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春瑩
一
康家大院在三和鎮(zhèn)東南朝向的一條清寂人稀的巷弄里,一扇兩開的木門,端重大方,涂朱色漆,兩只锃亮的銅黃鈴耳,沒有門神,康家大門不貼門神。從巷弄里出去,是條寬些的街,沿街三兩店鋪,行人不多,只有逢上端重的節(jié)日,和春節(jié)前夕,街上才絡(luò)繹不絕,鄰鄉(xiāng)人、過路人,都擁來趕集,巷弄里也才熱鬧起來。每年臘月二十幾里,外鄉(xiāng)挑擔(dān)子的販子就來了,把鎮(zhèn)里每條街巷都走遍。賣糖人的販夫吆喝聲特別:“糖人稀——稀糖人啦——”每聽到這聲叫,作琴就會問母親要錢,領(lǐng)著姐姐作瑟打開朱色大門,叫住往巷子深處去的糖販。
那時父親還在,家里慷慨,買零嘴都會準(zhǔn),兩人跟在糖車邊看販子在石板上淋糖稀畫糖人,傭人就站在門里看。販夫見姐妹倆白凈模樣,又見傭人站在門內(nèi),知道是大戶人家,不像對其他孩客那樣多說話,給了糖人就走。作琴是想與他說話的,說幾句閑頭閑腦的話,作瑟站在旁邊,傭人又站在門內(nèi),她開不了口。作瑟不說話,從來不多說,要哪個糖人,用手指,再不做聲。得到了糖人往門里走,作琴舔糖蛇的頭,一口咬斷,說我吃了蛇吃了蛇,好甜,作瑟也是不做聲的,甜到底也不做聲。
父親快死的時候,作琴看到一線希望,天天去散發(fā)苦藥味的房里看他,到煎藥的點便去廚房等著,傭人濾好藥,她接過來,小心翼翼端過去,放在父親床頭。她把她的天真與純稚表現(xiàn)得通透而徹底:給他念弟子規(guī),唱幼兒歌,講今天做了什么,母親說了什么,也以嘲笑的口氣說傭人的蠢笨事。她伏在父親床前,用白嫩的小手摸他的臉和耳朵,床上的人高燒不止,耳朵經(jīng)她撫摸更燙。他艱難轉(zhuǎn)過臉問:“你長大了想怎樣?”“服侍你?!彼f?!罢f真話?!薄笆钦嬖?。”她努力要為自己辯解,激紅了臉。
父親回光返照那天,母親扶他上桌,都知道回光返照臨死就快了,都很悲涼的心境。父親拿筷子夾了一片茄子給作瑟,夾了一片給作琴,兩人吃在嘴里,都想到這是臨死之人夾的菜,想努力吃出些不同的味道,怎么嚼,仍是中規(guī)中矩茄子味。父親已多日不吃飯,這餐吃了一小碗,母親很高興,叫他還吃一碗,他擺手,不說話。吃完,他不下桌,誰也不敢先下去,都知道他要說話了。作琴的心怦起來。
父親看著面前的幾碗菜,開了口:“我無子,命里該我,對不起祖宗該我下去受罰,陽壽短算罰了,我不怕了?!蹦赣H看著他,心里愧到無地自容,他說這個話無怪她意思,可她聽了,是在打她的臉,到了這個歲數(shù)沒有兒子怎不是她的錯。他的身板與臉容已被病磨得沒了形,土色褂子搭在兩肩,像搭在木架上。他不看她,看向兩個女兒,“命里無子,就把你們當(dāng)子吧,”他朝母親說:“讓她們念書,讓她們念,命是她們的?!?/p>
作琴怦著的心放了下來。
三天后,父親在夜里去世。送葬隊伍里,姐妹倆走在前頭,作瑟捧著父親的畫像,作琴走在母親旁邊,她望著天上緩慢流動的薄云,心里沒有多大知覺,父親在的時候,也早就跟像死了一樣。
徹底斷了父親的生意項,家里就靠收鄉(xiāng)下租子過日子。兩人這才入了塾,學(xué)里的人都會些字了,兩人進去,從頭學(xué),作瑟不溫不火,教字就認,給字就寫,作琴積極些,在家里找舊書翻了看。作瑟不大愛進學(xué)塾,學(xué)里多是男孩兒,小小年紀(jì)就知道許多,唯幾個女孩兒,愛對她們說些胡亂話,作瑟不懂也懂了,作琴不驚,當(dāng)聽不見。
讀了兩年,兩人進了鎮(zhèn)上小學(xué)堂,正式些了,作瑟才不那么怯。作瑟已經(jīng)近十三了,先前總招同學(xué)笑“老小女”,那時被人喊“老小女”了,回去跟母親哭,母親就責(zé)在作琴身上:“念什么書?女人念什么書?早晚給去人家,念了心野了,哪來這個規(guī)矩?!边@是作琴最軟弱的一處,她不敢反抗,只得順著,低眉順眼,母親罵一會就止了。后來每逢過年初一給母親磕頭,母親穿了新做的衣裳,坐在床當(dāng)中,面上是做出來的威嚴(yán),她和作瑟一前一后踏進房,走幾步就跪下來,磕兩份頭,先磕父親的,對著母親磕,再磕母親的,也對母親磕,磕完散一點錢,母親扶兩人起來,這才有母親的慈愛。姐妹倆坐母親兩旁,作琴就會說:“讓我們上中學(xué)堂好不好?”她要作瑟也說,作瑟對念書沒有興趣,弱弱地學(xué)一句:“讓我們上中學(xué)堂好不好?”母親看著她們,默幾秒,說:“讓你們念,都念?!钡昧诉@個承諾,這個新年,作琴才過得踏實。
作瑟不愛念書,她從小性靜,一點吵鬧就不舒服,不喜歡學(xué)堂里孩子扎堆,作琴說家里請不起先生了,再者現(xiàn)在興新式學(xué)堂,有錢人家也不興請先生了。那時作琴是愛作瑟的,她把作瑟的不多言,病懨懨的臉,當(dāng)理所當(dāng)然,做親姊妹實在的愛。她催促作瑟認真學(xué),一起去縣里上中學(xué)堂。
考上縣中學(xué)后母親不高興,不想她們念書,鄉(xiāng)下租子一年比一年難收,她只想存些錢防備她們長大,去人家,再自己過老,是作琴每年正月初一磕頭那一求讓她讓步的。作瑟更想待在家里,作琴一定要她去,那時作瑟也從妹妹,兩人便拉扯著去了。
去了縣里上學(xué),作瑟的心完全不在學(xué)習(xí)上,作琴瞧出端倪,下次從鎮(zhèn)上來縣里有事的潘有旦來學(xué)校找作瑟,作琴就不準(zhǔn)她去。準(zhǔn)是不準(zhǔn),心是攔不住的,終于念完一年,作瑟退學(xué)回了家。
二
作瑟自小話少,目光不輕易予人,舉止就顯得驕矜,其實是弱,和對什么都沒興趣的淡。做什么都由作琴領(lǐng)著,她通常慢一拍,但因了她這懵懂冷淡、萬事不關(guān)心的樣子,康夫人便認為女兒是好的,把她的將來很作幾分指望。
▲ 風(fēng)和花淡蕩(國畫) / 程 及
潘有旦對作瑟的喜歡源于幼時的向慕,潘有旦大她三歲,上學(xué)塾時與姐妹倆在一處。潘家在鎮(zhèn)上西邊,家里上下幾個姐妹,唯他一個獨子。他那時就顯出富家子弟的紈绔與瀟灑來,人聰明,不是沒頭腦的紈绔,學(xué)里有人叫作瑟“老小女”他不跟著叫,私下里卻會跟他們討論。只同了半年學(xué),他轉(zhuǎn)入小學(xué)堂,然只那半年,他已經(jīng)給她留下好印象,作瑟那孩子的心就記住了他。兩人不曾講過什么話,都特別注意彼此,偶爾在路上遇到,互相看一眼,都不知道對方眼里是不是自己心里想的意思,眼神太平常,一掃而過,他掃一眼,走過去了,她想再看,又怕發(fā)現(xiàn),于是不看,悶在心里想他的眼睛。
潘有旦去縣里上中學(xué)堂,跟同學(xué)比已很大齡了,他只念了半年就去了城里伯伯家,說學(xué)做生意。作瑟跟著作琴上了中學(xué)堂,學(xué)校更正式嚴(yán)厲,容不得一點馬虎,她無心念,課本把她磨得更瘦,開始有同學(xué)說她是天外來的仙子,不是念書的料。只有作琴護著她,糊著她,把她作親姐姐還親的侍奉,作恨鐵不成鋼的私下教育。每逢學(xué)堂放假,回了家作瑟就不肯再去,作琴勸,勸也不行便往門外拉,她只得再去。那是一段熬苦的日子,她抑郁低沉,終日無興頭,只想著快快結(jié)束學(xué)業(yè)。
