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麗莎
從書畫中的傳神、會意其實可以看出一種傳統(tǒng)文人精神。這種精神有別于以往我們理解的正氣凜然的形象,或俏皮,或風(fēng)趣,誰說“插科打諢”間就不是心胸通達的另一種表現(xiàn)呢?
人們印象中的傳統(tǒng)文人的形象,往往應(yīng)該是枯燥內(nèi)向的,或者憂國憂民的。其實并不盡然。今天我們可以以書畫為載體,來顛覆大家心中這種固有的、刻板的文人形象。要知道,他們也有詼諧、幽默、俏皮的一面,你不這么認為,可能是因為你很少關(guān)注罷了。琴棋書畫、飲酒吟詩、快意人生,不難看出,作品反映出了文人們對人對事的另一種豁達的生活態(tài)度。
·逸 趣·
宋代文人畫開始興盛以來,文人畫成為文人墨客們表達意趣的途徑。詩書畫中有悲喜,有憂愁,也有詼諧幽默?!耙萑ぁ狈从沉宋娜艘环N非常真實的情緒狀態(tài),閑情逸趣常是文人們所喜歡表達和寄托的情趣。例如南宋辛棄疾就曾有一首特別詼諧逸趣的詞——《西江月·遣興》:
醉里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工夫。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
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
文人與酒向來是摯友。辛棄疾在飲酒之后,借著酒意在詞中展現(xiàn)了文人“不正經(jīng)”的一面,這種“一展無遺”在這首詞中被真實地記錄了下來。詞中多次出現(xiàn)“醉”字,且與松樹對話,將松列為醉友。文人之間總是惺惺相惜,近千年后,劉旦宅特意為辛棄疾的這首詞描了畫像,并且用詞題了款。
既然文人的詩詞中有詼諧,那么文人的書畫中也應(yīng)當不乏逸趣。
這讓筆者不禁想到今年年初,臺北故宮曾舉辦了一場名為“書畫家的幽默感”的展覽。館方選取了歷代書畫家的十件作品來表現(xiàn)這個主題。不論是朋輩之間的戲謔,還是以造型呈現(xiàn)情態(tài)特色、顛覆形象,又或者是勸世化人、嘲諷世事,這些來自不同年代、秉承風(fēng)格的藝術(shù)家們,以各自的創(chuàng)意和思考,將文人的逸趣發(fā)揮得淋漓盡致。
如南宋梁楷的《潑墨仙人圖》,僅是匆匆?guī)坠P,卻能勾繪出酣醉的可愛人物的形貌。他筆下人物的詼諧之處在于,將人物五官糾結(jié)一堆,寬袍大袖,露著大肚子,滑稽極了。借著酒癮糾結(jié)的表情,表達難得糊涂的自在仙意,寓意深遠。畫中人物頭部和左肩的部分以濕筆渲染,可以清楚地看出運筆的輕重與速度。這幅畫生動地抓住了人物的表情動態(tài),卻不在意太多細節(jié),仙人的整體幾乎是以水墨潑寫,寫盡了仙人醉步的姿態(tài),簡單的筆觸卻充分表達出仙人飄逸的氣質(zhì),整個畫面充滿詼諧,輕松的氣氛。
明代的文人畫發(fā)展迅速,這種詼諧的逸趣在明代文人畫中同樣能尋得蹤跡。“明四家”的沈周,筆下有一只《貓》,隨意用冊頁繪制。幅中背景留空,貓卷曲成圓形,頭伏其中,張目側(cè)望。平日常見貓常有盤曲的動作,沈周卻在本幅中將貓曲盤的動作化成圓形體,尾巴卷曲謹收,在意的應(yīng)是將貓的形態(tài)刻意團成渾圓,前端以簡筆方式勾畫腳趾。細看貓的眼神,惶恐之中帶著俏皮的神情。眼神望去的左上角,以朱印做了呼應(yīng),令整幅畫面富含畫里畫外的幽默趣味和調(diào)皮情態(tài)。
還有清人華喦的《蜂虎》,畫面幽默感十足而且充滿哲味,詼諧且寓意深遠。老虎本是山中之王,所有動物遇見都退避三舍??墒瞧谝耙莸纳介g,一只小小的馬蜂就能讓老虎痛苦萬分,真可謂一物降一物。華喦在畫作中描繪了山間的老虎遇見馬蜂時表情哀怨,無可奈何地用前虎爪抵抗馬蜂,完全顛覆了其平時威風(fēng)凜凜的形象。如此戲劇性的畫面,表達的不僅僅是作者善于觀察生活意趣的細膩,這種詼諧又哲意的效果,是文人畫非常珍貴之處。
再如清代的另一幅《豐綏先兆圖》(無款),畫面設(shè)色妍麗細膩,構(gòu)圖考究。圖中畫鐘馗身著朱袍,下方以四鬼為座,拿下烏紗帽卻成鏡自照,構(gòu)圖主題明確。另有朱色蝙蝠翱翔于左上方,與小鬼的壓勢呈呼應(yīng)之態(tài)。畫題“豐綏先兆”,與“封祟仙照”諧音一體,寓意無窮。畫中鐘馗面容貌丑,連自己照鏡時也不免被自己的丑陋受驚訝異,另被壓坐的四名小鬼表情并無害怕的神情,卻是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態(tài)。畫面氣氛和布局讓人不禁莞爾。作者通過映鏡,正面描繪了鐘馗的驚訝表情,展現(xiàn)出作者巧妙設(shè)計的幽默元素。
