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育明
從尼泊爾藍毗尼出來,我們又坐車來到尼泊爾與印度交界處,設在街道上的簡陋海關再次入眼,當初從印度進入尼泊爾時,雖然兩頭的風土人情十分相似,相比較,尼泊爾似乎更寧靜一些。一返回印度,空氣中隱著的某種音樂,一下凸現(xiàn)出來,抒情剎那轉化成熱情,但這種熱情似乎與佛門無關,它只是一種印度國民的天性流露。用同行者白瑪?shù)脑拋碚f,這兒的民眾熱愛輪回。
有意思的是這種莫名的歡快也契合我們的心境,至少我在藍毗尼時生起的愉悅還延續(xù)著,感覺一車的人和自己差不多,神魂仍游走在悉達多太子出生的時空段中。
不知車開到什么地方了,只知道視野開闊,田里的莊稼向遠方漫延而去,如同輕快的心情奔向拓展的空間。突然有人叫起來:佛!佛!佛!
我一看,也禁不住發(fā)出了嘆聲,天哪!怎么會有這樣一大朵酷似佛陀的白云呢?也或許是一堆白云?它聳立在遠方地平線上,背后湛藍的天空如同幕布,臉、耳垂、脖子、雙肩、上身,甚至頭頂拱起的螺髻發(fā)皆赫然在目。
除了司機,一車的人全湊到窗前,所有人的目光都朝著一個方向。張定如團長頑童般的得意,他說,佛什么不知道?他知道我們的誠心,所以化身來接我們了。
我的心突然變得空落落的,一種說不清的情緒生上來,像惆悵又不是惆悵,像哀傷又不是哀傷,反正是先前情緒的大轉折。是佛來接我們嗎?顯然不是,不是佛來接我們嗎?又怎么肯定?
白云佛陀離我們遠了,淡了,最后融化在藍天之中。沒有進一步的奇跡發(fā)生,比如白云佛陀變大變近活生生地屹立在我們前方。
傳說中,當年已圓寂的釋迦牟尼佛在棺木合上之后,還能坐起身來安慰從忉利天哭泣而來的生母摩耶夫人,到了火葬場還伸出腳來慰問趕來的大弟子迦葉尊者。我們不可能再看到這樣不可思議的景象,但是,隔著整整二千五百多年的時光,一大朵惟妙惟肖的白云佛陀與我們相逢,難道不也是一種玄妙?
蘇東坡開悟時感慨道,“溪聲盡是廣長舌,山色無非凈法身?!比绻覀儾荒艽_認一切所見都是清凈法身的話,至少這朵白云給我們提供了方便,領會了空中生妙有以及妙有又歸空的道理。如果白云佛陀還不能啟動我們的道心,正好借這無實無虛的現(xiàn)象溫習一下《金剛經(jīng)》教言: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出國之前,我很渴望此行是從釋迦牟尼佛出生地開始,順序而行,直至佛陀涅槃城(此行,印度語“涅槃”顯得非常自然),這樣比較方便我們貼近那段真實的時光,可以形象地感悟佛陀的一生。在上海浦東機場,張團告訴我,朝圣團走的是順時針路線。我很高興,到了實地才知道,他說的順時針是指地理位置,而非佛陀一生足跡順序。他的安排沒有錯,符合客觀情況,但是,并不符合我的心理需求,只是我美好地誤會了他的計劃。
