狀態(tài)的同時,又展現(xiàn)出別樣的書寫。翻開穆時英的作品,人們可以感覺到,無論個人做出怎樣的掙扎,都將陷入人生的孤獨與絕望之中,他的作品大多展現(xiàn)出半殖民狀態(tài)下上海都市人物生存的一種困境,區(qū)別于物質(zhì)的困境,作品更多反映的是都市人精神上的困境。
一、都市人物生存困境的展現(xiàn)
總結(jié)起來,都市人物的生存困境主要表現(xiàn)在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我、人與自然四個方面。通過閱讀穆時英大量作品,人們可以發(fā)現(xiàn)他筆下都市人物的生存困境主要體現(xiàn)在前三方面。人與人之間只剩下欲望、利益追逐,人的生存意義被無形遮蔽,人的主體性和個體性在社會中喪失,最后人對自身存在的意義卻陷入了虛無化。
(一)人與人:聲樂場所下的同病相憐
人的社會屬性決定了人必須處于社會活動之中,因而人與人的交往成為基本的交際活動,和諧融洽的交往活動往往能促進個體的發(fā)展。然而在都市生活下,人與人之間的交往表現(xiàn)為:功利化、冷漠化、商業(yè)化,人與人之間更多的是一種消費,在消費下的欲望追逐,個體與他人都被欲望所驅(qū)使且陷入深深地情感孤獨困境中,人與人之間追逐著欲望,卻又陷入情感孤獨之中,成為聲樂場所下的同病相憐者。
穆時英筆下的都市人物大多處于舞廳、夜總會、跑馬場這些現(xiàn)代性娛樂場所之中,這些場所聚集著大量人群狂歡,但是人們的心理距離相隔萬里,他們之間的互相交往更多是一種對自身欲望的追逐與情感消費,對欲望的追逐成為小說中人與人之間的主要表現(xiàn)內(nèi)容。例如,《夜總會里的五個人》則是將五個經(jīng)歷不同的人,置于同一時間(星期六的下午及星期六的晚上)和同一地點(皇后夜總會),著力描繪他們在聲色電光中如何放縱自己的原始欲望,這是五個盡情放縱快樂的人,同時也是五個從生活里跌下來深深寂寞的人;《夜》中漂泊無定的水手與憔悴寂寞的舞女在夜晚互相尋求著慰藉,兩人在欲望追逐與情感消費之后又各奔東西。
人與人之間除了表現(xiàn)為對欲望的追逐,同時也表現(xiàn)出人與人之間在情感上的孤獨。例如,《黑牡丹》中的女主人公黑牡丹一面宣稱:“我是在奢侈里生活著的,脫離了爵士樂、狐步舞、春季的流行色、八汽缸的汽車、埃及煙,我就成了沒有靈魂的人”,一面又與“我”共同感嘆“卷在生活的激流里,你知道的,喘過氣來的時候,已經(jīng)沉到了水底,再也浮不起來了。我們這代人是胃的奴隸,肢體的奴隸……都是叫生活壓扁了的人??!”黑牡丹無法脫離奢侈化帶來的物質(zhì)生活,只能感嘆自己是被生活壓扁的人。同樣,《CRAVEN “A”》中的余慧嫻是每次都會帶了一個新男子的姑娘,是和很多男子交往過并自稱不會愛任何一個男子的姑娘。她過著追逐欲望的生活,也時常感嘆人生的孤獨:“那樣的寂寞啊!我是老了嗎?還只二十歲呢!為什么我會有那種孤獨感,那種寂寞感?”這與“我”的眼中始終有著“一個寂寞的,疲倦的,半老的婦人的剪影”相印證,余慧嫻在欲望追逐與情感孤獨的困境中艱難生存。
(二)人與社會:無力左右的生存格局
人不僅是個體的,而且是社會的,人不僅有個人主義的一面,也有合群主義的一面。人所具有的社會屬性決定了人不可脫離社會而存在,人是社會中的人。然而,生活在都市中的人往往被社會所支配,人的個體性被消解,社會本身攜帶著各種無法預(yù)料的因素,使人被一種無形之力所控制,這也使得人的生存陷入一種困境。個體的抗衡在社會面前是不堪一擊的,社會所形成的生存格局是個體無力左右的,在穆時英筆下表現(xiàn)為個體被物化與被放逐。
