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 俊

域外醫(yī)事

塞內加爾驕陽的隕落
——美國華人醫(yī)生非洲行醫(yī)手記

文/徐 俊

今年3月，我第4次去非洲義務行醫(yī)，在去麻風村的路上，70公里的山路與法耶醫(yī)生同車，也許我們都是醫(yī)生，我們毫無顧忌地談論死亡，笑述人生，聊到興濃處，我順手拍下了一輪漸漸升起的紅日，沒想到不到兩天時間，一輪朝暉，竟變成了漫天血紅的夕燦。斯人已去，日月無光，只留下那斷魂殘夢更斜陽，落得個淚灑江天哭楚狂。

法耶醫(yī)生出生地 Golae

法耶醫(yī)生于1959年7月7日出生于風光明媚的達卡Golae島，法耶醫(yī)生的父親是達卡大學醫(yī)學院的皮膚科教授，講一口流利的法語，他科研和臨床兩手并重，為西非皮膚病研究做出了杰出的貢獻。法耶醫(yī)生的媽媽是一位小學老師，她要求小法耶和妹妹法悌莫，像他們的父親一樣，做一個正直和有學問的人，長大以后為窮人服務。家庭的教育背景和優(yōu)越的先天條件，讓法耶在知識的海洋里毫不費力地遨游。他如父母所愿，順利進入了達卡大學醫(yī)學院這個非洲西岸最好的大學學醫(yī)，7年以后，成為了一名訓練有素的內科醫(yī)生。之后他繼續(xù)接受了5年神經內科訓練，成了塞內加爾三位神經內科醫(yī)生之一。他還獲取了國際扶輪社最高獎學金，來到了法國University of Bordeaux。他發(fā)憤攻讀7年，學習了熱帶醫(yī)學、腎病學、急救醫(yī)學和一切相關的知識。1998年他終于完成了所有住院醫(yī)的訓練，回到了熱風拂面的塞內加爾首都達卡，不久他就成為了達卡最好的醫(yī)生。

在塞內加爾，人們平均壽命只有50歲，每個婦女平均生5個孩子，嬰兒死亡率50%。許多病人兩手空空地來看法耶醫(yī)生，眼巴巴的絕望眼神期望法耶醫(yī)生能給他們帶來奇跡。他不忍心掩面不看這血淋淋的現實，病餓而死的孩子的尸體像一堆堆垃圾一樣，被人毫不憐惜地掩埋。父親播下的種子慢慢地發(fā)芽了：“對！我不能放棄我的社會責任！我要做父親那樣的人來幫助窮人，我還要比他做得更好！”以法耶醫(yī)生在達卡醫(yī)療界的聲名和地位，他發(fā)起成立了“塞內加爾叢林醫(yī)學會”。他被選為主席，從此他走上了為窮人服務的“不歸路”。他從2000年開始，每周三天訪問村寨，每次診費1.5美元，兩天在達卡自己的診所里掙錢養(yǎng)家。從那時起，許多窮人都把他看成救星，稱他為1美元醫(yī)生，許多病人都把他看作治病救人的“上帝”。

15年前，當他得知我們的團隊建了一個小醫(yī)院，請了護士并有了一些基本設備。他主動找到奧利弗牧師和尼爾森牧師，要求免費為我們的小醫(yī)院服務。自從那時開始，我們請了法耶醫(yī)生、一個護士、兩個藥劑師，還有幾個看護，建立了內科、婦產科、兒科，并有住院部，醫(yī)院的業(yè)務蒸蒸日上。他也規(guī)定了醫(yī)院的收費標準：看醫(yī)生1.5美元，自然產生孩子1美元，看護士50美分，藥物10美分。由于付給他的工資極其低廉，我們不用投入太多的資金補貼這所醫(yī)院。

我這次給法耶醫(yī)生帶去了一臺價值3.5萬美元的彩色超聲波儀，他高興地立即把機器打開，在自己的肝臟部位掃描起來。他告訴我他的肝臟沒有問題。我只不過告訴了他如何連接超聲波探頭，他就可以操作這部機器，并且給出診斷，他是多么的聰明呀！我突然想起了一句話，“天才幾乎可以做任何事情——除了維持生計。”他把他的聰明才智都獻給了非洲窮人，絲毫不顧及自己的需要。貧窮是一場人生苦旅，不僅僅許多非洲病人要含淚面對，法耶醫(yī)生也生活在清貧孤憤的生活中。