其實此行有一半時間耗在路上,不要說印度,就是從第一天起,連自己國土都沒離開呢,我就在浦東機場嘗到了無法預期的滋味,飛印度的航班竟然誤了六個小時!也就是說,我在機場整整等了十個半小時,心情幾近煎熬。不得不將此看作佛陀對“無?!庇^念的重申,又不得不當成了一場安心的練習。到印度后,當?shù)氐慕煌ǘ氯€是超出了我的思想準備,不要說按佛陀的足跡順序而行,就是打亂的八大圣地,由于時間關系,也是來去匆匆。奇怪的是,我的腦袋經(jīng)常處于放空的狀態(tài),像乖乖的小學生,只知道跟在老師后面,完全是服從命令的節(jié)奏,沒有半點疑問,更不要說什么建議。我發(fā)現(xiàn)整個團都是同一個精神狀態(tài),一位佛友甚至連尼泊爾和印度的國界都沒搞清,而另一位佛友回國后感到腦袋功能繼續(xù)失效,人有些發(fā)呆。這可能和我們平時雜念紛紛有關,到了那個神奇的國土,我們不再關心平日里牽掛的煩惱,除了生死大事,生活中所有的糾結都變得無關緊要,熱門的新聞、家族的榮辱、甚至一己受冤史,統(tǒng)統(tǒng)成了不值一提的雞零狗碎。簡單的思維使我無形中變得單純,單純到甚至鬧過幾次笑話,但我總算沒有搞錯已走過的地方:第一站曲女城,第二站舍衛(wèi)國,第三站藍毗尼,而現(xiàn)在,我們奔赴的是拘尸那羅大涅槃寺。拘尸那羅意為釋迦牟尼涅槃地,它位于印度北方摩達孔瓦爾鎮(zhèn),而摩達孔瓦爾則為死王子之意。
不知為什么,拘尸那羅這個地名我反復了多次才勉強記住,一種黯然的情緒在悄悄地影響著自己,不像前幾個地方,陽光湛明,詩意昂揚。人對于悲傷的事件,潛意識中總會回避,或者刻意地封存。
按照我們凡俗的觀念,是生命,總該有個地方待著,當他不再在這個世間呼吸著,就證明這個生命不存在了,存在著的只是他的思想和精神。但是,多年的學習同時使我相信,既然釋迦牟尼已圓滿成佛,世間的某些邏輯自然不適用于他,難道我們能以世間之尺丈量一個它界者的生死問題嗎?
我們都知道,釋迦牟尼佛一生的修行與教化都是踏踏實實的,雖然其間也不時發(fā)起戰(zhàn)勝魔女、降伏六師等神通之舉,畢竟大多數(shù)時候是以言說方式接引眾生的,直到他離開這個世界的最后一天,而這一天,他發(fā)出了令人動容的最后教言,其中包括了他對自己一生的簡短總結,“我的弟子們,我最后的時候已經(jīng)來到,我們分別在即。不要悲泣,生命本來就是無常,沒有人能避免。我也一樣。我的形軀生命就要消逝,它像一輛腐朽的車輛總要毀壞。我的弟子們,你們不要忘記,死亡只是形軀生命的消逝。形軀生命由父母而來,由糧食而養(yǎng)育。它們不能避免老病和死亡。但我的真正生命是法身,不是形軀。形軀會消逝,但真常的法身卻永恒,不生不滅。見到形軀的我,你們未見佛。依循我的教誨,即是見佛。在我入滅之后,我的教誨就是你們的老師。依循我的教誨而行,你們一定會見到我。在最近的四十九年來,我已把所有的一切,全部教給了你們。我的教誨沒有秘密,沒有隱藏,一點一滴地、全部地、公開地、清楚地教給了你們。 ”
我向來愚笨,記性又差,只能記住這簡短的一段,而《大般涅槃經(jīng)》智慧甚深,它是整個佛界的記憶,此經(jīng)不僅記載了佛陀涅槃的整個過程,也闡述了與每一個人相關的生命真相與解脫課題。因此他的離世不是一個人的完結,而是整個生命界的重大事件。
作為一個世間形象,釋迦牟尼佛早已不見,這個事實我們也早已接受,但是,當親臨他老人家的圓寂之地,我還是受到了極大的震撼。這也是不能預期的,理論上的接受和心靈上的接受完全是兩回事。同一天拜謁佛陀的出生地與涅槃地,對比太強烈太有沖擊力了,你怎么可能平靜地面對這樣的“看見”?早上,一個嬰兒光鮮地出生了,下午,還是他,卻是死亡的老者,傍晚,只留下高大的火化堆如一場千年夢境……endprint
