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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遠的謀殺(短篇小說)

2017-09-12 05:50
夜郎文學 2017年1期
關(guān)鍵詞:鐵桶枯井天寶

衣 水

1

麻天寶一直搞不清楚一個問題:

自己怎么和大姐麻小花相差二十五歲,和二姐麻小草相差二十四歲,和三姐麻小葉相差二十三歲。

這個問題麻天寶問過娘很多次,娘都會說,你是娘在路邊撿的。

麻天寶小時候問,娘這么回答;麻天寶長大了,娘還是這么回答;麻天寶三十歲的時候問,娘仍是這么回答。

麻天寶八歲時,有一次爹對娘說,喂,天寶再問你,就說他是從土坷垃里刨來的,不要說路邊撿的了。娘連忙摸著兒子的腦袋說,是啊,天寶是從土坷垃里刨來的。

彼時彼刻,麻天寶記住了娘的名字。

娘叫“喂”。

不過有一天,麻天寶終于知道娘叫劉桂花了。

多年以后,“劉桂花”這個名字,再次蘇醒在他的腦海里。那一天,麻天寶從衣箱里扒出了娘的身份證,看了半天,愣了半晌,才想起來娘就是照片上這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叫劉桂花,多么漂亮的女人,多么漂亮的名字。正是這漂亮的名字,他從爹麻大寶的嘴里第一次聽到時,爹正用著一只布鞋噼噼、啪啪抽打著他的屁股。

“你娘叫劉桂花,”麻大寶抽他最后一下時說,“給我記好了,你娘不叫‘喂’。”

麻天寶聽著屁股上發(fā)出的噼噼、啪啪的聲音,看著圍觀的人群,又看著跟爹拉扯著的娘,他并不感覺到疼,反而有一種快感油然而生。他知道爹是在給圍觀的人演一出戲,好給自己掙回一點臉面。

爹抽完他,把布鞋穿到腳上,然后向大伙高喊,“我媳婦不叫‘喂’,她叫劉桂花”。

麻大寶說完,從人群里溜走了。劉桂花拉著麻天寶,推了一把圍觀的袁三強,恨恨地說,“都是你天殺的惹事,讓孩子白挨一頓打”。劉桂花說著,踩了一腳袁三強,拉著麻天寶匆匆離去了。袁三強不服氣,緊追幾步大聲追問,“嫂子,我只是向天寶問你‘大名’叫啥,是他說你叫‘喂’呢,還說是‘喂喂’的‘喂’”。

這時候一群小孩,吆喝著“喂喂喂,劉桂花,劉桂花是喂喂的喂”,跑向劉桂花。劉桂花氣急了,一手拉著麻天寶,一手揚起來了巴掌,孩子們像一群蚊蚋見勢就“轟”的一下跑散了。

袁三強站在孩子們跑起來的塵土里,尷尬地笑了一陣。

這一年麻天寶明白了什么是嘲笑,什么是侮辱。

這一年麻天寶十歲,他從此記恨上了袁三強。

后來麻天寶再也沒聽到爹叫娘“喂”了,有事沒事爹總是叫娘“老婆子”。老婆子,飯好沒了?老婆子,給我來一碗茶。老婆子,下地了。老婆子,雞喂好了沒……娘聽到爹的叫喊,總是一路小跑,或是忙上忙下,或是緊跟其后。

麻天寶拿著娘的身份證,從愣怔里回過神兒來,從多年前他屁股上發(fā)出的噼噼、啪啪的聲響里醒來。麻天寶下意識地摸摸屁股,走進院子里,坐在陪娘曬太陽的大姐身邊。麻天寶看著熟睡的娘,拿身份證上的照片比照了一下。娘已經(jīng)滿頭白發(fā)。麻天寶出神地看著娘,一綹白發(fā)在暮春的陽光里閃著暗暗的銀光。

“娘八十六了,”大姐說,“你多回來陪陪娘。”

麻天寶愣著神兒,聽大姐這么一說,淚水一下涌進了眼眶,轉(zhuǎn)悠了幾圈,滴滴答答落在了地上。

“掉什么淚,”大姐說,“娘身體好好的?!?/p>

這時候娘從睡夢里醒來,聽見姐弟倆說話,就問“找到身份證了嗎”?麻天寶拿著身份證,在娘的面前晃了晃,告訴她身份證嶄新著呢。

劉桂花睜開眼睛,麻小花扶著她從躺椅上直起身,接過身份證,仔細瞅著。

“大閨女,這照片上的女人是娘嗎?”

“娘年輕時候漂亮,”麻天寶搶話說,“您連自己都不認識了?”

“這哪是什么年輕時候,這是娘四十歲前后的照片。”又說,“天寶,你也三十多了吧?!?/p>

“三十八,”麻天寶說,“娘您八十六了,兒子這次回來,主要是給您辦八十六歲大壽?!?/p>

“不辦了,娘累,”劉桂花說,“不辦了吧,你回來陪娘說說話,娘就高興?!?/p>

“不大辦,”麻天寶說,“小辦一下,一家人一起吃個飯,明兒把二姐三姐也接過來?!?/p>

麻天寶看看娘,又看看大姐,娘和大姐都沒說話。

“大姐,”麻天寶問,“您今年也六十一了吧?”

“娘,”麻小花看著娘說,“天寶又問年齡的事兒。”

盡管麻小花已經(jīng)六十一歲,可是在娘的面前,仍然像個孩子,事事都先問問娘,讓娘做主。

“天寶啊,”劉桂花說,“你是娘路邊撿回來的?!边^了一會兒又說,“你爹活著時,非讓說你是從土坷垃里刨來的;你爹不在了,我想說你是從路邊撿回來的?!?/p>

劉桂花面色紅潤,臉上似乎飛起了兩朵淡淡的紅云。麻天寶當然不會相信娘的話。麻天寶知道,這哄小孩的話,娘說了幾十年,說習慣了。

“天寶,”大姐插話,“你比你大外甥還小五歲呢?!?/p>

“就是,大姐,”麻天寶故作驚奇,“按時間推算,娘懷我時已經(jīng)四十八了,多危險!”