17年的叢林跋涉，每個月開車3 000公里的緊張生活，使法耶醫(yī)生患有高血壓、心臟病、糖尿病、高血脂、哮喘病等等。法耶醫(yī)生經常對我說：“我太累了，我需要有一個人貼身照顧我，提醒我吃藥，測血糖，給我準備飯食。”

一次他把車停在路邊，指著一塊用籬笆隔開約有兩畝的土地對我說：“這是我的財產，我多么希望我有空在這里退休，過著田園詩書的生活！”非洲的土地非常便宜，大約1 000美元就可以買下這塊地。法耶醫(yī)生的“財產”只有這些？我的心不禁一陣抽搐，他以后怎么養(yǎng)老？

我說：“這次我們的義診過程中，我來照顧您！”我注意到法耶醫(yī)生的眼睛有點濕潤。我很清楚，他每天緊張地工作，生活和工作的壓力巨大。他的妻子也要上班養(yǎng)家，無法悉心跟隨他照料他，他自己又奮不顧身，毫不顧及自己，他的身體狀況當然會越來越差。

法耶醫(yī)生與家人

我想起了在2013年，當我第一次見到他，我發(fā)現他帶著一個大大的冰盒，“那是什么？”我?guī)е苫蟮恼Z氣問他?！澳抢锩嫜b著我的胰島素?！彼麌@了一口氣說。我還注意到，他的右腳背上有一個不起眼的傷口，已經有點化膿了，那是典型的糖尿病傷口，如果不照顧好，用不了一年，可能就會惡化，導致截肢。今年我見到他時，那個傷口已經有銅錢那么大了，再不注意，截肢是免不了了，可是他毫不在意，為了他心中無限愛護的窮人，他絕不輕易放手，即使身上有病痛，他依舊咬緊牙關，用生命和鮮血洗潔大地。他身高一米八，卻撐著一根拐杖，步態(tài)蹣跚，在斜暉脈脈里顯得頎長。

他太累了，他需要歸隱在貝多芬的《田園》里，不再去和《命運》搏斗。每一次當我們的汽車經過他買下的那塊土地時，他告訴我這里隱藏著他的夢，他想在那里做一個梭羅似的隱士，建造他夢中的瓦爾登湖畔的小屋。每天他可以用手觸摸那噴薄而出的太陽絢爛的光線，可以用他的雙手放在小樹干上，感受桃臉牡丹鸚鵡和紅嘴火雀婉轉歌唱和跳動時帶來的震顫。

去麻風村的頭一天，夕陽給基地涂上了一片金色，我和法耶醫(yī)生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吵。“你不能去700公里以外的麻風村，我們要坐車16個小時，你受不了的。”我冷著臉對法耶醫(yī)生說?！拔冶仨毴?，因為你需要我！”法耶醫(yī)生黑黝黝的臉龐像一個金色的太陽，發(fā)出的光芒讓我震驚?！霸诼轱L村有300個病人等待我們，你一個人看不了！”法耶醫(yī)生斷然決絕地說。法耶醫(yī)生觸到了我的痛處，曾經有一天，我一個人一天看了282個病人，回到家以后，顧不得吃飯，顧不得伸展一下僵硬的大腦和麻木的四肢，立即癱倒在床上。想到那一次的凄慘遭遇，我又有一點僥幸，他也許不會出什么問題。我同意了法耶醫(yī)生的請求，我沒有意識到，私心讓我鑄成了九死而悔的大錯，可是法耶醫(yī)生卻杖藜徐步登上了大巴，臉上露出了快意的神色。

非洲原野上的清晨，冉冉紅日，伴隨著千里黃云，絕塵而起，唱響了黃鐘大呂、百鳥歌唱的旭日交響曲。這是無比輝煌的時刻，是一個偉大靈魂最精彩的一天。

前面400公里是輕快瀟灑的柏油路，后面300公里的路讓我們吃盡了苦頭。只有一寸厚的柏油路，在十幾噸重的大卡車山崩地裂一般地壓迫下，露出了瘦弱的筋骨，到處都是像洗澡盆一樣大小的坑坑洼洼，灰塵遮天蔽日，好幾部大卡車仰面朝天翻倒在路旁，有些已經銹跡斑斑，看樣子有一些年頭了。我們的大巴像長蛇一樣在巨洞的縫隙旁蜿蜒爬行，不時跳躍著，把我們頭頂上的行李震落。一路上只看見是三五個人干活，幾十部大型筑路機械停在路旁，空無一人。法耶醫(yī)生告訴我，這后面的300公里已經修了十幾年了，每年以幾公里的水平向前進。