這個旅程安排造成一種錯覺,好像佛陀的一生只有一天,隨著太陽的升起和降落就迅速完成了。
然而,他的八十世壽不也是一眨眼的事情?對于我們來說,漫漫長夜,也是一眨眼的事情。然而這一眨眼的佛陀一生,卻是從時間深處推出來的,它是獨立的無限壯美又無限深邃的世界,既抽象又具象,成為一種具有宇宙性的生命奇跡。
大涅槃寺和我所見過的任何寺院不同,與其說它是寺不如說是園子更恰當。到達目的地時我有些不敢相信,園子很大,也異常清幽,但還是缺乏我想象中的古氣象,我以為會進入高大茂盛的娑羅樹林,樹陰斑駁,明暗交替,一派時光流轉的氛圍。結果看到的還是印度常見的情景,一大片破損的古代僧房墻腳和殘留的塔基,行道旁整齊的灌木叢,不少綠色的喬木點綴在廢墟之間,空氣新鮮,視野舒暢。一群孩子迅速包圍過來,他們緊貼著我們伸出了手,黑亮亮的眼睛,歌詠一樣的乞討詞“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自然就停止了各種思維,從包里往外掏十元盧比,一次又一次,佛門的“布施”練習再一次在圣地進行。
對佛陀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世上曾有那么一片樹林,阿難尊者在其中兩棵樹之間鋪了樹葉草床,釋迦牟尼佛就是躺在上面離世的。可我以前,還以為娑羅雙樹是這種樹的樹名,不知道“雙”字是個量詞?,F(xiàn)在我終于在殿前看到了兩棵娑羅樹,高大挺拔,光潤的長條綠葉果然像傳說一樣是下垂的。隨團印度女尼如心師父告訴我們,這不是當年的雙娑羅樹,它們只有三十多歲,是后人補種的,只是起個象征作用。但我還是將掌心緊緊地貼在心儀已久的樹身上,并湊上去用勁地聞了一陣,是一種青色的氣味,龍腦香被封在里面了。偏西的陽光照在樹上,樹皮閃著青白光,一切都這樣安靜。
曾經(jīng)我家裝修新居,面對眾多的實木地板,丈夫反復比較,我則一口咬定重紅娑羅雙,就是一種情結在起作用,仿佛這樣可以感覺到佛陀的氣息。丈夫最后也同意了,倒不是隨順了我的喜歡,而是它那古樸大氣的紅褐色適合家里的裝修風格。后來得知這是芳香開竅的木頭,更是高興,佛香日日薰陶啊。
突然地,兩個印度女人和一個少年很鮮亮地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其中一個很認真地向我們提問,第一次沒有通過翻譯而聽懂了他們的問話:你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太像禪語了。不過由一個印度女人來問,顯得有些奇怪,什么叫到哪里去,我們不是到目的地了嗎?提問者沒再說什么,卻提出合影。這在印度是常見的現(xiàn)象,總有人主動地要求與你合影。回到上海后整理照片,我感到大大的驚異,她們和我們見過的所有印度女人不同,她們表情嚴肅,氣宇軒昂,連少年也不茍言笑,流露著一種天生的尊嚴,有意思的是三人全著綠裝,其中一個沙麗上還點綴著白色的娑羅樹花和絳紅色的娑羅樹果,因為角度的關系,那個提問者背后的娑羅樹冠就像撐在了她的頭頂,而她的身軀則成了標準的樹桿,粗大有力,真像娑羅樹幻化出來的形象,也許他們是印度國的高種姓吧?
