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歆然 林新華
摘 要:蘇童“香椿樹街”系列作品塑造了一系列各具特色的鮮活的少年形象。小說《騎兵》通過對羅圈腿少年左林追逐騎兵夢的描寫,生動細致地展現(xiàn)了成長過程中必須面對的群體無意識造成的傷害、社會對人的異化、少年人內(nèi)心的絕望與孤獨以及成長中愛的缺失等問題,通過寥寥數(shù)筆,勾勒出幾代人晦澀迷惘的青春與掙扎。
關(guān)鍵詞:蘇童 童年與成長 香椿樹街少年
閱讀蘇童的小說,尤其是“香椿樹街系列”,特別容易引起讀者的共鳴。他用娓娓道來的語氣,訴說發(fā)生在你我身邊的故事。但學(xué)界對于“香椿樹街系列作品”的研究長久以來都集中于總體宏觀把握這一系列小說的人物形象與文化意蘊,缺乏對單個文本的細致分析。本文研讀蘇童的小說《騎兵》,著重闡釋成長過程中必須面對的一系列問題。
一、群體無意識造成的傷害
《騎兵》的主人公左林是一個羅圈腿,這仿佛是一個預(yù)言,在開篇就定下故事陰冷憂郁的基調(diào)。左林的羅圈腿,嚴(yán)格來說甚至夠不上殘疾,連醫(yī)生都說了:“你兒子的腿型矯正不過來了,也沒有必要矯正,不礙什么事,只不過走路難看一點。”但這個小缺點卻使左林成為香椿樹街上孩子們嘲笑的對象,“沒有人瞧得起我的表弟左林”。“他們互相擠眉弄眼,目光的焦點對準(zhǔn)了左林的腿”,“有人特別喜歡出左林的洋相,有人特別喜歡看左林出洋相”。左林就成長在這樣一個充滿群體無意識的惡意的環(huán)境中,艱難地長大。這種群體無意識帶來的傷害是他首先要面對的成長的挑戰(zhàn)。
嘲笑一個殘疾人究竟可以給人們帶來多大的歡樂和快感,才會讓一群人孜孜不倦地重復(fù)著這種殘忍的活動。古斯塔夫·勒龐在《烏合之眾》的開篇就提出了,“這個時代最基本的特征之一就是:群體的無意識行為代替了個體的有意識行為”。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幾乎沒有人會對一個殘疾人抱有最大的惡意,或是出于內(nèi)心自發(fā)地想要去捉弄他。而當(dāng)具有同情心和憐憫精神的獨立個體聚集成一個群體,成為一個由健全的人組成的群體時,他們就會被群體無意識所支配,背離自己的獨立意志,嘲笑一個殘疾人并以取笑他為樂。“群體很容易出現(xiàn)專橫和偏狹的感情,而且只要有人在他們中間煽動,群體就隨時可能將其付諸實踐”,而且,“他們對軟弱可欺者從無菩薩心腸”。這種群體無意識表現(xiàn)出的排斥將左林完全地隔絕在外,沒有人肯接納他。這使得一個本就缺愛的孩子內(nèi)心世界變得更加孤獨。他只能“借助黃昏暮色的掩護,在街上偷偷地騎車玩”。這種群體無意識造成的傷害,硬生生扭曲了一個孩子的自尊心,讓他連孩子的天性都壓抑起來,連玩都只敢偷偷地,還要借著暮色的掩護。但是,就連這樣卑微的可能性也會被打破,“總有人無事生非,斜刺里插出來拽住他的自行車”。左林連偷偷地玩都不成,最終只能躲進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自己和自己玩,以至于完全地陷入了炙熱的騎兵夢想中不可自拔。一個少年,因為自身的某種缺陷而被孤立,他向人群發(fā)射的信號長久地得不到回應(yīng),于是陷入一種習(xí)慣性失敗的心理狀態(tài)。對現(xiàn)實世界的恐懼讓他必須采取逃避的手段,這是一種心理防御機制,陷入騎兵的幻想保護他遠離群體無意識造成的傷害和孤獨感。
二、社會對人的異化問題
通過對群體無意識的惡的深入探究,我們會發(fā)現(xiàn),社會對人的異化才是少年成長途中最無法抵抗的傷害。作品通過對幾個代表性人物的描寫,從側(cè)面反映了這個畸形社會的丑惡面目。人與人之間互相傾軋,互相欺凌,這個群體中的所有人,既是可惡的欺凌者,又是可憐的被欺凌者,最終構(gòu)成了一個魯迅筆下的“吃人”的社會。左林身處在這樣一個異化的社會中,成長既是一種對異化的抗?fàn)帲彩菬o法抗拒的被同化的過程。
首先,傳達室患有眼疾的老頭對左林進行欺壓。老頭本來就是社會弱勢群體中的一員,和左林一樣身患殘疾,“有時分不清誰是教員誰是學(xué)生”,是經(jīng)常遭受嘲笑的對象。他在面對和他處境相同的左林時,不僅沒有感同身受地對這個羅圈腿的孩子報以同情,反而“充滿了意外的驚喜”,“他說,好呀,左禮生的兒子!你也配笑話我,我看不清別人看得清你這頭小黑驢”。這種可憐人對可憐人的欺壓,這種莫名其妙的驚喜以及報復(fù)的快感,體現(xiàn)出社會的病態(tài)和畸形。