突然法耶醫(yī)生閉上眼睛不再說話了，張開大嘴急促地呼吸，我默默無語，暗中祈禱上帝，法耶醫(yī)生不要出問題。法耶醫(yī)生睜開眼睛虛弱地說：“我不舒服，能否請你給我量一下血糖？”“385”，我大驚失色，叫了起來：“血糖太高！”

法耶醫(yī)生示意我拿他的冰盒，我找到了胰島素注射液，他謝絕了我的幫助，在汽車起伏的喧囂聲里，顫顫巍巍地將10個單位的胰島素注射進了腹部的皮膚。他突然眼圈紅了起來，低沉的聲音像電流一樣把我震得臉色煞白。

“我感覺我將會在60歲以前死去，我現在58歲了，還有兩年。我希望我像一個戰(zhàn)士一樣死在戰(zhàn)場上，我不希望死在家里。這就是為什么我一定要和你一起來麻風村的原因，也許我會得償所愿?！?/p>

法耶醫(yī)生手拿拐杖笑容滿面

晚上六點鐘，大巴帶著滿身的疲倦，一路跳躍了16個小時，終于到達了肯達谷省。我攙扶著法耶醫(yī)生，慢慢挪向他的房間，每走一步，他虛弱的雙腿，都在地上留下了一道拖痕。我們把他連拖帶拽地弄到了房間，我再測量一下血糖“不得了，只有45！血糖太低！”我趕緊去拿了一瓶橘子汁，給他補充糖分。他仰頭喝了不少，給我點點頭，表示謝意后，昏昏睡去。第二天一大早，我們把法耶醫(yī)生送到了當地的一所醫(yī)院，我向醫(yī)生報告了病情，法耶醫(yī)生有糖尿病、高血壓、高血脂，我告訴他們法耶醫(yī)生可能是糖尿病酮癥酸中毒。也許是訓練有限，他們不知道什么是酮癥酸中毒？我只好要求馬上補充液體，醫(yī)生告訴我，醫(yī)院沒有，必須上街去買。我說：“請馬上去買，盡快靜脈補液，病人昨天又吐又泄，糖尿病脫水嚴重?！贬t(yī)生說，“那好，我開處方，請你們去藥房付錢，我們馬上開始補液！”原來在非洲的醫(yī)院，沒有任何儲備藥物和食堂，所有的藥物和食品必須當場購買。

心電圖導聯(lián)連到了四肢，唰唰的響聲讓我揪心，法耶醫(yī)生一直用手指著心臟說：“心里難受。”我接過心電圖，飛快地掃描了一下，欣喜地告訴法耶醫(yī)生：“沒有問題，只是心動過速，沒有其它問題?！蔽野研碾妶D拿到法耶醫(yī)生的眼前，他看了一下，嘴角向上翹起，輕輕地笑了，他知道他暫時不會有問題了。我擦了一下大汗淋漓的額頭，附身在法耶醫(yī)生的耳旁說：“我該走了，麻風村還有300個病人在等我。”

我飛速趕到了麻風村，幾百個病人像黑壓壓的云彩一樣，籠罩著醫(yī)院的門口。我立即投入了緊張的工作，病人越來越多，為了可以盡快看到我，爭奪著要求排在最前面，喧鬧聲像雷聲沖擊我的耳膜。他們知道，有些極重的病人，我們不一定看得了，我們就會掏出現金，讓他們去大醫(yī)院看大夫。可是他們往往把錢留下，不去看醫(yī)生，我們一點辦法都沒有。

突然電話鈴聲像一聲聲哭泣，把我的神經震得脆弱不安，我的心里敲著小鼓，看著我的翻譯安娜拿起了電話，是從醫(yī)院來的。她突然臉色煞白，對著我嗷叫了一聲，把電話摔在一旁：“法耶醫(yī)生死了，心肌梗死。”瞬間我的精神崩潰了，我最擔心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一聲痛苦的尖叫從我的心底深處發(fā)出：“法耶醫(yī)生，法耶醫(yī)生?！睖I水像塞內加爾河水一樣洪濤滾滾，沖刷我最煎熬脆弱的神經。

門口傳來一陣陣哄鬧聲，病人的吵嚷讓我從痛苦的萬丈深淵里回到了現實。此刻，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哭泣，法耶醫(yī)生來麻風村的目的是什么？是要給他們看病，服務他們！我抬起了頭，對安娜說：“我們繼續(xù)看病人。”

