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天蓉

一些孩子身上的陋習，不要妄想用一次說教就能讓他們徹底改掉。在解決一個復雜問題時，只在這個問題身上花費精力，并不見得有效。這時，不妨從別的相關(guān)問題下手，也許問題就能解決了。

一

一遇到班上丟了東西，每一位成員都會立刻想到是王小玲。她成為懷疑對象，一點兒也不奇怪。一些孩子的文具總會莫名其妙地丟失，過一段時間，又從她的文具盒或書包里被發(fā)現(xiàn)。

大家是真的冤枉她了嗎？也不盡然。好幾次“作案”的時候，有“目擊證人”親眼所見，也容不得她狡辯。難免有人喊她“小偷”，她的臉像被三昧真火練過，難過情緒一閃而過，不留下任何痕跡。同學們的鄙視目光，她早已司空見慣。她的學習很糟糕，朗讀課文時，一個句子能讀錯好幾個字，讀得疙疙瘩瘩的，很費時間，我每次叫她讀課文，總是很擔心，怕她讀不下去，怕她又要費很長時間。說來也真奇怪，我這么擔心，還總是忍不住叫她起來讀，讀著讀著，就順暢多了。這一好轉(zhuǎn)，并不會給她增多少光，因為她有一個致命的弱點——懶！幾乎每一項作業(yè)她都要“補”，這就遭到同學們的冷眼了。

沒有目擊證人時，她會怎樣呢？她會狡辯！就在幾個月前，她的好朋友加冤家李瑜就忍無可忍地將她告發(fā)了：“媽媽，王小玲總是偷我的錢！我今天沒錢坐公交車了！”

李瑜的媽媽趕忙阻止她：“不可以瞎說的，你沒有證據(jù)?！贝笕藗冊谟龅竭@些敏感問題的時候，常常是回避的心態(tài)，怕自己的行為給他人帶來難堪。

小孩子眼里的世界是很簡單的，李瑜可顧不上王小玲的感受，她只關(guān)心真相，聽到媽媽的話后，她立刻反駁：“肯定是她，只有她知道我今天帶了五元錢，只有她知道我放在哪里了?！?/p>

“那也不能證明?！?/p>

“更重要的是，別人看到她放學花那五元錢了！”

“可能……”

“就是她，我不想再被她偷了，不想再沒錢坐公交車了！”

“我跟你的班主任說說看，讓她調(diào)查一下。”

很快，我從QQ上收到了關(guān)于這件事的信息。我得知后的第一時間，心里就對此事做了判斷——肯定是她拿的！剛下這樣的判斷后，我又后悔了，身為一個老師怎么可以這么不負責任呢？沒憑沒據(jù)就懷疑她。一個該是臉上寫滿春天的孩子，一個該是散發(fā)童真的學生，怎么可以這么不美好地看她呢？

二

我猶豫了，可那件事的陰雨已經(jīng)把我的心淋濕。

那是一個陽光特別溫柔的日子。我打開電腦，習慣性地點開了QQ，兩張照片粗暴地甩在我的面前，顯得張牙舞爪。仔細看了照片下方附帶的一段文字后，我明白了。

我的腦子飛速運轉(zhuǎn)著，有一種歇斯底里的沖動，但我克制了。

我把王小玲找來，盯著王小玲的眼睛問：“你昨天做什么好事了？”

“我看到飲水機水槽里的水溢出來了，就幫忙去倒掉了?！憋@然，王小玲沒能嗅出空氣中的火藥味。也許，她嗅到了，故意扮天真博同情呢！如果真是這樣，那么她成功了。因為聽到這句回答，不知怎么的，我的氣已經(jīng)消了一半。

“再想想?！蔽椰F(xiàn)在奢求的只是她的誠實。

“沒有了?！彼€是沒能感覺到氣氛的不對，思考了幾秒鐘就做出了回答。

“真的沒有了？”我提高了嗓門，“想想辦公室，想想老師，有沒有做什么不光彩的事？”