直到有一天潘有旦來看她。這是救了她。上午的課上完,先生叫住她,說有個人在學(xué)校門房等你,她問是誰,先生說是你同鄉(xiāng),姓潘。作瑟猛喜,慌張走到學(xué)校門口,一眼看到潘有旦。他長高了,已不是兩年前路上看到的樣子,然而是熟悉的臉,臉上有了大人模樣,開口,是成熟的聲氣了。他還記得她,來看她了,這讓她不能相信地驚喜,嘴都開不了。潘有旦極大方,像與她昨日才說過話的,說這次回來,在家里住了幾天,今天來縣里辦事,來看她一看。作瑟有點失望,他不是從前了,一面又更高興,他本來就該是這樣的。只匆匆說了幾句,潘有旦說要走了,她一下子又沉下來,很不甘愿,仍說不出什么,只好看著他走遠了。
潘有旦專程來看她,她弄不清意思,然而一想,意思再明了不過,心里還突然著,歡喜涌上來。不久收到信,說出對她的戀慕,時間之久與她一樣,從學(xué)塾就有了,她更驚喜,原來兩人是相通的,這封信就是承認,承認他,也承認自己。信里他說在城里跟伯伯學(xué)生意,將來要去上海,等她畢了業(yè)把她帶去城里玩。她忘乎所以,回了信,說出心里話,字字都是想與念,又將在學(xué)校的苦悶一并吐出,臨寄前又審一遍,才敢寄出去。
作琴發(fā)現(xiàn)后笑她笨,說潘有旦半個城里人了,對你恐怕不是真,作瑟才想到自己與他真正才說過一回話,又是很不同的人,就亂了,又不敢對誰說。潘有旦不來信,她不好再去信,只能每日擱在心里想,時而郁苦,時而亢奮,這樣下去,書更念不進了,作琴卻時時看緊她。
潘有旦下一次來縣里看她,作琴就把她鎖在屋里,罵她沒腦子,說他是看你老實,想騙你。作琴走到學(xué)校門口,要趕他走,看見他的人,就沒有罵的心了。她從未注意到過潘有旦,不大記得有這么一個人,這一看見,心里就承認了,鎮(zhèn)上沒有一個人像他這樣的,連相貌也不像鎮(zhèn)上人了。潘有旦跟她說話,彬彬有禮,帶著熟人的親熱,她知道是做出來的,心里想難怪作瑟入了魔。她說作瑟是學(xué)生,他老來找是什么意思,讓他走。潘有旦沒有多問,嘆口氣,面上一笑,道別走了。
作瑟溫溫靜靜,懨懨安安,作琴不怪,她生來就這樣,從小到大沒變過,只是作琴看不慣,從小意圖改造她,改造了十幾年,還是這樣,沒有長進,只沒往回退,她就不管了。作瑟的臉是橢圓長,五官淡,眉毛淡得近無,身姿勻稱,走起路來卻像婦人,慵散的婦人。作琴仔細看她的臉,才知其實臉是婦人相,看久了,就把她那身無力氣時刻要倒下的樣子看作婦人了。作瑟的臉,懨懨的,輕淡的,小時倒不像,長大了越來越有婦人味,若不是開口說話那股不諳世事,真有人認為她老成了,作琴說她幸好還在家里,若嫁了人,年齡一長,就真是實實正正婦人相了。作瑟的相貌不像二十,穿得老氣些,說三十會有人信。
作瑟要退學(xué)時,作琴死不同意,知道她這一不念書回去就是待嫁的命,還會變得與母親一樣。母親說作瑟念得夠了,再說連她也不準(zhǔn)念,她自始至終就這一處軟肋,只好吞下肚里的話。新學(xué)期一個人去學(xué)校,過了兩個月回去,果然,作瑟有了不同,是在往她預(yù)料中壞的一面走了。作瑟沒事就喜歡靠在房門口,望著門前發(fā)怔,一靠很久。姑娘家單薄地靠在門上,像什么樣子,她走過來,作瑟就回屋,她跟進去,作瑟靠在桌沿邊。她很生氣,去拿了本《西廂記》來扔給她,“你看,讓你看死。”
作瑟退學(xué)后,與潘有旦通上了兩地信,只是那邊很疏,又總是來得遲,信里也沒說什么,作瑟急而郁,面上看不出來,心里是焦苦的,她已經(jīng)在這個年齡里了,他遲遲不兌現(xiàn),又根本不像要兌現(xiàn)的樣子,就這么一來一回地寫信,算怎么回事呢?她不敢在信里問,怕他看不上她,問了更怕看不起她。就這么跟他寫著不虛不實的信,一來一回,人不比在學(xué)校好多少。
潘有旦常年在城里,一年回來兩回,也呆不長,住不到半個月就走了。然而他只要回來,就是她快樂的日子,他一走,她變回憂苦的可憐人。作琴一心向著書和知識,在學(xué)??戳诵┬聲?,更加瞧不上她這副模樣。
三
潘有旦從城里回來,已是中秋后了。他來到康家,傭人阿康開門,見他神采而謙遜的樣子,料到點什么,恭敬讓進院子里,跑去報夫人。潘有旦向康家提了親,要娶作瑟,此次專門為這件事回來。他今天來,先親自來說,后家里會請人正式下定。潘有旦雖誠懇,卻從來對康家人保持著一份傲貴,他對康夫人說話的口氣,像太太生的兒子對父親的二姨太,尊敬,不完全尊敬,輕看,又非常有禮。康夫人早沒了丈夫在時的驕貴脾氣,自丈夫死,她做了全家人的主心骨,卻沒威嚴(yán),作瑟作琴愈大,愈不聽她的,她只欺得住一個沒脾氣的老阿康??捣蛉讼胨孕∵^著富裕嬌養(yǎng)日子,要哪有哪,有架子是自然的,潘家愿娶作瑟,她是愁云頭上來了太陽。
屋里的人不曾想到阿康與作琴站在門外,全聽到了。作琴把母親的諂笑遷就與潘有旦的高人一等全聽進了耳里。跟康夫人講完,潘有旦告辭,走出朱色大門,與巷子里的作琴面面相碰,她提著籃子,剛從外面回來的樣子。他春風(fēng)得意地對她一笑,要走,作琴叫住他,并不領(lǐng)會他傲貴的神色,于是他平等下來。也許潘有旦對她印象不錯,她不像她姐姐,又在縣里念中學(xué)。這是兩人第二次說話,已隔了一年多了,他仍是不生分,開口就說:“你上回趕我我還記得?!弊髑倬狡鹊剞q說:“沒有趕你,你來了她念書不安?!?/p>
作瑟與潘有旦兩兩相悅,作琴是看在眼里的,小時倒不記得他這個人,只聽說潘家少爺出息乖聰,她嗤之以鼻,不過從有錢老子手里得的罷了,那回在學(xué)校門口看見,她就服氣了。兩人都有話要說,就往巷子深處走,潘有旦拿過她手里的空籃子,穿到手臂上搖來晃去,作琴停下步子,一只手撐在墻上,說出對姐姐的擔(dān)心,“你真娶她,我不相信了,以為你看她好欺負,好騙到手。”她耿直地說。
“騙是什么?騙是娶,娶就是真的了?!迸擞械┬Α?/p>
他這樣一說,作琴沒有話了,她問城里怎么樣。
“哪里都一樣,城里人倒比不得我們鄉(xiāng)下人講究?!?/p>
她知道他說的“鄉(xiāng)下人”是指鄉(xiāng)下的富人。她看他,二十來歲的臉上已然是成熟貌跡,唇上的髭須生出一點兒,隱約的,不細看看不出來,看上去不像偽大人,也不像裝成年卻弄巧成拙的少年,整張相不弱,也不硬。再看過去,一張臉圓又方,眉眼周正,一臉的氣度。
“你會開汽車嗎?”作琴想起學(xué)校有女同學(xué)的哥哥開汽車送妹妹來學(xué)校。
他不知她怎么問起汽車,說:“不會,以后有了汽車,開回來?!?/p>
作琴不知道再說什么,只好自己笑。
走到巷尾,兩人往回走,秋天的黃風(fēng)勁勁吹來,走到康家大門口前,她突然想,他到底還是不是那回學(xué)校門口的他,他的臉一點都不像孩子,像大人又年輕,他在城里是怎樣過的。然而潘有旦開口了,“過幾天來看你們,下月初一我要回省城,我寫信到你學(xué)校?!闭f完不等她應(yīng),邁步子走了。