·俏 皮·
到了現(xiàn)當代,詼諧題材的文人畫已經(jīng)比較普遍。說起來,這一時期俏皮的文人畫以詼諧畫面見長的,當屬齊白石和黃永玉兩位老先生了。縱觀齊白石的諸多畫作,除了聞名的墨蝦,白石老翁畫筆下就數(shù)鼠輩出沒最多了,單單畫老鼠上燈臺的小品畫,就不下十幾幅。
庚寅(1950年)作的《齊白石畫鼠冊》就是白石老人晚年的一部佳作。此冊八開,作此冊時的白石老人已經(jīng)年屆八旬,而畫面卻洋溢著爛漫的童趣,把畫家內(nèi)心老頑童般的天真詼諧,暗含機鋒的世事洞達,都體現(xiàn)在了這八只情態(tài)各異的鼠子身上。這本冊頁繪四季鼠情,老鼠在配景之間或藏或露,動態(tài)迥異。冊中或繪老鼠扒南瓜,或繪老鼠蘿卜,或繪老鼠與砰坨。仰首的老鼠和傾斜的南瓜組合成一條優(yōu)美的弧線,一種微妙的動感在老人筆下拙樸的筆墨間產(chǎn)生了。這就是大家手筆,似不經(jīng)意卻妙趣天成。黑色的老鼠和兩個紅色蘿卜形成鮮明的色彩對比,所謂紅配黑,氣魄大正是如此。物象之間形成了一個倒置的不等邊三角形,鼠兒的一個機靈的側(cè)身回眸,把動物和靜物之間的呼應(yīng)關(guān)系巧妙地表現(xiàn)在尺幅畫面之中。通篇八冊卻都暗合了“民以食為天”的基本生存原則,詼諧而富含寓意。
晚年的齊白石畫面返璞歸真,善于以詼諧的筆法表達逸趣寓意。他筆下的小品人物畫寥寥數(shù)筆卻骨法鮮明,多取詼諧的形態(tài),再配上一行題款,既點題又調(diào)整構(gòu)圖。
黃永玉是當代頗受爭議的畫壇鬼才。不羈的人生如影隨形,倔強且刁蠻的個性,帶著輕盈浪漫抒情的文人情調(diào)。他晚年的小品畫多數(shù)充滿自在與詼諧。就像他非常有名的《自畫像》,讓人一看就忍不住笑噴——活脫脫一副老頑童的形象。半裸上身,嘴上銜著個大煙斗,大短褲,夸張的腳丫,稀疏的頭發(fā)卻顯自在,人物神態(tài)怡然,寥寥數(shù)筆勾勒了年長者的體態(tài)。上方題款“余五十歲前從不游山玩水,至今老人才覽的十分好笑!”
再如他創(chuàng)作的《貓給老鼠喂奶》一畫,挪移現(xiàn)實,讓貓給老鼠喂奶,間接對社會有所抨擊。畫面詼諧逸趣,充滿寓意,題句為“愛的沒有原則就是禍害”。
·豁 達·
從上述的這些作品中我們可以感覺到,幽默是活性的靈體,寄于情景的寓意。
圣人孔子就是幽默的。子曰:“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未如之何也已矣!”翻譯成白話就是:孔子說,那種“不說該怎么辦,該怎么辦”的人,我真是該拿他怎么辦!可見這種幽默之中,就帶有一種無奈和對人的深情。
而老舍先生認為的幽默,顯得更加平民化,有親和力。他是這樣說的:“所謂幽默的心態(tài)就是一視同仁的好笑的心態(tài)。有這種心態(tài)的人雖不必是個藝術(shù)家,他是能在行為上言語上思想上表現(xiàn)出這個幽默態(tài)度。這種態(tài)度是人生里很可寶貴的,因為它表現(xiàn)著心懷寬大。一個會笑,而且能笑自己的人,決不會為件小事而急躁懷恨。往小了說,他決不會因為自己的孩子挨了鄰兒一拳,而去打鄰兒的爸爸。往大了說,他決不會因為戰(zhàn)勝政敵而去請清兵。褊狹自是,是‘四海兄弟這個理想的大障礙;幽默專治此病。嬉皮笑臉并非幽默;和顏悅色,心寬氣朗,才是幽默?!?/p>
豁達的文人大多具有幽默感,揭去了一般人想象中加在他們身上的不茍言笑、正襟危坐的外衣。仔細品味,我們會發(fā)現(xiàn)幽默對于他們而言實則是一種開闊、豁達的心態(tài)。這種傳神、會意其實也反映了一種中國傳統(tǒng)的“文人精神”。他們中大多數(shù)人都詼諧風(fēng)趣、妙語連珠。尤其是那些高明的幽默,在只言片語中濃縮而成。歷代文人的修養(yǎng),會通達兩種狀態(tài):一種是入世的情懷,以悲憤天下為己任,憂國憂民;另一種則是學(xué)習(xí)出世的老莊,陶淵明式的“悠然見南山”。
又或許,傳統(tǒng)文人間流行的豁達的人生態(tài)度,通常會有點莊子的味道,既然無欲無求,澄明達觀,逸趣便油然而生。詼諧幽默的文人畫,多見于后者。
(注:本文配圖除齊白石作品外,均由臺北故宮博物院提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