雖然印度政府已經(jīng)在憲法上廢除了種姓制度,并且在職業(yè)、生活等具體的規(guī)定中做出了不懈努力,但我們還是能從當?shù)孛癖姷难凵?、身姿以及生活狀態(tài)中看出種姓制度的巨大影響,因此我猜測,眼前三人,不是婆羅門就是剎帝利種姓,血液里的一些東西并不是說抹掉就抹掉的。
說到這一點,又一次感慨釋迦牟尼佛的偉大,想一想,在兩千五百多年前,本身屬于剎帝利的他卻向世人宣說階級平等,主張廢除種姓制度,在當時,這是罪大惡極的行為,真正的大逆不道,他自然要得罪高種姓群,而被奴役的“賤民”們又是那樣的甘于聽命……事實證明,兩千五百多年過去了,世事并沒有發(fā)生根本性的變化,印度絕大多數(shù)國民仍搞不清佛教于他們自身有些什么關系,在他們眼里,這位古王子只是一位受人尊敬的修道者,他們甚至把佛看成神的化身,而他們的神正是高種性的主人,是以維護高種姓而存在的,荒誕的是無論高種姓還是低種姓甚至進入不了種姓制度的“賤民”都認同這種“天生”的命運安排,這種精神狀態(tài)也許于社會的穩(wěn)定有一定的作用,但從人性的角度出發(fā),又是多么的悲哀。如果以世事論成敗,佛陀在印度的努力似乎白費了,但是他的所作和受懲罰推石頭上山的西西弗斯完全不同,虛無、荒誕、悲壯都于他無關,他的“難舍能舍、難忍能忍”都是平靜的,他在自己創(chuàng)立的僧團里真正實行了眾生平等,他不但度阿那律、難陀、阿難陀諸王子出家,也不舍棄被世人視為賤民的理發(fā)匠優(yōu)波離和擔糞工尼提,他甚至令后入僧團的皇家弟子向先入僧團的賤民跪拜,因為老修行是值得后學禮敬的。這樣的學風就是在現(xiàn)代社會都堪稱稀罕,何論在二千五百多年前那個階級制度森嚴的國土,僅憑這一點,佛陀就可以稱得上偉大的革命家,更無人可及的是他對每個人的生命開發(fā),他讓人們認識到,在肉體之外,我們還有更重要的東西,那就是佛性。這個佛性不論有什么樣的名字,它都是與生俱來,如同被塵垢污染的寶珠,他教導人們各種潔凈法,去還原它的本來面目。那么,既便印度在十三世紀初因異族入侵而滅絕了佛教那又怎么樣呢?“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今天,世界各地的有緣人來到他的故鄉(xiāng),不正是表達對他的尊崇以及對他教法的親近嗎?
也許我太想從書本中跳出來追隨真實的佛陀了,就是站在這里仰望著臥佛殿和大涅槃塔時,仍有一種不確定感,我真得來到佛的涅槃地了嗎?然后我肯定的回答自己,是的,我來到了這里,我正仰望著它們。
它們聳立在一個高出地面好多的平臺上。塔的造型很像一口倒扣在地上的大鐘,除了塔身橫著的幾根線條,沒有什么其它修飾,完全相信里面存放釋迦牟尼佛舍利的說法,在印度,很多不起眼的地方都有佛舍利,何況是佛的涅槃處。臥佛殿的造型則有些奇特,在長方形基座上,橫放著一個大圓柱,占了整個建筑的三分之二,整座造型像一個巨大的寶盒。藏人稱西藏大昭寺中佛陀的十二歲等身像為覺沃仁波切,意思是至尊的珍寶,那么,傳法一生的八十歲臥佛像,更是無上尊貴的珍寶了。這個寶盒造型完全般配。
它們一高一低,一東一西,中間有殿周的通道隔開著,正面看是緊挨在一起的效果。我們到達時剛過正午,陽光把白色的臥佛殿和涅槃塔照耀出一片白光,熾烈得像透明的火焰。endprint
張團沒有帶我們馬上進殿,或許里面擠滿了朝圣的人,需要我們耐心的等待?于是團員們拍照、閑坐、方便。而我,又一次將目光投射到娑羅樹上,陽光白花花的,仿佛要將眼前的一切溶化。想起那個充滿憂傷的傳說,佛陀閉上眼睛的剎那,林子里所有的娑羅樹同時開花,整個林子變成一片白色,好像一群白鶴降落,所以又有人稱這片林子為鶴林。
相信來這兒的人,大多會憶起釋迦牟尼佛臨終前的情景,悲傷的阿難代表眾弟子向導師提了四個問題:
佛陀住世的時候,我們依佛陀為師,佛陀涅槃以后,我們依誰為師?