“沒有！”王小玲也提高了音量，做出了否定的回答。

她的回答，將我的期盼狠狠地踩在腳下，我感覺到自己的心有點兒冷：“哼！沒有？沒有我會找你嗎？實話告訴你，我有鐵一樣的證據(jù)！”

“真沒有！”王小玲的語氣異常堅定，并伴隨著要哭的前奏表情。

放在平時，我一定已經(jīng)選擇相信她，語氣是那么堅定，受冤的表情是那么令人動容?？墒墙裉觳粫^不會！我還是不想放棄從她嘴里聽到誠實的語言：“實話跟你說，我知道你拿了老師的東西，并且是吃的東西，對不對？”

“沒有?！彼廊环裾J，語氣卻顯得底氣不足了。畢竟我已經(jīng)挑明了這件事情。她在想我到底掌握了多少，該不該坦白呢？

我的心徹底涼了，點開那兩張照片。王小玲看到那兩張照片，驚呆了！一張是她站在辦公室門口，背緊緊地貼著墻，頭伸向里面張望的照片。另一張是她伸手拿老師東西，頭抬著，眼睛觀察著門口有沒有人進來的照片。面對如此畫面，她徹底蔫了。

“我再相信你一次，你自己說到底拿了什么？”

“一個蘋果?！?/p>

據(jù)那位老師說，她丟的是一個親戚送來的一包食物，而不僅僅是一個蘋果。

一包食物，一個蘋果有區(qū)別嗎？對我而言，更痛心的是王小玲的話還能相信嗎？

可事情總要解決的。是嚴厲地批評，還是寬容地原諒，讓我非常糾結(jié)。處理不當會給孩子留下陰影。

我對王小玲的行為很失望，但我還是選擇了寬容的原諒。此刻，我的腦中不斷閃現(xiàn)教學過的一篇閱讀《改變一生的閃念》，這篇文章中講述的也是一個老師，突然收到了一個陌生電話，說她的孩子偷了書，叫她去領(lǐng)孩子，并交罰款。事實上，她根本不認識那個女孩。東窗事發(fā)后，女孩情急之下，隨意撥打了一個號碼。她交了罰款，領(lǐng)回女孩，什么也沒問。多年后，女孩名牌大學畢業(yè)了，找了份令人羨慕的工作。一天，女孩出現(xiàn)了，眼里泛著淚光，輕聲說道：“當年情急之下的那個電話，幸虧打到您的家里。雖然我至今都不明白，你為什么愿意充當我的媽媽，解脫了我，但這么多年來，我一直有一樁心愿：喊您一聲‘媽媽?！?/p>

可能是腦中的那篇文章過于感人，我又變得有耐心起來，詢問王小玲偷東西的原因。王小玲迅速從一個被審者，變成了控訴方：“我很想吃那個蘋果，我媽媽好久都不給我吃水果了?！?/p>

什么？現(xiàn)在什么年代了，吃點兒水果那還是困難的事嗎？撒謊，她一定是在撒謊。我不相信：“不可能吧？你多久才能吃上一次水果？”

“要好幾個星期呢。”

“你有跟媽媽提出要吃嗎？”endprint

“提了，她不給?！?/p>

“那零食呢？”

“也要好久才有得吃。”

“好吧，我暫且相信你。但你要記住，很想吃，也不能偷。家里再沒啥吃的，飯菜總是有的。紅軍當年都吃皮帶、樹皮了，也沒偷老百姓一糧一草。努力克制自己的欲望做一個有毅力的人。你去吧！”

辦公室到教室的路很近，王小玲卻走了很久。她擔心同學們知道此事，盡管她的名譽早毀了。但這次不同，這次我手里有證據(jù)。她擔心媽媽知道此事，會給她一頓狠狠的教訓。

后來，王小玲發(fā)現(xiàn)自己的擔心多余了。沒有任何同學提起此事，這事似乎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一樣。媽媽知道了此事，迎接她的是一堆豐富的水果！第二天，她開開心心地帶了三種水果來學校吃，其中有一種還是進口的蘋果！

