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 島
去南斯拉夫,是我暑假遠足計劃鎖定的第一個目標(biāo)。鐵托、米洛舍維奇、波黑戰(zhàn)爭、中國駐南斯拉夫大使館被炸,一切都讓我無法回避,無法與它擦肩而過,假如不去看它一眼,我肯定會在往后的日子里無盡地懊悔。赴南手續(xù)出人意料的簡單,簽證申請一天就獲準(zhǔn)了,只交付了2美元簽證費,這在我已去過的國家里是前所未有的,可見這片戰(zhàn)火綿延不息的土地隔離了世界人民對它的旅游熱情。
2006年夏天,我和留學(xué)的同學(xué)們一起,頂著七月滾燙的驕陽上了路。坐上前面帶有“國際”二字的列車,生平還是頭一次,但遠不如想象中的漂亮舒適。從布加勒斯特到南斯拉夫首都貝爾格萊德,列車要走近二十個小時,車廂里卻沒有臥鋪。盛夏酷暑,沒空調(diào)的車廂恍若蒸籠,一會兒我們就汗如雨注,悶得透不過氣來。記得當(dāng)時有個同學(xué)帶的溫度計上顯示的溫度是40℃。男生們更是把國際列車想象成一個有吃有喝的地方,居然什么也沒帶,要不是我們?nèi)χг?,怕是一路難耐的饑渴無法支撐他們抵達終點。在羅馬尼亞乘火車必須準(zhǔn)備充足的飲食,它不同我們國內(nèi),車上和沿途小站都有大量的食品供應(yīng)。列車在午夜時分到達離南斯拉夫很近的城市蒂米什瓦拉,它是羅馬尼亞第三大城市,并一度成為世界注目的焦點,1989年12月羅馬尼亞發(fā)生劇變的導(dǎo)火索就是在這座城市點燃。午夜的蒂米什瓦拉站人聲鼎沸,一批扛著大包的旅客吵吵嚷嚷地擠上車來,其中幾個身強力壯的漢子強行闖入我們的包廂并用粗魯?shù)穆曊{(diào)讓我們都站起來,然后以極快的速度掀開座椅,從編織袋里掏出一條條香煙塞進去。走私?我們恍然大悟。他們藏好香煙后,便生硬地做出一個讓我們坐下的手勢,可我們哪敢坐啊,早就聽說羅南邊境上的警察很壞,想著法子找茬敲詐旅客,而我們的座位底下藏著走私的贓物,萬一警察搜查出來我們可是有嘴也辯不清了。大家商量了一下,仗著人多膽壯,決定把走私貨扔出我們的包廂。我們剛剛把座椅掀起來,就看見隔著包廂玻璃有幾雙惡狠狠的眼睛,看樣子一旦我們行動可能會招來一場毆斗。我們雖然人多,但只有幾個不堪一擊的瘦弱男生,恐難對付那些膀大腰圓的老外。令我們奇怪的是座位底下空空蕩蕩,香煙早已沒了蹤影,難道他們會施魔法?
盡管從蒂米什瓦拉上車的倒?fàn)攤€個舉止粗魯,還是引起了我的興趣。我暗暗跟在后邊,發(fā)現(xiàn)他們都是結(jié)幫成伙的,編織袋里的貨物無非是一些香煙、日用品之類。倒?fàn)攤兊膭幼鞣浅C艚?,上車后立刻在車廂兩邊布下崗哨盯住警察。另外幾個則手持工具直接撬開車廂連接處和衛(wèi)生間的頂棚,把貨塞進去再重新安裝好,然后分散開坐下,若無其事地遠遠守著自己的貨??煲鼍硶r,羅馬尼亞警察開始挨個檢查行李,居然一個走私貨都沒查出。我覺得這實在太像一出警察與小偷的戲,這些倒?fàn)敵D甏┧笥谶@條鐵路線,警察他們一點都未察覺嗎?
在車上辦完了出境手續(xù),列車沒走多遠又停在邊境線的一個小站上,上來幾個高大威武的南斯拉夫警察,收走旅客的護照后讓大家提著行李下車。旅客被集中到一個大房間里等候。我看見很多南斯拉夫警察上車搜查,他們會搜出藏匿的貨嗎?我突然為羅馬尼亞的倒?fàn)攤儞?dān)心了,結(jié)果南斯拉夫警察什么也沒搜到。列車抵達終點后,我們才知道那些香煙原來藏在座位邊的暖氣管道里。
半小時后警察拿著護照回來了,他們很客氣地讓我們留學(xué)生先走,也沒查我們的行李,而余下旅客的行李統(tǒng)統(tǒng)都被打開了。
列車終于駛?cè)肓四纤估?,那一刻,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照耀著我們,撲入視野中的并不是想象中戰(zhàn)后的焦土,一片生機勃勃、綠意蔥蘢的土地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
剛到布加勒斯特不久就聽說了高粱地,高粱地并沒有一株高粱,它只是布加勒斯特的一個街名,那兒有一個很大的中國城,集中了百分之九十的旅羅華人。高粱地是羅語Colendina的譯音,中國人這樣叫,我感覺自嘲中還帶了點酸楚。