佛陀住世的時候,我們依佛陀安住,佛陀涅槃以后,我們依什么安???
佛陀住世的時候,兇惡的人有佛陀調伏,佛陀涅槃以后,兇惡的人如何調伏?
佛陀住世的時候,佛陀的言教,大家易生信解,佛陀涅槃以后,經(jīng)典的結集,如何才能使人起信?
當時佛陀慈悲而明確的回答了這四個問題:
我涅槃以后,應依戒為師。
我涅槃以后,應依四念處安住。
我涅槃以后,對待惡人應默擯置之。
我涅槃以后,在一切經(jīng)首加上“如是我聞”一語。
而我除了憶念佛陀最后的教化外,更是沉浸在佛陀以平等心接受兩頓后果完全不同的供養(yǎng)之中——
當年,瘦得皮包骨頭的佛陀接受了牧羊女蘇坦耶供養(yǎng)的乳糜,恢復了因修苦行而喪失的體力,最后在菩提樹下成道。這則佳話傳揚至今,人們由此對牧羊女蘇坦耶充滿了尊敬和感恩,沒有她,或許佛陀就此喪命也有可能,直到今天,來自各國的游人以及當?shù)孛癖?,還是持續(xù)不斷地去她生活過的村子和附近的紀念塔敬獻鮮花和香燭。
但是,娑羅村鐵匠純陀的供養(yǎng)卻使人們傷心,他一開始并不信服佛法,還企圖和佛辯論,但親耳聽聞佛法后,立即生起了歡喜心和信心,他向佛陀表達了供僧的愿望,雖然其時另有富裕的施主欲作供齋,慈悲的佛陀還是答應了純陀的請求,他說:非常好純陀,我將要切斷你貧窮的根源,并且讓法雨滋潤你的肉身成為佛前的花蕾。純陀便為僧團準備了精美的飯菜,其中有一碗罕見的檀香樹木耳湯,純陀先將湯奉獻給佛陀,沒想到這名貴山珍竟然有毒,佛陀一吃就知道了,他立即吩咐純陀不要再分給僧眾,并立即將余下的毒菇全部埋到樹林中去。齋后佛陀肚子劇痛,一直放射到背后,以致體力大衰行走不便,當他艱難地走到這片林子中時,生命也到了最后的時刻。當時貼身佛弟子對純陀懷有怨心,純陀自己也難受得大哭,佛陀不但無一句責怪,反而授記純陀能長壽,色好,有大力,得善名聲,一生多財寶,死后升天,所欲自然滿足。
佛陀沒有糊涂,他認為牧羊女的供養(yǎng)助自己開啟了證悟之門,鐵匠的供養(yǎng)助自己開啟了涅槃之門,兩人都是以善心和歡喜心做的供養(yǎng),所以沒有區(qū)別,都具功德。從這件事上,我更能領略為什么說佛法是心法,也懂得了發(fā)心的重要。而佛陀面對致命的疼痛依然保持著安詳和喜悅,令當時所有的見聞者都感動得掉淚,時光流轉,今人感動的淚水同樣沒有停息,如同那場娑羅樹花,一開兩千多年。
進殿的時間到了,我們脫下鞋子,排成兩列隊伍,托舉著一床金黃色的緞綢袈裟,裸腳踏上臺階。我們腳步輕輕,拾階而上,每一步都充滿了無可言說的情緒,又像空空蕩蕩無有附著。
殿門開著,我們沒有直接進去,而是圍著殿外平臺繞圈,暑夏超高溫的日曬,石板變得滾燙,隊伍剛上去的那刻,我聽見有人嘴里發(fā)出滋的一下吸氣聲。聽說去年黃曉明他們在印度裸腳拍電影《大唐玄奘》,腳底貼膠布還是燙出了不少水泡,他由此品嘗到唐玄奘當年的艱辛。我卻心懷樂意,因為來印度之前,我正患足跟痛,所以一廂情愿的認定腳下的高溫等同藥灸,我還巴不得打開所有的足底穴位,來接受佛陀離世前儲存的希有熱能呢。
