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族
去年九月有事回甘肅天水,一天中午被安排在張家川縣城吃午飯,進(jìn)入那家飯店時覺得眼熟,一問果然是九年前參加關(guān)山筆會時吃過“十三花”的那家,便暗喜既然是老地方,應(yīng)該又能吃到十三花。坐下不久,果然上的是十三花,心里頓時就樂了。
我老家在天水,小時候最盼望的就是吃十三花。那時候,凡鄉(xiāng)間紅白喜事都叫“過事情”,而親戚與鄰居前去賀喜則叫“跟事情”,主家待客均要準(zhǔn)備酒席,且有專門稱呼——坐席,也就是吃席的意思。記得天水一帶的席有四盤子、六君子、八大碗、九子梅、十全席,十三花等。坐席最多的是十三花,算起來就是涼菜和熱菜加起來一共有十三個,故得名十三花。
我最喜歡吃十三花中的“滑肉”,每次跟著大人一進(jìn)“過事情”的人家的大門,鼻子就能聞到“滑肉”的味道。那時候的十三花都用一層一層的大籠蒸,常常把大籠置于院子一角,從籠中散出的香味讓吃的人享福,讓聞到的人著急。“滑肉”是所有菜中味道并不重的,但我卻遠(yuǎn)遠(yuǎn)地就能聞到,可見我當(dāng)時對“滑肉”喜歡到了何種程度。我后來曾長久琢磨過“滑肉”是應(yīng)該用“滑”還是用“花”,經(jīng)過對其形狀及肉質(zhì)判斷,我認(rèn)為還是用“滑”字比較確切,因為“滑肉”最明顯的特點就是柔滑,吃進(jìn)嘴里綿軟,就是人們常說的入口即化的效果。
“滑肉”其實是一種油炸的面果,因為在面中放了雞蛋,炸出后放入大蒸籠,讓調(diào)料味道隨蒸氣入味,吃起來會比肉多一些酥脆柔軟的口感。我小時候雖然知道“滑肉”不是肉,卻認(rèn)為比肉好吃。
那時候我跟隨大人到“過事情”的人家,席上被安排一個位置坐下,專門負(fù)責(zé)上席的人一聲吆喝,報上座席的序號,很快便有人就端上幾個涼菜,大人們吃一口涼菜喝一口酒,如果碰上對路的朋友便就開始劃拳(猜拳)。大人們劃拳喝酒,小孩子面前的酒杯很快被他們拿走喝了,但他們顧不上吃的東西就全被我們吃了。等端上十三花,按照葷素搭配的方法擺上桌子,大人們就不再劃拳喝酒,把嘴一抹開始吃菜。十三花是熱菜,人們都認(rèn)為吃涼菜適合喝酒,而熱菜則應(yīng)該專心致志地吃。
長大后我到了新疆,發(fā)現(xiàn)新疆回族人的九碗三行子與天水的十三花極為相似,除了數(shù)量是九碗外,菜的做法和味道都與十三花差不多。因為不了解九碗三行子,所以第一次吃時一邊吃一邊東張西望,希望看到別人吃九碗三行子時有什么講究。那時候我到新疆時間不長,對一切都抱有好奇,覺得就連新疆的普通飯菜也似乎充滿文化魅力,何況是回族人正宗的宴席九碗三行子。
經(jīng)過了解,我發(fā)現(xiàn)新疆人吃九碗三行子有一個習(xí)慣,即在前面不上涼菜,而是直接上九碗熱菜。因為所有菜是事先在大籠里蒸熟的,所以上菜速度快,哪怕有三四十人等著吃也不用緊張。被人們稱為“大師傅”的廚師們掃一眼來客的數(shù)量,把冒著熱氣的蒸籠一層層掀開,早已蒸熟的肉菜便飄出了香味,他們一碗碗取到托盤中便可端上桌。所以吃九碗三行子,來多少人都可以十人一桌,而且同時開餐。