他知道她想什么,一句話就了了她的期愿,作琴喜悅了這天余下的時間,他愿意跟她產(chǎn)生聯(lián)系,也跟她寫信,作瑟不算什么了。
作琴回到學(xué)校,就往省城去了信,一半是不自禁,一半是不甘心,也不管他回不回,只想跟他寫,讓他不單只看見一個作瑟。她對作瑟的失望逐漸積起來,每次回家與她說話,作瑟總慢一拍,不知在想什么,要么說是說,她一人對著塊木頭在說,漸漸不說了。她徹底放棄作瑟了,一面對自己說,不要放棄自己。
放不放棄自己不是她說了算的,省城大學(xué)錄取下來了,她知道這一關(guān)難過,還是央求母親,好話都說盡,能想到的都作為理由擺上來。女兒家念大學(xué),天大的笑話,也沒這個閑錢,傭人都只剩忠實的阿康了,恨不能連阿康每月的薪錢也不給,念完中學(xué),已是到頂了。作琴生生斷了念書的心,把自己困在房里不吃不喝,母親由她,說過幾天就好了。果然,郁了一陣,她好了,照常吃飯照常行動,只是學(xué)校里多年養(yǎng)成的文雅乖靜不復(fù)存在,一股腦丟回了原始,她一點點刻薄蠻橫起來。
對她念不成書,和那一陣?yán)镒魃牟宦劜粏?,讓她真正恨上了作瑟,開始事事與她作對。她去作瑟房里,作瑟躺在床上看書,說一句“你來了”便不再理,她在房里東摸摸西看看,想盡力找出什么錯誤來,好把她說一頓。作瑟知道她的心思,房里凡能見人的東西一律有條有理,她硬挑也挑不出什么。偶爾,作瑟喝了茶,茶杯與茶蓋分開得遠遠的,不幸被她看見,就開始一通說,從父母生出她這樣的人說起,把小時她不乖的事一一數(shù)盡,最后說到潘有旦身上。作琴以前從不這樣,第一次這樣,胸中溢滿報仇的愉快,每日燒火洗衣的悶郁全發(fā)出來,說著說著整個人就空,說完就快活,以后便隔三差五要找由頭說一次。作琴能說,說得極盡不給情面,母親不讓她念大學(xué),總歸心里有愧的,便任她。起先作瑟抵幾句,當(dāng)然是抵不過的,作瑟不能動火,一來氣,臉就發(fā)白,說話吐不成句,她天生不是有火氣的人,平日連高聲說話都困難,后來隨作琴說,任她怎樣說得難聽,與母親一樣只當(dāng)聽不見,也更不愛這個妹妹了。這樣,兩人越來越仇對了。
作琴念不成書,心還是往那方面去的,阿康六十多歲了,燒出來的飯菜三人都嫌棄,怕不干凈,于是作琴攬了下來,每日燒火洗衣,母親每月支一點錢,她從這個錢里抽出一些隔一久去縣里買書,也自回家后,縣里那間書鋪就成了她與潘有旦通信的收發(fā)地址。她洗衣,作瑟的衣服是不洗的,只洗自己與母親的,作瑟也許心比她硬,不對她抱期望,就不失望,什么都不說,每日換的衣服自己洗。見作瑟這樣,她又不舒服了,慚愧和不滿互相交疊,最終衣服少洗得快占了上風(fēng),她與作瑟更疏了。
兩人到這一步,是作琴自認為的“新”與作瑟的“舊”相對成的,作琴總是想改造作瑟,當(dāng)作瑟不聽從,她便怒,繼而罵,最后厭棄,她很少想到她是自己的親姐姐,有時想起來自己都覺像后娘待女兒,而作瑟以同樣方式對她,不過是以牙還牙,但還得不夠聰明,總吃敗,這愈發(fā)使她滋長霸王氣,沒事都要挑一口。
作瑟成天悶聲不響,要么發(fā)怔要么看書,作琴厭惡,她的書總這一本,翻來翻去總看那么幾頁。每回臨去縣里,問要帶什么書,這時她是真心的,真心想跟她買,作瑟不領(lǐng)情,說不要,她像被人打了一巴掌,訕訕出了門。到了書鋪,還是留著心,看到合適作瑟的會酌量,《西廂記》就是酌量后買的,她安了一點壞心:你不是天天捧著《紅樓夢》看嗎,讓你看《西廂記》,讓你得病,死在家里。
四
第二年七月,潘家來人給了準(zhǔn)信,兩家的事就是今年了。從去年中秋來說,拖到今天定日子,康夫人才放穩(wěn)心,作瑟已經(jīng)二十了,再等不得了,先前是不敢去問的,女兒是大了,可這份矜傲是要持著的,一定要等潘家來說。
眼見作瑟就要兩樣,作琴一點異樣都沒有,母親嘴里不說,心里是醞著的。又是中秋,八月十五的晚上,一家三人照例喝了桂花茶,在院子里看月亮,母親開了口:“你爹無承擔(dān),我也沒本事,日子一天比一天差,總算還有租子收,不致餓死。孤家寡院三個女人,眼看著院子再不修就要塌,墻皮都被雨淋日曬蝕掉了,還是你們祖父手里年輕時修過一回,你爹病重時誰顧上了呢,我也修不好,讓它爛著,這些年了?!?/p>
父親是在八月里去的,這是每年八月十五母親都要說的話,作瑟作琴每年聽,都不厭,作琴今年聽出了異味,說:“我也指望潘家多給些,好修墻皮?!?/p>
母親沒理她,“就還一個阿康忠,跟著康家,你爹一死,叔伯都不肯顧我們了,每年租子請他們?nèi)ナ?,誰知道到底收了多少,到我手里一年比一年少,說鄉(xiāng)下吃不上飯,我們就吃得上了?我吃了一輩子霉,受一輩子屈,他在我對不起他,不在了我對不起這個姓。早先我是說要他納,拖了幾年,答應(yīng)了,誰知得了病,也不好害了人家,我無用一生,指望你們有用。”
作琴又聽出異味,對作瑟說:“你要給潘家生一屋兒子?!?/p>
“原先是不讓你們念書,我記得他的話,終是念到十幾歲,現(xiàn)在還不是這個命,指望念出什么?都念得不規(guī)矩了,作瑟還好,時時我看著,你我不知怎么辦,作瑟是大了,可就是今年了,有人承著,就不遲,你怎么辦?有人來說還可,沒一戶意向你的,十八里了,你不急嗎?”
作琴不做聲,尖牙利嘴不起來了。母親得了勝,說:“終是要我一個個替你們做,我活到現(xiàn)在,就這兩樁事指著,平時你多鬧氣我都讓著,只說你將來是人家的,自己顧自己,我是你娘,承讓著,去了人家還有人承讓?只望你變過來,不然吃虧吃死你?!?/p>
作琴以為母親是借今天訓(xùn)她一訓(xùn),把平時的默怒發(fā)出來,然而母親不肯再做鋪墊了:“前天有人來跟我說了?!?/p>
她一驚,警惕看向母親的臉,月光下,母親的臉像古人,與白天里的不一樣。
“西邊的李家,你興許看見過的,叫李興綏。”
“有個小弟弟,才三歲,你過去了要作孩子待的。”母親笑了,“等叔子長大了,你的孩子也大了,不會爭什么,叔子長到十幾歲,就給你們分家,那時你們有兒有女了,自然會重大的。不是這樣我不會答應(yīng),我苦了一世,不能讓你們也苦?!?/p>
作琴看著肘下的石板桌面,想就要有人來給她們分家,給她們分出三塊地盤來了。她清醒過來,不看母親,看作瑟,怕作瑟笑。作瑟沒什么表情,月色下面皮白冷冷,眼睛凝著散發(fā)灰光的滑凈桌面,身子一動不動,她想起廣寒宮里陪兔子的嫦娥。
第二天,作琴到作瑟房里,問她怎么想,作瑟避重就輕,只說:“你嫁了誰陪母親?”
“你笑我,是不是?”作琴慍氣上來,要作瑟說真話。
見她生氣,作瑟笑了笑,眼角帶出紋。也許久不笑的緣故,作瑟一笑就經(jīng)不住,作琴想她是一個丑嫦娥。
“我以為你不會嫁人,你從來都不像要嫁人的樣子,”作瑟說出真話,“你像個兇霸的管家婆子。”
作琴沒有回擊,只說:“我不想嫁?!蹦樕迪聛?,此時的弱不怕她看到了,平時在她面前,她是連臉色都要贏的。
作瑟感到狠了些,溫溫地說:“李家好,都要去人家的,我們都要去?!?/p>
這一霎,作琴有些感激,作瑟很少這樣跟她說話。她望著作瑟,問她:“你有沒有看到過李興綏?”