然后我們進了堂門,過去在照片中看到過的佛像一下撞進我的眼簾,真實如夢。佛像睡在七米多長的睡榻上,榻與像是一整塊石頭雕刻而成。這是五世紀笈多王朝時期的作品,十二世紀為了避免入侵異教破壞,當?shù)厣藢⑺袢氲叵?,直?876年,才被英國考古學家從希拉尼亞瓦提河的河床挖掘出來。在印度,感恩之心不停地生起,沒有藏寶、挖寶以及維修佛寶的人,我們不得以在這里拜見到珍貴的古跡。臥佛基座上雕刻著數(shù)個比例上要小許多的弟子,他們個個雙手合十,神情哀痛,我們的心立即與他們共鳴起來。
也許他們是一生跟隨佛的侍者阿難、天眼第一的大弟子阿那律尊者、精通婆羅門教義的最后皈依佛的長者須跋陀羅,甚至包括無意間闖下大禍痛哭流涕的純陀,總之,他們都和釋迦牟尼佛一樣,是歷史上的真人,領略過最珍貴的佛法,如今和佛一樣了無痕跡。
臥佛如山般的寧靜,真正的丈六金身??!雖然殿堂里仍有人在拜佛、繞佛、念經(jīng),但仍能感到周遭世界浸潤著從未有過的靜謐。印度和尼泊爾的佛教圣地都有著寬松的氛圍,無論是哪個國家哪個宗教,都可以舉行各自的宗教儀式,就是佛教不同的教派,也依照自己的禮拜方式,或叩大頭,或叩小頭,或頂額頭,或打坐,或誦經(jīng),或持咒,或念佛,或唱頌,所有的人都很坦然,用不著向誰打聲招呼,也沒有誰和誰爭執(zhí)哪一種才為正宗。眼下的情景在中國似乎不可想象,我的一個朋友曾經(jīng)進入一個凈土宗的殿堂,在那里進行五體投地的禮拜,就受到了呵斥,呵斥者還不是僧人,只是護寺的居士,她感到憤慨,我見得多了,反而覺得一切正常。這里的祥和使人感受到包容的精神,覺得佛門就應該這樣,只有每一個人像回到自己家一樣的放松,他(她)才可能產(chǎn)生信賴。
佛陀雖然躺著,卻與站著坐著的風范一樣,散發(fā)著獨一無二的生命氣息。我們舉著袈裟圍著臥佛繞了三圈,然后輕輕地覆蓋上去。我看到他那慈藹的臉容默然一笑,整個空間閃電般的一亮。我沒看花眼吧?心莫可名狀地緊了一下,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我以為自己會很平靜呢,可是,怎么會有這樣不可名狀的聽聞呢?我清清楚楚地聽到,在我的呼吸之外另有一種呼吸,它與我的呼吸無間隙地合為一體,如海濤般深沉,又如海風般細微。我看到的不是一尊石雕藝術品,而是二千多年前的佛陀正在深睡之中,他雖然沒有睜開眼睛,卻能傾聽到所有人的心聲,知曉一切與他有緣的生命是如何地思維與實踐。在這小小的殿堂,磚石完全不起作用,沒有什么可以限定無邊的法界,在這里,十二因緣法在流轉,諸法實相也一一展現(xiàn),佛陀的清凈法性也沒有移動半分。endprint
“佛在世時我沉淪,佛滅度后我出生,懺悔此身多罪障,不見佛陀金色身?!边@首謁子不知是誰作的,卻說出了眾生發(fā)自內心的感恩與求解脫的期望。我們偉大的心靈導師為了眾生,一生辛勞,他赤著雙腳走在這片充滿各種知見的土地上,以菩提心喚醒著人們的覺悟,他的人間旅程就是在這里畫上的句號??!這一刻,我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與佛陀的關系,那不是理論上的,傳說中的,更不是寫文章而用的形容,那就是:他是指導我心性的父親。