“娘不是說了嗎,天寶,”大姐取笑說,“你是從路邊撿回來的?!?/p>

劉桂花看著像母子倆一樣說說笑笑的姐弟倆,尤其是天寶對姐弟倆懸殊的年齡故作驚訝的表情,讓她感覺有些事情不說給兒子,會把他憋出毛病的。

“說,還是不說?說出真相,還是敷衍過去?”

好些年了,劉桂花一直被這些問題困擾著。兒子總會知道真相,可是真相就真的那么重要么?老頭子已經(jīng)不在好多年了,自己也是活一天少兩晌。兒子是自己的親兒子,有什么不能說?可是說了,麻大寶的形象就毀了,天寶能接受一個這樣的爹嗎?

劉桂花從睡夢里醒來,聽見姐弟倆在說話,聽見大閨女說“娘八十六了,你多回來陪陪娘”,過了一會兒,又聽見大閨女說“掉什么淚,娘身體好好的”,就知道天寶又擔心她的身體了?!鞍耸?,”劉桂花在心里嘆息了一聲,“這個天殺的老頭子,臨死不忘記折騰我?!?/p>

“娘是親娘,爹不是親爹?!?/p>

麻大寶臨終前,一手拉著劉桂花,一手拉著麻天寶,突然說出這句話,不但讓麻天寶陷入了困惑,也讓一家人陷入了恐慌。劉桂花知道,多年來天寶拐彎抹角一直問的,不是他與大姐的年齡差距問題,而是在懷疑他的身世。

“天寶,”劉桂花看著身份證上自己年輕時的照片說,“娘懷你時四十八歲,生你時四十九歲,剖腹產(chǎn)的。”

麻天寶張大嘴巴,一臉驚訝。多年來,娘總以為他沒長大,總說他是從土坷垃里刨出來的??蛇@一次,看起來娘是要告訴他真相了。

“娘是親娘?!?/p>

爹臨死前這半句話在麻天寶腦海里一閃而過,可是另半句卻遲遲不肯離開。

“爹不是親爹?!?/p>

麻天寶不自然地紅了臉,“麻大寶不是親爹”這一想法突然竄進了腦子,這讓他始料不及。大不敬,麻天寶在心中抽打自己,怎么懷疑自己不是爹親生的呢?

“娘是親娘,爹不是親爹?!眲⒐鸹ㄕf這句話時,聲音有些嗚嗚咽咽。

“我那苦命的八個閨女啊,劉桂花一下子哭出了聲,嗷嗷地叫著,我那苦命的八個閨女啊?!?/p>

麻小花看見母親異常激動,慌忙端來溫熱茶水,遞上一顆速效救心丸,直到娘把藥服用了,才顧得上訓斥麻天寶。麻天寶像做錯事兒的孩子,一直手足無措地站在旁邊。

“不要老讓娘不開心,”麻小花瞪著麻天寶,“娘都八十六了,你知道不?”

麻天寶僵硬地站著,一動也不敢動了。

過了一會兒,劉桂花緩過勁兒來。

“這事兒你爹都說了,不是啥秘密了。天寶也大了,也該知道他還有八個姐姐?!?/p>

“八個姐姐?”麻天寶失聲地張著嘴,一臉木偶一般雕刻上去的驚愕。

“在哪?”過了一陣,麻天寶問,“八個姐姐在哪?”

“天寶,你不是老四,”麻小花說,“你是老十二?!?/p>

“你知道么?天寶,”劉桂花說,“娘告訴你,你爹最后說的話,是說給你那八個姐姐的?!锸怯H娘,爹不是親爹’,你大姐知道的?!?/p>

2

多年以后,麻天寶偶爾想起那一個暮春的午后,母親告訴他是爹一手溺死了自己的八個姐姐,他的脊背仍就冒出一股冷颼颼的涼氣。麻天寶怎么也想不明白,一向慈眉善目的爹,麻大寶,怎么會是一個劊子手呢?這也正是在娘去世多年以后,他一次也沒有回農(nóng)場的心理障礙。

——八雙流血的眼睛和八副慘白的面孔,從此闖進麻天寶的夢境之中了。

八個白乎乎的小人兒,腿斷了的,胳膊折了的,流著血的,沒有眼睛的,舌頭伸著的,一個個表情甚是痛苦和滲人。然而,八個白乎乎的小人兒,卻在麻天寶的夢境之中,快樂地玩著小人兒蹣跚學步和蹦蹦跳跳的游戲。

幾十年過去了,八個白乎乎的小人兒還是一點也沒有長大。在他的夢境之中,它們玩著一成不變的游戲,它們永遠也不會長大了。麻天寶忍不住走近它們,可是它們不搭理他,它們排著順序,只顧自己玩著,一會兒蹦,一會兒跳。

最令麻天寶痛苦的是,這八個丑陋的小人兒,會按著順序從地面上跳進一個很深、很深的坑里,然后消失不見。也不見它們從哪里爬出坑來,可是過了一會兒,它們又會按著順序跳進這個很深、很深的坑里。

這是一個不斷復制的行動,麻天寶看著它們,突然想到這個坑,原來就是村外廢棄多年的那口井。八個白乎乎的小人兒不斷地跳進井里,麻天寶看到,它們都是被傾倒而下的姿勢,而不是自愿的跳。

“過來一塊兒跳?”最后一個小人兒突然向麻天寶打招呼。

麻天寶異常興奮。

這么多年,麻天寶就像看不見的空氣一樣,若有若無地存在于它們的眼皮底下。麻天寶走過去,走到井臺上,低頭看向井里,黑洞洞的井底兒,八個小人兒都在向他打招呼。

“跳下來玩?”八個小人兒異口同聲。

麻天寶站在井臺上,怯生生地望著井底的它們。

“你就是麻天寶,”八個小人兒仍是異口同聲,“我們等你好多年了,我們是你的八個姐姐。我們是你的四姐、五姐、六姐、七姐、八姐、九姐、十姐、十一姐,你就是老十二,那個麻天寶?爹麻大寶的兒子——麻天寶?”