仔細閱讀,人們不難發(fā)現(xiàn),作品在呈現(xiàn)人與社會的關(guān)系時,都市人往往被物化并被社會所放逐。首先是關(guān)于人的物化,所謂物化,即是將人的屬性降解為物的屬性,主要表現(xiàn)為將人“擬物化”。例如,《被當作消遣品的男子》開篇這樣描寫蓉子:“她有著一個蛇的身子,貓的腦袋,溫柔和危險的混合物……腰肢當作花瓶的瓶頸,從這上面便開著一枝燦爛的牡丹花……”蓉子把她的戀人看作是與雀巢牌朱古力糖、上海啤酒、糖炒栗子、花生米一樣的消遣品,被拋棄的男子就成了——被人排泄出來的朱古力糖。在這里,作為大學(xué)生的蓉子和被蓉子拋棄的男子都被物化,具有了物的屬性,成為社會中的消費物;《Craven “A”》中,女性的身體成了一張“優(yōu)秀的國家地圖”,成為被男性褻玩與觀摩的物品;《黑牡丹》中出現(xiàn)了雙重的人的物化現(xiàn)象,題目“黑牡丹”作為一種修辭性的名詞,她既指牡丹這種自然植物,又指舞女自身。
除了一部分都市人被物化外,還有相當一部分都市人則被社會湮沒、被放逐?!兑埂分泄驴酂o依的水手被社會所放逐而流落街頭;《PIERROT》中的潘鶴齡失去了自己的愛情,也不曾有過真正的友誼,更沒有任何的親人關(guān)懷,缺少人與人之間的理解與溝通,他只好投身革命,獻身群眾,最終換來的卻是被組織懷疑和群眾拋棄,被社會拋棄和放逐,成為孤獨的“丑角”。在人與社會中,都市人所面對的是被社會物化與放逐的困境,人們可以發(fā)現(xiàn)都市人被物化,個體性消失,并被社會所放逐、所吞噬、所支配,如此種種例子表明穆時英筆下的都市人物被社會拋出正常軌道,個體無處可逃,人的生存格局是無力左右的。
(三)人與自我:身陷囹圄的絕望舞者
人本來就是他自己,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在現(xiàn)代資本主義的條件下,人對自己的存在卻產(chǎn)生很大的懷疑。人的自身、人的勞動及其成果、人的消費、人的精神以及所有與自我相關(guān)的東西好像都不屬于他自己一樣,人與自身產(chǎn)生了嚴重的分化,導(dǎo)致人產(chǎn)生自我懷疑與精神虛無的困境,成為身陷囹圄的絕望舞者。endprint
穆時英作品中的都市人在面對自我時,常常陷入自我懷疑與精神虛無的困境。例如,《夜總會中的五個人》中的知識分子季潔面對各種版本的Hamlet而迷失了自我:“你是什么?我是什么?什么是你?什么是我?”對于自我懷疑困境,《PIERROT》的主人公認識到:“到二十歲,他讀了許多書,他知道超人哲學(xué),悲觀主義,佛法,唯物史觀,中庸之道,他知道政治是政治,蚊子是蚊子,什么是什么。可是,今天他忽然什么也不明白起來,他不明白人是什么,人生是什么,蚊子是什么?!薄督志啊分械摹八北疽詾槟茉谏虾0l(fā)財,卻沒想到遭遇革命黨的洗劫,致使發(fā)財夢破滅,最終淪為乞丐,嘴里不停地喊著“真想回去??!真想回去啊”,從抱著美好理想到殘酷的破滅,主人公不禁陷入自我懷疑的困境。
另外,人與自我的困境還表現(xiàn)在精神虛無方面。例如,作品《夜》中作為水手的主人公居無定所、漂泊無依,他是代表眾多城市漂泊者精神上虛無的象征者;再如《五月》中的佩佩所言:“世界窄得放不下一只腳,就像末路似的,沒什么地方可以去似的”“現(xiàn)實的世界就是屋子,公共汽車,椅子,電話,打字機,牛排,番薯,蔬菜湯,鞋子那些東西呵”;同樣《Craven “A”》中的舞女余慧嫻,她盡管一次次地更換男友,明知人與人之間毫無真情可言,卻一次次麻醉自己,希望通過這些虛無的東西去麻木自己,這些都是一種精神虛無的表現(xiàn)。
二、都市人面對生存困境的抉擇
人在面對困境之時,必定會采取一定的措施來應(yīng)對,而穆時英筆下的都市男女大多意識到處于都市生活的貧乏與凄涼,但面對這一困境,他們大多選擇自我沉淪,盡管有反抗,但更多的是無力的反抗,最終只是一個短暫的逃避,成為囹圄中的絕望歌唱者。
(一)自我的沉淪
