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利
朋友邀請我清明節(jié)一起出去玩,她已經(jīng)看好浙南某農(nóng)村的民宿。房間太緊張,必須提前半個月預(yù)訂,假期價格小幅上漲,約2000元一晚。
什么?比五星級酒店還貴?!
她瞟了一眼我張大的嘴巴:不是一般的民宿,是設(shè)計師重新定義、重新裝修過的民宿。
我懂,就是那種隨手拍幾張照片,加個濾鏡,直接發(fā)到朋友圈,別人會以為你去了日本或者臺灣的那種高級民宿。當然也會有十幾個人在評論里追問:這是哪里,哪家酒店呀?
置身一個網(wǎng)紅民宿,無論怎么拍都是美的。這難免讓人有種網(wǎng)紅上身的感覺。
我想起10年前第一次去江西農(nóng)村看油菜花,也是清明時節(jié),小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我住進當?shù)孛袼蓿晃?0歲上下的中年婦女,穿金戴銀,帶著我上了她家二層。打開房間門,哇,新家具,紅床單!雙人床后面的墻上,掛著一張半人多高的婚紗照,新郎新娘正襟危坐,莞爾微笑。
大媽相當熱情:我兒子的新房,他們?nèi)ネ獾卮蚬ち?,我還沒給人住過呢。怎么樣,這么新的房子,150元一晚,太值了吧,衛(wèi)生間和熱水都有。
那晚我一個人瞪著一對陌生夫妻的結(jié)婚照,久久不能入睡,總覺得這兩人在盯著我,千萬不要輕舉妄動。
剛開始有民宿那幾年,基本就是農(nóng)民自謀生路,開個家庭旅館,搞搞農(nóng)家樂—也就是所謂要多丑有多丑、要多俗有多俗的原始階段。
本來一間農(nóng)民房,干干凈凈白墻黑瓦,里面一張木制小床,清漆水泥地,本是極好的極簡風(fēng)格。但幾年前你要是去大理預(yù)訂一間民宿,推門一看,一定是像牛皮癬一樣的墻貼,什么蒲公英、向日葵、柳樹,跟進了一間大型幼兒園一樣。主人也是好意,試圖用這種廉價的插畫為客人打造一種浪漫情懷。
我一直不懂,丑,難道不是一眼望穿的嗎?
當年的民宿實在太便宜了,所有人都在里面做夢。我認識一對新加坡小夫妻,在洱海附近花兩萬元租下白族人的兩層小樓,打一塊招牌,叫“退避一舍”,100塊錢一間單人房,甚至還有30元的床位。天氣差的時候,老板和老板娘在家生炭烤火,還在上面擺幾個饅頭片。
房間差得只有一張1.2米寬的床和一個老鼠洞一樣的窗。好在年輕時,人只要沾上枕頭就能睡到日上三竿。那時候的民宿,就像那時候的男朋友,條件差、長相土,不知道為什么湊在一塊,玩得還挺開心。
直到今年,想去大理的朋友忽然告訴我,客棧,不,民宿的照片,今非昔比了,沒有以前那種胡來亂搞的勁頭,都是特別高級的盛世美顏。
我打開某家客棧的網(wǎng)頁一看,最低標價1288元,洱海邊,全透明270度玻璃房,白色浴缸,全酸梨木家具,著名設(shè)計師××作品,與眾不同的海天一色設(shè)計—民宿,是融入環(huán)境,不是切割環(huán)境。
有錢人的審美,到底要比多年前亂來的當?shù)乩习傩諒姸嗔?。那對新加坡夫婦,兩年后因為高漲的房租離開大理。2016年我路過時發(fā)現(xiàn),原來的退避一舍,變成強哥燒烤攤,應(yīng)了當年的英文名:to be ash。
我問去大理的朋友,最后選了哪家民宿?他搖頭說,哪家都沒選,選了一家正規(guī)酒店,起碼在酒店里你只需要跟前臺打交道。他每次看到民宿介紹公共空間就犯怵—可以理解公共廁所,沒法理解公共空間,也不想坐在那兒,等老板泡上一壺茶,細細告訴你,他是怎么帶著全家跑到這里,經(jīng)營一家民宿的。
別人的故事太長,自己的人生太短,住著1500元的房間,還要給老板喝彩鼓掌,未免有點太殘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