“姐姐怎么知道我就是麻天寶?”

“娘生完大姐以后,就把你的名字起好了。爹一直等一個男孩出生,來領(lǐng)走‘麻天寶’這個名字。”這八個小人兒異口同聲說起往事,“我們八個,爹沒給我們名字,也沒打算給我們名字,我們就被他溺死在水桶里了?!?/p>

“溺死在水桶里了?”

麻天寶重復著這句話,突然感覺一顆心好像被鉆頭狠狠扎穿了一樣,疼痛得兩眼漆黑,然后重重地跌進了井里。

直到麻天寶醒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床邊站著他的兒子麻小寶,還有他的幾個女兒。麻天寶搞不明白,他沒病沒災,怎么就躺在醫(yī)院里了呢?

麻小寶握住他的手,一臉惶恐。

“爹,您高血壓引發(fā)心臟病了,”麻小寶說,“幸虧送來及時?!?/p>

麻天寶把目光盯在小寶的臉上,兒子已經(jīng)像當年的自己那么威武和野心勃勃了。“野心勃勃。”麻天寶仔細琢磨了一陣兒,兒子眼光里射出來的就是這種光芒。

“老了,”麻天寶又重復了一句,“真的老了?!?/p>

直到兒女都回公司,徐美接班來陪他。這時候麻天寶直直地瞅著徐美的兩鬢斑白,好像剛剛發(fā)現(xiàn)似的,驚愕不小。這一條被窩里的美人魚,麻天寶暗自思忖,再也不會那樣滑溜了。麻天寶閉了一會兒眼睛,似乎在回味著一個月色灑滿陽臺的夜晚。

徐美坐在床頭時,麻天寶半睜開眼,握住她的手。

“二十年了,”麻天寶說,“我們老了?!?/p>

“二十五年了,”徐美說,“我們在一起,二十五年了?!?/p>

“我是說老爺子死二十年了,”麻天寶疲倦地說,“我是不是也快了?”

“胡說什么?”徐美有些嗔怪他。

“娘曾經(jīng)說,”麻天寶有些恐懼,“爹不是壽終正寢的?!?/p>

“娘說過嗎?”徐美驚惶地問了一句。

“給我說過,”麻天寶回答,“我現(xiàn)在才明白,爹是被推進枯井里摔死的。”

徐美把右手從麻天寶的手里抽出來,貼在他的眉頭上。

“你不發(fā)熱,”徐美說,“說什么胡話?盡管爹不承認我是他兒媳,可是他也沒反對,爹咽氣時我也在,沒聽誰說爹是被推進枯井里摔死的。”

“我們看到的都是假象,”麻天寶說,“爹是在他的夢境,被推進枯井里摔死的?!?/p>

“什么枯井?”徐美驚異地問。

“老家村頭的枯井,”麻天寶說,“我也掉進枯井里了?!?/p>

徐美沉默著,她不敢插嘴,唯恐不小心說了對麻天寶不祥的話,把他給咒死了。徐美在等著麻天寶繼續(xù)說下去。

“我看見八個姐姐,一直在玩一個蹣跚走路的游戲。二十年了,它們一直在我的夢境之中玩耍??墒撬鼈儾⒉淮罾砦?,一直都沒搭理我,一直視我如空氣。可是這一次,它們玩夠了游戲,一個個跳進那一口廢棄多年的枯井里??墒沁@次,它們跳過之后,卻一直招呼我跳下去?!?/p>

“你跳下去了?!毙烀荔@愕地問。

“我沒有,”麻天寶說,“可是我突然想到八個姐姐是因我才被溺死在水桶里,我的心就被鉆頭戳穿了一樣的疼,我是疼死了才掉進枯井里的?!?/p>

“幸虧你的悔恨,”徐美說,“是悔恨之心救了你?!?/p>

“怎么講?”麻天寶問。

“聽老人說,冤屈的鬼魂闖進誰的夢境,都是會要那人命的?!?/p>

“可是它們在我的夢境,已經(jīng)十八年了,它們都不搭理我?!?/p>

“你不是直接害死它們的人?!?/p>

“你是說爹?是爹親手溺死了它們,”麻天寶說,“我一直在想,爹是被它們八個推進了枯井里,才摔死的。爹在他自己的夢境里死了,在現(xiàn)實里也就死了?!?/p>

“娘是怎么說的?”徐美問。

“是爹自己不想活了,”娘說,“爹活得很辛苦?!?/p>

麻天寶說完,閉著眼睛,過了一會兒,有兩顆淚水漸漸洇濕了他的眼角。

又說,“我活得也很辛苦。”

“姐姐們又不是你溺死的,”徐美安慰他,“這些都是命。”

“如果娘早懷了我,八個姐姐就不會被溺死?!?/p>

“這不是你的錯?!?/p>

“爹在等一個男孩,在等我,我真的那么重要么?”