我第一次吃九碗三行子只是匆忙一嘗,大致觀察了各碗肉菜的特色,除了夾沙和羊肉外其他的菜都沒有記住名字,直到后來在昌吉參加一位回族朋友的宴請,才算是仔細(xì)品嘗了九碗三行子。我們在朋友家坐定后,他父親給我們端上了小麻花、油果、方塊糖之類的點心,同時還端上了在新疆并不多見的三泡臺茶。我注意到老人家端茶時一直用右手,顯得極為莊重,便覺得這是一種禮節(jié),等悄悄一問便知道,回族人在這一點上極為講究,用右手端茶是對客人最高的尊重。我們一邊喝著三泡臺一邊聊天,陌生感慢慢就消失了,不熟的人也就熟了,而且還彼此熱情地介紹認(rèn)識。猛然間便明白,主人是讓大家先喘口氣休息一下,然后才上桌吃九碗三行子。
這九碗,不論是菜還是肉,統(tǒng)統(tǒng)都用蒸、煮和拌的方法烹飪,從不用油炸,所以吃起來會酥軟柔順得多,不像那些紅燒一類的東西,總是顯得暴烈粗獷。回族人將九碗三行子視之為重要的菜,所以主要原料是牛、羊、雞肉和蔬菜,突出的是清真菜品的清爽,在顏色上有通透之感,把濃烈與清淡調(diào)解得極為適宜,讓人覺出回族人的款款溫情。
朋友因為對九碗三行子并不了解,本來想給大家介紹一下,一著急便什么也說不出來,他父親面露不悅之色,一擺手便讓他站在了一邊。老人家先給大家講解了一番九碗三行子的結(jié)構(gòu)和背景,著重強(qiáng)調(diào)說這個菜平時不吃,都是在重大節(jié)日和有重要事情待客時才吃,所以說這個菜其實也就是很多事情的結(jié)果。我仔細(xì)一琢磨,覺得老人家說得很有道理,他不光介紹了九碗三行子的基本結(jié)構(gòu),而且還談到了文化背景和哲學(xué)思考。
介紹完畢,老人家對女兒和小兒子一揮手,他們便用托盤端了九碗上來,老人家用毛巾墊在手上,先在桌子兩個對應(yīng)角擺上兩碗,手一擺說,這兩碗對應(yīng)的叫“門子”,你們看,兩碗里面裝的是同一種東西,而且用的也是同一個名字。我們細(xì)看,東面的一碗是丸子,西面的一碗也是丸子。為什么會擺兩碗丸子,不怕重復(fù)嗎?大家臉上都有了疑惑的神情,老人家呵呵一笑說,你們不注意看就會覺得兩碗都是丸子,其實不是哩,這邊的是羊肉丸子。他說著用手一指其中的一碗,我便知道名堂原來在丸子里面。他又用手一指另一碗說,這邊的是牛肉丸子。這回沒超出我的預(yù)料,有羊肉便必然有牛肉,雖然都叫丸子,但如此這般區(qū)分,其實已經(jīng)是兩種不同的菜。
老人家的興致上來了,一邊把兩碗丸子對齊,一邊又說了起來:你們看噢,這兩碗丸子除了里面的內(nèi)容不一樣外,從調(diào)料上也可以區(qū)分出來。我聽得明白,他說的“里面的內(nèi)容”指的是羊肉和牛肉,而調(diào)料是看不出來的,只有吃幾口才可以品出味道,并判斷出用了什么調(diào)料。但是還沒有開席,我們再饞再急也得忍著,實在忍不住,只能在心里琢磨牛肉丸子和羊肉丸子各擺一邊,吃起來又是怎樣的兩種味道?endprint
上了兩碗“門子”,等于是打開了九碗三行子的門,老人家接下來同樣是對女兒和小兒子一通指揮,他們便端上來四碗肉菜,有夾沙肉、羊肉、雞肉和黃燜牛肉。老人家說,這四個擺在桌子四角的肉菜,名字叫“角肉”,也就是放在四個角角上的肉菜。他說著又一一把這四只碗對齊,直至滿意了才抿嘴笑了。
我放眼一看,好家伙,這四碗扎扎實實全是肉,除了夾沙肉外面有一層裹面外,其他三種肉看上去肥瘦相宜,鮮嫩飽滿,似乎一入口便會浸出濃味的汁液。新疆的羊肉多被用去燒烤或燉煮,人們吃燒烤出來的羊肉吃的是熱烈,吃燉煮出的羊肉吃的是飽滿,而九碗三行子一下子就讓羊肉變得溫柔了,安安靜靜地躺在碗里,不事喧嘩,似乎要與你心平氣和地交談。