我一早就發(fā)現(xiàn)她今天帶的水果很豐富。我不無擔心地掃了她一眼，想著這樣的教育真的對嗎？一個犯了錯誤的孩子，不但沒有受到任何懲罰，反而像受到了獎賞似的。在跟她媽媽溝通的時候，說不要過分地責罰，可也沒說要獎賞??？顯然，她媽媽只把“家里沒吃的”聽進去了。

我給她打了一劑定心針：“臉面你自己決定要不要，這次的事件我會替你保密，一旦再犯，我就不會再給你保密了。”

王小玲下定了決心：“我保證不再偷了！”

三

沒想到才一年不到，又開始有人說她偷東西了。

我先把李瑜找來，了解更多的細節(jié)。整個聽下來，都只是李瑜的推測，并沒有實質(zhì)性的證據(jù)。我犯嘀咕了，王小玲抵賴的本事，可是見識過了，如果沒有真憑實據(jù)，想要讓她承認有很大的困難。

試試吧！

“王小玲，李瑜說你偷了她的五元錢，是真的嗎？”這次，我選擇單刀直入的方式。

“沒有！”果然，王小玲不承認。

“人家都看到你放學后花那五元錢了！”我盡可能地提出所謂的有力證據(jù)，但她心里明白，這些所謂的證據(jù)是無力的，根本證明不了什么。

“那五元是我自己的?！?/p>

“哪里來的？”

“我自己的零花錢?！?/p>

“零花錢哪里來的？”

“奶奶給的，也有我自己掙的?！?/p>

“自己掙的？”

“我干家務有時得一元，有時得五角?！?/p>

王小玲回答得有鼻子有眼，要不是我曾被她傷過一次心，這事準就這么過去了。我覺得自己面對的不是一個完全值得信任的孩子，而且這孩子很會“演戲”，不能就這么放過她。可再這么問下去，也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的。

我完全沒轍了，事情的結(jié)局，完全看王小玲誠實與否了。但現(xiàn)在看來，她是不會承認的。也許這次，王小玲是被冤枉的呢？我忽然這樣想。我對王小玲還抱有那么一絲希望：“你想想你偷吃蘋果那事，老師生氣的是你撒謊，我希望你這次能給我一句實話，行嗎？”

王小玲低著頭，沒有說話。

“你把想對老師說的寫在紙上，我等你的答案，請你一定要想清楚?！蔽野选跋肭宄?”這三個字說得一字一頓，并用犀利的目光重重地在她臉上盯了一下。

王小玲被嚇到了，立刻避開了我的目光，拿起紙筆寫起來。

她在紙上寫著：是我拿的，我拿了她一元錢。

我看了她遞過來的紙條，氣急敗壞：“王小玲！你覺得我這兒是法庭嗎？一元錢就會輕判，五元錢就會重判，是嗎？你難道看不出來，我期待的是你的誠實！誠實！你明白嗎？”

“是五元?！蓖跣×峋o張得揪起了自己的衣角。她感到一場暴風驟雨要來了，她又偷東西了，她又撒謊了，猜我這次一定不會原諒她了。

她沒想到，我只是輕輕地嘆了口氣，說：“做過的事，我們必須負責任，這五元錢你得還，家里打工也好，省下零花錢也罷，你還得跟李瑜道個歉?！?/p>

望著王小玲離開的背影，我感到了一絲安慰，這次她終于說了實話?？捎钟辛艘恍?，也許她說了假話，在看到我發(fā)火的情況下，就認下了沒做過的事。

李瑜見王小玲承認了錯誤，就表示不要她還錢了。王小玲高興地跑到我這兒：“李瑜說錢不用我還了。”我聽后，非但沒替她高興，反而批評了她：“這錢得還！自己犯的錯自己承擔！”我還揚言要去批評李瑜，告訴她這不是原諒而是縱容。我認為，上次王小玲犯了錯，沒特別重視，導致她再犯，這次一定要跟她媽媽見個面，聊聊此事。