“我不知道,可是對我來說,你是我的依靠?!?/p>

“可是我恨自己?!?/p>

“我也恨自己?!?/p>

徐美順著自己的話說她也恨自己,這讓麻天寶很是驚訝。

“我恨自己是女人?!毙烀勒f。

麻天寶愣愣地看著她,他再次看了一眼徐美的早已飛起了霜白的兩鬢。

“不說這個了,”徐美一轉(zhuǎn)話頭問,“還真還有八個姐姐?你不是瞎掰吧。我們都這么大年紀了,我可不喜歡你拿這么大的事兒開玩笑?!?/p>

“娘說還有八個姐姐,”麻天寶嚴肅地說,“一開始我也不信,可是在夢境之中,確實有八個女嬰,面目扭曲的八個女嬰?!?/p>

3

依然是多年以后,麻天寶越來越頻繁地想起那一個暮春的午后,娘靜靜地告訴他,是爹一手溺死了他的八個姐姐。這些事兒娘一開始不忍心告訴他,大姐麻小花也不忍心告訴他。

“天寶,你就當這八個姐姐從沒來過,啥也別想,啥也別問了。”

“大姐,你見過爹溺死的八個姐姐嗎?”

“見過,可見過之后,我就再也不敢碰那個水桶了。”

麻小花看著麻天寶,又看看娘,娘已經(jīng)八十六了,在她和麻天寶說話的當兒,娘又在暖暖的陽光里睡著了。

“天寶,你非要知道這個事兒嗎?”

“我只是想搞清楚,爹是親爹,一個慈眉善目的親爹,怎么會溺死自己的女兒呢?況且還是八個?”

“你告訴天寶你看到過的?!甭樾』牭侥锏脑?,這才知道娘只是在閉目養(yǎng)神,她一直在聽著他們說話呢。

“可這不是瞎編的故事,”麻小花說,“我看見的是你的四姐。”

多年以后,尤其在麻天寶住院期間,他越來越頻繁地夢見大姐麻小花告訴他的一幕幕。也正是這一幕幕,讓他住院時,就決定用自己的雙手結(jié)束一個茍延殘喘的生命。

“有一個深秋的傍晚,我十歲那一年深秋的一個傍晚……”

▲ 泉山古意 / 劉泉江

這是大姐麻小花的聲音,游蕩在一個荒蕪的夢境之中。麻天寶循著大姐的聲音,惶恐地走進深秋的一個傍晚。深一腳,淺一腳,靜靜悄悄的夢境之中,麻天寶莫名地抓住了大姐的衣角。

“可以看一看自己未出生之前的爹和娘了,可以看一看八個姐姐了。”

麻天寶一想到這些,就異常興奮,但恐懼也隨之而來。十歲的大姐背著一大捆青草,氣喘吁吁地往村口走去,她在一步一步挨近家門。麻天寶心疼大姐背負重物,他又拽又拉,想把重物背負在自己的身上??墒撬稽c也奈何不了,甚至連大姐都不知道他就在身邊。那時,他還只是一個念想。

這就是自己的家,當大姐把一捆青草扔在一個院子里,然后挨個兒分給牛羊,麻天寶已經(jīng)在院子里瘋跑一陣兒了。麻天寶知道,十五年后他將在這個院子里呱呱墜地,而他呱呱墜地之前,自己的八個姐姐必將被親爹溺死了。

麻天寶在院子里瘋跑,他是在找那一個冰冷的鐵桶。在八歲那年,麻天寶記得一個鐵桶早已銹跡斑斑地蹲在了墻角里,盛滿了沃土和一株瘋長的指甲草。

麻天寶瘋跑了兩圈,愣是沒找到一個寒光閃閃的鐵桶。麻天寶一直以為,這個溺死了八個姐姐的鐵桶一定是冰冷和寒光刺心的。麻天寶仍在瘋跑著,他的跑動卷起了一股小小的旋風。

“呸呸!”

麻小花給牛羊分完草,往正門里走時,看見院子里有一股細細的旋風,她想都沒想,朝著“旋風”就“呸呸”了兩聲。麻天寶知道,大姐這是在朝著鬼魂吐咒語。麻天寶趕緊躲開,他知道大姐還會朝著他卷起的旋風跺上兩腳。這是他小時候,大姐教給他辟邪的法寶。

“小花,你在干什么?”

一個聲音傳進麻天寶的耳朵,他抬頭一看,只見一個漢子挑著兩桶水晃晃悠悠地走進了院子。

“爹,我驅(qū)趕小鬼?!贝蠼慊卮稹?/p>

“這個人就是爹,”麻天寶大聲喊,“爹,我不是小鬼?!?/p>

可是院子里安安靜靜的,沒有人能聽見他在說話。爹也沒有再說話,挑著兩桶水向廚房走去。兩個鐵桶顫顫悠悠的,偶爾還濺出一兩滴水花。

“是這兩只鐵桶嗎?”

麻天寶看著兩只顫悠悠的鐵桶,一點也不冰冷,一點也不寒光閃閃,他甚至還感覺到這兩只鐵桶里盛滿的是生命之水。這讓麻天寶突然想起,幼年他還對著其中一只灌滿清澈山泉的鐵桶,咕嘟咕嘟喝過水呢。不過這一愣神兒,麻天寶也突然看到,那個晃悠在鐵桶底部的影子——童年的自己,突然變成了張牙舞爪的怪物,憤怒地沖出了水面。

“這是童年噩夢里的怪物。”麻天寶認識這個怪物,他伸手把它按進鐵桶里。

“小花,去廚房燒水,”爹喊著大姐,“你娘快生了。”

爹喊著話,走出廚房時,又說:“小花,你是想讓娘生個妹妹,還是弟弟?