“沒有,”作瑟說,“過一久他會來,你到時看他?!?/p>
這天是兩人久違的溫親時刻,為表示親近,作琴主動坐到作瑟的床上,心里是不習(xí)慣,就沒有攤出全部,她軟下來,面上仍是粗聲粗氣,作瑟也就不好溫柔,但總算都退回女人的里子,作瑟也坐上床來,兩人挨近坐著。
此刻都像要嫁人了,有了共同的悵惘與新的心緒。作瑟的聲音柔和細軟,微弱的聲氣吐在她耳邊,“你答不答應(yīng),遲早要嫁。我去潘家,他一年有十個月在外面,我過去了,他還出去,我沒有辦法?!?/p>
“讓他帶著你?!弊髑僬f。
“我不想他出去,家里不好嗎?什么都有,每回來信,也不見有特別意思?!?/p>
“他就娶你了?!彼f,心里很酸,酸的同時擔(dān)心,仿佛看到作瑟的將來。
過了一陣,李家來人了。李興綏沒來,來的管家,李家管家很老了,長眉毛拖到太陽穴,然人清醒,說話厚道又精明,很講禮數(shù)。管家說興綏原是不愿早婚,三個姐姐悉數(shù)嫁出去,他也到年齡了,父母不肯馬虎,一定要找放心,他們中意康家,幾輩人老實勤懇,家風(fēng)好,女兒賢順,興綏聽說康家作琴小姐在縣里念過中學(xué)。說到這里,管家頓了頓,對夫人說:“李家不興詩書,可從來尊敬讀書人,興綏自己沒念什么書,見了讀書人自然溫遜謙良,極講禮節(jié)的,康家世代厚蔭,女兒都是金貴嬌養(yǎng)的,到了李家自然當(dāng)娘家待,將來結(jié)了好,興遂就是這邊兒子?!?/p>
兩人在門外偷聽,作瑟笑,作琴垂目看著地,不知該想什么好,可總要想點什么的,不想心就是空的。先前念書時,唯一一個想時??匆姷木褪悄情_汽車送妹妹來學(xué)校的哥哥,那哥哥長得不算好,卻有男子氣,從車上給妹妹拿下箱子,一手一個,一步一跨很是迷人,但是沒有多想的,也沒想有一日坐上那車?yán)锶ィ挥X那幕情景好。
入了冬,李興綏來了,管家陪著來的。人很平常,瘦條身材,臉相澀糙,因此人顯得精矮,他對康家一人一物、一桌一椅都有點受驚,阿康端茶過來,他慌忙有禮去接,然而阿康不給他,放在了他旁邊的桌子上,他就更加受拘了。興許是環(huán)境陌生,人也生,不太像大家子氣。作琴自己走出來,他看作琴,作琴大方看他,他就有點兒怯的模樣。作琴心里實了一點,男人在女人面前怯,就會對她好。
就見過一回。那回李興綏的模樣,永遠是那天的樣子,每想起這個人,就是他想看她又不敢看的樣子。想了不少回,還是很陌生,有時愣怔,將來要跟這個人過到一起去,真到了一起又怎么過,不能想去跟他過日子,更不能想以后跟他生孩子。
作琴詫異,自母親嘴里說出來,她沒反對過,一直順著,說李家人來,她就等李家人來,說李興綏來,她就等李興綏來,這樣著,母親以為她愿嫁,時常提起來,聽多了,她習(xí)慣了“李家”,跟作瑟說話,一人說到潘家,一人就說李家,仿佛兩人都嫁了,是回娘家相敘。
去到李家,真正是怕的,她順著同意下來,是還懷著一顆朦良的少女心,一嫁就有個愛她的如意郎君了,書里不都這樣寫?陰差陽錯,偏布下好姻緣,可她心底又是不信這的。她摸不清自己的心,只是悵惘地想把后半輩押在這形影薄輕的人身上,賭注太大了,她根本沒這條膽子,是他們在推著她走。溫情只是一時,她和作瑟又敵對起來了,只因心里那條蛇樣爬的不肯服的嫉心,潘家熟悉,潘有旦好,一比,李家就像虎穴。她看得到作瑟與潘有旦的未來,作瑟自己也模糊知道,可女人都是這么過來的,只是作琴不情愿,知道潘有旦是個什么樣的人,也知道潘有旦對作瑟絕不會像作瑟自己認為的那樣。這不關(guān)她的事,可到自己身上,竟就悶不作聲地情愿了,換到從前是絕對不肯的,那時還有個學(xué)生身份護著,驕傲大氣,現(xiàn)在只剩給人揀的份,她看到自己降到了這樣的地步,自己都愣住,悟不過來。想起李家,想起以后,悶怒和苦愁就發(fā)在胸口,感到?jīng)]有辦法。
她不認為自己是女人,也不認為自己是人,什么也不是?;钪鴽]有意思,母親生生隔斷了她的命,她現(xiàn)在活下來是另一個人,靠水靠飯過著每天,她骨子里恨康家兩個女人。
五
冬月快過完的時候,鎮(zhèn)上認識潘家的人都看到潘家少爺回來了。
康夫人也聽阿康說了,她沒有跟作瑟作琴說,家道中落,已不能與潘家比,她就不能理正氣順地發(fā)一封帖子去請他,要等他自己上門來。
過了五天,潘有旦才來。阿康跑進來說帶來了好些禮物,康夫人把喜悶在心里,讓阿康去領(lǐng)他進來。等人進來了,立在面前,她心里的喜就減了半。
“幾天了才來,我不說求原諒的話,也是太忙,父親讓我上席,怎么好駁親戚族人面子,今日才來,您千萬不怪。”他進門就說,歉意的口氣。
康夫人心里安慰了些,但表面的話壓不了實實在在的里子,他越發(fā)不像鎮(zhèn)上人了。
“怎么能怪你,只望你在上海辟出了天?!彼聪蜃郎系亩Y盒,“怕都是上海城帶回的吧?”
“都是,作瑟的沒有拿來,只拿了您和作琴阿康的?!?/p>
康夫人露出詢問目光。
他微笑的臉嚴(yán)肅了些,“今天來不打算見她,明天拿來,我專門來看她?!彼匆谎畚萃庾魃姆糠较颍f:“讓她好有個準(zhǔn)備?!?/p>
潘有旦走時,作瑟倚在房門口,看他高直的背影和極富活力的腳步邁出敞開的朱色大門,消失不見。
傍晚吃飯時作琴就說開了:“去了上海就有骨氣了?溜光水滑的模樣也不是什么好東西,還沒娶進門就由他見不見,真辟出了天還會要你?”
作瑟不做聲。
“讓你做準(zhǔn)備,他就是皇帝心,拿你做他的寵人,寵完就不要了,你當(dāng)你是寶?天天瞎在屋,門也不肯出,誰會要你!”
作瑟氣得拿筷子的手發(fā)抖,棄下碗筷出去了。母親見怪不怪,繼續(xù)吃飯,她聽厭了作琴的刻薄話,對作瑟也不護憐了。
作琴的氣只是一個原因:潘有旦這次回來沒有提前來信。
天將黑時,她洗了衣裳在院子里晾,墻外拋進來一團紙,她撿起來打開看,看完撕成了碎條。天壓黑后,她在院子里站了一會,母親和作瑟都回了自己房,她走到廚房,吩咐阿康把明天的柴水備好,輕身輕影地出了門。
走到僻處的廟子那里,看見了翹起在黑天中的兩彎檐角,模模糊糊的,她低頭看地下,不敢輕松一點,心里笑了,每回他回來,他們都來這里說話,像賊一樣。上了臺階,看到窗戶里隱約有光,她平了平氣,推開掩著的門。
她嚇了一跳,潘有旦站在門后,正對著她,似乎從門縫里就看見她來了。他穿得一身挺括,臉上期待而自得的神情,散發(fā)著自然而去不掉的光。他站得有點僵,她想他是等了很久。
作琴關(guān)了門,他走近來,故意近臉看她。她不喜歡他這樣玩笑的樣子,看到他這么近的臉,臉不自禁紅了。
“我看出你不是以前了?!彼笸肆藥撞秸f。
“哪里?”
“臉?!?/p>
他也許心知肚明,這一去上海,經(jīng)歷了多少。
“變了,怎樣呢?”
“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她變了厲害的聲氣。又嘆一口氣,轉(zhuǎn)過身,摸上灰塵覆住的燭臺。
“你知道我回來是娶作瑟?!?/p>
她的手停住,知道他是回來娶作瑟,可他說出口,她心里泛空。
“還出去嗎?”
“暫時不出去了?!?/p>
她哼笑一聲,“你跟她過夠了,過厭了,就出去了?!?/p>
他疑惑地看著她,不知是說對了還是詫異這直白的口氣。
“這是她的命,她活該白送給你,又白送掉這輩子?!?/p>
“我變了,你還是喜歡我?!彼D了幾秒,忖度地說。
她正色道:“我來不是跟你說這些無用的,信里沒有告訴你,我也要嫁人了?!辈坏人麊?,又說,“我愿意嗎?不愿意,沒有辦法的事,你厭惡我,我也厭惡自己,你知道原來我不是這樣,這個家把我過成這樣,已經(jīng)錄取了,她不讓我念,我有什么辦法,天天燒火洗衣裳,我恨不得死?!闭f著有淚流下來。
他掏出手絹,她癡無知覺地接過來。
“如果嫁給我,我會讓你念書?!彼f。
▲ 半畝方塘一鑒(國畫) / 劉泉江
“我相信你的話。”她哽著喉嚨。
“嫁給誰?”
“西邊的李家,李興綏?!?/p>
“你娘要錢?”