四

這次見面，我非常失望。沒說上幾句話，盡聽王小玲媽媽訴苦了，說她很小就偷拿家里的錢，打也打過，罵也罵過，說也說過，都沒用。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解決不了的問題，家長也解決不了。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這一看法，太武斷了。

不久后，班級周報上，出現(xiàn)了王小玲的一篇文章：

我剛買了五支筆，被夏曄看見了，就拿起其中的一只銀色自動筆說：“這支筆是我的！我來看看。哦！真的是我的！這上面有仇雷劃的標記，是你偷的?！薄拔覜]偷，這是我今天早上剛買的?！蔽移疵叵肽没匚业墓P。他非要說是我偷的，我說我沒偷。在我們爭論的時候，我的眼淚就飛流直下了。

夏曄認定我是小偷了，拉著我去找范老師評理。到了辦公室里，范老師問：“怎么回事？”“她偷我的筆，上面有仇雷給我劃的標記，老師您看?！薄霸谀睦铮俊狈独蠋熣f著朝那筆看了起來。“在這串英文字的下方，諾，就是這個‘m的下面，老師你仔細看有一條?！薄笆怯幸粭l。”聽到范老師這么說，我急了：“這是我今天早上剛買的，我沒有偷，我有證人。”“在哪里？給我找來?！狈独蠋熣f道。

“我這就去?！闭f著，我就下樓把我的證人找來了。范老師跟她進行了一番對話。

“這支筆是她買的嗎？”

“是，她今天從小店買的?！?/p>

“你是看見她拿出錢來買的嗎？”

“沒有。我在馬路對面等她?！?/p>

“那你怎么斷定是她買的？”

“她進去的時候手上沒有筆，出來的時候有了這五支筆?！眅ndprint

“這并不能證明。她把筆放在書包里，進入小店再拿出來，也是有可能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p>

完了，我的證人也不能證明我的清白了。

“如果是新的里面是黑的。”辦公室里的楊老師突然冒出這么一句。我感到又有了希望。

“你用過了沒？”范老師指著我問。

“我上節(jié)課用了一下?！蔽艺f。

范老師指著夏曄問：“你呢？”

“用了三周不到?！彼f。

“在哪里?。俊狈独蠋煱压P弄來弄去找不到楊老師所指的地方。楊老師走了過來，拿起筆邊打開邊說：“在這里，里面是干凈的。”

“給你，這次信你。”范老師最后選擇相信我，“《狼來了》的故事你是聽過的，今天為何遭到懷疑，你也該明白。希望以后我們能永遠相信你！走吧！”

“我知道了。謝謝！”

一出來，發(fā)現(xiàn)有一大堆人在辦公室門口圍觀，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這件值得相信的事，讓我冰冷的心又開始溫暖起來。誠實的風，吹盡了心中的陰霾。我與王小玲有了一次舒心的交談。

“你最近拿過別人的東西嗎？”

“沒有?！?/p>

“怎么就改好了呢？”

“上次拿了李瑜的錢后，你找我媽媽談話，她覺得這樣下去不行，幫我想了個辦法，當我伸出手去拿別人東西的時候，就掐自己的臉或腿。每次我要伸手的時候，就掐，好疼啊，我就不拿了?！?/p>

“那你有沒有拿過夏曄的筆？”

王小玲望著我，不好意思地笑了：“有的。不是偷的，是開學的時候，我跟他借的。那天，他有筆沒筆芯，我有筆芯沒筆，就借我用了。后來就忘了，一放就是一個多月。他們看見了，就說我偷的?！?/p>

“上一期小報上寫，你想要拿別的同學遺留在科學教室的修正帶，怎么回事？”

“因為我確實想要占為己有。”

“你知道這是不對的吧？”

“可我的修正帶沒有了，每次跟爸爸媽媽要錢都好難。他們總上班，都碰不到，早上的時候他們還在睡覺。爺爺奶奶又不肯給我錢。”

不可否認，一個常常對你說謊的人，要你相信她很難。她可能遇到了很多不利的環(huán)境，也許，我們給她創(chuàng)設一點點有利的環(huán)境，她的誠實就會回來，奏出精彩的人生樂章。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