小花知道爹想要個男孩,可是她聽接生婆說,爹是沒有兒子的命,娘會一直給他生閨女的。小花總感覺接生婆說得更準一些。

小花說:“我想,娘還會生個妹妹?!?/p>

麻天寶看見爹剛才還是笑瞇瞇的臉立刻黑了,就像剛才還是艷陽天,現(xiàn)在立刻變成了后半夜。麻天寶感覺,自己一不小心,竟然被爹的黑夜籠罩了。小花被爹的滿臉寒霜凍得直哆嗦,但她很利索,扭頭鉆進了廚房。

爹把兩只空鐵桶,使勁扔在了院子里的一塊大石板上。

咚通哐當,咚通哐當。

這兩聲悶響,像錐子扎在了麻天寶的耳膜上,使他狠勁兒地捂住耳朵,又把食指插進耳洞里??墒沁@種聲音的尖銳,一直扎著他耳鼓上的神經(jīng)。是疼痛,耳朵的疼痛,讓他想把耳朵從腦袋上拽下來。麻天寶抱著頭,一個人在院子里滾動著,無論他多么歇斯底里地嚎叫,院子里卻是巨大的靜寂。只有廚房的煙囪,冒著裊裊的煙靄,那是大姐在忙著燒開水。姐姐燒開的水,是接生前消毒用的嗎?麻天寶躺在地上無心捉摸,只一個勁兒地看著煙靄鉆進黃昏里,擴散成暗青的天色。

“小花,”爹在正屋里喊,“打一盆熱水過來。”

大姐端著一盆熱水走進正屋,然后出來了,爹也跟著出來了。爹一出來就在院子里走來走去,不是驚慌,是焦慮。爹的腳步沉重,有幾次都踩在了麻天寶的身上,盡管隔著十五年的時光,他還是感覺到了爹的焦慮和沉重。爹多么希望這個正要出生的孩子,就是麻天寶。

“麻天寶。”

爹一邊把腳狠狠地踏在地上,一邊說著“麻天寶”這個名字。

“上天保佑,”爹說,“上天給我一個男孩,我就叫他天寶,麻天寶,終將是我的兒子。”

麻天寶一直滾動在院子里,那“咚通哐當”的兩聲空鐵桶的響,快把他從夢境之中折磨醒了。已是半醒,麻天寶在病床上側(cè)了一下身子,又沉沉睡去。

“十五年前,爹就給我起好了名字?!?/p>

多么好聽的名字,麻天寶接過爹的話說,我喜歡“麻天寶”這個名字。

麻天寶幾乎嚎叫著,一骨碌從地上蹦起來,上前拉著爹的手,使勁兒地搖著。他在告訴爹,我就是麻天寶,我就是你的兒子,爹你不用著急上火,你會有兒子的。麻大寶的焦慮,隔著十五年的長度,傳遞給了麻天寶??墒锹樘鞂殔s無能為力,他的不可能抵達的安慰,就是讓麻大寶安靜地空等十五個年頭,他才姍姍而來。

“哇——,”是一聲干凈的哭聲,也是一聲純凈的歌唱。

爹皺著眉頭,安靜地站著,剛剛邁出的半步的姿態(tài),讓他看起來像是在側(cè)著身子。爹在靜候接生婆的判詞。

“哇——,哇——,”一聲比一聲悠長,一聲比一聲有著無限的渴望和殷切,在黃昏的院子里游蕩,游蕩在漫漫的空闊和暮色里。

“是一個女孩兒,”接生婆走出來時說,“恭喜了?!?/p>

接生婆說著,接過麻大寶遞過來的紅包,就走出了院子,走進了濃濃的夜里。

爹在地上蹲了好大一會兒,這才想起抽煙。爹抽的不是紙煙,是那種大煙袋鍋子,裝滿一鍋子自己栽種的土煙葉,點燃,抽得鐵鍋子一紅一紅的。我知道,這是爹做重大決定的時刻了。我走到爹的身邊,想大聲地叫一聲“爹”,我想阻止一個悲劇事件的發(fā)生。我大叫了,可是爹什么也沒聽到,只是一個勁兒地抽著土煙,又把煙霧吐得四處彌漫,幾乎把他淹沒了。我明白,此刻的自己只不過是夢境之中的一個念想。

“我什么也不能做,只能躲在墻角暗自流淚?!?/p>

麻天寶從夢境之中醒來后,抑郁和憂傷地告訴病床一側(cè)的徐美。徐美緊緊抓住他的手,一句話也沒有說,鬢發(fā)飛霜的她明白,再溫暖的語言,也無法安撫一個深陷噩夢的人。

麻天寶夢囈般地敘述著——

爹提著半鐵桶的開水,從廚房里走出來。那升騰的水汽,游走在院子里,而爹已經(jīng)走進正屋了。這時候,我想跟著爹走進正屋。我剛走到門口,就碰在門鼻子上了。我不是鬼魂,只是幻夢之中的一個想法,可是兩個門神卻死活不讓我進去。我無法闖進去,他們只輕輕吹一口氣,就把我吹落在院子里了。

從地上爬起來,我走到窗戶下,把臉貼在窗戶紙上,緊緊地貼著,把耳朵也支起來了,生怕有一點聲息被錯過了。

“你的肚子,真不爭氣?!?/p>

這是爹的聲音,它的背景之音是娘長長短短獨自的啜泣。

“你這破肚子,啥時候能生個兒子?”