“單靠租子也能過下去,誰不想多儲些錢,再說我老在家里,總不是長久事?!?/p>
他沒料到她也要出門了,這消息逼得他說不出話。兩人沒開口,默站了一時,他吹熄蠟燭,拉她出了廟。月亮高掛空中,灑下淡淡光華,照在地上,兩人并肩的影子一長一短。走到街口,沿街鋪子有幾間敞著門面,屋里的光透到街上,路邊有人影,兩人分開,各自回去了。
進了大門,作琴輕輕插好門閂,拭干凈臉,踩著院子里的草坪走上走廊。從作瑟門前經(jīng)過時,聽見里面母親的說話聲,知道又是在教作瑟規(guī)矩了。自潘家來人提了親,母親時不時去作瑟房里看、問、教,她以前還在門外偷聽,聽一回聽兩回,萬古不變的話。她喉嚨里哼一聲,走過去了。都是她教的,她不把作瑟從頭到尾塑成自己想要的模樣,作瑟不會是今天樣子。
第二天正午,潘有旦來了。母親在睡午覺,作琴便主人樣地讓他坐,兩人一主一客坐著,要說的話昨晚都說了,就說些天閑地安的話,看彼此的臉,昨晚廟里燭光模糊,沒仔細看,他這一去上海一年了,變化大過前幾年的所有變化,她想問些什么,問不出來。兩人說著話,不著頭尾,都心不在焉。潘有旦想起李家,要問,看她好心情的臉,沒有問,坐了一會,沒讓她去說,徑直去了作瑟房里。
作瑟被突然而來的敲門聲嚇一跳,她正在換衣服,她睡個午覺也是要換衣服的。
“你撒潑子不睡也不要擾我?!弊魃獨鈶嵉穆曇?。
“我回來了!”潘有旦在門外喊。作琴在堂屋里聽到這聲喊,心里上下不舒服。
作瑟立時反應(yīng)過來,說是今天來,想是早上,午飯一吃還沒來就不指望了,現(xiàn)在來,什么意思,他說“我回來了”分明是夫妻才有的話。
“作瑟,我是有旦。”外面又說。
作瑟撲到鏡子前,放了心,才去開門。不敢看他,因此他看見她的時候她是低著頭的。他進了屋,她才看他,這一看,多少氣,多少怨,全補回來了。
他把兩扎布放在桌上,“你做幾件衣裳穿?!?/p>
“是上海買的?”她問。
“這次回來帶了兩箱子,好拖累?!?/p>
“兩箱子,只給我兩捆布?!彼?。
他猜到她,說:“有一箱子是你的,你去了才有。”他靠過來,作瑟不禁往后退了退。
“我寫兩封,才回一封,你有沒有想過我?”說著委屈就上來了,再看他真真實實的人立在眼前,此時此刻,一年了,淚就快出來。
“已經(jīng)定了,十四?!彼f。
“什么時候?”她詫然。
“十四,今天初三?!?/p>
“太快了,你信里沒有說?!?/p>
“你本來知道就是今年,這一年都在給你做準(zhǔn)備。他們晚上就把東西送來,那個箱子你去了才有。”
“你在上?!彼橐幌職?,淚蹦出來。
他坐下來,坐在她剛才坐過的凳子上,拿起她的杯子,喝了里面的剩茶。他不說話,握著杯子一圈圈轉(zhuǎn),看杯子,又看她。她抬袖子擦淚,兩人相看著,都不知說什么好。
作琴一動不動坐在中堂下,母親午睡醒來,出房,見她坐在中堂下怔著,她無事從來不坐中堂下的,她不喜歡這中堂下的位置。母親詫異道:“你不去睡?”
“潘有旦來了?!彼f,向作瑟的房方向看去,“他坐進去就不走了。”
母親沒說話,她看了眼母親的臉,厭惡地站起來,出去了。
潘有旦從作瑟房里出來時,康夫人正從房前經(jīng)過,他說,作瑟仍是原來樣子??捣蛉瞬恢秦?zé)備還是高興,說我會教,我會教她。
走過堂屋時,潘有旦朝屋里看,沒看見作琴,出了朱色大門,作琴倚在石墻上。他嚇一跳,臉色立刻變了,不自在地說:“你真要把我當(dāng)兔子守!”
這次作琴真正辨出了,從他臉上看出了些微卻分明的氣息,隱隱沾染在他臉的輪廓與身形上,她不知該高興還是失落,高興是報復(fù)作瑟,失落是替自己。
她想說什么,他大步走了。
六
都定下了,先嫁作瑟,十天后再擺喜宴,嫁作琴。是母親與兩邊定下的,母親想越快越好,安安逸逸一起嫁了,再不操心。
到了臘月初九,還有五天嫁作瑟,作琴不能再等,在街上找了一個孩子,給他兩顆糕糖,送信去給了潘有旦。
她等在廟里,看到他進來,他的樣子,她恨不能就跟了他,生也好死也好跟他去,她真這樣想。
兩年前猜他是否還是孩子,現(xiàn)在才瞧出來,她罵自己笨,想了想,自己也要進地獄了,于是直白白也不怕地問:“你跟了幾個女人?”
潘有旦不驚,“兩個。”
“跟我說清楚!”作琴厲聲,突然的來火氣,像是他的妻子。
他略沉吟,說開了。也許從未對人說過自己這一歷史,像被捉住,又像講給從沒沾過女人的男人聽。
兩個都是比他大的女人。第一個是十六歲去省城,伯伯家對面鋪子的一個女人,近三十歲,男人常去鄉(xiāng)下賣貨,她原是單純喜歡他,那種已婚女人對正在成長的年輕人的喜歡。他個頭高、壯,生得漂亮,不是白臉那種漂亮,是實實在在的漂亮,穿什么衣服都合襯,舉止說話也不像孩子,有種合宜的老成氣,天生的。女人臉面平常,只是不老相,他才對她動心思,他知道自己以后將經(jīng)歷不少,他有這個本事與資格,于是就要學(xué)。他把對女人的所有想象疊加在她身上,盡量使出力氣去喜歡她,裝作孩子樣去她鋪子玩,孩子的渴望與不懂事最好裝,她看出他對她的渴慕。順其自然,不知誰先引誘的誰,就睡在一起了。他有了經(jīng)驗,開始貪戀上她,每逢她男人去鄉(xiāng)下,兩人就一起過夜,他從不覺得自己年齡小,反而有丈夫的感覺。隔三差五晚上不在,伯伯也許知道,但潘家男人都以風(fēng)流為榮,父親在鎮(zhèn)上老老實實,出去一回,不管辦不辦事,總要多待幾天,哪有幾個晚上不去窯子里。他從小暗窺到精髓,父親隔三差五去城里,必是伯伯領(lǐng)著去玩,母親心知肚明,裝不知道,他那時就知道自己長大后也會這樣。和她在一起一年多,鄰里隔壁誰也不知道,平時街面上逢到從不相看一眼,清白白的陌生人。她像是忘乎所以,沒想到其他,他想到了,他怕被纏上甩不脫,怕被她男人發(fā)現(xiàn),也有了乏倦,開口斷絕,她自然不肯,他說:“管你肯不肯,我這次回去再不來這里,以后去上海,你去上海找我?”譏諷的口吻。她很受傷,不說話。他厚下臉皮,最后不要臉一回,把她抱住,說這是最后一次,她也很沒骨氣,半推半就答應(yīng)了。他回去鎮(zhèn)里一個月,還是來了這里,只是真正不認識她了。她本是本分人,有了這一遭,人生罪惡了一年光陰,異常本分收斂起來,除了買米買鹽,再不隨意出門。他很坦然,直到去上海。
作琴一字一句聽進去,血液在身體里鼓起血漿,聚成泡泡,心臟急急地跳著,又憤怒又羞愧。
第二個是去了上海認識的。他做生意算不上精明,最會的是玩,玩得有山有水。伯伯把他領(lǐng)到上海一個熟人那里,留了錢就回省城了,他全靠自己經(jīng)營。上海是他自己要來的,除了那份斗志,另外就是歷練了,各方面的歷練,他要一個一個來。第一個就是女人,他是有目的的,自身又資本足,機會就好找,這次不只在獲取經(jīng)驗,他要好好歷練。那女人是從蘇州鄉(xiāng)下跑出來的,從小做童養(yǎng)媳,過的苦日子,來上海后就變了道,一點看不出童年在苦水里過來的,她不隱瞞傍人發(fā)家的事實,但他猜到在傍人之前她做過妓女。今年一去上海就認識了她,兩人一識就熟,今年這一年,他和她在一起,她幫著他在生意上介紹引路。
“你回來,怎樣跟她說的?”
“怎樣說?我們都不作真,要怎樣說?”