電話鈴又響了，肯塔古省的衛(wèi)生部門長官電話：“請立即停止看病人，你們這是對死者的不尊重！”“不，這是法耶醫(yī)生的愿望，他要我這么做的！他死了，還有我，我要代替他繼續(xù)看病人！”我揉揉紅紅的雙眼，語不成句地說。“不行，請立即停止！我們心里也很難受，他是我們的英雄，但是，請你立即停止！如果你不停止，村里的人會覺得你們不在乎法耶醫(yī)生的死！”電話里的命令如磐石一樣堅硬不容置辯。

法耶醫(yī)生和徐俊醫(yī)生穿著Byebye Cancer的T恤

權威在最遙遠卑微的地方發(fā)揮了巨大的作用，威勢戰(zhàn)勝了我們的熱血和英雄的遺愿。我們不得不告訴滿臉沮喪的麻風村酋長，我們必須停止看診。酋長似乎不動聲色，說了一聲：“死亡是人生路途的一個里程碑，不要難過！”

第二天，英雄啟程了，歸于他來的地方。英雄終于息了世上的勞苦，去到了天國，他終于可以回歸到他心愛的土地，吟詩作畫，仰面非洲干旱的熱風，傾聽大自然的交響曲。他再也不用匆匆開車去到莽莽原野，再也不要去煎熬自己的靈魂，去面對人間的煉獄了。他和我們的團隊一起工作十幾年，和我相識5年，我們一起談論上帝的赦免和恩典，我們一起禱告，我們一起說阿門！現在我們掩面哭泣懇求上帝的恩典，在白色大寶座面前，赦免他過去的一切，看顧他的一片愛心，接受他無依無靠的靈魂！

當我寫到這里，滿臉笑容的法耶醫(yī)生好像依然站在我面前說：“徐醫(yī)生，一粒麥子不落在地里，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結出許多子粒來。你就是那新生的麥粒，你要代替我把麥子灑在廣袤的非洲莽原上！”

英雄沒有離開，太陽沒有隕落，我將要背負一輪冉冉升起的紅日，滿身火熱，鮮血沸騰地去執(zhí)行英雄的遺愿。在我的身體里有兩條生命，一條接續(xù)于法耶醫(yī)生，一條是由法耶醫(yī)生改變了的我自己的人生。5年前開始，我們二人一起去麻風村和其它地方救治窮人。那時我們是兩個獨立的靈魂，現在我們合二為一了。從今以后，我一定會每年帶著兩條鮮活的生命去麻風村為窮人服務。如果我不去流火的麻風村莊里為窮人服務，不在陽光下微笑起舞，都是對生命的辜負，對法耶醫(yī)生的忘卻！

人的一生，可以獨自一人悠閑地在中央公園欣賞落櫻紛呈，也可以和愛人在哈德森河邊卿卿我我互訴衷情，還可以和孩子們在彩虹旋轉餐廳俯視曼哈頓的輝煌燈火。我承認，這一切都是無比美好的，享受生活是我們每一個人正當的追求。但是當我們親眼看見許多人遭受病痛的摧殘，腹內空空吃不上一頓飽飯，在烈日下乞討求告；當我們看見法耶醫(yī)生這樣的英雄，活生生地和我一起共呼吸，不久卻長眠于黃土隴中，我的心就像西非的太陽一樣燃燒！

每個人都想體會真正的人世，其實要真正體驗生命,必須站在生命之上! 要向高處攀登!要俯視下方!如果我們可以像法耶醫(yī)生一樣擺上自己，為了改變別人的生命而努力，這才是真正享受斑斕美妙的人生，才是最大的幸福，才是人世間最大的榮耀!太陽也許會把我們燒得不留灰燼。我情愿粉身碎骨的燃燒，也不愿意無所事事地做一個只會向世界索取，而不給這個星球帶來任何溫暖的匆匆過客。情愿像非洲的草地一樣在自身的烈焰之中化為灰燼，再得到雨季的甘露滋潤而重生！人類的生命，不能以時間長短來衡量，心中充滿愛時，剎那即為永恒！如果沒有愛，沒有給大地帶來溫暖，沒有給別人帶來生命的希望，再長的壽命，也如白開水一樣，寡然無味！

我暗自夢想有一天，我有了足夠的金錢，我一定要在英雄工作過的地方，建一所“法耶醫(yī)生紀念醫(yī)院”，我知道，他不在乎，但是我要這樣做，建一所為窮人服務的豐碑，讓世世代代的人都知道他，敬仰他，讓英雄的夢想變?yōu)楝F實，讓英雄永存在人們的心中！

/哥倫比亞大學附屬斯坦福醫(y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