爹說這句話時,我聽見他在敲擊著鐵桶的桶沿,砰砰的響。是用煙袋鍋子敲打的,我能想見那黑色的煙灰簌簌地落在地上,像是爹灑落一地的憤怒和憂傷。

“不要她了,養(yǎng)不活的?!?/p>

過了好大一陣兒,爹說出了決定四姐命運的話。

“送人,就送人吧?!边@是母親的讓步,在哀求爹。

“送給誰?誰養(yǎng)得起?”爹好像是在給娘出難題。

“送給袁三強吧?!蹦镌囂秸f。

“可他是個鰥夫?!钡f。

“他想養(yǎng)一個孩子,”娘說,“女孩也養(yǎng)?!?/p>

“好吧。”爹沉默了好大一會兒才答應。

“咱先養(yǎng)滿月,再送人家?!蹦镘涇浀卣f了一句。

“好吧?!钡卮?。

我聽見爹在正屋里走動的腳步聲。爹在抱著女嬰嗎?他下定決心把四姐送給袁三強嗎?他記住四姐的小臉了嗎?我不知道。事情逆轉(zhuǎn)了,四姐送給袁三強領(lǐng)養(yǎng)了。我感謝爹是仁慈的,爹是善良的,爹并不是想象中的心狠手辣。

“撲通?!?/p>

是一個重重的物體掉進水里的聲音。

我心中驚駭。

我感覺自己就是一個物體一直在墜落著。我?guī)缀踉诖皯羟鞍l(fā)狂了,但我知道,這只是一種想法,不斷地撞擊在窗戶紙上。我知道,這只是一陣深秋的風,在掀動紙片嘩啦啦地響。

“哇……”

是疼痛的一聲長嘶劃破了沉寂昏暗的正屋。

“你這個遭天殺的……”娘嚎叫著,她好像掙扎著從床上坐起來。

“哐當?!?/p>

這是一聲鐵桶蓋子狠狠蓋在鐵桶上的聲音。

我從窗戶紙上掉下來,像一張薄薄的葉子,飄在院子里的風和寂靜里。正屋的煤油燈熄滅了,整個屋子黑暗了。我看見整個世界越來越黑,黑成了一坨散發(fā)著臭氣的狗屎。而我在黑暗里,作為一個念想,不斷地發(fā)酵,發(fā)酵成麻大寶十五年的黑發(fā)泛白的等待。

我在黑暗里漂浮,直到爹提著鐵桶從正屋里出來,整個黑暗又變成了灰白色。是灰白色的一團夜晚,也是純白色的一團夜晚,籠罩著爹往院子外走去。我漂過一棵樹的枝椏,軟弱無力地坐在樹葉上。是一陣冷風吹得樹葉嘩啦啦地響,也吹得我像一片即將飄落的樹葉嘩啦啦的。

我坐在枝丫上,總感覺有人在我的身后,偶爾搔一下我的后腦勺,這讓我感到恐懼,瑟縮著身子,一動也不敢動了。仿佛又有細細的聲音對我說話,但我聽不清被夜色掩埋的聲音。

一想到爹提著的大鐵桶里,裝著的是一個被他溺死的女嬰,我的四姐便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了。是她的一塵不染的微笑和干凈如洗的聲音,一直鉆進我的心里。是她,是我的四姐,在向我舞動著一雙白色的小手。

是這樣的一雙小手,嫩嫩的一雙小手,剛出生嬰兒的一雙小手,不停地貼在我的面頰上。我感覺一絲溫熱,一絲柔軟,一絲類似觸須擺動的癢癢,蠱惑在我的眼睫上。

爹一手提著大鐵桶,一手攥著一把鐵鍬,他在走向那口廢棄已久的枯井。

我的心在當著秋千。

黑夜是白色的,這是我第一次看見的白色的黑夜;那白是一種淡灰的白。這使我能看見每一個小動物,栩栩如生地各自走在白色的黑夜里。我知道,它們是在各自玩耍,我知道白色夜晚里的動物都是孤僻的,它們只跟自己玩耍。

爹走向枯井,越來越近。

我的眼睛也走向枯井,越來越近。

白色的小動物,我看見爹的身后跟著一個白色的小動物。待我細看,是一個赤身女嬰的精靈,一蹦一跳地跟在爹的身后。是她,是我的四姐。渾身雪白的皮膚上冒著騰騰的熱氣;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里不斷流出涓涓的血。

四姐是一個精靈了,我只能這樣告訴自己,它是一個幸福的精靈了。它跟在爹的身后,它在干什么呢?它在跳舞嗎?

不,它是在追逐自己的肉身。

在這樣一個漆黑的夜晚,爹像長了一雙鬼眼,提著那個裝著四姐尸身的大鐵桶,鏗鏘有力地走到那一口枯井邊。爹把鐵鍬放在了地上,一只手提著鐵桶,一只手掀起鐵桶的底部,一鐵桶熱氣騰騰的水和一個熱氣騰騰的瘦小的肉身,“嘩”的一聲被傾倒進枯井里了。

我掛在樹葉上,被冰冷的風吹落了。

“哇——”

我聽到一聲慘叫。

是四姐的叫聲。

我在想,離枯井有五十米遠的我,能聽到一聲死去嬰兒的叫,這根本就不可能??墒悄且豢蹋曳置髀牭搅艘粋€嬰兒墜到井底“撲通”一聲的怪響,之后是一聲嬰兒細細的慘叫,瘆人的慘叫。

我確信了,我聽到的這一聲慘叫,不是四姐的。這一聲慘叫,一定是我的,是我的心趁“我”不備,驚叫了一聲。

也是這一刻,我看見跟在爹身后的精靈,毫不猶豫地跳進了枯井里。我知道,那個白色的小動物一樣的靈魂,已經(jīng)跳到枯井里了,可是我卻沒有聽到預料之中的那一聲怪響。直到那時,我才真切明白,肉體和靈魂是不一樣的;肉體的沉重與痛,遠不及靈魂飄逸和灑脫。

一切都結(jié)束了,四姐將永遠地沉睡在枯井里。一想到這里,我就渾身顫抖,就是這一刻,我落在了地上。我知道,這僅僅是一個凄慘的開始。

大鐵桶里肉體和靈魂,都被爹倒進枯井了。我看見升騰起來的蒸汽,彌漫在井口周圍。爹一直沒閑著,他攥緊鐵鍬,在枯井周邊的土堆上,挖了一鍬又一鍬的沃土。直到他感覺已經(jīng)把四姐埋進沃土里,他這才扛起鐵鍬,拎著鐵桶,回到還能聽到娘啜泣的院子里。