中國城位于布加勒斯特市郊,稱城是過于夸耀了,它其實就是圍在簡陋的磚墻里、再用鐵皮隔成一間間店鋪的大市場,里面密密匝匝,排列無序,仿佛迷宮,我每回進去都昏頭昏腦找不到出口。第一次進去真像是回到國內(nèi)某個小縣的批發(fā)市場,滿街的中國商品,滿街的黑頭發(fā)黃皮膚。我問一店主,你們都從哪個省來?他說天南海北哪里的都有。就這樣一個地方,大約擠了幾百家店鋪,有近兩萬的中國人靠著它們維持生計,主要經(jīng)銷國內(nèi)運來的廉價日用品。這些以服裝、鞋帽為主的商品大多出自中國南方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有許多商品的價格比國內(nèi)還要便宜,便宜的商品在羅馬尼亞窮困的階層中有了銷路。于是大批的羅馬尼亞小商小販來到中國城批發(fā)各種商品,再把它們分散到其他城市的每個角落。
據(jù)說1990年以前在布加勒斯特的中國商人廖廖無幾,那時出國雖然已在中國大地上形成滾滾大潮,但人們的目光更多地注視著發(fā)達的國家。人們不惜血本不計代價地朝著那些金光閃耀的地方狂奔,等到終于停下疲憊的腳步,睜開雙眼才發(fā)現(xiàn)閃耀在面前的并非黃金,只是一個美麗的夢幻。后繼的人們多了些理智,他們把渴求發(fā)財?shù)哪抗忾_始移向了東歐。1991年中國和匈牙利互免簽證,大批中國人涌向匈牙利。記得那年我去荷蘭乘坐的羅馬尼亞航空公司的飛機上有一多半是前往匈牙利淘金的中國人,可他們連航空小姐“喝咖啡或茶”這樣簡單的英語問話都聽不懂。很快匈牙利政府對滾滾而來的中國人驚慌失措,迅速關(guān)閉了國門。可匈牙利的市場早已擠滿了中國人,一些走投無路、尋不到飯碗的,飽嘗辛酸踏上了來羅馬尼亞的路程。
布加勒斯特的市民漸漸發(fā)現(xiàn)晃動在他們眼前的東方面孔愈來愈多,但那時他們還沉浸在中羅兩國源遠流長的友情中,沉浸在對價廉的中國商品的喜愛中,至于后來發(fā)生的事我想那是誰也不愿看到的。
最先叩開羅馬尼亞商貿(mào)市場大門的中國人是幸運的,他們趕上了1989年羅馬尼亞革命后的商品匱乏時期。那時的中國商品還有著物美價廉的良好聲譽,所以銷得很快??僧?dāng)他們的錢包迅速鼓脹起來時,便有些按捺不住的沾沾自喜,洋洋得意,甚至有些忘形。聽說1997年7月1日香港回到祖國懷抱那天,旅羅華人那個自豪啊那個激動啊,他們表演了一場空前盛大的慶祝游行。由名牌小轎車組成的方隊前面是上百輛摩托車開道,伴隨著震耳欲聾的鼓樂鞭炮聲,浩浩蕩蕩地穿過布加勒斯特最寬闊的十月大街。幾乎每一個布加勒斯特的市民都目睹了那一聲勢浩大的場面,一時間他們有些發(fā)懵,更有些吃驚,這些中國人竟在他們的地盤上發(fā)了大財。
炫耀和顯擺遭人嫉恨,果然幾天后中國城的店鋪接二連三地被撬。更糟糕的是,躲都躲不過的警察開始頻頻上門找茬,找茬的結(jié)果是要罰款。一多半的中國人不會講羅語,看見警察拿著他們的賬本指指點點就慌了神,他們無法應(yīng)付警察的質(zhì)問,聽不明白警察在說什么,慌亂中掏出錢來塞進警察手里,警察立刻合了賬本滿心歡喜地走了。往后,警察們的腿越跑越勤,心越來越貪,華人賺錢越來越難。商品質(zhì)量越來越差也是一個原因,一個在中國城經(jīng)營羽絨服的店主告訴我,早先他進的羽絨服又輕又暖,很受羅馬尼亞人的喜愛,但后來的卻不斷有人找上門來要求退貨。有的廠家居然在羽絨服里塞的雞毛,還帶著雞屎,這能不臭中國貨的名聲嗎?
現(xiàn)在高粱地里的中國城早已失去了往昔的光華,目光所及幾乎都是焦慮、愁苦和失落。背井離鄉(xiāng),當(dāng)初是向往一個亮麗前景的,如今擺在他們面前的現(xiàn)實是留下來賺不到錢,回去又還不起債。在遠離祖國的土地上,在苦澀的歲月紅塵中,他們該如何凝望那一天天的日出和日落呢?
不過也有成功的,高粱地旁邊剛竣工了一個更大的市場,它的老板就是當(dāng)年闖東歐的中國人,他是布加勒斯特的首富——一個身材不高、相貌平平的中國福建人。聽說他還將投資3000萬美元修建一個集餐飲、娛樂、休閑為一體的東方式樂園。他要集自己一生的力量一生的財富圓一個東方之夢,了一個中國情結(jié),讓千千萬萬的羅馬尼亞人站在自己的家門口就能仰望到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并為之驚奇為之折服。
在布加勒斯特一次華人聚會上,我認(rèn)識了一位能講一口流利羅馬尼亞語的老太太。她是中羅兩國建交后的第一批赴羅人員,當(dāng)時還是花季少女,在布加勒斯特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留在了漢語系任教,這一留就幾乎留下了自己的一生。她的青春、人生的憧憬也在與幾任羅馬尼亞丈夫的離離散散中漸漸灰飛煙滅,幾個混血的孩子都遠離了她,回到家里唯有一個已患了絕癥的女兒。我聽后心里異常沉重,一個獨居異邦的女人,一個生命即將燃至盡頭的女兒,痛苦和孤獨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