其次,左林對傻子春光進行欺壓。左林在生活中就處于一個經(jīng)常被欺壓的狀態(tài),但這種被欺壓并不是他不想去欺壓別人,而是他沒有欺壓別人的能力。這種隱性的惡一直潛藏在他身上,直到他遇見了傻子春光才表現(xiàn)出來。他要讓傻子春光當(dāng)他的馬。這又完成了一個“既是吃人者,也被人吃”的循環(huán)。
再次,紹興奶奶對左林也進行欺壓。從書中零星的片段,我們可以讀出,紹興奶奶是一個在“文革”中被打成“地主”,拉扯著一個傻孫子的可憐人。但這個可憐人也有潑辣難纏不講理的一面,她偏偏要將幾十年積累的悲哀發(fā)泄到一個孩子身上,要將這荒誕的懲罰一直延續(xù)到街上去。有意思的是,這個曾經(jīng)的地主,居然發(fā)出了“舊社會的惡霸地主才用鞭子抽人”的感慨。她的行為無疑對左林進行了精神上的鞭打。將舊社會和現(xiàn)代社會對比,更加體現(xiàn)出現(xiàn)代社會如同舊社會一樣畸形,只是換了一種形式“吃人”而已。
最后,左林選擇在貯木場看門人的屋里拉屎,作為對貯木場看門人曾嘲笑恐嚇過他的報復(fù)。這種荒唐而不經(jīng)思考的報復(fù)可以說是完美地體現(xiàn)了畸形年代的人的一種畸形心理。這種粗暴、直接、丑惡的報復(fù)心理和報復(fù)行為,也是那個時代所特有的,更體現(xiàn)出人人都逃不過社會的異化,哪怕是終日被人欺負的左林,身上也深種著仇恨的種子,時時刻刻準(zhǔn)備著欺壓別人。
左林就在對異化社會的厭惡中一步步被同化。
三、少年人內(nèi)心的絕望與孤獨
(一)馬的意象
木馬在這篇小說中多次出現(xiàn),是一切矛盾的起因。木馬象征著父母的愛,是那個貧窮的年代母親能給兒子的最好禮物。左林得到了所有小朋友的羨慕,那是他童年時期最美好的回憶。而在木馬被買回家之前,一直是左禮生趴在床上給兒子當(dāng)馬騎,這是娛樂匱乏的年代一個父親對兒子深刻而真摯的愛的體現(xiàn)。左林對于木馬的迷戀,一方面來自于對母愛的渴求,另一方面也是對父愛的一種轉(zhuǎn)移。
小說中的白馬這個意象則充滿了神秘感,在文中有三重涵義:第一,白馬本身攜帶的神秘性是少年心事的象征,是一種很難言明的迷惘與渴望;第二,白馬是理想與希望的象征,表達出左林想要逃離他所恐懼的備受欺凌的真實世界;第三,白馬是父親的象征,帶給他安全感的白馬其實是左林潛意識里對父愛的想象。他渴望父親對他的保護,最終這種潛意識在左禮生成為傻子春光的馬的時候,非常明顯地顯現(xiàn)出來,他看到了真正的白馬出現(xiàn)了,即他的父親。
(二)膝蓋的尖叫聲
小說中,“膝蓋發(fā)出叫喊”一共出現(xiàn)了五次,分別出現(xiàn)在左林自行車被搶走、被體育老師褪下褲子檢查羅圈腿、被傳達室老頭追打、被傻子春光當(dāng)馬騎,以及在左禮生代替他成為春光的馬之后。膝蓋既是他一生坎坷的外在原因,也是他靈魂的象征。膝蓋活過來了,會尖叫,會哭,即是左林發(fā)自靈魂深處的對這個社會和命運不公的控訴。每一次受到欺侮,左林都表現(xiàn)得很平靜,“侮辱對于左林是司空見慣的,左林很少為受辱而生氣”,但他的膝蓋總是發(fā)出呻吟與尖叫。膝蓋的尖叫就是左林靈魂的吶喊,通過破碎而痛苦的呻吟,表現(xiàn)主人公在麻木的外表下仍然掩藏著一顆痛苦扭曲的,想要奮起反抗、充滿控訴欲望的心。
馬的意象反映出少年成長中擺脫不了的迷惘與傷感,以及對夢想的求而不得的憂傷,膝蓋的尖叫則表達出少年成長中的刻骨的孤獨感,這兩個意象都用一種隱秘的方式揭示出了青春期必經(jīng)的“少年維特的煩惱”,是對青少年內(nèi)心絕望與孤獨的表達。
四、傳統(tǒng)父權(quán)對愛的壓抑與成長中愛的缺失
文章還揭示了少年成長過程中普遍的愛的缺失問題。文中的父親左禮生是典型的中國傳統(tǒng)父親,沉默寡言、暴躁易怒、武斷,對自己的孩子缺乏細膩的關(guān)心,以一種別扭又普遍的方式愛著孩子。左禮生曾經(jīng)也是愿意趴在床上給兒子當(dāng)馬騎的,冥冥之中,騎兵的夢想其實在那一刻就已經(jīng)種下。但隨著左林一天天長大,他和父親的關(guān)系也一步步脫離從前的親密,他將這種親密感轉(zhuǎn)移到了木馬上,騎在木馬上或許就如同騎在父親背上一樣讓他安全滿足。“左林從早到晚騎在木馬上搖晃,他在木馬上吃飯,看連環(huán)畫,有時候困了,就抱著馬頭睡著了,左林就是那么自私,寧肯抱著木馬睡,也不讓別人騎?!弊罅謱δ抉R的愛和占有恰恰就是兒童對愛的獨占欲。左林對木馬極端的愛,也是他愛的缺失的一種表現(xiàn)。