接下來,老人家又?jǐn)[了兩道菜,并頗為嚴(yán)肅地說這也是兩道“門子”,擺上這兩道菜就算是完成了九碗三行子。有朋友問老人家,最后這兩道菜也叫“門子”,是不是擺上后有圓滿關(guān)上了門的意思?老人笑而不答,至于答案到底是什么,每個人便只能在心里猜測。
其實最后這兩道是素菜,一道以豆腐為主,加了黃花菜和蔥花;另一道以粉條為主,加了干辣子和青菜。仔細(xì)看,里面還有少許木耳、蛋皮和其他蔬菜,在外觀上與其他幾道菜已嚴(yán)格區(qū)分開來。
擺了八碗,應(yīng)該還有一碗。老人家卻并不急,而是一指桌上的八碗說,看看,這八碗像什么?我們一看,卻都沒看出名堂。老人家怪嗔地?fù)u了搖頭說,你們怎么就看不出來呢?這不就是一個“回”字嗎?我們再一看,頓時恍然大悟。
老人家原來是要鄭重地讓我們認(rèn)一次八碗擺出的“回”字,認(rèn)完了,他才讓女兒端上了最后的一碗菜。他這次不動手了,指揮女兒直接把碗放到了中間。他一邊讓我們?nèi)胂贿呎f,這最后一道菜的名字叫“水菜”,一般都用稍微大一點的碗,裝的是涼菜。也有講究一點的人會在“水菜”位置上擺上火鍋,那樣的話,當(dāng)然也就跟著上了煮火鍋的蔬菜。
九碗都擺上后,老人家如釋重負(fù)地松了口氣。我們一看樂了,每邊三碗剛好形成一個正方形,無論從橫向或縱向,從東西南北四個方向看都是三行,這才真正弄懂“九碗三行”的意義。
開始吃了,老人家卻不動筷子,我們招呼他趕緊吃,他卻說經(jīng)常吃九碗三行子哩!現(xiàn)在不怎么喜歡吃了。他不吃,但卻喜歡說關(guān)于九碗三行子的趣事,比如與其有關(guān)的諺語。如:“九碗三行子,吃了有面子”“九碗三行子,吃了跑趟子”。他說啥是跑趟子?說來就話長了,說是九碗三行子最早是用來招待媒婆的,她們在提親過程中被男方用九碗三行子招待,吃得高興自然就跑得勤快,跑得勤快自然就說成親事多。新疆人把跑得勤快叫“跑趟子”,于是便有了相關(guān)的諺語。
那頓九碗三行子因為是在家庭中吃的,加之老人家也很熱情,所以大家吃得頗為愜意。
除了昌吉外,南疆的焉耆縣也以回族人為多,我在庫爾勒時前后參加過好幾次回族人的婚禮,每次都能看見新郎喜悅,新娘嬌媚,只有他們的父母忙得腳后跟不著地。有一次去一戶人家參加婚禮,一進(jìn)門便感覺人山人海,一問才知道來客有近千人,于是便感慨主人平時人緣好,逢喜事來道喜的人便多。
那天大概開席有一百余桌,一位負(fù)責(zé)人的吆喝聲不斷,把場面控制得極為從容。我們因為與主人關(guān)系好,便多逗留了幾個小時,等離開時來客均已離去。我們覺得這時候離去比較合適,可表現(xiàn)出對主人的尊重。但出了大門突然發(fā)現(xiàn),主人蹲在墻角端著一碗菜在吃,再一看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碗九碗三行子的剩菜。
我本想過去和他聊幾句,但看到他有意要避開人的樣子,便打消了念頭。他幾口便將一碗菜吃完了,然后嘆息一聲,一屁股坐在墻角的石頭上,腦袋好像極為疲憊似的耷拉了下去。
我便想起昌吉的那位老人家說過,九碗三行子是很多事情的結(jié)果,我眼前的這位父親苦熬多年,終于給兒子娶上了媳婦,而他大概已累得嘗不出那一碗剩菜是什么味道。endprint