作琴有些厭惡,他身上該有了多少臟東西。
“我原先沒這樣想你。”
“作瑟是第三個,我想你是第四個?!彼木d的語氣靠在香案上,很浮氣的樣子。
“你少想!”她惱怒,然而心里說:我一半愿意。他實在太讓人抵擋不住,自從在學(xué)校門口見到,她就把開汽車的哥哥換成了他。
他說,心里一直有塊地方為作瑟留著,每逢失意不快,想到回去有作瑟等著,就感到安慰。只有作瑟是他心底里最純潔清澈的一個夢,這個夢從小做起,越做越大,越做越深,于是非她不可了。
“你是為圓兒時的夢,這個夢糾住你這么多年,可你娶了她,只是要她日日坐在家里,時刻等你從外面回來?!?/p>
“還能怎樣?”他說。
她聽出他聲音里的不滿,心里哀嘆。
“你有了這些,何苦還要她,她不好,也不能被這樣待?!?/p>
“我知道其實好不長,我會喜歡她,喜歡她一時。其實要永遠得不到,我才會永遠喜歡,但我不準(zhǔn)自己得不到,喜歡就要得到,后面的事,隨后面去。我想了,要偶爾見一次,住一久,才喜歡得長些,不然,她這樣,我不知以后會怎樣對她。”
“她命里該你的?!弊髑僦换氐贸鲞@一句。默了一會,又說:“你不要欺她太重?!?/p>
“你呢?”他轉(zhuǎn)口問。
“我更不是樣子。”
“跟不跟我去上海?”
她看他,眼睛里問:為什么說這個話?然而心被撥了撥,說:“我已經(jīng)是死的了?!?/p>
“我雖不規(guī)矩,還是志氣的人,你進李家,眼睜睜,我有些不舒服?!?/p>
“又不是你去!”她心里亮堂了些。
“在上海給你找個好人家,在這里過,會把人過瘋,作瑟不會瘋,你會。”他的眼光似乎愛憐起來,不清楚的光線下。
她愣怔看著座上的舊菩薩,灰撲撲的身子,能救誰?
七
潘家已一切備好,康家也把喜帖都送了出去,借的桌凳已擺好在院子里,阿康喜不自勝,仿佛自己女兒出嫁。阿康一生奉獻在康家,服侍了康家四代人,沒娶過女人,他眼看著康家衰到這地步,又無后,兩個小姐一嫁,就剩他和夫人了。他已經(jīng)很老,以后死了可以埋在康家祖墳旁邊,夫人在他今年生日那天這樣說,他心很安,做了一世傭人值了。
作瑟不安,但凡將婚的女子都要經(jīng)這一熬,她又喜又怕,自己家里過慣了,這下去到別人家,她又是悶郁的性子,不討公婆喜怎么辦。母親每天來房里貼身教:道德、恭順、柔歉,怎樣的地方怎樣跟公婆說話,說怎樣的話,怎樣跟丈夫說話,跟小輩說話,她一一聽進去,心里模擬過,馬上全要作真,還是很怯。她把作琴喊來,讓作琴來說,知道她狠些,不懼這些規(guī)矩,也是想從她身上聚些勇膽。作琴就說:“你不要怕潘有旦,一怕就弱了,他娶你,是拿你做太太,全家都要供著你,你要有些氣量和狠勇,當(dāng)怎樣就怎樣,不要太忍讓?!闭f著打住,心里猛驚,差點說出錯,幸虧作瑟聽不出,以為要她拿出做太太的派度。作琴知道她根本做不來,還是說,“孝敬公婆,凡事留個心,把公婆討好了,你什么沒有?!庇终f:“不管怎樣,過去那邊總比康家好,在康家會瘋?!?/p>
她看著作瑟臉上還沒抹去的純澀,和她青瘦細長的身條,想這一去就要沒了,給他這么個爛人了。想起小時候有人叫她“老小女”,以后真會變成“老女”了,這是天給的造化,要看著她在深屋大院里衰老,枯朽。
從作瑟房里陪話回來,熄了燈上床睡下,模糊間想起廟里潘有旦的話,他信心的口氣,作琴在被子里猛抖一下,手摸上胸口,心像被什么東西重重堵住。
第二天去與潘有旦見了面,在三面河邊。三和鎮(zhèn)靠這三面河養(yǎng)著,人吃它的水,土吃它的潤,三面河并沒有三面或三條,只一條窄窄的波流,貫穿鎮(zhèn)子,流到鄉(xiāng)下去。冬天天凄地凍,作琴套了長襖,齊腳踝裹住,腳上厚棉鞋,仍是冷,潘有旦不怕冷,看他的衣服,只一件厚絨衣,一件薄褂子套在外面。見他這樣,她又像了妻子樣說:“你死都要面子,穿個衣服凍死你?!彼麑χ铀ζ饋恚褂袔追譁睾?。
荒枯的田野蔓延到天際,天色白蒼蒼,天地間只有他們兩個人。作琴踩在田埂邊緣,說:“看你得意,恨不得把你推到河里去?!?/p>
“推下去了誰帶你去上海?”
她不知怎么開口的,他說了。
“真去?”她問。
他走過來,站在田埂另一邊,學(xué)著她兩只腳的樣子。“我有把握才跟你說的,王華琪有個朋友在外國人辦的托兒所管事,你去先落那里?!彼p淡的口氣,似乎不是難事,“我想你是不耐煩照顧孩子的,先住一陣,我再跟你找地方?!?/p>
她的心臟怦怦跳著,撞著薄嫩的肌血。他到底對她是怎樣的心,是真要救她還是要她們姐妹倆都做他的奴隸?她迷蒙看著他,不認識他了,他忽然長了二十歲,是世故的滑頭,專心的騙子,奸邪的噩夢。
“我不相信你。”她說。
“我也是要擔(dān)風(fēng)險的,我何苦把你拉去給人販子賣掉。”他沒有哪一回不看破她?!澳隳盍藭辉摷藿o李興綏,他是賭子,你不知道?”
“他是真的對我嗎?”她問自己。
“你娘不會告訴你,作瑟什么都不知道,李興綏有肺病?!?/p>
她想起李興綏的樣子來,一張澀糙的臉和細瘦的身材。
“你在縣里念書,回來人都生了,你也不問?!?/p>
“我不知道去不去。”她虛蒙蒙地說。
“隨你,我在上海就想到讓你來,你每次來的信讓我對每天過的日子愧疚,也許你該去做家庭教師,上海興家庭教師?!?/p>
作琴看他。
“我是有一個理想的,”他看著她頭頂上方,視線對著闊蕪的天,“將來在上海定了腳,兒子七八歲了,我請家庭教師上門,她是漂亮的人,看到我,她一定會自動愛上我。”
他說這話時一點都不像以前任何時刻的他,她不訝,似他有這樣的理想再自然不過。
“你在城里活滋潤了,異想天開。”她說,心里卻在說:我經(jīng)不起你說,你一說,我就有了家庭教師的想法。
“去不去?”
“什么時候?”
“我去不了,作瑟剛進門,我們都不見,算怎么回事?!?/p>
“那我怎么去?”她聲音顫抖。
“沒說不去,后你幾天,我讓華琪接你,你和她住幾天,正月初五我就回上海,把你安置好,再回來?!?/p>
她沒應(yīng),看著四處,近處的田野和遠方的天空在視界盡頭合而為一,眼里全是灰白色,轉(zhuǎn)過身,河水像一條凝住的玉帶,她跺跺腳,沒有感覺,摸臉,臉頰被風(fēng)吹得很硬了。
她看不透他,他這樣,僅是為自己的志向與理想?他在城里的生活,她想得出大概了,她去了有地方嗎?
晚上,她去作瑟房里,問作瑟:“八月十五那日她說父親的話,你記不記得?”
“不記得了?!弊魃溃懿辉概c她說話的樣子。
作琴橫她一眼,“你橫豎把自己當(dāng)潘太太了,記得什么!她說讓父親納,誰知答應(yīng)了,卻得了病,是真的嗎?他是死沒本事,娶個小都不敢,得了病是想娶,他想沖喜,她說你就要死了不要害了人家,他更郁重,他是被她激死的?!?/p>
“你怎么!”作瑟動了真,將出門,格外護著母親。
“你護她!”作琴站起來,火直沖頭頂,“你們從來一伙,她教你三從四德,教得跟她一模一樣,死腦筋封固經(jīng)脈,她年輕就守寡,你也要守寡,你以為你好得到哪里去?你這個樣子指望潘有旦喜歡你?他不過要你做他守在屋里的太太,死氣橫秋的太太,你嫁,嫁給他,你要給他生一堆兒子,生不出看他打不打廢你,你這樣生出來也是弱,你會生嗎?你受得住生嗎?只怕把你生死!”