悲喜之情在胸腔涌動,眼淚狂流不息,我抑制住哭聲,身邊的人和我一樣,不是含淚就是流淚,人們自覺地靜默著,仿佛維持著同一個夢境。所有在場的人,認識的或陌生的,眼神指向無一例外,我無法用語言形容,只有全然對著活生生的佛陀才可能有這樣的眼神,即使平時有點放蕩不羈的師兄,眼神也充滿了哀傷,好像父親剛剛停止呼吸,我們晚來了一步。我責問自己,為什么現(xiàn)在才來到這里?我懺悔自己,為什么過去浪費那么多的時間在無足輕重的事上?我慶幸自己,終于感受到什么叫佛的法身了,那是真真切切存在著的,不管眼前是否有這一尊石像。當淚流到無可再流時,我感到身心滌蕩一空,病患的肺部也被神奇地洗滌了,呼吸從未有過的舒暢。
是的,我們實質是在為自己哭泣,釋迦牟尼佛不需要我們的眼淚,他慈悲而溫柔地讓我們一泄心頭的郁積,這一刻,我們的淚水也成了供養(yǎng),如同二千五百年前的娑羅樹花,千萬朵白花一起綻放,從樹上,從空中,從地上,從我們的心頭,形成從來沒有過的素潔。
就這樣,我們在張團帶領下念誦了《佛遺教經(jīng)》《四十二章經(jīng)》《八大人覺經(jīng)》,此三經(jīng)向來被稱為佛遺教三經(jīng),可我除了《四十二章經(jīng)》,其余兩經(jīng)皆是初次接觸,雖是第一回讀誦,卻又那么熟悉,好像不是第一次聽聞。在讀誦中,心也得到安慰,是呀,哪怕佛陀住世一劫,最終還是會離開世間,他老人家將可度的天人和世人都度了,最重要的是,沒度的人,也都作了得度的因緣,我們都應該屬于種下得度因緣的人吧?
一旦意識到這一點,心里就泛起一種無法說清的感覺,它深奧、幽微、精細,等待著自己日后的開啟。
而現(xiàn)在,我珍惜當下的每一個因緣,在圣地,禮敬佛陀是必不可少的功課,我不知道如果不來印度,此生是否有頂禮佛足的機會?!邦^面作禮”是佛界最尊貴的禮儀,此時此地非此禮不足以表達我們的感恩。
佛足和佛面一樣,也被人們涂滿了金,猛一看,就像銅鑄的一般。巨大的佛足中心,透過斑駁的涂金隱約可見千幅輪相。佛足下有一塊紅色金邊的塊毯,仿佛之前還承接著佛足。塊毯上撒落著不少紙幣。
只是臥佛四周被玻璃欄桿遮擋著,禮拜起來有點困難,好在玻璃欄桿在佛足處留有一截空檔,也或許本身就是一小鐵門,不知誰開的頭,將上半個身體探進去頂禮。于是,我也學樣,汗流浹背地伸進去半個身子,雙手用力撐在塊毯上,當我的頭頂心抵觸到佛足心時,那種舒暢真是無與倫比。偉大的佛陀,請接受弟子晚到的禮敬。
若不是后面排著隊,我真想長久地頂著佛足,這種摩頂真是百年一遇啊。
我們真像一群孩子,含淚進去,含笑出來。頭面禮給了我們莫大的滿足。當我們步下臺階時,又一群人進去了,他們是白衣居士,也有幾個南傳佛教的僧人。在快走出涅槃寺園子時,身后傳來了悠揚的鐘聲,像風中送來的,一陣重一陣輕,回頭看了看,沒看到什么鐘,更沒有什么撞鐘人,疑惑中,那鐘聲便瞬間彌漫在空間又迅速消逝在耳邊了。