爹在院子里徘徊,煩躁地聽到的是娘的一聲又一聲的啜泣。

爹聽到的是一個讖語:

“十五年后,你才會有兒子?!?/p>

4

麻天寶住院第六天,在他用自己的雙手結(jié)束自己之前,他最后一次想到夢境之中的八個姐姐。這八個姐姐,一開始是在玩蹣跚學步和跳坑的游戲,可是當麻天寶最后一次想到她們,這八個姐姐竟然在排著隊,一個個喜笑顏開地跳進了枯井里。

“這是大腦在事實面前自動修正的結(jié)果。”一個聲音對麻天寶說。

“這八個夭折的鬼魂沒有蠱惑我跳進枯井里,”另一個聲音對麻天寶說,“我不是真正的麻天寶,八個冤屈的姐姐是不會搞錯的?!?/p>

麻天寶躺在雪白的床單上,閉著眼睛,一邊琢磨著明天出院的事兒,一邊琢磨著爹究竟是怎么死的?是壽終正寢,還是被八個冤魂推進枯井里摔死的?麻天寶琢磨了一陣兒,竟然又想到那個煎熬的夢。麻天寶力圖避開這一段回想,他直接跳到爹死去的那個畫面。

爹一手拉著娘,一手拉著他。

“娘是親娘,爹不是親爹?!?/p>

這是爹對他們說的最后一句話,說完他就閉上了眼睛。爹是壽終正寢,親戚們都說是喜喪,只是娘不以為然。麻天寶閉著眼睛想來想去,想著想著就睡著了,就又回到了自己的夢境之中。

八個姐姐,個個臉色慘白,眼睛里流出來的是涓涓血淚,浸紅了半邊臉??墒前藗€扭曲的姐姐,仍在興高采烈跳進枯井里,一個一個排著隊,不斷地跳進去;過一會兒再排著隊,又不斷地跳進去。這仿佛是一個循環(huán),是一個循環(huán)播放的影片,不斷地播放在麻天寶的腦子里。

麻天寶在焦急地等待著這一個時刻:是爹,麻大寶正蹣跚走過來。

這是爹的夢境,麻天寶知道,他和八個姐姐已經(jīng)闖進了爹的夢境之中。

爹緩緩走到枯井邊,這是他熟悉的那一口枯井。

麻天寶在腦子里閃過的一個細節(jié),是爹把鐵鍬放在了地上,一手提著鐵桶,一只手掀起鐵桶的底部,半鐵桶熱氣騰騰的開水和一個熱氣騰騰的瘦小的肉身,“嘩”的一聲倒進了枯井里。

“哇”的一聲慘叫,“撲通”的一聲怪響,一直回蕩在麻天寶的腦海里。

爹蹣跚走過來,他費了很大的勁兒才走到枯井邊。之后枯井里升騰起來的蒸汽,像霧一樣彌漫在井口,也彌漫在爹的身上。待蒸汽散去,冷氣逼來,爹已經(jīng)是脊背佝僂須發(fā)皆白了。爹這么一站,就是幾十年。爹仍舊站在枯井的邊沿,站成一根白色的枯樹,瑟瑟縮縮,他在等待一陣風,來吹散他。

這是爹說“娘是親娘,爹不是親爹”的那一刻。

在爹的夢境之中,八個姐姐,仍是排著隊,盡管個個臉色慘白,眼睛里流著涓涓血淚,盡管八個姐姐扭曲了臉,可是它們?nèi)耘f興高采烈地跳進枯井里,一個一個排著隊,不斷地跳進去;過一會兒再排著隊,又不斷地跳進去。

八個姐姐根本就沒在意爹的存在。

麻天寶想走過去,告訴爹一聲,它們就是他的八個姐姐,它們就是你的八個閨女??墒撬麤]有動,只是遠遠地看著爹,在慢慢地被風吹散。麻天寶能看到從爹身上飛揚出去的一粒粒塵土,消失在風里,最后只剩下一架佝僂的骨骼,跌倒在枯井里。

“這是爹嗎?”八個姐姐異口同聲,“快接著爹的骨骼?!?/p>

八個姐姐舉起八雙純凈的小手,穩(wěn)穩(wěn)地托著爹的彎曲的骨架,輕輕地把它抬到枯井旁邊的空地上。

“這是爹,”八個姐姐異口同聲,“我們得把爹安葬了?!?/p>

八個姐姐說著,用它們八雙干凈的小手,在空地上忙亂地挖著,它們這是在給爹挖一個歸宿嗎?

“這是幻象?!甭樘鞂氄驹谶h處,揉揉眼睛。

可是眼前的一切,又都是真的。麻天寶看見八個姐姐的小手都磨破了,從它們那八雙小手里流出的白色的血液,把黑色的沃土都給染白了。

坑挖好了,八個小精靈一樣的姐姐,輕輕地把爹抬起來,緩緩地放進坑里。它們圍攏在邊沿,沉默了一會兒。

“我們給爹舉行個告別儀式吧?!?/p>

八個姐姐異口同聲地說著,一邊跳著舞蹈,一邊拍著八雙流出白色血液的小手,圍攏著坑里的骨架,轉(zhuǎn)了三圈。

“八個姐姐難道不憎恨爹嗎?”麻天寶懷疑眼前的一切,“娘不是說爹是在自己的夢境,被八個姐姐推進枯井里摔死的嗎?”