“他認(rèn)定兒子的腿與木馬有關(guān),回家后就把那匹木馬當(dāng)柴火劈了?!倍潭桃痪湓捒坍嫵隽俗蠖Y生的冷漠與武斷,他完全不顧木馬對于左林的意義,武斷而暴力地劈碎了木馬。是因為他不愛左林嗎?不是,恰恰因為他愛,他才會心痛于兒子的腿的畸形,才會遷怒于木馬。這正是中國傳統(tǒng)父親的剪影,有時候明明是出于愛,卻表現(xiàn)得武斷而專橫,反而徹底地傷害了孩子。當(dāng)別人提醒左禮生注意兒子的心智問題時,他也會為兒子辯護:“左林就是腿骨頭歪了,大腦沒長歪,他脾氣怪,是讓人欺負的,再說他立志要當(dāng)騎兵有什么不好?”很明顯,他不愿意聽到有人說他兒子不好,同時他也知道左林一直以來都被人欺負,知道他最近的騎兵夢。傳統(tǒng)而刻板的大家長模式壓抑了正常的愛的表達,使得父愛在左林的成長中缺席。
作品的結(jié)局,左禮生一跪,通過一種畸形的方式,終于將對兒子的愛表達了出來。“后來他感到馬群來到了他身邊,他感覺到誰的手,不知道是誰的手,把他扶到了馬背上,他騎上了一匹真正的白色的頓河馬,他騎在馬上,像一支箭射向黑暗的夜空?!备笎鄢扇俗罅值尿T兵夢,父子間最終通過一個戲劇化的方式達成了和解。
五、隱藏在騎兵幻影下的個人與群體的成長之殤
結(jié)合作者本人的生平經(jīng)歷,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這篇小說有著較強的自傳色彩?!斑@種回憶式的寫法蘊含了作家真實的生命體驗?!笔紫?,作者童年時代也體弱多病,病痛帶來的折磨和小說主人公左林身體上的殘缺所帶來的痛苦感受有著相似性。作者童年體驗里深刻的孤獨性也體現(xiàn)在小說主人公左林身上。其次,故事發(fā)生的地點“香椿樹街”,是典型的南方小鎮(zhèn),陰郁、臟亂、昏暗、壓抑。這就是作者童年記憶里的蘇州胡同。再次,作品發(fā)生的社會背景正是一個異化了的畸形社會,在這個社會中每個人都是殘缺的,從身體到心靈。這與作者童年時期的經(jīng)歷,以及成年后的心理創(chuàng)傷相吻合。所以,《騎兵》所體現(xiàn)的成長問題,不得不說是作者對自己童年時代成長經(jīng)歷的一種回顧。
與此同時,這種成長的傷痛又不僅僅是個人的,而是屬于群體的。張清華評論說:“蘇童用他自己近乎癡迷與愚執(zhí)的想法,復(fù)活了整整一代人特有的童年記憶,我在蘇童的小說里讀到了那已消失的一切?!比后w無意識造成的傷害、社會對人的異化、愛的缺失與對愛的渴望,以及少年內(nèi)心的深刻孤獨,是無數(shù)人成長中必須要面對的問題,是屬于所有青春期的共鳴。
蘇童僅僅通過一個“騎兵夢”,就寫出了成長的陣痛下少年的掙扎與無奈,這既是個人青春的縮影,又是群體共性的寫照。將成長過程中的迷惘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這就是蘇童“香椿樹街系列”的獨特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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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張清華:天堂的哀歌——蘇童論[A].孔范今,施占軍主編.蘇童研究資料[Z].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6.
作 者:彭歆然,杭州電子科技大學(xué)文化傳播系漢語國際教育專業(yè)在讀本科生;林新華,博士,杭州電子科技大學(xué)人文與法學(xué)院副教授,全國出版專業(yè)教學(xué)指導(dǎo)委員會委員,研究方向:當(dāng)代文化批評。
編 輯:趙 斌 E-mail:948746558@qq.com
名作欣賞·下旬刊2017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