在門口我怔忡了幾秒鐘才恢復了常態(tài),趕緊小跑了幾步跟上了隊伍。張團帶著我們順著馬路往南走,在幾百米的地方遇到了個十字路口,橫穿過去,就到了傳說中佛陀最后喝水的地方,是一處完全干涸的水塘,說水塘也不確切,它有往西延伸的部份,只是延伸段比較窄小,只有眼下是一個比較大的近似方形的洼處,底部有些地方還長了低矮的草棵和苔蘚,四壁還鑲嵌著已經(jīng)半風化的磚石,一看就是過去維護水道留下的痕跡。沒有人指點,我會以為這是一處廢棄的簡陋的兒童游泳池呢。
我注視著這條干涸的水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寶水河嗎?傳說佛陀因食毒菇腹痛得直不起腰來,走到這里令阿難取水飲用,但阿難見小河上有馬車來去,水質被攪動得混濁,便空手而歸,佛陀令他再去取,阿難便取了半缽臟水回來,佛陀令他去那里等待,阿難奉命第三次來到水邊,此時馬車已遠,泥沙流走,他如愿取到了清澈的水,他終于明白了佛的教導:沒有什么東西是永恒的,機緣需要耐心等待。
佛陀真是在這里喝了水直起了腰嗎?真的從這里走向了娑羅林嗎?
水塘西側兩米左右的地方建了一座紀念性的微型佛殿,里面供奉著一尊降魔成道,右手“觸地印”的佛像,據(jù)說是11世紀的作品。不知為什么,佛像正前方的殿堂是一個正方形的深陷的空間,有人跳下去,用頭去頂佛座部份。我們圍著極窄的甬道繞佛。有兩位虔誠的女子一左一右跪著,將自己的額頭一動不動地抵在佛像腰部,看上去像是塑像的組成部份。
我先出來,在外面不停地擦汗,幾包餐巾紙全用完了,最后干脆用上了一大卷衛(wèi)生紙。不知道為什么,流了那么多眼淚,還有這么多的汗在洶涌,好像堵塞的渠道,正在被無形的力量疏通,雖然衣服濕透,還是感到爽快,好像洗了骨髓。
回望剛才的來處,佛陀的涅槃地,腿腳一陣發(fā)顫,努力想象佛陀從這里勉力走到雙娑羅樹林的情景,在這里,他老人家應該很疲憊了……
如同時間倒流,我們從佛涅槃處回到佛生前最后的飲水處,踅身再望廣嚴城,佛就是在此城預言自己即將離世的;然后一路下去,王舍城、竹林精舍、靈鷲山、鹿野苑、菩提伽耶、舍衛(wèi)國、祗樹給孤獨園、曲女城、苦修林,直至我們今天早上到達的藍毗尼。
啊,釋迦牟尼佛自己說過,他已往返這個人間八千次了,而我們現(xiàn)在僅僅在追尋他的一世。那么,這八千次的足跡何其廣大,我們又怎么知曉他沒在我們中華大地上走過呢?難道他會偏袒一地而舍棄他方嗎?
凡印過佛陀足跡的地方,大地一片寧靜,凡寧靜的地方,佛陀出生,佛陀涅槃,一切都那么意味深長。當我用頭頂著佛足,那么,我坐佛坐,我行佛行,我夢佛化身萬千……
釋迦牟尼佛的涅槃是一聲罄響,空音之后盡顯余韻,那也是我們回應的心聲,流轉不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