作瑟扶住床架喘氣。見她這樣沒用,作琴更惱火,走過去抓著她的肩膀,“你只會喘,你這樣經(jīng)不住說,婆婆說了你豈不要跳河?你根本就不該生下來,我也不該生下來,你去死,你去死了我也去死,我早就不想活了,你進了潘家我還要咒你,把你咒死,你生來該給人罵,給人欺,我恨不得殺了你,看你這副樣子,你該死,你該死,你死了他安逸,我也安逸……”
直到聽到阿康和母親的聲音,她才停下來,愣一下,跑出去了?;胤堪验T閂插著,拉了把椅子抵住,沒有點燈,她站在屏風(fēng)后面,聽到作瑟房里傳來的叫聲,像極女人難產(chǎn)的凄厲,阿康的聲音時斷時續(xù),像勸又像罵。她木著,直站到渾身冰涼,沒有一絲暖氣,受不了了,摸到床前坐下,脫了鞋,裹著被子不停打顫。熱淚流過冰冷的臉面,像一盆熱水從頭澆下,渾身被燙般,她再也抑制不住哭出來。
臘月十四日,嫁作瑟,多日陰著的天起了太陽,光朗朗照在院子里,來的親戚族人都喜慶著臉,太陽照在人們臉上,皺褶一清二楚,明燦燦地,像一張張老去的面皮。李家已經(jīng)來了一應(yīng)物品,都堆在作琴房里,她一一拆開看,再一一包好,母親來喊她出去吃飯,她轉(zhuǎn)過臉,神情訥著,目光飄霧,如在睡夢里。前天晚上的事,她知道母親忍著,等今天作瑟過去,就要跟她算賬了,她說:“你現(xiàn)在就跟我算賬,晚上算,我要跟你吵?!?/p>
“你得了??!”母親咕一句,嫌惡地看她一眼,出去了。
八
臘月十八的晚上,作琴挎了籃子去廟里。等了很久,潘有旦才來。他進來就說:“第二天回門你也不肯出來?!?/p>
“我不愿看到你?!?/p>
“是不愿看到我和作瑟一起?!?/p>
“她怎樣?”她壓下重重酸澀,問。
“嗯?”他隨之反應(yīng)過來,“不知是怕還是不喜歡,不像進門前對我好了。”
聽到他得意的聲氣,她諷笑一聲,“她還不習(xí)慣做你的太太。”
“我看她是不喜歡我。”
“你少說沒良心的話,她把一輩子都給你了。”作琴有些惱火,想到作瑟,又轉(zhuǎn)了口氣說:“你要愛惜她,現(xiàn)在對她好一些?!?/p>
他走近來,“你跟我走,跟我去上海,怎么樣?”他的聲音像被熱水泡著,軟又暖。她分不清楚他是怎樣的,到底是怎樣的心,此時她不愿想了。
“怎么想?去不去?”他再問。
“不知道,”她說,“我不知道去不去?!?/p>
他忽然嚴(yán)肅起來,“說清楚?!?/p>
像被救上來又被推回水里,他的臉怎么能一下子冷峻起來。
“你強硬些,志氣些,走上了好路,我會尊敬你,作瑟是天生的命,你不是,你才十八歲?!?/p>
“我不相信你?!?/p>
“我壞到連這點好事都做不得?”
她掀開籃子上覆著的一層布,給他看,是幾件衣服。她囁嚅道:“你現(xiàn)在就送我走?!?/p>
“我忍夠了,我一刻也不愿在家里,我死都不愿了,你把我?guī)ё?,不管干什么?!彼臏I又朦在眼睛里了,雙手緊緊攥著籃子,全身的力氣都在手上。
他伸手握住籃子的把,與她的手挨著,“那就走,我說的是真話,早想把你帶出去,你要嫁李家,我不準(zhǔn)的?!?/p>
她不看他,心里卻發(fā)愿般地涌出全部的東西,是甘心,和相信他的虔誠。她說:“我愿意出去?!?/p>
兩人都不說話了,廟外打更的人敲鑼的聲音近了,于是屏著氣,動也不動。更聲由高到低,遠了。不知過了多久,他說:“我沒準(zhǔn)備好,明天,明天這個時候你多帶些東西?!?/p>
她把籃子放在香案上,靠過來,只敢靠著一點,貼著他的肩膀,心里有了熱度,“我想了好久,想了好多次,你娶作瑟那天我睡不著,每次你回來我都想跟著你,想天天看見你。”
他伸手捻熄了蠟燭,任她靠著他,這樣偎著,兩人的心情都緩得溫輕了些。
“你喜歡華琪?”她問。
“她做過妓女,你是干凈的。”
“作瑟?!?/p>
“她是塊木頭,我擔(dān)心她將來活不長?!?/p>
她笑出聲,黑暗中的笑聲讓自己也吃了一驚,“我也想過她活不長,興許生孩子就生死了。”
他笑了,“你們一點都不像姐妹,她讓你,你越欺負她。”
他不動,她也不動,她貼著他,伸手抱了他的手臂。她抱著了一個飽實的夢中世界,是由天造,再由地設(shè),塑出的這么一個形,有氣呼出,有血流動,是真實的,真實的人。她抱著他,心里的快樂躍過了,報復(fù)了作瑟,報復(fù)了華琪,他沒有她們,此刻他在這里,跟她挨在一起。
恍然,她明白了什么一樣,松開他,“明天來,告訴你我走不走。”她拾起籃子,打開門走下臺階,消失在廟外。冷風(fēng)嚯地灌進來,迅速吹走身上剛剛蓄滿的熱度,他打了個激靈,走出廟,整個深夜是無垠的深藍。
一路上也不知道冷了,只顧走著,回到家,推開掩著的大門,輕手推上,插好閂,仔細看了院里的動靜,她的房里亮著燈。她把籃子放在院子墻角下,走到房門口站了站,推門進去,母親坐在她凳子上,不知道坐了多久。她飛快掃了一眼屋里,走到床前,看到枕巾一角皺著,房里像被翻過。她坐下來,倒在床上。
“你到底要怎樣?”母親凄厲的聲音。
“你這個冤孽,我就不該生你,你有作瑟一半好我省多少心?!蹦赣H把手里的刀片擲在地上,薄脆的一聲響。
她坐起來,“我不嫁,你答不答應(yīng)?”
“屁話!”母親從凳子上起來,過來抓住她的頭發(fā),“你剛才去了哪里?你想
害誰?”她不動,任母親抓著,又倒下來,手腳敞開攤在床上。
母親撒了手,“從現(xiàn)在起,不準(zhǔn)出這個門一步,出去我就要了你的命!”說完
撿起地上的刀片出去了。
她聽見門外上鎖的聲音,從床上跳下來,一腳踢翻母親剛才坐的凳子,門外的影子停了一下,走了。她脫了鞋子躺上床,想明天早上阿康發(fā)現(xiàn)墻邊的籃子,交給母親,母親看了會進來逼,逼不出,又是一頓吵。她把手伸進衣服里,冰涼的手摸著光滑細膩的肚皮,像手伸進燃燒后的灰燼堆,溫溫的余熱,她呵呵笑出來。
第二天中午,阿康送飯進來時臂上挎著籃子,她的強硬折了一折,只坐著不動。阿康說:“我撿了來,是你的衣服,沒讓夫人知曉,你是要去哪里?”她頓時很感激,面上不語。阿康把飯菜端上桌,“夫人很生氣,你去跟她討個歉,就要去人家的人了,去了李家皮包骨我們面上不好看,你多吃些。”
她立起來,走到桌前,端起飯碗扣在阿康頭上,飯團從他頭臉上落下,地上身上都是飯粒子,阿康愣住了,她又端起盛著一條魚的碗,阿康連忙后退,她拈起魚尾巴提起來,走過去,一只手扳住他的肩一只手把魚往他嘴里塞,兩人打架樣你推我聳。終于阿康掙扎出了門,奔跑著嗚嗚叫喊:“夫人……夫人……”
她奔到床前拿起包袱跑出去,跑過院子,跑出了朱色大門。
她往巷子深處跑,從另一頭跑出了巷子,拐進一條平時無人走的窄街,跑到三面河邊,沿河跑到田埂頭,怕被人看到,翻了田頭的矮墻,跑進了廟里。
晚上潘有旦來了,屋里漆黑一片,他關(guān)好門,去摸香案,腳踢到了案腿,聲音像偷食的老鼠慌張亂竄撞到了鍋瓢,他微一驚,在暗中笑了笑。點燃蠟燭,微弱的火苗燒了幾秒,變成拇指大,他看到門旁一尊殘了兩根手指的菩薩下,她睡熟在并起來的三張蒲團上。他蹲下來看她,她睡得很深,身子側(cè)蜷著,肩膀和抱在胸前的手隨呼吸一起一伏,作琴睡著的樣子和平時很不同,一副沒有心肝的樣子,他看著她這副天真的睡相,覺得好看。他看了一會,拍拍她的手臂,她醒過來,睜開眼睛,他脫下衣服蓋在她身上。
“你不怕冷。”
“我忘了冷,早就不冷了。”她把衣服拉到脖子上,坐起來,并起膝蓋,拉了衣服下擺蓋到腳上。她凍麻木了,四肢沒有感覺,兩只腳在棉鞋里僵疼。
“十點鐘有舟子等在碼頭上,不是這里的人,我給了錢,他送你去,明天坐一天馬車到城里,他帶你坐火車,他手上有信,華琪會接你們。”
她清醒過來,“我有一點怕?!?/p>
“我喜歡冒險。”他笑。
她推過去一個蒲團,他坐下來,雙手疊在膝蓋上,一只手不停摸搓下面的手,他也很冷。燭光下,他的臉如涂了層青色的玉,她忽然感到親近,誰在中間也隔不開的親近,“你究竟喜不喜歡我?”她問,剛醒來,什么也不怕。
他一愣,“你做了家庭教師,我喜歡你。”
她不回話,心莫名一動,拉開衣服跪在他膝前,兩手打他的肩,要把他拍疼的用力,他捏住她的手臂,又放下去,她不打了。
他看她,“身上熱起來沒有?”