“封土吧,”八個姐姐異口同聲,“再給爹做個碑,讓我們永遠記住爹?!?/p>

“忘記我吧?!?/p>

麻天寶聽見一個顫抖的聲音從坑里飄過來。是爹的骨架在說話,它從坑里站起來,面對著早站成一排的八個姐姐。

“忘記我吧,”爹說,“我不是你們的爹?!?/p>

“你是我們的爹?!卑藗€姐姐異口同聲地回答。

“忘記我吧?!?/p>

爹說著,骨架從坑里緩慢爬出來。

“是我造孽,”爹哭泣著,“讓你們沒活過一天?!?/p>

“可你畢竟是我們的爹?!卑藗€姐姐異口同聲。

“我不是你們的親爹。”爹說著,縱身跳進了枯井。

“爹?!卑藗€姐姐哀叫了一聲。

是這銳利的聲音驚醒了麻天寶。

“啪——”

清脆的響聲,像嘹亮歌曲中的一個高音,飆到云端后脆生生地碎了。是爹的骨骼,在這“啪”的一聲里,鋼化玻璃一樣碎成了細密的碎片。

爹不是壽終正寢,也不是在自己的夢境里被八個姐姐推進枯井摔死的。

爹死在自己的醒悟里。

“娘是親娘,爹不是親爹?!?/p>

爹這一句臨終遺言,讓麻天寶最后一次想起在一個暮春的午后,娘告訴他,麻大寶一手溺死了自己的八個女兒。這讓麻天寶在醫(yī)院的最后一段時光里,仍舊感到一股冷颼颼的涼氣,從他的脊背里慢慢滲出來。

“小花,”娘說,“你把天寶的身世,也告訴他?!?/p>

娘這么說時,麻天寶愣愣地看著娘,又驚異地看著大姐小花。

“娘,”大姐為難說,“現(xiàn)在就說給天寶?”

天寶也三十八了,娘疲倦地說,“娘也活不幾天了?!?/p>

“你外甥比你大五歲,天寶,”大姐看著他說,“爹有了外孫之后,更急切要一個男孩,‘麻天寶’這個名字,爹已經(jīng)取好十多年了,可是爹仍舊沒把你等來。在大姐生了你大外甥、二外甥之后,有一天爹突然意識到,娘生不出兒子,生不出‘麻天寶’,跟娘沒關(guān)系,是跟爹他自己有關(guān)系。”

麻天寶知道,一個女人生男孩還是生女孩,跟土地肥沃無關(guān),那是跟種子性質(zhì)有關(guān)。

“爹知道袁家男丁旺盛,”大姐說,“爹就給娘和袁三叔創(chuàng)造了條件?!?/p>

“袁三強是你親爹,”娘突然插了一句話,“你的姐姐都跟你同母異父?!?/p>

麻天寶躺在醫(yī)院潔白的床單上,想著一輩子都跟著麻大寶姓“麻”,都管麻大寶叫爹,而自己的親爹竟然是那個捉弄過自己,散播娘叫“喂”的鰥夫,一時間淚水嘩嘩地打濕了醫(yī)院里潔白床單。

“袁三強真是自己的親爹嗎?”麻天寶躺在床上,他在問自己最后一個問題,“如果是,我該怎么做?”

“用自己的雙手結(jié)束自己嗎?”

麻天寶提出這個方案之后,在床上滾動了一會兒,突然坐起來。麻天寶為自己這個奇妙的自殺方案,感到異常興奮。他把自己的雙手反扣在脖子上,試探著用力,一點點地把指頭扣緊。喉結(jié)陷下去了,疼痛嚯嚯而來,之后喘不上氣,麻天寶想著,馬上暈眩,馬上就要窒息了。

麻天寶在模糊之中,似乎在翻著白眼,血氣在沖向腦門,他感覺眼珠子快崩裂出來了。

“這不是自己的夢境了,”麻天寶想著,“這是另一個真實的世界?!?/p>

這是八個被爹溺死的姐姐,這是爹麻大寶,這是娘劉桂花。八個姐姐仍舊玩著蹣跚學步和跳坑的游戲。不過,讓他納悶的是,這么多年來八個姐姐一點兒也沒有長高。爹和娘呢,就坐在枯井的旁邊,觀望著它們興高采烈地玩耍。

麻天寶就像一片飄落的樹葉,落在了爹和娘的身邊。

“爹,娘……”麻天寶大聲地叫著。

爹和娘并沒有搭理他,麻天寶知道,他還沒有來到爹和娘的這一個世界。

麻天寶又像一片樹葉,飄飄蕩蕩又來到自己的夢里。

“不要她了,養(yǎng)不活的?!钡f。

“送人吧?!蹦赣H說。

“送給誰?誰能養(yǎng)得起?”爹說

“送給袁三強吧?!蹦镎f。

“可他是個鰥夫?!钡f。

“他想養(yǎng)一個孩子,女孩也養(yǎng)?!蹦镎f。

麻天寶再次回到四姐溺亡的那一個夜晚,可是他按了大腦快進鍵,他讓夢境的畫面停在十五年之后娘懷他的那一個時刻。

“袁三強就是一個幽靈,怎么能走近他?”

畫面在唰唰地奔跑著。這是一個模糊的夜晚,他看見爹走出家門,袁三強來了……

麻天寶扭曲著身子,他使出了全身的勁兒,在趕走這個令他不堪的畫面??墒沁@個畫面就像卡了帶一樣,永遠卡在了他的腦海里。

麻天寶醒過來,模糊里看見徐美在使勁兒地拍打他的臉。

“把孩子們叫來,”麻天寶氣息微弱地說,“我要立遺囑?!?/p>

“立什么遺囑?”徐美氣哼哼地說,“醫(yī)生讓你明天出院,能不能不瞎折騰了?”

“我五十七了?!甭樘鞂氄f。

“離死早著呢,”徐美嗔怪他,“這么早死了,我們怎么辦?”

“那該怎么辦?”麻天寶囈語一句,又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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