穆時英小說中的人物多半處于自我沉淪狀態(tài),這些都市男女盡管已經(jīng)意識到了人與他人、人與社會、人與自我已經(jīng)陷入深深的困境之中,也感受到處于都市生活的晦澀、苦悶和無意義,并且對自身的存在產(chǎn)生了深深的懷疑和焦慮,但他們似乎都有意逃避現(xiàn)實,借沉淪來逃避現(xiàn)實。例如,《CRAVEN “A”》中的女子余慧嫻時常感覺到自己像海一樣深的孤獨與寂寞,在同各色男子交往時,她也明白同她交往的男子并不是真心對她,在被人嘲笑“廉價”時,“卻很高興地笑著”,她更多地選擇在交際中沉淪;《夜總會里的五個人》中,五個人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逃避,選擇了沉淪,金子大王胡益均忘記了他已經(jīng)破產(chǎn),黃黛茜忘記了自己一去不復(fù)返的青春容顏,繆宗旦暫時忘記他已經(jīng)失業(yè)了,季潔忘記了他的失戀,鄭萍忘記了事業(yè)的煩惱。在夜總會舞廳的喧囂、熱鬧中,他們選擇自我沉淪,企圖在狂歡中擺脫孤獨、空虛、恐懼和無依無靠。
(二)無力的反抗
一部分都市人面臨生存困境時也會做出相應(yīng)的反抗,但這種反抗大多是無力的?!禖raven “A”》的女主人公余慧嫻在寂寞和真摯的情感尋求不得時,選擇離開這個世界;《夜總會里的五個人》金子大王胡均益用槍自殺;《黑牡丹》舞女黑牡丹面對作為都市人所處的困境,曾試圖逃離城市,這種反抗卻是無力的,她很快便又將回歸城市;《PIERROT》中潘鶴齡曾試圖尋找理想的事業(yè)和愛人,最后卻一無所獲,沒有親人、朋友、家人的理解與支持,他的不斷努力變成了一種無力的反抗;《街景》里的“他”——老乞丐,從抱著發(fā)財夢來到上海到自己被洗劫,最后連回家的愿望都不能實現(xiàn),他最終無力反抗這種人生困境而去自殺。
(三)短暫的逃離
面對都市生存困境下人的異化、價值失落、信仰喪失等,部分作品流露出對鄉(xiāng)村傳統(tǒng)文明的一種向往,當人物厭倦了都市的喧囂時,會回到自然的懷抱,向自然尋求生存的依托?!逗谀档ぁ分?,“我”看到了黑牡丹出離了世俗在郊外過起了鄉(xiāng)村田園生活,在郊外休息了三天,便沒有疲倦和被生活壓扁的樣子?!禤IERROT》:“回家去吧!家園里該有了新鮮的竹筍了吧?家園里的陽光是親切的,家園里的菊花是有著家鄉(xiāng)的泥土味的,家園里的風(fēng)也是秋空那么爽朗的。而且家園里還有著靜止的空氣和沉默的時間?。 痹诨貧w鄉(xiāng)土的情景下去重新認識和追尋自我的存在,家園里半個月的培養(yǎng)使潘鶴齡在精神上和生理上變成了健康的?!栋捉鸬呐w塑像》中醫(yī)生對女病人的建議是遠離都市去鄉(xiāng)下休養(yǎng),《第二戀》《公墓》等作品多以郊外為描寫場景。由這些可以看出,人們對都市文明、都市人生的叛逃,但這些只是短暫的逃離。例如,潘鶴齡在經(jīng)過短暫的休養(yǎng)后又回到都市,卻被冤入獄,等出來時已跛著一條腿,面對熟友卻呈現(xiàn)出白癡似的表情。
三、結(jié)語
穆時英對都市人生存困境的營構(gòu),更多的是一種作為都市人深陷囹圄中的絕望呼喊?!抖际行髦械暮E尚≌f》中提到:“特別是上海的環(huán)境使新感覺派他們最早體會到現(xiàn)代高度的物質(zhì)文明與人的精神困惑日益對立這個現(xiàn)代派文學(xué)的基本主題,聯(lián)系到改革開放后的中國人心態(tài),不能不承認海派包含的某種超前性?!蹦聲r英在短暫的生命中為人們創(chuàng)作了繁多的作品,他的作品也是對當時上海都市人生活的一種真實反映,作品所表達現(xiàn)代人感覺到的生存壓力,對于社會、文化、自身的懷疑主義對當今社會也有某些啟示。隨著人類社會的不斷進步和發(fā)展,現(xiàn)代化進程帶來了一些負面作用,人們也面臨類似的生存困境,必須以積極的態(tài)度去面對。
(四川師范大學(xu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