她跪下來,與他對著臉,“我就是喜歡你,恨不得時時附在你身上,我恨作瑟,恨她有你?!?/p>
他捏起她的手,說:“女人要有女人的樣子,你做了家庭教師,我不能不喜歡你了。”她摸著他的手,伸進袖子里,摸到手腕兩側(cè)的骨頭,很硬,仿佛不是他。
她說出昨晚回去和今天跑出來的事,凄凄地笑了聲,“十點去碼頭,怕是被活捉?!?/p>
“那怎么辦?”他像真擔(dān)心,又像戲她。
她忖了忖,“只這樣說,十點還是去,捉到了,命里死在這里,出去了,恩念你一輩子?!?/p>
“你倒很蠻勇,”他說,“我愛惜你,不會不管你?!?/p>
她一笑,眼睛里認真,又不敢露出過多認真,“你真愛惜我?”
“我不愛任何女人?!彼?,“最愛一個人也是一時,你該知道任何男人都一樣。”
她沒表現(xiàn)出什么,淡淡的,把左手袖口卷起來,一道很細的痕跡橫亙在手腕。
他有點慌,蹙眉看她的眼睛,要看出答案。
“你說要帶我去上海那天,回去我把作瑟罵了,我想讓她死,我不想活了。”
“蠢,你喜歡我,就是輸,沒有好結(jié)果。”他的口氣像患了癆病的男人拒絕家里給她納妾。
“我本是死人,被你撥弄著,活了幾天,又要做死人了,你不該這樣來攪我,沒有你,我甘心去李家?!?/p>
“真的甘心?”
她不說話。他沒有哪一回不看破她。
“我在上海有了這念頭,這次回來看見你,你可憐?!?/p>
“我什么時候不可憐?”她說。
“你走不走,真正是你自己的意愿,我想你不會喜歡上海,但以后可以去別的地方,你棄了自己,你自己看值不值。”他站起來,拿起她的包袱夾在腋下,“走吧,要走了,我跟在你后面,看見碼頭上真有人往河西面跑。”
她知道潘家大院的后門在河西面。他忽地要做勇士,要無私奉獻,他壞是壞,是溫文爾雅柔情脈脈的壞,是只對女人的壞,他真正是個志向的人。
她轉(zhuǎn)頭朝他一笑,“去了,別想我做你的家庭教師?!?/p>
月色很淺,前面黑黢黢一片,他跟在她后面幾十米遠,走在暗處。她知道后面的他在看她走路,在跟她走路,他與她中間隔了一世界的冷風(fēng),這一世界很大,又很小,她一轉(zhuǎn)身就能穿過去靠牢他,又一轉(zhuǎn)身就看不到,他躲著。
走近碼頭時,看到木屋里透出馬燈的亮光。河邊只有這間屋子,遮陽擋雨,做渡舟人的休憩處,木屋半間屋子大,由三面木板和頂板拼成,低矮簡陋,敞開的正面對著河。她不知道里面是不是有舟子,或者,有舟子,也有母親阿康和拿著棒子的叔伯家下人。不敢再走,也不敢回到他身邊,他根本不知在哪里,回頭都是黑暗,他藏在哪里看著她?木屋里黃霧色的光,照出屋外模糊的廓影,像遙遠世界里的企盼,像上海晚上的一束路燈光。她回頭望,黑黢黢一片,他也是怕人的嗎?他怎么不出來。
她挺起膽子朝前走,不呼氣也不吸氣,這口氣要進木屋里了吐。
木屋里走出來一個人,細長條影,看不清面相,她陡地一驚,氣不自主吁了出來,人木著,不敢動一分,怕一動被那人看到。直立立的人站在空地上,怎么看不到?他是從木板縫里看到要送的人來了,走了出來。她像尊塑像般不動,他也站住不動了,怕是深夜的鬼魅。
肩被什么碰上,她再也受不住驚,失聲叫出一聲,半轉(zhuǎn)身,是從暗里鉆出來的他。他拉著她的手臂往木屋走,低頭笑,不說話。她木了一樣,失去動的力氣,被扶上船,安坐好。
他站在屋前,站在中間,擋住了身后掛在頂板下的馬燈,那照亮碼頭與河水的光亮的中心源。周圍的黃色光暈籠著他,看不清他的臉,只看到他伸出一只手,手背朝她推。她的心被什么按下去,由一種鋒利的東西切開,切成兩瓣,貼在冰涼的鐵皮一樣的東西上,她要站起來,站不起,呼出聲:“有旦?!?/p>
槳板劃在水里,發(fā)出清凌凌響,深夜河水的腥氣透著清潤的干凈味道,他們漂蕩在一河黑暗上。四處望去,哪里都是黑,寒氣浸進骨子里,船下是滿河的恐懼,她不知道怕了。年輕舟子遞給她一壺水,她抱在懷里,解開包袱,拿出一件衣服披上,手枕在膝上,聽著槳板劃在水里聲音,睡了過去。
九
康夫人一夜白了發(fā),白的貼近頭皮,面上還是黑,是阿康仔細看出的,阿康也愁得沒了人樣,康家剩下兩個孤老守著一院準(zhǔn)備喜宴的桌凳。
作瑟和丈夫回娘家來,她也仿佛一下老了十歲,靜默默陪在母親身邊。
活端端的人,憑空不見,誰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叔伯來家里問,不敢隱瞞,平時表現(xiàn)、神色、說話、墻邊的籃子、枕頭下的刀片,均實告。著人去碼頭問,往縣道去的路邊沿戶問,都不知道,又派人下水撈,四處曠野尋,均無影。
前后回想,都有預(yù)兆,都有預(yù)兆,早該想到的,康夫人拍著膝蓋,“她不想嫁我是知道,只當(dāng)她平日里就是這副樣子,去了就好了,哪個女人不是去了就好了,鎮(zhèn)上都知道了,天大的丑事,我怎么做人?怎么向李家交代?我死了好……”
作瑟問有旦怎么辦,有旦說:“你們逼著她,她心里不愿嫁,念過書的人不能這么待,要誘?!庇謱υ滥刚f:“您不該逼她,知道她是這樣性子,又快嫁人,該順著她,到時往李家一交,死活不是我們的事了。”
“是,我太急,我不該寒她的心。”康夫人哭道,“這么多年,十八年,十八年,我怎么養(yǎng)大的,你爹死得早,我不苦?我最苦,都不體諒我,讓我死都死得不安逸,這么跑了,跑去死吧,跑去死,我只當(dāng)你活了十八歲,不是我身上的肉……”
作瑟泣不成聲,流了淚,臥蠶發(fā)得像兩個袋子,她一動氣就無力,心跳吃緊,有旦趕緊扶住她,走到清凈地方穩(wěn)下來。屋里的哭聲又凄厲起來,像咳,更像喘,阿康立在門外,多少年,他不能再熟悉這哭聲,剛進康家的門,就是這聲音,這么多年也沒變,她似乎沒有老,老的是他阿康。
阿康抬起袖子揩淚,淚一蒙滿眼,眼睛就模糊,他要盲了,快要盲了。
春節(jié)臨近,陰了半個月的天下去,太陽上來,照了半日,空氣暖了些。太陽被流過的云遮住,云薄時投下強些的光,云厚時無光,只從云縫間投下絲絲昂貴的明色。仍有風(fēng),勁風(fēng)掃過來,吹亂屋瓦上的草。院里的井,井水在下面幾米深,水面透徹白亮,照到天上流過的云,姐妹倆望天仰累了頭就看井里的云,兩人伏在井沿,坐著滑溜的石面,看一會就有個人伸長頭,水面照出她的臉,井里的臉在笑,她用力拍打井沿,企圖震動水面,讓水上的面孔蕩起來。
三面河一年一年這樣流,從未臟過一層,也沒有更清澈,雨下下來時,有人打傘站在河邊看雨,雨落在河面上的樣子使他們一時忘了其他,這一刻,他們是癡醉的眼,安靜而美麗的心。河兩岸的人家,端了凳子坐在廊檐下看雨,天上飄下來的,是一條條珠線,細密結(jié)實,條條斜下來,落在地上,滴打在石板面上,啪地炸開,分成幾瓣濺向四處,濺在過路人褲腿上,浸潤小腿皮膚。河面上空的雨飄下來,落入這個大溶鍋,把天上的清甜勻給這一鍋千百年來始終澀腥的煮流。
春節(jié)歡鬧,每戶人家在門口掛一串爆竹,這一夜,噼啪聲不斷。爆竹擾醒睡夢中的人,有人醒來,心里恐驚,轉(zhuǎn)而想起今夜是新年,這一夜一過,會是新的日子,新的年月了,于是安心睡下,再醒,心里喜熱,迷糊聽著噼啪聲,伴著這吵鬧睡過去,睡進深里,睡到天明。再醒來,是另一日的云天晴陽,另一日的陰雨嘯風(fēng)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